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

修補天花板

將云梯安穩(wěn)

然后提起裝滿灰漿的膠桶

一步步登上去

先將要脫落或有裂痕的地方

鏟干凈，再刮平

刮完一處，從梯上下來

移動一個地方

幾乎被落下來的灰漿敷白

身上有脫不盡的皮或頭屑

這個矮小的男人

要將整座大樓

從一樓開始，一層層修補上去

直到頂樓，直到?jīng)]有樓頂

直到刷不著的天空

才能提著空桶，從頂樓

從云梯，下來

致黑暗中的老鼠

在黑暗中跑動

迅疾，凜冽，像穿透墻壁的箭矢

啃噬家具、床腳及鐵器的聲音

閃爍著寒光

我想起云貴高原臉膛彤紅的漆工

他們割漆的漆刀

乳白色的汁液漆出烏黑锃亮的棺材

他們在高原上下葬一個人

仿佛一場狂歡

銀杏頌

最媚人的花，是罌粟

最美麗的活著，是死亡

上蒼賜予我們的只有一次生

我卻用它幻想各式各樣的死亡

包括像銀杏一樣飄落

多么美，在風(fēng)中沉醉

金色的鱗甲覆滿衣襟、手臂，把我埋葬

你來的時候，正是黃金堆積的山中

天河坪

所謂成熟，即是事物從樹上落下來

比如蘋果，比如外婆家的板栗

外婆家在天河坪

板栗樹就長在屋后頭，粗的有一圍

我去打過幾次

竹竿伸進樹中一通亂打

像雨，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沿著樹的半徑，從草中我們撿起遍地的黑眼珠

外婆說，山上松鼠多，板栗一黃，就來了

有時候人打樹底下過

小畜牲就坐在樹上吃，碎滓掉下來，落滿肩膀……

夏菊

六月，夏菊盛開

玫紅色的花朵舉過早晨的頭頂

黛青的早晨

有一種傷心欲絕的美

坐在花旁，風(fēng)拂花影，我隱約聽見

對面山上玉米葉子寬闊的吟誦

我想起昨晚讀的圣經(jīng)

神的教誨

每一種消亡都有過程

每一種開放都是典禮

而我的身體

從出生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荒涼

沒有長出來的，也許，只有罪惡

獼猴桃

從天柱山過

買了一袋獼猴桃

賣桃人告訴我

放一段時間變軟了才可以吃

拿回家后放進一只紙箱子

絨絨的，活像一窩剛產(chǎn)下的小獼猴

每天進出門都要伸手去捏一捏

等到它們心慈手軟

山岡

從我們這座小城望過去

現(xiàn)在，草木已深

城頭的落日危在旦夕

群山是放出去的小獸

時間柔軟，慈悲，像銀杏落滿山門的階梯

許愿還愿的人，走在上下山的路上

而老僧帶著小沙彌繼續(xù)云游

閃電

在我眼前，只有黑，

一種生漆般的黑，冷峻而殘酷的黑。

冷風(fēng)從黑暗中吹來，

一種沉吟仿佛巨大的鐵錨拖過黑暗的海底。

這一刻，我們需要破壞，需要粉碎，

需要重構(gòu)，

需要死亡復(fù)活。

多么具有先見之明啊，一道靈光鞭辟入里，

像暴君鞭尸揭示我們的天靈蓋。

晨頌

鳥兒們總是先于我醒來

在我醒來的時候，已叫醒人間

此刻，在窗外的樹梢歡娛

黎明像米湯一樣新鮮灌溉人間的早晨

請取來神的早餐

苦瓜頌

賦予翠綠之上淺黃色的小花朵

綴于其間的瓜，有我們不具備的品質(zhì)

它的苦乃與生俱來的美德

而我們過早學(xué)會了叫苦不迭

苦盡甘來，自我寬慰的處事哲學(xué)

孤懸于事物之外，我們淺嘗輒止

對于苦，理解得少之又少

何況還有更深刻的黑暗之心

人的內(nèi)心矗立著一座蓄水池

幽深的月夜發(fā)出排遣的聲音

花椒刺挑破皮膚上的水泡

母親教會的生活資本沿用至今

蜜蜂釀蜜，苦瓜持苦，我時常感到自己的欠缺

又豈能理解世間的大苦大難，大慈大悲

也許只有真正心懷苦楚的人

才不會輕易說出從心底泛起來的悲傷

獻辭

我們睡去后，房間里都是遺物

月光照進來，有雪落遠山的意境

我們像山脈一樣的廢墟

白露

白露這天，沒有起露

亦無白鷺從江汀起飛

喜歡游泳的人

一大早下到江里

從此岸游到彼岸，然后折回來

拖著一身水氣上岸

他們走上堤岸，穿過馬路

消失在茂密的桂花樹下

馬路邊賣小菜的人

籃子里白菜、黃瓜、茄子、四季豆

怏了，摸出自備的礦泉水瓶喂上水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