陳杰梅
(廣西師范大學,廣西 桂林 541006)
唐朝伊始,集權者采用了道家養(yǎng)生的方針策略,鼎力開拓政治清明、經(jīng)濟平穩(wěn)發(fā)展以及文化領域的多樣化。初唐之時的文化,正如早春二月雨后春筍般,雖根植于老竹,卻勇于破土而出,立于天地之間。初唐的書法藝術正是如此,上臨六朝魏晉遺韻,下啟盛唐風尚。且由于唐統(tǒng)治者出身于隴西門閥,出于維護政治文化大一統(tǒng)的需要,便力倡魏晉南朝文化,而于書法,更是由于他自身盡善盡美的審美觀點,便極推崇王羲之,引起了一股崇“二王”迷之風范。
初唐書法出于維護“法”地位的需要,扼殺了書家們的自由個性發(fā)展,且由于儒學在初唐精神文化領域的整體復興并具有說一不二的絕對的權威。因此,彌漫在儒家思想中的初唐書壇,書法圖式構成單一現(xiàn)象遍及初唐,片面單調(diào)性阻隔了多樣性的前進步伐。
唐初,儒家、佛、道家三股大江合流趨向日漸興盛。唐上位者汲取前朝滅亡的慘痛教訓,休養(yǎng)生息,采取“偃武修文”的治國策略,在三家思想兼容并包的基礎上以重儒學傳統(tǒng)為中心。儒家思想講倫理,講規(guī)則,重綱常,重形式,致力于完美的“中和”之道。其體現(xiàn)在書法領域,即推崇“法”。李世民撰寫《筆法訣》說道:夫欲書之時,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玄妙;心神不正,則字欹斜;志氣不和,書必顛覆。其道同魯廟之趣,虛則欹,滿則覆,中則正。正者,沖和之謂也[1]此乃儒家審美思想在書法個性自由創(chuàng)造中的顯性特征。加上唐太宗為《晉書·王羲之傳》作贊辭,遍數(shù)歷代各家書法之短而獨尊右軍,競稱“所以詳細觀察古今書法,鉆研精讀篆書、隸書各種,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玩王羲之書法競不覺何為疲倦,覽之莫識其端。心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區(qū)區(qū)之類書家,何足與之相論也”[2]由此得知,初唐的書法審美思想是王學獨霸天下的忠實追隨者。
唐初,出于政治統(tǒng)治的需要,文化體制高度“一體化”。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乃從中央到地方設立專門的學府,中央首推國子監(jiān),視“書學”教育為重中之重;二為實行具有嚴厲考核標準的科舉制度。但這種高度“一體化”的思想專政禁錮給初唐書家藝術創(chuàng)造精神構成極大的壓制,在某種程度上必然會蛻變?yōu)閷U枷塍w制枷鎖下荒謬成長的“扇面人”?!缎绿茣ぐ俟僦尽酚涊d“國子監(jiān)下設學科共有國子、太學、廣文、四門、律、書、算凡等七個門類?!盵3]《新唐書·選舉志》專門開設了書學一科,足見對書法的重視程度。加之“書學乃科舉取士的必備條件之一”。據(jù)《新唐書·選舉志》說道:科舉考試的選擇辦法有四點:一是要求身材偉岸高大;二是要求答辯言辭豁達;三是要求書學楷書豐美;四是要求文理學科成績優(yōu)異。因而,“楷法勁挺妍美”是選拔人才最為重要的一步。所以,讀書人想要經(jīng)過科舉取仕,就必須得按朝廷規(guī)定的“楷法”規(guī)則埋頭苦練,必須擅長楷書才行,這在客觀方面上強調(diào)初唐書壇“尚法”的意義。
初唐書壇正處在上承魏晉南北朝,下啟盛中唐的時期,雖在革故鼎新,但仍逃不出魏晉之圈,在因襲舊習的發(fā)展慣性下,使得書家們自由創(chuàng)作綁手捆腳。如姜壽田在《中國書法批評史》一書中所言:初唐書學這個嚴苛的法度使得中國書法在這一時期走向僵化,極大弱化了書法的精神意蘊。這也是我們常說的唐楷“重法度,輕意蘊”的由來。[4]這種不自由顯現(xiàn)在初唐歐、虞、褚、薛四大書家的書法創(chuàng)作中,同樣也可在“大王法”向“唐法”的演化進程中,尋得絲絲軌跡。也就是說,立“唐法”之過程,乃“王法”由“唐法”的一個演化進程。處在進化期間的初唐書壇,蘊含著兩種體現(xiàn):一是對魏晉書法思想亦即“王法”的繼承;二則是“唐法”沖破“王法”的桎梏,革故鼎新,它蘊含著有區(qū)別于“王法”妍美的一面,即“唐法”向往剛健凝重,尊法重則的一面。
“初唐四家”乃唐朝文臣謀士,“大王”所彰顯盡善盡美的精神,正是與他們的精神追求不謀而合。他們經(jīng)過本身的書法創(chuàng)作與理論互動對孕育著儒家思想的“中和”之美進行了具體的述說。體現(xiàn)在積極入世、忠君報國、重名節(jié)以及講義氣幾個方面。也體現(xiàn)為其書法藝術特點的中庸守舊,溫文儒雅,不激不厲,寧不過而勿及。正如葛承雍所言:四大家楷書中隱忍,安詳,平和,恬淡的氣度,體現(xiàn)了初唐知識分子的儒家君子之風,亦為投合上位者的個體審美,爭先恐后學“大王”,亦步亦趨,不敢隨意增損古法,缺乏創(chuàng)新的勇氣[5]。
初唐書法藝術總風格追求妍美,瘦挺有力,追求儒家思想中完美的“中和”之道。但因為每個書家的人生經(jīng)歷、性格以及審美觀差異,而具備非千篇一律的書法藝術風格,就如歐陽詢的剛挺嚴厲,虞世南的圓潤遒美,褚遂良的流利妍美,薛稷的結體秀麗。初唐楷書四家之首為虞世南。虞世南,字伯施,今浙江余姚人,人稱“虞永興”。是位精鉆儒家思想,追求盡善盡美的鴻儒大家。唐太宗贊其獨擅五絕“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學,四曰文辭,五曰書翰?!盵6]得王羲之第七代子孫智永和尚親授書法,妙得王之體,在初唐為“大王”之代表。虞世南與歐陽詢相比是勢均力敵的,就像韓盧之追東郭,若論結體之精嚴,虞世南不及歐陽詢。歐體貌似猛將深入敵營,勇猛無比,不像虞書如行云流水般暢快自得。虞世南楷書內(nèi)斂剛強,歐陽詢楷書則鋒芒畢露,君子藏器,從這點看來虞世南又略勝一籌[7]。我們認為虞的書法中蘊含著外柔內(nèi)剛的風格,糅合南北書風,盡顯儒家“中和”之美盡得“君子相”。為唐楷法則和規(guī)律的確定樹立一座具有指示意義的豐碑。
歐陽詢,字信本,今湖南長沙市人。其書法自成面目,險勁刻厲,于寧靜中見險拔,法度威嚴,人稱“歐體”。他在唐代楷書史上擁有不可置疑的絕對地位:一是他的楷書技法達到了楷法之巔鋒,達到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境地;二是他確定了楷書結體“各有體勢,不可有差錯,不可頭輕腳重”,使之重法度、程式化,引領后世楷書之前進。也就是說,在“王法”向“唐法”的演化歷程中,歐陽詢的書法創(chuàng)新力絕對是王者。他在書法藝術自由創(chuàng)作中絕對是特立獨行的,既主張傳承,又提倡除舊革新,表現(xiàn)出較多的個性創(chuàng)造與過渡傾向性。其被稱為唐楷之最高模范的《九成宮醚泉銘》,直面楷書的結體法則,用筆方正,于遒勁中見疏朗,于平整中見險絕,堪稱澆鑄了南北書風之美的青銅杰作。歐雖善創(chuàng),但其秉承的審美意趣仍避不開儒家思想“中和”之美的關系網(wǎng)。
褚遂良,字登善。因用筆遒美,且得“大王”之體而被魏征賞識并介紹給太宗,備受太宗喜愛。朱關田先生在《唐代書法考評》中談到,從褚遂良貞觀年間所書《伊網(wǎng)佛完》、《孟法師碑》來看,其古雅森嚴的特點是與虞書截然不同的,再從褚書結體寬平的字形來看,其書是結合了隸書的結體特點,再參考他早期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與歐陽詢同一格調(diào),都多少收章草的影響,或許是受當時歐陽詢的影響[8]。是以觀之,褚的書法創(chuàng)作是在因襲“大王”之法上面面俱到且兼并融合歐、虞等人書法的前提上革故鼎新唐楷,確立了與歐體截然不同,蘊含隸味的嫵媚動人的新書風,是一個承前啟后的重要人物。
薛稷,專學褚書,有“買褚得薛,不失其節(jié)”之稱。薛學褚步步逼近,只得形似,無風神,缺乏獨創(chuàng)性。一味模仿古人,主創(chuàng)精神欠缺,此乃初唐書壇的一大現(xiàn)象。正如葛承雍所言,“初唐的四家楷書各有特色,各自成家……但四大家楷法一般說是屬于王羲之系統(tǒng),雖然歐字源于劉氓,虞字源于史陵,褚字源于智永,薛字源于褚體,實際上每家風格都受到漢魏書法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如果撇開他們作品中的個人風格不談,那么不難看出,這四大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同屬于一種典雅、嚴謹或帶有一點飄逸的風貌……可以說,歐、虞,褚等人作品中那種充滿理智色彩的建筑結構式的美,使楷書藝術開始進入以儒家思想為主導的中國文化的新階段?!盵9]
在初唐向盛唐過渡過程中,影響最大、成就最高的書法理論家莫過于孫過庭。孫過庭,字虔禮,吳郡人,一說陳留河南開封人,二稱浙江富陽人,說法不一。工正行草書,得右軍之體,以善草書而出名。宋米芾《書史》認為,得王右軍筆法的人,就是孫過庭了。凡唐書得二王法,無出其右。”雖然他仕途不暢,但其所著《書譜》卻是兼容并蓄,毋庸置疑絕對是中國古代書法理論大佬們中的大佬。劉熙載《藝概·書概》云:“孫過庭草書,在唐為善宗晉法。其所書《書譜》,用筆破而愈完,紛而愈治,飄逸愈沉著,婀娜愈剛健。孫過庭《書譜》謂古質而今妍,而自家書卻是妍之分數(shù)居多,試以旭、素之質比之自見?!标惙郊?、雷志雄在《書法美學思想史》中講到“孫過庭《書譜》以王羲之的書法為依據(jù),以真、行、草書為研討對象,以儒、道互補的美學思想為基礎,對書法的自由創(chuàng)作規(guī)律和美學思想原理進行理論論述,基本闡述了書法應該文質合一,不激進不保存,處處透露了中庸,平正的書學思想,十分符合初唐審美的書法特點??梢姡鋾ū憩F(xiàn)了初唐尊王和追求秀美風格的時代風氣?!盵10]
《書譜》全身上下散發(fā)出辯證的光芒,其理論價值有二:其一乃總結性地向后看,是初唐書法審美思想的頂尖制作;其二乃超越性地向前看,為盛唐書法美學的浪漫主義的到來吹響了號角。縱覽《書譜》的書法理論思想,在孫過庭看來,書法藝術作為人類社會文明發(fā)展的產(chǎn)物,就如物質分子和因子賴以生存的物理世界一樣,是始終前進的。因此,他在《書譜》中提出了“質以代興,妍因俗易”的美學主張,認為“質”與“妍”是相對的,無定法的,因時入俗而不停地變化。而他作為一個舊時代的終結者,同時又作為一個新時代的先行者,其書法理論的矛盾性與過渡性就不言而喻了。在他身上,咱們能看到沉浸在儒家花絮中的初唐書壇,崇“大王”貶“小王”,書家創(chuàng)作自由遭到壓制,其書法風格單一化就是其矛盾的顯性特征。綜上所述,《書譜》的美學思想具有雙重過渡性,前承傳統(tǒng)余絮,后展作為新一代書家除舊立新的勇氣。但迫于統(tǒng)治者個人偏好的壓制,孫過庭也顯示出了新的藝術主體、新的思想在脫離傳統(tǒng)母體時所帶來的陣痛。
初唐的書法美學思想,以繼承為主,破舊立新為輔,承大于輔,魏晉余絮在統(tǒng)治者的力推下于書壇大行其道。作為初唐新一代書家的他們,在傳統(tǒng)音韻冗長與政治法度森嚴的雙重壓迫下,于書法創(chuàng)新信誓旦旦,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艱難緩慢喘息著。由此觀之,初唐的美學思想,吸收繼承了太多的魏晉南朝余韻,且浸潤在太多儒家思緒中,雖有一定的實用功利性,但其思想風格仍然偏向古典,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