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川,歐陽文星
(西南大學 法學院,重慶市 400715)
經濟快速發(fā)展帶來金融業(yè)務所渉領域不斷擴大,隨之金融欺詐行為也日漸增加,嚴重危及金融機構的貸款安全。據有關權威機構統(tǒng)計,2016年末,商業(yè)銀行不良貸款余額15 123億元,而刑法所規(guī)定的貸款詐騙罪對此卻無能為力。原因如下:一是行為人主觀上非法占有目的難以證明;二是由于刑法規(guī)定的空白,對于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以欺騙手段取得金融機構的貸款行為,即使造成貸款的重大損失,也不能以犯罪予以處罰。以銀行為首的金融部門為了保護自己的權益,在《刑法修正案(六)》增設的相關會議上就大力提倡增加和擴寬關于金融犯罪的條文和條件,認為“有必要將刑法對于金融風險的‘防御戰(zhàn)線’前移,對騙取金融機構貸款的金融欺詐行為予以犯罪化,以構建‘截堵的構成要件’,嚴密防控金融犯罪的刑事法網,有效保障國家的金融安全”[1]?;诖?,2006年6月29日,第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22次會議通過《刑法修正案(六)》,增設了騙取貸款罪*騙取貸款罪指以欺騙手段取得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貸款、票據承兌、信用證、保函等,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jié)的,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特別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特別嚴重情節(jié)的,處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刑法以騙取貸款行為具有危及金融機構貸款利益的社會危害性將其入罪無可非議,然而法的另一邊即是自由,刑罰較之其他制裁措施更為嚴厲,不可輕易發(fā)動。刑法對于騙取貸款罪的規(guī)定看似簡單明確,然而,司法實踐理解不一。例如借款人為獲得貸款,對自己公司的經營情況以及資金用途作虛假陳述,但未造成貸款風險或者損失的,司法實踐對此判決并不一致,既有有罪判決,也有無罪的裁判。因此如何理解騙取貸款罪的保護法益以及欺騙手段,仍須考驗法適用者的智慧。另外對于該罪的“造成重大損失”等的認定也存在諸多分歧,有必要進一步探討。
我國《刑法》規(guī)定,騙取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貸款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jié)的構成犯罪??墒菍τ诤螢橹卮髶p失以及情節(jié)嚴重,理論和實踐對此理解不一。鑒于此,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公安部對此進一步細化*《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guī)定(二)》規(guī)定,凡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等數(shù)額在100萬元以上的,或者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等給銀行或其他金融機構造成直接經濟損失數(shù)額在20萬元以上的,或者雖未達到上述數(shù)額標準,但多次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的,以及其他給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jié)的情形,應予立案追訴。,因而司法實踐對于采取欺騙手段給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達到立案標準的,應予以追訴;然而,對于采取欺騙手段取得貸款100萬元以上的,在何種情形下成立犯罪以及多次騙取貸款的理解卻有不同的聲音。
有學者認為,“如果行為人申請貸款時雖然采取了欺騙手段,但沒有形成貸款風險,則行為人不應構成本罪”[2]。也有學者認為,騙取貸款罪中“‘欺騙手段’的認定不應局限于字面含義,應站在刑法的高度來看?!咀镏械摹垓_手段’應達到足以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的程度”[3]。
學界爭議不斷,同樣,司法實踐對案件也處理不一。(2014)粵高法刑二終字第212號判決在一審認定被告人鄧宏構成騙取貸款罪后,雖然行為人實施了騙取銀行貸款行為,但事后由擔保公司全額償還,并未造成任何損失,依法不應當認定為情節(jié)嚴重,對被告人作出了無罪判決。(2014)川刑終字第617號判決,對于類似行為卻做出了有罪認定,認為擔保公司匯通公司代其向農發(fā)行旺蒼支行償還貸款本息,挽回了銀行的損失的情節(jié)僅為量刑情節(jié),量刑時可酌情從輕處罰,不影響騙取貸款罪的成立。
羅克辛教授明確指出:“在刑法中不存在沒有行為不法的結果不法。”[4]僅以貸款損失或者貸款危險是否發(fā)生為騙取貸款罪成立的唯一標準,將導致不合理結論的出現(xiàn)。行為人稍有瑕疵的欺騙行為,都可能被錯誤地評價為騙取貸款罪,這明顯是不妥當?shù)?。實際上,并非所有欺騙行為都成立騙取貸款罪,欺騙行為是一規(guī)范的要素,需要根據某個特定的標準進行價值判斷。事實上,“違法性意味著行為通過規(guī)范違反造成法益侵害。這樣的違法性概念,不是要否定法益的重要性,而是強調刑法只有在行為對法益的侵害或者威脅達到了違反行為規(guī)范的程度時才能實施懲罰”[4]。保護法益是刑法規(guī)范的元點,“行為有無價值,取決于其所追求的事實、狀態(tài)、結局有無價值”[5],至少具有法益侵害危險的行為具有行為無價值,即有法益侵害或者危險的行為才能進入刑法立法者的視野。
將什么行為作為禁止對象,是由刑法的目的決定的。換句話說,某行為是否符合構成要件,取決于是從什么目的上來說。刑法規(guī)范服務于保護法益的目的。利益是目的指向的對象和內容,無論是行為無價值二元論者還是結果無價值論者都承認,刑法是保護利益的,而認清犯罪保護法益是正確理解犯罪性質的前提。對騙取貸款罪本質的認識只能來源于對其保護法益的洞察,唯此才能合理界定犯罪的構成要件。
由于騙取貸款罪在我國《刑法》中被規(guī)定在第三章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的第四節(jié)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中,有些學者從體系解釋的角度認為,騙取貸款罪的保護法益是金融管理秩序。筆者認為并非如此,金融管理秩序不是騙取貸款罪的保護法益。具體理由如下:
第一,立法和司法都將對貸款資金所有權無任何風險的欺騙手段獲取貸款的行為排除在犯罪之外,說明此法條為裁判規(guī)范而非行為規(guī)范,這恰好回應了否認金融秩序為騙取貸款罪的保護目的之判斷立場。
如果認為騙取貸款罪的保護法益是金融管理秩序,那么凡是以欺騙手段取得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的貸款的,均應定罪。但立法和司法實踐對此并不認同。在立法過程中,“銀監(jiān)會建議將該罪由‘結果犯’模式改為‘行為犯’模式,以是否實施行為作為構成要件,而不是以結果作為構成要件。即以‘數(shù)額巨大的’和‘數(shù)額特別巨大的’作為‘騙用貸款罪’成立的要件”[6]。但全國人大法制工作委員會并未采納該建議。同樣,司法也認為僅有騙取貸款行為不成立犯罪。司法實踐中,多數(shù)法院對于確實設定足額擔保等確保貸款資金安全的騙取銀行貸款行為的,也并未按犯罪處理。
我國刑法并不處罰所有的以欺騙手段騙取貸款的行為,因為“在立法上出現(xiàn)了對經濟活動領域的一些無序、失范行為在沒有取得規(guī)律性認識、沒有動用民商法、經濟法和行政法手段予以有效調整的情況下”[7],不能匆忙地予以犯罪化,納入刑罰圈。我們可以將“具體犯罪的定義上規(guī)定更加嚴厲的行為規(guī)范,而在裁判規(guī)范上并不一定將這些行為都入罪”[8]。對于騙取貸款,雖然立法者規(guī)定了騙取貸款罪的行為方式為欺騙手段,但對應否將所有欺騙貸款的行為納入刑法之中仍心存猶豫,以至于騙取貸款罪的刑法規(guī)定并未給人們的行為提供有效指引,這里兩者存在著分離。
第二,個體騙取貸款行為本身不具有侵害金融秩序的危險。
犯罪構成要件是刑法目的的體現(xiàn)。作為法律的刑法也不例外,目的也是刑法的創(chuàng)造者。刑法中每一個條文,其產生都源于一個具體目的,也就說立法者規(guī)定具體的犯罪都是基于保護特定法益的目的。刑法規(guī)定的具體犯罪構成是為了實現(xiàn)刑法的目的,可以說具體犯罪的法益保護目的是正確適用構成要件的指南。
騙取貸款行為會對金融安全的危害是認定騙取貸款罪的保護法益為金融秩序的邏輯起點。金融管理秩序并不會受個體騙取貸款行為的影響而造成混亂。換言之,個人騙取貸款的行為并不會使得整個金融管理秩序遭受損失或者侵害,因而,金融管理秩序不是騙取貸款罪的立法目的。
第三,金融秩序不屬于刑法上集體法益的保護范圍。
關于集體法益和個人法益之間關系的認識,刑法學界主要存在著一元的法益學說和二元的法益學說的爭論。一元論認為,個人利益是刑法保護的核心利益,集體法益不過是個人法益的衍生,不具有獨立的地位;二元論認為,集體利益與個人的法益一樣,在刑法中具有獨立的地位。“集體法益的重要性、集體法益的獨特性和提前保護的有效性,決定了刑法對集體法益予以單獨保護具有必要性。……如果完全否認刑法對集體法益的保護,會導致刑法無力應對現(xiàn)代社會的風險;如果無限制地承認刑法對集體法益的保護,會使得刑法演變?yōu)榉婪段磥盹L險的工具,法的人權保障機能被忽略,法的安定性被消解。……實際上,刑法上一直存在著無法直接還原成個人法益,但對于社會的存在和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因而需要刑法加以保護的共同利益,對于社會生活來說,這些共同法益本來就具有重要性?!盵9]也就是說,不可分割性及其根源上的特殊性是需要刑法保護的集體法益的一個重要特征,如環(huán)境犯罪、生態(tài)犯罪等。事實上,當前我國金融秩序的價值選擇并非是全體人的生活利益,而是重視金融機構壟斷地位和壟斷利益的保護,輕金融關系相對人權益的維護,目前的金融秩序是為了金融機構的個人法益而存在的。因此,可以說我國的金融秩序具有可分割性,且能還原為個人法益,不具有刑法上集體法益的特征。另外,金融經濟發(fā)展靠競爭,將金融秩序設置為刑法上保護的法益也會影響競爭,不利于經濟的發(fā)展。
筆者認為,騙取貸款的行為僅給特定的金融機構造成損失,但不致危害不特定多數(shù)人利益,更談不上侵害到金融管理秩序。騙取貸款罪的保護法益是“金融機構貸款對貸款資金的所有權”,因此將騙取貸款罪規(guī)定在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這一章明顯不妥,侵犯財產罪那一章才是其應然之歸宿。
司法解釋明確規(guī)定,凡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的數(shù)額在100萬元以上的,成立騙取貸款罪,表明了進一步擴大入罪處罰范圍的刑事政策動機。然而犯罪本質是法益侵害或者危險,因此,是只要行為人實施騙取100萬元以上貸款即行為一律入罪,還是必須有法益侵害的危險才能認定為犯罪,學界觀點不一,司法實務也一直飽受困擾。孫國祥教授認為,“將欺騙貸款罪的最低入罪標準限定為形成貸款風險、危及貸款安全,是我國法律體系中的“二元化”規(guī)制模式決定的”[2]。
筆者贊同孫國祥教授的觀點,但認為其理由欠妥。因為雖然在我國法律對犯罪規(guī)定是定性加定量“二元化”規(guī)制模式,但不乏僅行為即可成立犯罪的行為犯和抽象危險犯之規(guī)定。
第一,從可罰的違法性角度看,騙取貸款罪的欺騙行為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行為本身侵害金融機構貸款資金所有權的危險性較低,未達到值得刑法處罰的違法程度。
犯罪是違法行為,但并非所有的違法行為皆是犯罪,違法行為成立犯罪須其違法性達到一定量的程度,也就是說,達到以刑罰為必要的可罰的違法性。總之,“各種犯罪,均已預定著一定的嚴重違法性,行為即使該當于犯罪類型(構成要件),但如果其違法性極其輕微(瑣細的違法行為),從而未能達到法所預定的程度時,犯罪不能成立”[10]。
不要求具體危險結果的單純騙取貸款的行為,未達到成立犯罪所要求的違法程度。從立法角度而言,單純行為成立犯罪的主要有兩種類型:一是行為本身具有較高的危險性被刑法禁止。例如,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罪。二是保護法益較為重要,一般為超個人法益的社會法益和國家法益,例如危害國家安全罪等。騙取貸款罪的欺騙行為自身的法益侵害危險性低,且保護法益是個人法益,不具備上述的特征,因此成立犯罪須借助法益侵害的具體危險,使行為人達到可罰的違法程度。
第二,雖然司法解釋未有足以危及金融機構貸款資金的所有權的規(guī)定,但并不能否認其為具體的危險。因為法律上規(guī)定的“足以……”不是認定具體危險犯的唯一標準,即使刑法無“足以……”的表述,也不能否認法條對應的罪名為具體危險犯。例如,放火罪雖未有“足以……”的規(guī)定,但司法實踐認定放火罪,具體危險為構成要件。
騙取貸款罪法條表述的后半段規(guī)定“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jié)”為入罪標準。從對騙取貸款罪的規(guī)定來看,即便有欺騙行為,但在不出現(xiàn)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jié)的,刑法上也能容忍該行為。立法者規(guī)定了行為之外的足以影響不法的條件,也就是欺騙行為的對象為100萬元以上貸款法益侵害具體危險形成時,行為才在刑法意義上應受處罰。
綜上,騙取貸款罪的保護法益是金融機構的貸款資金利益,作為騙取貸款罪處罰根據的危險,應該行為造成法益侵害的具體危險,也就是欺騙行為所導致的潛在危險現(xiàn)實化,達到了可罰的違法性程度,對引發(fā)侵害法益的行為才能進行處罰。這里需注意以下幾個問題:
第一,對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的資金安全和資金運行并不會造成任何風險的多次之外的欺騙貸款的行為,不是刑法意義上的騙取貸款罪的行為。犯罪的本質為法益的侵害或者危險,任何一種行為如果沒有法益侵害或者危險,就不構成犯罪,這就形成一種硬約束。
第二,離開了行為的時空環(huán)境,僅根據欺騙行為本身往往無法得出是否具有侵害法或危險的結論。雖然行為人都使用欺騙手段從銀行或金融機構獲得貸款,貸款詐騙成立主觀上要求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即具有利用意思和排除意思,而騙貸行為人僅具有利用意思。因此,貸款詐騙罪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欺騙行為實施的同時,侵害法益或者危險也隨之出現(xiàn);而騙取貸款罪的欺騙行為因行為人無非法占有的目的,法益侵害的具體危險并不會隨之相伴而生。
僅根據客觀的欺騙手段來確認是否構成犯罪,可能會出錯。例如,行為人雖然采用了導致金融機構陷入錯誤認識的欺騙行為,但提供了真實足額的擔保,這時貸款資金并無風險。騙取貸款罪的目的是保護貸款資金的所有權,那么,行為人即便實施了的較強欺騙程度的行為獲得了貸款,因不具有貸款資金,無任何風險,不構成犯罪。
司法解釋規(guī)定,以欺騙手段多次取得貸款作為騙取貸款罪成立犯罪條件之一。對于多次違法行為入罪的根據為何,理論界有不同的聲音。有些學者認為,“多次違法行為反映出明顯的危險性格,刑法明確以客觀行為的次數(shù)為基礎設定刑罰而實現(xiàn)刑罰特殊預防的目的”[11]。也有論者認為,由于違法行為多次反復,導致了違法的數(shù)量積累變化成為犯罪的質,多次違法行為犯罪化,“反映了違法的量的積累到犯罪的質的變化過程”[12]。對于多次違法行為犯罪化問題,也有論者從社會危害性角度解釋,“盡管每次違法行為的社會危害性達不到犯罪的程度,但是多次累計相加就有可能觸及犯罪的紅線,此時,刑法是將多次違法行為作為整體,綜合評價其社會危害性程度的”[13]。
筆者認為,事實并非上述如此。首先,人身危險性不能成為定罪的依據。多次欺騙行為作為騙取貸款罪的入罪條件,當然不能把其所體現(xiàn)的人身危險性納入犯罪構成的具體要件之下進行考察。其次,從量變到質變的學說無法解釋量變到質變的根據,缺乏一個肯定的對特征的描述,無法確立一種獨立的概念。也就是說這一標準過于模糊,故不具有實際的效用。筆者認為,犯罪是違反規(guī)范,進而侵害法益或者危險的行為,多次欺騙的違法性主要由行為的多次予以體現(xiàn),也就是說此時法益侵害性是通過欺騙行為的次數(shù)來說明,而不是行為本身,行為的多次使違法性升高到可罰的程度。作為違法性提供實質根據的多次,當然屬于違法類型的構成要件的要素,需要行為人對欺騙行為多次有認識。
立法將欺騙行為的多次納入構成要件,恰恰是一種以警示人們遠離該類不法行為類型,之所以刑法以構成要件的形式將其類型化,是因為這種被禁止和否定的原因就是因為它代表著是法益侵害或者危險。換句話說,立法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其“多次”實施的行為達到了刑事可罰的程度。因此,以多次騙取貸款行為為成立犯罪要件的,要求各個騙取貸款的行為不應是犯罪行為,而只能違法行為。也就是說,各個騙取貸款的行為均未造成20萬元以上直接損失或者未騙取100萬元以上貸款且達到具體法益侵害的危險狀態(tài)。
騙取貸款罪的多次犯沒有未完成形態(tài)存在的空間。相比其他類型的騙取貸款罪而言,多次騙取貸款行為的入罪沒有貸款數(shù)額和直接損失的要求。如果在認定多次欺騙行為時將未完成形態(tài)的欺騙行為也視為一次騙取貸款,則多次騙取貸款的入罪條件會變得更為寬松,刑法打擊面有擴大之虞,也無實際必要。
如果說《刑法修正案(六)》的出臺,在當時并沒有把握好刑法保護金融管理秩序應該有的尺度而刻意放寬入罪條件,那么經過十年的司法實務和社會發(fā)展,我們更加應該理性分析騙取貸款罪“重大損失”的性質。
由于刑法明文騙取貸款行為在“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jié)”才能成立犯罪,對于這種“重大損失”在具體犯罪構成當中,屬于何種要件,處于什么地位,難免有爭議。筆者認為,這里“重大損失”屬于歸責于行為人的客觀處罰條件。
客觀處罰條件這一概念的含義并不明確,不同的學者在使用時所指內涵并不相同。關于客觀處罰條件的屬性和體系性地位,刑法教義學上有三種主要觀點:(1)與違法、有責無關的獨立的處罰條件說;(2)獨立于構成要件、違法、責任之外的犯罪成立條件說;(3)屬于違法要素說。
柏浪濤教授認為,客觀處罰條件是一種與違法、責任無關的單純處罰條件。因為,一般而言,作為客觀處罰條件之一的結果表現(xiàn)為對法益造成侵害或者危險,但客觀處罰條件并非違法要素,因為其非構成要件行為類型化的結果[14]。筆者同意其觀點,認為客觀處罰條件是與違法、責任要素無關的獨立處罰條件。
騙取貸款罪的“重大損失”屬于歸責于行為人的客觀處罰條件。理由如下:
第一,騙取貸款罪中行為人不具有非法占有之目的,因此騙取貸款中的欺騙行為并不能自然地、直接地導致重大損失的結果。從類型性角度看,騙取貸款罪中欺騙行為并不蘊含造成貸款資金重大損害的危險,重大損失的出現(xiàn)往往在行為人意料之外,與行為本身的本性無關。也就是說,重大損失不是騙取貸款罪構成要件欺騙行為類型性的危險的實現(xiàn),是一種偶然結果,在行為人認識之外,不是構成要件要素,屬于一種客觀處罰條件。
第二,重大損失應是行為人引起的結果,與行為人無關的結果不能歸責于行為人。
重大損失的結果與騙取貸款中的欺騙行為不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將貸款資金的重大損失結果歸責于欺騙行為是有疑問的。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如果行為人欺騙行為之后的行為與結果之間存在一定的關聯(lián),以欺騙手段獲得貸款違反刑法規(guī)范,刑法要懲罰的畢竟是在法律上與某一結果相聯(lián)系的人,這樣行為人將重大損失和欺騙行為共同決定的違法歸責于行為人才合乎情理,否則,歸責結論不僅缺乏公正的基礎,也達不到預防犯罪的目的。
既然成立犯罪條件之一重大損失始終受歸責的制約,將重大損失視為單純的事實的探尋并不妥當。因此,由被害人自身造成的重大損失不能歸責于行為人,也就是其并非騙取貸款成立犯罪條件的“重大損失”。司法實踐中,由于金融機構工作人員怠于行使訴權,以至于超過訴訟時效的導致貸款資金損失的,因和行為人無關,不屬于騙取貸款罪的“重大損失”。被害人的作用和犯罪成立與否有關,被害人的“自我負責原則已然被提升為法哲學的基本原則”[15]。被害人應該對結果的不發(fā)生負責,乃是決定刑事歸責的重要標準。
金融機構有采取措施自我負責的義務?!坝捎谑芎θ说淖晕掖鹭熞呀浨袛嗔藢⒁l(fā)結果的舉止客觀地歸屬于他人的鏈條,因此,他人到底是故意地還是過失地做這些事情,都是根本不重要的?!盵16]因此,即使他人采取了欺騙手段取得貸款,但金融機構并未窮盡方法保護自己利益的不作為所導致的結果不應歸責于他人。
重大損失是騙取貸款罪的追訴標準之一,對于認定犯罪至關重要。然而,騙取貸款罪重大損失形成的時間較為模糊,以至于認定重大損失的時間難度較大。另外,由于貸款損失數(shù)額處于動態(tài)變化之中,裁判時應以何時為依據來確定最終損失數(shù)額存在不同見解。
筆者認為,逾期還款的數(shù)額不是騙取貸款行為造成的損失,金融機構采取所有可能的措施或一切必要的法律程序后產生的未能償還的貸款本息,才是騙取貸款行為造成的損失。具體理由如下:
首先,相關規(guī)定對貸款損失的認定時間明確為金融機構采取所有可能的措施或一切必要的法律程序后。根據《農村合作金融機構信貸資產風險分類指引》(銀監(jiān)發(fā)〔2006〕23號)文,未將逾期還款情形認定為損失。中國人民銀行《貸款風險分類指導原則》(銀發(fā)〔2001〕416號)對貸款“損失”明確定義為:“在采取所有可能的措施或一切必要的法律程序之后,本息仍然無法收回,或只能收回極少部分?!庇纱丝梢姡摗吨笇г瓌t》很明顯是要求金融機構首先履行民事追索義務的,在通過民事追索手段不能實現(xiàn)債權的情況下,才能認定為貸款損失。逾期未還款情形下,“直接經濟損失”尚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
其次,如果被害人沒有盡到自身保護法益的義務,法律就沒有必要對其法益予以保護。這是因為:第一,刑法作為預防犯罪的最后一道屏障,本身就不應該被任意采用。被害人如果有能力在動用刑法手段保護其法益之前,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利益或確實無法保護自己的權益,此時刑法的介入才具有意義。第二,金融機構為保護自己的利益履行相應的職責,不僅可以避免損失進一步擴大,也為司法機關對行為人騙取貸款行為進行刑事追責提供了證明。
重大損失數(shù)額對于正確定罪量刑具有重要的作用,然而目前法律、法規(guī)及司法解釋對此并未給以明確答案。當前存在四種觀點:“第一種觀點,以借款人與金融機構協(xié)議的還款日期為限計算造成損失數(shù)額;第二種觀點,以公安機關立案時點計算造成損失數(shù)額;第三種觀點,損失數(shù)額的起算以公訴時點為宜;第四種觀點,以法院一審宣判前借款人無法挽回的損失為最終的損失數(shù)額。”[17]
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法院裁判時對于重大損失的認定應以立案為時間結點。具體理由如下:
首先,符合刑事訴訟法的關于立案須以犯罪事實存的要求。從立法目的看,騙取貸款罪的保護法益為金融機構對貸款資金的所有權,必須以行為人無法挽回的重大損失作為犯罪的依據。因為重大損失作為客觀處罰條件,是限制刑罰發(fā)動的。因此立案前,已歸還貸款,沒有造成20萬元以上經濟損失的,沒有達到可罰的違法程度,不應作為犯罪處理。以借款人與金融機構協(xié)議的還款日期為限計算造成損失數(shù)額明顯不妥,以立案時為計算點,才能構成犯罪并固定法益侵害的結果,進而區(qū)分騙取貸款罪的罪與非罪。
其次,我國刑法及相關司法解釋把公訴前法益恢復的事實看作成立犯罪后的從寬量刑情節(jié),不影響犯罪的成立。比如,《刑法》第二百七十六條之一規(guī)定,對于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拒不支付勞動報酬行為,在提起公訴前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并依法承擔相應賠償責任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
最后,以法院一審宣判前借款人無法挽回的損失為最終損失數(shù)額,可能會導致“立案偵查的案件在偵查和訴訟過程中最后將作為不構成犯罪處理,辦案人員可能承擔錯案的不利后果,如此束縛辦案人員手腳將影響對瀆職犯罪的打擊力度,也有悖于我國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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