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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脖子老等

        2018-02-11 18:44:25呂志青
        長江文藝 2018年2期
        關鍵詞:兒子

        呂志青

        到最后,她和他談的,竟是他的性欲問題,性欲的出路。他有考慮過再婚么?不,他不打算再結婚了。再說了,這似乎有點粗鄙呵,似乎是說,婚姻的意義,止于性欲,止于為性欲找一個去處。但實在說,這話也不無道理,尤其在你離婚以后,在一切破碎之后,對于未來,你還能指望些什么?

        按照有關的統(tǒng)計,戚一凡屬于性事頻繁的一類,且持續(xù)多年,直到漸入晚境也未稍減,只是質量有所下降而已。這是說,他仍屬于亢進的一類,這就成了一個問題。身體,性,為精神提供能量,其實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更多的時候,它對你形成干擾,讓你躁動不寧,惶惶難安,卻也是一個明顯的事實。單憑這點,就可質疑造物主的用心:既要我等向圣向上,何苦又預置下一個向下的墮墜之物?在那樣一些時刻,你不免感到被誰玩于股掌,其情形之可怕,猶如錢塘江潮,遠遠地來了——你以為還在遠處,轉眼間到了跟前,巨浪沖天而起,非得打翻點什么才肯甘休。

        自然也有一些抑制性藥物,比如西咪替丁,但副作用難以避免:它有可能導致肝腎功能受損、脫發(fā)、乳房增大等等。奮乃靜的毒副作用似乎更大,望之令人心驚:震顫,僵直,流涎,運動遲緩等等。抑制的目的,難道不是為了將有限的原始生命力(或性欲的原動力)運用到更有創(chuàng)造性的領域中去,而是巴望著變成一個廢物?

        圣雄甘地在他三十七歲那年發(fā)誓禁欲,其辦法也頗不少:其中包括減少食量,禁絕葷腥,甚至定期禁食;當你胡思亂想時,重復神的名字;還有,把每位女子都看成自己的母親、姐妹或女兒。戚一凡眼里,這境界,可不是光憑你在哪里癡想一番就能一蹴即至的。到這里,事情就走進了死胡同。那意味著無論如何這一切都得由你自己扛著了,而那并不容易,大潮洶涌來去,其間的情形卻有點古怪,滑稽,有點近似“長脖子老等”。

        長脖子老等,學名鸕鶿,也就是魚鷹,大型食魚游禽,能飛翔,能潛水,是生物中為數(shù)不多的陸??杖芪锓N。它們常常出現(xiàn)在湖濱沼澤地帶,蹲守在石頭或樹樁上,看見游魚便一沖而起,一沖而下,飛掠之間扎進水中,起水時尖長帶鉤的鳥喙上已夾著了一個活物。之后就又在哪里蹲著了,一動不動,因得一雅號:長脖子老等。

        離婚后的戚一凡,差不多成了一個長脖子老等。而且,似乎是,無論哪種意義上,他都成了一個長脖子老等。由于婚變,他所熱愛的寫作,已然中斷;他剩下的唯一至親,兒子,也有許久不曾與他聯(lián)系了。

        最近一次見到兒子,也已是半年以前了。兒子在北京讀博,他去北京開會,兩人約好見上一面。行前曉敏跑了來,拿給他一袋香腸,一袋燒羊肉,讓他給兒子帶去。燒羊肉裝在錫箔袋里,用封裝機封了口。

        為不時給兒子做菜、寄菜,曉敏專門網(wǎng)購了一臺封裝機,但用的時候并不多。不用再寄了,兒子說,他已學會了,對照菜譜,學會了好幾樣:咖哩雞,醬牛肉,椒鹽蝦,剁椒魚頭,糖醋排骨,韓式辣炒魷魚,拍了照片,傳到他媽媽的QQ里。偶爾,曉敏也轉發(fā)給他??瓷先ビ心S袠?,型色俱佳,只不知味道怎樣,所以他打算順便去嘗嘗兒子的手藝,但這個計劃瞬間破滅:兒子近來忙著寫論文,差不多天天叫外賣,很久都不曾做飯了。略感失望,但不算嚴重。兒子獨自在外,他得體諒點不是?很快就同意了兒子的方案:去他那里看一看,然后在外面一起吃個飯。

        乘輕軌到了知春路,在站口略等一等,兒子來了。正是冬天,一件黃銅色的修身羽絨服,下面仍是那條穿了好幾年的阿迪達斯運動褲,褲縫浮三道白筋,感覺仍在高中階段,穿著校服。兒子喜歡寬松褲子,大冬天,棉毛褲,羊毛褲,一概不用,僅在里面另塞一條外穿的褲子,這種搞法,著實少見。這是說,在兒子身上,多半也有一些怪癖,如他一般。

        站口交匯著兩股牽延不斷的逆向人流,兒子從中舉起一只胳膊,沖他搖一搖。兩人走近了,對看一眼,幾乎無話。穿過了封閉的過街廊橋,他們往他的住所去。

        中科院某研究所。一個大大的矩形院子,四周用柵墻圍起來,院子里有一些樓房,新的,舊的,均屬小高層。兒子所在的實驗室,是數(shù)年前竣工的一幢新樓,十多層,外型像一截短粗的圓筒柱子,拿斧子往下一劈,出來一個平面,留下了三個弧面。大門的臺階寬而高,一直伸到二樓。外墻貼了褐紅裝飾磚,看上去氣派、大方。旁邊的另一幢,據(jù)說是最早的研究樓,當年應備戰(zhàn)之需,連墻體都澆筑了鋼筋水泥,與炮樓無異。

        正是上班時間,不便參觀,于是不去實驗室,只在院子里走一走。樓房之外是空地,便道,雪杉,停車場上泊著許多私家車。玻璃加工間關著門,機械加工車間里擺著十來臺小型機床。飯?zhí)玫挂矂e致,一幢小平房,旁邊圍著弧形竹叢。但兒子基本不往那里去,嫌菜式太過固定,沒有任何新意。

        工夫不大,很快就看完了,他們去兒子的宿舍。就在不遠處,一幢六層宿舍樓。撥開垂掛的塑膠防寒簾,走進門廳,登記,上樓。

        上午九點多鐘,樓道里闃無一人,四處安安靜靜的。到了頂層,這才看出,這幢樓與另外三幢連在一起,形成一個回字,走廊四面貫通。廊上安了窗子,憑窗望去,狹長的中庭,地面沒種花草,凸起一些小小的藍色玻璃金字塔,反射著天頂冬日的稀薄陽光。

        兒子的房間在東面,緊靠樓梯口,十四平米,二人間。同室也是一個博士生,專業(yè)方向與兒子不同,雖說住在一起,處得也不錯,但作息時間不大相同,在一起說話的時候也并不多。這個時間,室友去了實驗室。

        盡管早知兒子不愛收拾,推門進去,仍然吃了一驚:兒子的床上,被子沒有折疊,幾件衣服,扭成麻花狀,散在一邊。床頭幾本閑書翻開著,立起來,互搭在一起,感覺像在掐架。

        床邊的電腦桌同樣雜亂:鍵盤旁邊,各種票據(jù)、沒來得及扔掉的點心盒、揉成一團的面巾紙,U盤、充電寶、水芯筆、燕尾夾、書本、筆記簿,統(tǒng)統(tǒng)混雜在一起。

        床與衣柜之間,有一塊兩平米左右的空檔,這里的情形更其可觀:電飯煲,壓力鍋,煲湯鍋,酒瓶,醬瓶,各種調料瓶,高高低低,擠擠挨挨,竟擺滿了一地!光是酒瓶就有七八上十個!全是洋酒:伏特加,威士忌,白蘭地,杜松子酒,朗姆酒等等,花花綠綠的瓶子上落滿了灰塵,除了一兩瓶尚未啟封,其余大多為半瓶或小半瓶,瓶頸上倒扣一只小小的玻璃酒杯。戚一凡蹲到地上,把每只酒瓶都拿起來看了一看。

        “都是學長留下的?!眱鹤幼诖策叄^來。一會兒又問,“要不要嘗一嘗?”

        每樣都嘗了嘗。借著這酒,總算找到了一些話頭。他頭一次品嘗這類洋酒是在好些年以前,某位發(fā)跡了的老板請他寫一部傳記,住進了一家五星酒店,酒櫥里就擺放著這東西,小瓶裝,七八上十瓶。每瓶都啟開來,嘗了一嘗,感覺并不好,或者是不習慣,味道怪怪的,像變了質的香水,唯有朗姆酒,因帶了點甘蔗的薄甜,尚能接受。

        說起朗姆酒,就記起了兒子小時候的趣事,兒子讀過了史蒂文森的《金銀島》,從中知道了尋寶圖、寶藏、海盜,和朗姆酒,動不動來上一句:再來一點朗姆酒!再來一點朗姆酒!八九歲的細小嗓門,模仿著海盜的粗豪腔調。一轉眼,兒子就大了,朗姆酒也漸與海盜脫鉤,不再神秘了。

        兒子喜歡聽他說起這些,或者彼此都已看出,這樣的談論,多少隔膜也能消弭于無形。多年來他一直都板著面孔,教訓的時候多,親近的時候少。唯有童年的一段,兒子與他親密無間,此后那種無拘無束、任性任情的歡樂,就從他們之間消失了。與曉敏的離婚,似更加深了他們父子間的隔膜。他并非過錯的一方,兒子卻更多地站在了母親一邊。這亦不難理解,母親在他身上付出得更多,更為瑣碎。而瑣碎的付出,更具犧牲品性。兒時懵懂無知,及至長成,自己學著做飯洗衣了,順帶體味了其中恩情。兒子談起他媽媽,眼睛紅了。那是在他倆上一次見面的時候,算起來已有一年多了。隨后一段時間,兒子幾乎和他斷了聯(lián)系。而這會兒,從前的那些,好像又慢慢回來了。是父子,也是朋友。

        對于自己的事,兒子不愿多說,似也沒什么好說。實驗室,餐館,寢室。忙的時候,連餐館也省去了,叫外賣。雙休時偶爾外出,博物館,美術館,植物園,各處去看一看。假期中各地去旅游,與同學結伴而行。只是留在北京的同學越來越少了,出國了,回家了,或者,去了外地。僅剩的十來個,平時也難得一見。各自忙,地兒也太大,單是乘車轉車,一個來回,也需三四個小時。北京人口將近兩千萬,但那跟你沒多大關系。單個地看,每個人都是孤孤獨獨的,只有霧霾,包圍過來,常常與你相伴。嚴重的時候,連窗子也不敢開,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讓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孤島。

        兒子有女朋友嗎?他很想問一問,想了想,又咽回去。

        又坐一會兒,起身告辭。才十點多鐘,離午飯時間尚遠,他不愿耽誤兒子太多,餐館小聚,就留待下一次吧。

        臨行前又看了一下公用廚房,兒子做飯的地方。就在同一層,與兒子的房間相隔不遠。

        進門兩個長案,左右各一,上面擺了四只電磁爐,一個微波爐,靠窗還立著一個櫥柜,里面塞滿了瓶瓶罐罐,塵灰累累,都是早已離開的學長們留下的,沒人去理會。略看一看,走出來。雖說沒能親見兒子下廚的情形,可已沒什么不放心的。就在適才,從兒子房間里那堆瓶瓶罐罐里,他發(fā)現(xiàn)了幾種他尚未見過的醬料,這說明,兒子比他懂生活。既如此,他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兒子陪著他走出來,下了樓,他們往地鐵站方向去。到了地鐵口,戚一凡停下來,把兒子拉到一邊,這才說到了此行他最想說的話,或者是他認為最重要的話:要抗得住沮喪,抗得住絕望!

        數(shù)月前,從曉敏那里得知,兒子的論文寫作不大順利,初稿出來后被導師打了板子,一時消沉起來,打算放棄,不僅放棄即將到手的學歷學位,也放棄此后的所有努力,謀一份尋常職業(yè),閑時就一杯清茶,讀讀自己喜愛的書,平平淡淡度過一生。老莊的那一套,過早地發(fā)揮了作用。

        此時,他只想告訴兒子,平平淡淡中亦會有沮喪時刻,絕望時刻,即如他這個當?shù)?,眼下差不多就是如此?,F(xiàn)在,幾乎每個夜里,他都被失眠折磨。就算睡著了,也會于夜半醒來。憂郁裹住他,深濃稠黏;又從里面噬嚙他,讓他的心無法忍受。黑暗中,他看見有什么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地集聚,累積,發(fā)酵,膨脹,日復一日,推他走向爆炸!他之所以尚未自殺,大概是尚有牽掛,或者,僅僅不知死后是否真能擺脫憂郁:若你相信死后有靈,那個靈,也仍是憂傷的(豈不聞,神所要的祭,就是憂傷的靈?),除非你認定死后只是一堆無靈的腐敗,腐敗到無。既然沒什么區(qū)別,就只好受著了。所謂生活,多半就是這么回事?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已經(jīng)很久了,每當遭遇那樣的時刻,他就對自己這么說,反反復復,像異教徒誦念神的名字。他建議兒子不妨試一試。

        “茅坑里的石頭?”

        他朝兒子臉上看去,兒子的眼睛正直視過來,定定地望著他。瞳仁凝注的幾秒間,他看見有什么東西從那個小孔中,從很深的地方,慢慢翻涌上來:來自血緣的天然情感,童年記憶,某些彼此都已有所體驗的生活感受,和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裹一層薄濕霧翳,帶著克制,閃現(xiàn)出來。

        “記住了呵,茅坑里的石頭。”他朝兒子笑一笑,走進地鐵站。

        作為過錯方或過罪方,曉敏在他倆離婚后搬了出去。戚一凡的意思,她可在外租一套小單元,他付房租。但曉敏卻住進了一間女子公寓:安全,又免去了許多嫌疑。這是她的想法。

        地點在江漢路附近,一幢三十層的大樓,160平的一個單元,四室兩廳一廚兩衛(wèi),廚房改成了臥室,又新增了一個衛(wèi)生間。各屋都擺著雙層床,全部住滿可容26人。將近三十平的客廳,是公共場所。

        她所在的這間靠近客廳大門,面積二十平米左右,四個雙層床,可住八個人,到她進去時,里面僅有四位,尚空著一些鋪位,她挑了靠近房門的下鋪。這里門開門閉有點嫌煩,但通風好。房間里有一扇窗,望出去是近在咫尺的另一幢大樓。客廳靠里另有三個房門,里面也都住了人。

        房主一直深藏不露,出面的是一個代理人。據(jù)稱這已成為一個職業(yè),少則照看三五套,七八套,多的十幾套,幾十套。她們這里的代理人,照管著三十多套房產,成天忙得屁顛屁顛的。不過仗著年輕,脾氣又好,尚應付得來。代理人姓丁,二十來歲,房客各依年齡長幼叫他小丁或丁哥,熟了以后,一律改叫“丁哥”了,帶著點戲謔。

        丁哥的工作是收取租金,排解糾紛,督促房客遵守規(guī)約,兼帶打掃衛(wèi)生。他本人住在外面哪里,接到租房電話,就跑了來,安頓房客,約法三章:不得拖延房租,不得在房間里做飯,不得帶男友進出。一邊說一邊熟練地點鈔票,大拇指在嘴角上舔一下,又舔一下,得,咱走啦!可一轉眼,又來了。是在早上,屋里的女孩子們上班去了,丁哥就瞅這個空子進來做衛(wèi)生,主要是清掃客廳和衛(wèi)生間。

        客廳里有一組低柜,幾張沙發(fā),一臺電視機,白天待在這里的人不多,晚上相對熱鬧,聊天,看電視,吃水果,嗑瓜子,留下一地的瑣瑣屑屑。重災區(qū)是衛(wèi)生間。

        三個衛(wèi)生間里的情形完全一樣,到處汪著水,便紙簍里堆成了山,手紙、衛(wèi)生棉滾落在外,雖有血跡,仍可辨出品牌:花王,妮爽,月月愛,七度空間,自由點……日夜兩用,干爽超薄,纖柔貼身,綿柔感,放肆睡,三倍吸收液體,愛的承諾,從這里開始。丁哥也真敬業(yè),不怕臟,干一行愛一行,對姨媽界的事早已相當熟稔,手上撿著,嘴里念著,全不耽誤。轉眼間三個衛(wèi)生間全部收拾完畢,戰(zhàn)果是三大袋紙巾,拿超大號黑色塑料袋裝了,兩手拎著,鼓鼓的,一搖一晃地往外去。碰到有待在屋里的女生,彼此說笑幾句,樂呵呵的。

        丁哥走后,安頓已畢,曉敏去衛(wèi)生間洗澡。到底是被“攆”出來,離家時有點恍惚,忘了帶洗澡用的塑膠拖鞋,看到客廳低柜里有一雙,以為是公用的,便臨時征用了。洗完了,從衛(wèi)生間出來,迎面撞見一個女人,正守在衛(wèi)生間門口,眼不錯珠地盯著她的腳。有什么不對?

        “呃,這個這個,”拿手指朝她腳上指一指,“……是我的。”

        曉敏趕緊道歉,一邊換了鞋。

        “嗯,算了算了,”對方一時又改了主意,“……你用吧?!?/p>

        “不了不了,我明早去買。”曉敏道了謝,朝對方打量起來。

        四十出頭,高而壯,也飽滿,飽滿到有點鼓脹。五官也還端正。后來得知她姓崔,滿屋都叫她“崔姐”,但幾乎沒誰和她說話,她也不大搭理人,大家都說她有點怪:

        夜里,她不進屋睡覺,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次日早上房間里的人全走光了,她才躺到床上去。躺一會兒,又起來了,仍舊回到客廳,在客廳里看電視,或者,在一個黑皮本兒上寫著什么。寫一會兒,又站起身來,在客廳里走來走去,沿著四個角,走直線,走對角線,走S線。人生的道路,無非就這幾種形式吧?一邊走,嘴里又嘰嘰咕咕,一會兒又不響了,搖腦袋,甩腦袋,在否定什么,或者要甩出某些痛苦記憶。搖一陣,甩一陣,又停住了,連眼珠子也不動了,臉上現(xiàn)出呆滯神情。過了一會兒,又慢慢活泛起來,眼珠仍然不動,里面卻有什么東西開始流動起來。她沒去哪里上班,偶爾出去購物,因此許多時候都是一套全棉的褲褂睡衣。曉敏一向對生活中的瑣瑣屑屑充滿興趣,很快就注意到了崔姐的不同尋常處。

        與崔姐一樣,曉敏也用不著去哪里上班,數(shù)年前她已提前辦理了退休。現(xiàn)在,待在這里,雖沒什么事可干,可仍像從前在家里一樣,早上七點左右就起來了,洗漱過后,下樓去吃早點。附近的小攤點頗多。中午是米飯和炒菜,在餐館里吃,晚上也是如此。其余時間看書、上網(wǎng),去哪里逛逛。有時也幫著做做衛(wèi)生,打掃、清理她所在房間,兼及客廳和衛(wèi)生間?!诙「鐩]有及時出現(xiàn)的時候。丁哥越來越忙了,最近又承攬了十來套公寓的管理,每日騎個摩托在城里四處穿梭,忙得腳不沾地。

        公寓里也備有公用的床單被套,有的人不太講究,就用公用的,好處是不用自己洗曬。換下來的床單被套,扔到客廳的低柜上,積到一定的規(guī)模,丁哥就來做一次總結。三個衛(wèi)生間里都有洗衣機,洗好后晾到天臺上,曬干后再收下來,折好,放到低柜里??炊「缣?,也是看不過眼,曉敏有時順帶把這件事也做了——她是個愛潔凈的人。隔天丁哥來了,看這里沒他什么事了,建議把這事干脆交給曉敏,當然了,有報酬。

        “別別,我可不是為了那個?!?/p>

        她是不想被拴住,隨時可以拔腳走人,這是說,如果戚一凡回心轉意的話?,F(xiàn)在,他倆仍保持著聯(lián)系。時不時,她會給戚一凡打一個電話,說說那里的情形。

        那一般是晚飯過后,她外出散步,邊走邊打手機??偟恼f,一切尚好。照戚一凡的說法,總比蹲監(jiān)獄強。一屋都是女生,除了一個“丁哥”不時進出,再沒任何男性。大家都謹守規(guī)約,不守也不行:大夏天,最熱的時候,不少女生穿個三點,甚至什么也不穿,光著身子套一件吊帶裙,各屋晃蕩:洗澡時忘了準備干凈內衣,赤條條地奔來奔去,也沒少見。

        周邊環(huán)境也還好。這地方是在漢口黃石路、銘新街與匯通路的交接處,四周盡是古玩店,經(jīng)營古董、字畫、錢幣、鐘表、紅木、玉器、珠寶、蜜蠟、徽章、郵票、文房四寶、篆刻銘章等等,加工首飾的小作坊比比皆是,舊書攤擺在街邊。有時她也會去江漢路逛逛,那里有不少年輕人在來來去去,吃著燒烤,喝著現(xiàn)榨的甘蔗汁,勾肩搭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慢慢移動。那一般是雙休日、節(jié)假日或者晚上,櫥窗明亮,彩色燈光橫一道直一道的,盡顯俗世繁囂。俗世有俗世的好,俗世的煩惱,或許還得在俗世中消滅。這是她最近在與尤艷通話時說到的。

        尤艷是她的高中同學,幾十年來兩人保持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聯(lián)系。曉敏從家里搬出來后,頭一個電話就是打給尤的。尤幫她找了房子,又幫著她在公寓里安頓了,隨后還請她吃了個飯,暢敘衷情。

        尤這一生,也算是無限滄桑。美貌的尤艷,早年嫁了一個地地道道的丑男:黑黑瘦瘦的一個人,腰背扭著,兩個肩膀一高一低,可她偏愛他,和老爹頂著干。那時尤在一家紡織廠當擋車工,丑男是一間小工廠的廠長,兩人在電大班里認識了,一時熱乎得拉拽不開。結婚時啥也沒有,一間逼仄的小屋,可一點兒不妨礙他倆大顯身手。

        不知從何時開始,尤感到厭倦了,不滿了,再難忍受了,尚在婚內,就出了軌,看上了一個經(jīng)營古董的小老板,有婦之夫,之后十幾年,跟著這家伙東顛西跑,最終也未能成功上位。小老板一死(患前列腺癌死球了),老板娘將尤趕出了公司,連老板給她的房子也一并收回了,真缺德,房產證上一直寫著那家伙的名字!好好歹歹,落下了幾件古董,真的假的,全混在一起,以后被她搗騰出去,買下了一個小單元,一個人孤孤零零地住在里面。似乎為了懲罰她的亂來,除早年懷過一個孩子,流了產,以后再怎么折騰也懷不上了。

        小老板死時,尤已將近五十,以后東撞西撞,總沒個結果。其中包括她的初戀情人。當年,那人對她傾慕有加,但時隔事易,再見面時早已物是人非了。屢屢碰壁后她最終鎖定了老年大學,在那里尋找目標,一點不錯,她老了,再美的美人也有老去的一天,只是,不甘心吶!咬咬牙,買了宣紙和畫筆,去那里跟人學畫花鳥。師傅是現(xiàn)成的,一個老男人,雖說已經(jīng)六十有五,不算年輕了,頭發(fā)倒還厚厚實實,也只略略白了幾根,人也心細,花錢不算頂大方,可也說得過去了。更主要的,老婆剛剛死掉。注意啦,這點很重要!就眼下情形看,還算不錯,現(xiàn)在,他們正籌劃著是否搞到一起去。

        說完自己的事,尤艷覺得該給她的閨蜜提點建議,照她看,曉敏也該有點看齊意識,學學她,試著走走優(yōu)雅路線。容顏既衰,何妨來點優(yōu)雅?具體說就是琴棋書畫,再具體點,就是去老年大學。那里什么沒有?誰敢說一定不會撞上點什么?

        “真的無聊呵!”電話這一頭,戚一凡忍不住,說。

        “是無聊,不過……”

        “不過什么?”

        “這也是生活呵,生活之一種,你看不上眼,可也是一種生活呵。”電話那邊,曉敏慢悠悠地說。

        倒也不錯,也的確是一種生活,一個來了一個又去的生活,一個又一個的男人,一個來了一個又去,去去來來,來來去去,什么時候是個頭呢?呵呵,熱愛生活,可那究竟是個什么意思?一個大子兒不值,從未經(jīng)過內心審視,這樣的生活也叫生活?

        與曉敏通過電話的這個夜里,他又失眠了,照例失眠。想想他可能真的完蛋了,或者已經(jīng)完蛋了?他是還活著,卻沒有生存。他高估了自己,以為結結離離的事,根本就不算個什么事,他絕想不到曉敏的背叛,竟會使他的生活突然停頓,全面停頓,寫作也停止了,一停再停,等他試著重新開始時,感覺驟然回到了學徒時代。這是說,無論從哪方面看,他都是一個失敗者。他知道,卡夫卡,貝克特,狄金森,還有幾個別的什么人,他們還就偏愛失敗,鐘情于失敗,失敗是如此豐美,甘甜,其感受深邃遼闊,溝通著深淵和沼澤,牽連著曠野和荒漠,雨打秋燈,長風呼號,黑云壓頂,暗夜無邊,外加幽靈四懸。

        只是,喜歡它的人,首先得是一個與自己過不去的狂熱的失敗主義者,或地獄的眺望者吧?慣走夜路,把世界扛在肩上,在黑暗心靈的角斗場里自己與自己開戰(zhàn)?;蛘咭矝]這么玄乎,在他僅僅只是受虐?那么,他是一個受虐者嗎?若是,何以感到如此難受?若不是,何以久溺其中,不肯出來?或者,這竟是受虐的真義?……呵呵,熱愛生活!根據(jù)呢?為什么不給出根據(jù)?難道就因為老爹老媽在激情之后把我們造了出來?或者給予你的就是這一份,沒得選,除非你自抹脖子,否則你就得認可那樣一句蠻不講理的論斷:“你不得不熱愛生活”?更可笑的,到最后,曉敏和他談的竟是他的性欲問題,性欲的出路!

        “那有什么,不是還有妓女嗎?對了,如今改叫性工作者了。今后,我也就指著她們了。”說這話的時候,他想到的是庫切。

        在庫切的一部小說中,主人公,一位大學教授,就是采用這種方式:每周有女人定時上門,寬衣解帶,躺到床上,甚至連床也省了,衣服也不必脫(露出胸脯就行了),直接坐到腿上,三兩下完事,付款走人,那是不是挺好?符合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的觀念,時間和效率的觀念,尤其是,熱愛生活的觀念。這里隱含的教訓是:身體就是身體,性欲就是性欲,壓根兒就不該扯到別處去?按照智者們的說法,有更重要的事在哪里等著他們。問題在于,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更重要的事么?如果有,或者能請誰費費心,指給他看一看?

        半夜里,這個憂郁的、和自己胡攪蠻纏的人,從床上爬了起來,坐到了電腦前面,開始查看起鸕鶿的類型來了。

        鸕鶿,別名長脖子老等,在世界各地共有39種?!麑儆谀囊环N?——一種一種地看過來。

        南非鸕鶿通體烏亮,隱顯藍紫色,是他屬意的一種。但就名稱看,他較適合綠背鸕鶿(已然“綠”了不是么?),暗綠羽毛,帶金屬反光。可這種喜歡集群生活,性情與他難免有點不合?;蛘呤悄蠁讨蝸嘂R鶿?黑白雙色,很好模仿呵,白汗衫,外加一件黑外衣,扯著衣襟的兩只角,忽扇忽扇地,效果立現(xiàn)。紅腿鸕鶿,也只需穿上一雙紅襪子。若眼睛發(fā)炎變得通紅,連道具也都省了,直接就是一只巖鸕鶿了?

        事不宜遲,他離開電腦,滿屋轉悠起來,突然,來了一個躥跳!還張開了雙臂,挺直了脖子,險些踢翻一個凳子。在書房,他拿嘴巴叼起來一本書:《里爾克詩選》。上帝呵,是時候了?!l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l說一本書不是一個活物?他在心里把這首詩默誦一遍,等到重新躺到床上,又回到了第一句,上帝呵,是時候了。反復誦念這一句,居然慢慢地睡著了。

        天剛放亮,兒子來了電話。

        “還好嗎?”

        “還好,嗯,好像就快完蛋了?!?/p>

        “不會的?!?/p>

        “難說?!?/p>

        “不會的?!?/p>

        “你怎么知道?”

        “你不都說了么,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p>

        “嗯,我是說過?!?/p>

        “你還說,運氣有時好,運氣有時壞,運氣有時不好也不壞?!?/p>

        “我說過嗎?”

        “說過?!?/p>

        “我怎么不記得?”

        “是在我讀高中的時候,那時我考砸了,你正遇到點什么得意的事?!?/p>

        “是么?”

        “是的,我都記著呢。”

        “好吧,記著吧?!?/p>

        好運或許真的就要來了?已露出了一點端倪?下一天的傍晚,一個女子找上門來了,風塵仆仆地,走了很遠的路,一路打聽,這才來到他的跟前。她來自湘西龍山。他曾去過那個地方,那時她還是個孩子。他和她的爺爺坐在火塘邊,聽她爺爺講一些陳年舊事。他把那叫做采風。他還在那里住過一夜,抽葉子煙,喝罐罐茶,吃烤土豆,還記得不?……呵呵,記得,又不記得。他走過的地方也太多了,這件事,那件事,這個人,那個人,全攪成了一團。但這有什么關系呢?來吧,如果她意味著好運,有何不可?再說,他已等待得夠久了,

        長脖子老等的滋味并不好受呵。

        前后不到一個月,他們就上了床。等到她離去時,他遞給她一個信封,那里面裝了些錢。這是干啥?咱可不是。呵呵,哪里哪里,只是。只是什么?她總不能說是愛上這個長脖子老等了吧?長脖子老等?那是什么?沒什么沒什么。他若有心,可陪她四處逛一逛。那有何難?在街頭,他們吃了一頓飯。在一家水果店里,她挑了些香蕉、蘋果、火龍果。下一次,又是如此。再下一次,他拿給她一些特別的錢幣,他手繪的鈔票。這是薩特的創(chuàng)造。那個矮小丑陋的人,常常和女人玩這樣的游戲,簡直上了癮。

        “任何時候,”他道,“你都可以拿來兌換?!?/p>

        “是一個玩笑嗎?”

        “呵呵,算是吧。”

        他們也在一起聊天。當然,他已知道了她的名字,田小芹。二十六歲。在漢口哪里開著一個小小的美甲店。店面兩米寬,三米深,夠小的。月營業(yè)額才一萬五左右,刨去店面租金、材料費、水電開銷,剩不下幾千元。美甲一百元,做一套送一指,即少收一個指頭的錢。常常有人單做一個手指,做完就走:不是送一指嗎?世上偏有這樣的人。加鉆要另付錢,有的加了鉆,卻不付錢。栽睫毛,修眉毛,談好的價錢也不算數(shù)。賺一點錢,可真不是容易的!心情不好的時候,猛吃東西。還有,老媽催她早點結婚。新近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也不是新近介紹,那人是她的同鄉(xiāng),小學同學,一直追她,都快一年了,可她一直猶豫著沒有答應。嫌他太悶,沒幾句話。每天晚上,照例會打過來一個電話,可又沒什么好說,翻來覆去就那幾句:今天情況咋樣?有扯皮拉筋的嗎?——肉麻的話完全沒有,就跟不知道女人是聽覺動物似的。那人和她一樣,也在外面打工,在鄰近的一個省份,見面的時候不多。想和他好,動力不足;想和他斷,又有點舍不得。不管怎樣,總是一個一心想對她好的人吶。再說了,她也不小了,老媽也急,怕她做了剩女。所以,若無意外,她打算就在年內,答應了他。

        既是這樣,她和戚一凡就不該再來往了吧?

        “為什么?”

        “有男朋友了呵?!?/p>

        “那什么,不是還沒說定嗎?”

        “也算準男友吧?”

        “算不算的吧,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放心,你又老又丑,我才不會和你搞到一起去呢。不過吧,喜歡和你說話。再說,你不也需要和人說說話么,也需要有人幫你收拾收拾。等到該走的時候,我就會走?!?/p>

        兒子說,他新近有了一個女朋友,學法語的,畢業(yè)后在國外某通訊社駐北京記者站做編譯。他們有時會去一個由四合院改造成的咖啡屋,坐在那里閑聊。有時也去她的住處,小小的一個房間。她很坦率地告訴他,她是雙性戀,大二時,愛上了上鋪的一個女生,可遭到了拒絕,這事讓她難過了好久。

        戚一凡想問兒子,是否和她有過了肌膚之親。想想又覺多余,不是說了是女友嗎?可是,兒子在意一個雙性戀女友嗎?雙性戀!對戚一凡來說,也就是一個字眼罷了,兒子竟這般好運,見識了一個活生生的樣板。有沒有感到一點不可思議?不過他很明白,兒子把這么私密的事情告訴他,尤其是,在這個時候告訴他,無疑是說,把他這個老爹當了朋友。他倆的關系一直緊張,不曾想,這時節(jié)倒有了轉機。

        兒子不贊成吃藥。單胺氧化酶,萬拉法星,萘法唑酮,五羥色胺,消除憂郁的同時,難保不會順帶消去點別的什么。記憶,即便是痛苦記憶,也強過失憶。

        來而不往非禮也。他對兒子提到了田小芹。

        “不會是妓女吧?”

        “不收費的妓女?”

        “你不是給人畫了那么些鈔票么?也虧你想得出來!”

        “是讓人有個回旋余地?!?/p>

        “嗯,或者她另有打算吧?當心哦老爸,聽沒聽說,少抓老,沒個跑!當心陰溝里翻船啰?!?/p>

        “還能怎么翻?不是已經(jīng)倒扣著了嗎?”

        “我不覺得。別忘了你說過的那些話,我可是都記著的?!?/p>

        “嗯,記著吧記著吧,記牢點好?!?/p>

        曉敏也給他來了電話。沒事,只是閑聊聊。那個姓崔的女人,“崔姐”,仍在客廳里轉悠,不分晝夜,看電視,寫日記。也不知是不是日記,反正就見她老在一個黑皮本兒上寫呵寫的,寫完隨手扔在沙發(fā)上。

        現(xiàn)在曉敏對“崔姐”已有所了解?!按藿恪庇幸粋€女兒,十來歲,和她前夫住在青山區(qū)。很顯然,他們是離了婚的,原因不明,感覺像是崔出了軌,跟某個官員?,F(xiàn)在那官員栽了,為她購置的房產被扣押。崔想出國,簽證辦了,但有關部門限制她出境。有關這些,是在崔跟人通電話時,隱約聽到的。電話里,崔很激動,甚至有點狂亂,不斷地對人說,我對不起女兒,對不起女兒!

        曉敏實在太好奇了,有一天趁崔出門,拿起那個黑皮本兒迅速翻了翻,里面寫得密密麻麻,語意若斷若續(xù),若隱若現(xiàn),字句顛倒,有時前言不搭后語。但大概的意思,也能看出個七八分。崔是附近某縣人,十幾年前來到這個城市,她的夢想是能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后來房子有了,又丟了,和丟了差不多。一同丟掉的還有丈夫,尤其是,女兒?,F(xiàn)在崔每天都巴望著出國,可錢不湊手,她的銀行賬號已被凍結。還有一些,完全看不明白,奇了怪了,字跡倒是清楚的,卻不明白是在說些什么。她往前翻,想多看一些,忽然聽到門響,趕緊扔回到沙發(fā)上去了。心里怦怦跳,太緊張了。真難為情呵,她實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以后又有幾次機會,可她不敢再看了,莫名其妙的,有了一絲畏懼。

        “你說,我是不是有點變態(tài)呵?”

        “沒什么,別放在心上?!?/p>

        他想說,有窺視欲也不賴,總比無欲無思強。那說明你對生活仍有熱情,仍有融入其間的愿望,比起一堆灰燼,豈不是好了許多?

        曉敏興致不錯,說完了崔姐仍不肯掛機。在她那個房間里,連她一共住著五個人(崔姐也是其中之一),她對面的一個叫熊妍,二十三四歲,矮而胖,顯得粗蠻,只有兩只眼睛還算好看,大大的,雙眼皮。一開口嗲得不行。“大姐呵,她們現(xiàn)在都這款吶!”是說同屋的女生,一個個沒算計,打工來的一點辛苦錢,全都抹在臉上,穿在身上了。晚上不吃飯,全是一大兜水果,節(jié)食帶養(yǎng)顏。到晚上,一個個貼了面膜在屋里走,感覺像開假面舞會。

        熊妍皮膚黑,當她換上粉紅緞面的吊帶裙時,就顯得更黑了。出門時,她穿一件深藍底橫白條的寬松套頭衫,下面是牛仔短褲或短裙,高跟鞋絕不可少,基本長在腳上。常常地,上車下車,一個不小心,一屁股坐到地上,一只鞋跑出去多遠。熊不愛收拾,床鋪像個雜貨攤,哪里都塞得滿滿的,床下大包小裹,鞋盒橫七豎八;床上靠里堆著提包、手袋、手紙,各種點心盒。她有妙招:撕幾塊舊布,三面一圍,雜亂不雜亂的,誰也看不見了。

        熊的工作是給夜場的女孩子們化妝。她一般是睡到中午才起床,早餐中餐一起吃,吃完又睡,到下午四點,起來洗漱打扮,隨后去工作地點,在那里吃過了晚飯,開始工作,忙到晚上十點左右,也就結束了。收入不算低,每月五六千元,這讓她有點得意。在她那個行當,她已是老資格了。那些剛入道的,每月才掙個兩三千元。和同室別的女孩相比,她只是缺少男朋友。看見滿屋女生都在和男朋友通電話,發(fā)微信,熊撇撇嘴,說,“你們也就比我多一男朋友罷了,還有什么?對了,身上比我少點肉!”

        熊懂得自嘲,因此人緣不錯。有人問她想要什么樣的,熊就說,“嗯,總得比我掙得多吧?”

        “那就難啰!”別的女生逗她。

        “嗯,那就降低點要求唄,可也不能降得太多,怎么也得是個男的吧?”

        熊下班回來已是夜里11點以后了,回來了也不睡,拉上簾子,亮起臺燈,在筆記本電腦上看電影,看著看著睡著了,鼾聲摻進男女對白,有了點情意綿綿的意思。燈光一直亮著,暈成一團透出來,夏天則加進一只小電扇,在里面呼呼地吹。房間里本來有空調,但每人得另交五十元,有人舍不得,只好大家都不用,各自買了小電扇。熊的電扇馬力足,布簾吹得鼓起來,飄飄蕩蕩,如船行海上。熊的父母均已去世,姐姐和姐夫在廣州打工,老家已沒什么人了,所以熊基本上是以此為家了。

        熊旁邊的一個女生叫葉婷婷。葉婷婷剛滿二十歲,高挑身材,長披發(fā),齊劉海,容貌也不錯。葉是新洲人,家里有哥嫂,她本人是警官學校畢業(yè)的,但卻不愛這一行。她想做一個調酒師,可一直沒有機會,只是胡亂打工。前一陣有人介紹她去新加坡,可需要先交三萬塊錢。葉拿不出,只好向她哥開了口。她哥待她不錯,不幾天就把錢打到了她卡上,沒想到,錢還沒取,哥哥就來了電話:嫂子在家里大鬧,若不收回,就跟他離婚!咋辦?一時間,同屋的幾個人就此議論開了。

        “憑什么?”熊妍說,“那不是你哥掙的錢嗎?”

        “是呵,親兄妹,幫一把不應該?再說了,錢已到手,你先溜之乎,去了新加坡,日后掙了錢,添上點利息,你嫂子也就沒什么好說了。不信她還真為這點事離婚?!?/p>

        說話的是董二琳。董三十二三歲,剛剛離了婚。原因是子宮壞了,沒法生孩子了,被公婆嫌棄。結婚前董和前男友懷過一個孩子,那時年輕,沒經(jīng)驗,懷上三個月了都還不知道,后來流產了,又沒流干凈,需要清宮,董去了一家私人診所,結果把子宮弄壞了,若不吃藥,就沒有月事。這是幾年前的事了。后來遇到了現(xiàn)在這個男人,結了婚才發(fā)現(xiàn),吃了藥也不管用了。公婆隔天就嘀咕,她只好提出離婚,從公婆家搬了出來。董是本地人,娘家就在漢口丹水池,百步亭小區(qū)的對面,房子也不小,一幢四層的私房,只是她不便久住了:那房子已歸了弟弟,如今是弟弟弟媳和父母住在一起。弟弟還好說,可弟媳難纏。只好搬來這里。

        董二琳在一家超市工作,每天除了上班,余下的時間就在各征婚網(wǎng)上瀏覽。她不信就沒人要!雖說長得不咋地,但正合潮流:一對大胸,外加一尊卡戴珊式巨臀。從前她沒少為那大屁股苦惱,不想風向突然一變,大屁股流行起來了。還有那個誰誰,拿豐乳肥臀獲了諾獎。一個屁股的遭際,尚且如此變幻莫測,所以呢,凡事不要太悲觀。——董二琳是半個文學愛好者,從書本上學會了講道理。

        這天晚上,幾個人正在房間里聽董二琳搬弄心靈雞湯,冷不零丁,大門外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董二琳覺出蹊蹺,出去一看,正是她男人,不,前夫,小聲咕噥著,隔著門,塞進來了一束百合花。她也不答話,一推門,把那花夾得彎折起來,待顫過了幾顫,往里一拉,又往外一扔。那男的夾著了手,發(fā)一聲怪叫,走了。

        “這又何苦?”待她回來,屋里紛紛道。

        “什么何苦,做人嘛,總得有點骨氣!”

        借了董二琳這句話,葉婷婷把她哥的三萬塊退了回去。至于今后怎么辦,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的的確確,曉敏興頭很好,一旦開了頭,就有點收不住了。說完了公寓,又說外面的,她那個閨蜜,尤艷,最近情況不錯,已和花鳥師傅住到一起去了,也沒有結婚,男的說不必那么麻煩,同居就好。尤覺得也是,既已登堂入室,就不必計較那些枝枝節(jié)節(jié)了吧。四室兩廳,很氣派。這還不算,在市區(qū)還另有兩套,一套給了女兒,另一套用于出租。他們住的這套,主臥有單獨的衛(wèi)生間,一面大玻璃隔著,一邊是浴缸,一邊是床,美人出浴,躺在床上就能欣賞。離床不遠還有一只飛盾迷你保險柜,想必里面蘊藏甚豐,眼下還沒向她展示,慢慢來吧?,F(xiàn)在一應花銷都歸花鳥師傅,出入有車。每天一大早,花鳥師傅親自出去買菜,下廚則歸她,也不麻煩,兩個人能吃多少?再說也得注意節(jié)食減肥,花鳥師傅肚子大,常和她開玩笑,說再不減,就難以靠攏“組織”了。他說她是他的“組織”,須積極靠攏,頻繁靠攏。

        一點不假,戚一凡一直就不大喜歡曉敏的這個閨蜜,但現(xiàn)在,觀感似乎起了點變化:無論如何,如曉敏所說,這也是一種生活呵,生活之一種。尤其是,屢仆屢起,永不厭倦。單是這勁頭,就令人羨慕。只不知,這份動力來自哪里?

        美貌、快活的尤艷,勸曉敏也該為自己謀劃謀劃。那么,她有什么謀劃嗎?

        “沒有,沒那打算。”曉敏說。隔一會兒又說,她和尤艷好是好,但不是一路人。

        “我看沒多少區(qū)別。”

        “當然有區(qū)別。”

        “好了好了,”戚一凡說,“我不想和你爭?!?/p>

        電話里,曉敏沉默了。

        田小芹仍不時往他這里來,仍然和他說些瑣瑣碎碎的事情:追她的那一位,一直在催她把關系確定下來,定婚,或者干脆,結婚??伤栽讵q豫著。看她猶豫,有人最近又給她介紹了一位,也是同鄉(xiāng),不過是在鎮(zhèn)上,條件好得多。介紹人的意思,她最好近期回去與那人見見面。她亦有點動心,只是有點犯嘀咕:是否有點不地道?畢竟,她并沒有完全拒絕先頭那一個呵。不管怎么說,人家追她也有好一陣子了,電話也打了不少,雖說不咸不淡的,可也習慣了手機定時響起,一時不響,心還老懸著,下不來。再,這一去,相中了還好,若沒相中,豈不弄得沒趣?還有,若這事傳到了前面那一個的耳朵里,不是很沒臉嗎?

        “你說,我該怎么辦?”她問戚一凡。

        “或者你去問問前面那位,看他怎么說?”

        “損不損呵你!”

        “說不定他同意呢?”

        “不行?!?/p>

        “那就去看看?!?/p>

        “你讓我去看?”

        “嗯,終身大事嘛,也不算太出格?!?/p>

        “那我就去了?”

        “去吧。”

        田小芹解決了道德難題,心里頗高興。下一天,他陪她去商場買了幾件衣服,這是他頭一次為她花錢。衣服都是她自己挑的,他只管付款。

        “干嗎要你花錢???”

        “算是一點小禮物吧。”

        再下一天,田小芹動身回鄉(xiāng)。半道上給他打來電話,能聽見火車運行的聲音。接電話時,他正在網(wǎng)上查看鳥面具。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還真的很不少!

        連腦袋一起包進去,眼睛位置挖兩個孔,包到腦后的部分弄了些羽飾,盡量接近鳥首。前面撮起一個微彎的鳥喙,有長有短,長的將近一尺。寬窄不一,任挑任選。顏色也多,灰白的,黑白雙色的,白腦袋,黑尖嘴。赤橙黃綠藍褐紫,又各各搭配起來,對應著五彩斑斕的鳥世界。材質有異:紙板的,乳膠的,塑料泡沫和牛皮的。做工還不錯,挺有質感的。尤其牛皮那種,竟像是直接從鳥腦袋上割下來的一樣。鴿子、燕子,鸚鵡、麻雀、喜鵲、老鷹、烏鴉居多,其他也不少:翠鳥、知更鳥、紅鶴、火鶴,火烈鳥,另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管它!揀那個兒大的,有氣勢的,挑一個,認作“長脖子老等”就是了。

        “呵呵,好變態(tài)呵。今后就叫你變態(tài)大叔好啦?!甭犓f起長脖子老等,田小芹笑了起來。

        等她掛了電話,他就下單了。幾天后,他已開始試戴了。感覺不錯,眼孔位置能對上,透氣也沒問題,微彎的長尖嘴下面是中空的。拿手摸一摸弧形表面,光滑無比。走到穿衣鏡前,儼然一只巨鳥,巨型的長脖子老等。試著走幾步吧,展翅,再扇一扇吧。試著往前躥步,飛起來吧!嗯,滿意!超滿意!他給了賣家最高評價:史上最佳!巨牛逼!

        半夜里,睡不著覺,他干脆爬起來,戴上了鳥面具,蹲到了一只硬木凳子上,感覺跟蹲在沼澤湖邊的樹樁或石頭上沒什么區(qū)別。縮著翅膀,嘴里喃喃有聲:上帝啊,是時候了。是時候了,是時候了……

        兒子新?lián)Q了一個女友。

        “前面那個呢,吹了?”

        “說不上吹吧,原本也沒談到結婚的。”

        是呵,畢竟,和一個雙性戀者結婚,那可不是一般的需要勇氣。不過,放棄這么誠實的一個女孩子,多少還是有點可惜吧?

        “也不可惜,”兒子說,“也還是好朋友嘛?!?/p>

        “還是隔天喝咖啡?”

        “也沒有隔天喝咖啡?!?/p>

        “那,一般隔幾天?”他笑著,帶了點戲謔。隨后意識到,他和兒子之間的對話,已在不知不覺中變了調,不再那么沉悶,沉滯,甚至夾帶了一絲輕快,乃至輕微的戲謔,怎么會這樣的?

        “哼!不跟你說了!”

        尚未回過神來,兒子已掛了電話,到這時才想起來,他還沒來得及問問兒子的新女友。

        曉敏說“崔姐”越來越反常了,開始整宿整宿地不睡覺了。巡視的范圍也日益擴大,已不限于在客廳里兜圈子,還開始聽壁角了。四個房間,一個一個地聽過來。悄悄地挨近了,站在虛掩的房門外,聽屋里人在說些什么。被人撞見了,自稱是在巡視。她們這個公寓,住了這么些人,就算不需要巡視組,一個巡視員,總歸要的吧?一邊巡視一邊抽煙。崔姐抽一種細長的女式香煙,相當嫻熟。慢慢吸進一口,輕輕吐出,并不猛噴,以便讓那香霧把她環(huán)繞包裹起來,飄飄浮浮。

        只是大家現(xiàn)在都有點怕她,那神態(tài),多半神經(jīng)了,說不定精神崩潰了,可有人仍拿她當正常人看待,不時和她理論起來。于是,爭吵開始了??衽校逈_到某個人的床鋪前,將床上被子、褥子、衣服、雜物,一一抓起來,一陣亂扔,還不解氣,又一陣亂踏亂跺,嘴里罵個不停:媽拉個屄!臭屄!不信你屄上繡了花!一邊朝誰沖過去,沖到一半兒又停住,開始脫起衣服來了。外套,內衣,連乳罩也一把扯下來,褲子也脫了,連內褲一起往下扯,扯到一半又停住,似有所悟,低頭朝自己兩腿間打量。

        有一天,董二琳的前夫又給她送花來了,這天董正好不在家,崔姐上前應了門。看見那男的手里拿著花,一把奪過來,道,“好!好!到底撞到我手里了!”說著反手把門一關,拿了花,滿屋轉悠起來,一邊走一邊嗅,一邊罵,“百合?百合?你個狗娘養(yǎng)的!你還敢送百合!我操你大爺?shù)?!”扔在了地上,一陣狂踩?/p>

        董二琳氣得不行:要扔要踩也是我扔我踩,輪不到你呵!兩下里又吵了起來,又是一陣瘋狂。這一次,連床板也揭了起來。床板是用幾塊長條板拼起來的,松脫了,隨便抓起一塊,就可打人,沒有不趁手的。董二琳的大屁股上挨了一下,腦袋上也是。比較起來,屁股上的一下更有分量,是棱著過來的。

        晚上,董二琳把褲子脫了,趴在床上,讓葉婷婷幫她察看傷情。碩大一個圓丘,白花花的,上面滾了一道紅邊,相當鮮艷,正慢慢往上凸。未來的調酒師不知弄了些什么東西,混合起來,調勻了,給董二琳抹上了。只是事情還沒完,隔不一天,崔姐又躥進另一個房間,又要揭人床板。這一次純屬無事生非,沒誰招她惹她。事情到了這一步,只得報告了丁哥。年輕的代理人,接到電話就來了,才進門,迎面撞上了崔姐。

        “好!自己送上了門!”

        崔姐說著拿眼珠子四下里亂瞅,大家以為她又在尋什么趁手的家什,正待發(fā)出警告,那知她轉身一撲,抱著丁哥,在地上亂滾起來。丁哥瘦小,體量上敵不過,又惜著身上新買的修身小西裝,一時竟被崔姐壓在了身下,其情其景實在滑稽,滿屋竟都大笑起來。

        笑歸笑,報警歸報警。當天下午晚些時候,崔姐家里來了人,把她從派出所領了回去。離得也不遠,就在附近哪個縣里。聽說崔姐在派出所也大鬧天宮,砸了一個水杯,還險些摔壞一臺電腦。臨走時崔姐由家人陪著來公寓取東西,丁哥怕又生出枝節(jié),讓屋里的人都避了出去,只留下了他一個。還好,又是一個沒想到,這回崔姐斯斯文文地,臨出門還拉了丁哥的一只手,在他半邊臉上香了一香,溫溫柔柔地說,“沒事的,你要真想見我,還怕見不著?千里萬里的也不算個啥,對吧?”說罷嫣然一笑,擺擺手,走了。

        崔姐離開了,大家又可憐起她來,想想定是遭了什么孽了,一個人憋著,憋出病來了。一陣唏噓,感嘆不置。

        崔姐剛剛離開,熊妍也就要走了。這個又矮又胖、粗粗蠻蠻的化妝師,終于交了好運,和一個有型有范兒的健身教練好上了,連她自己都懷疑是不是真的。健身教練送她回來,兩人在電梯里摟著互啃,被同屋姐妹隔著縫隙看到了,熊妍卻不肯認賬。

        “不是不認賬,是覺得這事玄呵!”熊拖著嗲嗲的聲音,慢慢道,“他那么帥,咋就看上了我呢,難說不是安了什么壞心思!”

        “管他呢!”葉婷婷說,“好上了再說,你又能吃虧到哪里,總好過一個人趴在床上看電影吧?至于今后怎樣,誰又說得準?那些結了婚的,還不是又離了?”回頭看見了曉敏和董二琳,又趕緊吐吐舌頭。

        熊妍沒說是和那人住到一起去,只說看中了另一間女子公寓,但余下的幾個都明白,她那是怕好景不長,瞬間打回原形,所以為自己留點余地??创蠹乙粫r不吭聲,熊妍說,“怎么呵?舍不得我走呵?嫌沒鬧夠呵?”

        熊的確能鬧騰。常常嘲人嘲己。晚上11點,下班回來了也不睡,進進出出,門開門閉,弄出很大的響動。等到終于靜下來,又趴在簾子后面看電影,燈光透出來,徹夜不熄。電腦聲音雖說關小了,可仍然聽得見,男男女女,時哭時笑,一鬧一夜,有一種幽冥意味。董二琳說她那是聊齋。

        “聊齋?啥意思?”

        董二琳于是給她講些狐呵仙呵,還沒講完就被熊打斷了。“你才是聊齋!”

        看熊要走了,董二琳說,“你走了,我想化個妝也找不到人了?!?/p>

        “你不用化妝,”熊妍窩著兩只手,倒扣到自己的胸脯上,說,“這個兇器,你一定要用好!下面那兩個半球呢,咱就不說了,自己掌握吧?!?/p>

        董二琳最近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男的,離了婚的,帶一個小孩,問她愿不愿當后媽。她說還得想一想。主要是,親媽尚未當過,直接跳轉到后媽上,覺得有點冤??刹贿@樣又能怎樣呢?子宮壞了不是?

        說到這個,大家勸她去看看老中醫(yī)。尤其那種瞇瞇眼的老中醫(yī),對這個最在行了。再不哪里還有一棵白果樹,又大又粗,成精多年了,給它掛上一點紅,許上一個愿,興許就好了。也不用去得太遠,長春觀里就有。不過要當心,別叫他們早早地扯了去。熊妍上次去那里,看見一個老道姑,坐在小板凳上,正在拾掇一堆紅布條,都是剛剛從許愿樹上扯下來的。其時正有一個老道士,剪著兩手從老道姑面前慢慢踱過去,涎著臉,問拿這個來做什么?老道姑抬起頭,眼睛瞇細了,微微笑著,慢吞吞地說,“給你做衣服啊?!焙呛牵氩坏桨?,冷不零丁的,他們也會瞅個空子,見縫插針地說點瘋話呢!

        夜深了,大家說笑一回,各自歇息。

        十多天后田小芹回來了。臉上沒什么喜色,看來是沒被人相中。

        “哪里,是我沒相中他!” 田小芹撇撇嘴。

        新介紹的這人相貌雖一般,但個頭不矮,穿一套西裝,腋下夾一個鼓鼓囊囊的男用手袋,倒也有模有樣的。也的確有點錢:家里做著建材生意,有好幾套房產,一臺小車,一輛拉貨用的小輕卡。頭一次見面,印象也還行,可一接觸,感覺就變了。

        見過面的第二天,那人就忙著找人合八字,送彩禮,簡直就不讓她有定定神的機會。接下來,他天天約她。她雖心神不定,也還是去了。不去不行。每天一大早,電話就來了,若她遲疑,他就開著車跑了來。她家離鎮(zhèn)上不遠,開車過來也就半小時,想不去都不行??傻搅艘黄?,她竟開口不得,全是他一個人在說。呵呵,他家怎么怎么有錢,追他的女子排成了長隊,比河口等著輪渡的車隊都長。他家養(yǎng)著兩只大狼狗,還有一條大蟒蛇。他媽懷他時夢到蟒蛇,在她兩腿間癡纏。所以有人說他多半有點什么來歷。田小芹心想,你不就初中畢業(yè)么,初中都還沒混到頭,還來歷呢!動不動還支使她。

        有一天,在他家吃飯,就他們倆,他家的大人都出去了,他讓她做飯,她給做了。等他倆坐到了桌子上,他開始擺起譜來了:一碗飯吃完了,頭臉半仰,眼睛吊著,也不看她,反手把碗往她這邊一推,是叫她盛飯呢。呵呵好玩,這不還沒過門嗎,就先擺上了?日后跟了他,天天就這樣了吧?女子隊呵,狼狗呵,大蟒蛇呵,兩腿間癡纏呵——能癡纏個什么結果來呢?

        下一天,她打算冷他一冷,也是讓自己冷一冷,誰知一大早電話又來了,她不接,電話一直響,無奈,只好接了,劈頭蓋腦的,來了一通牢騷,還沒忘提醒她,她家已收了他的彩禮錢了!呵呵,彩禮錢!這個好辦,他送來的錢物,全都原樣未動。趕早不趕晚,當天下午,她就一咕嘟拎著,擲還了回去。

        回來的路上,懊悔得不行,想想還是先頭那個好,老同學,知根知底,雖說窮點,可上趕著對她好,將來定然不會是他支使她,多半是她支使他。話的確少了點,可經(jīng)過了這一回,她才知道,話多更可怕。再有,她感覺,她任何的不是,現(xiàn)在的,從前的,尤其那些見不得光的,先頭的那一個,都會替她兜著。跟他在一起,她用不著藏著掖著,用不著隱瞞什么,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全看她的高興。還在路上,她就定了,一回來就給那人打了電話,是的,她確定要做他的女友了,啥時定婚,結婚,也都隨他。

        這一次,田小芹在戚一凡這里待的時間很短,兩人說了一會兒話,上外面去吃了飯,隨后,她上了出租車,走了。待她去遠他才想起來,這一次,她忘了帶上他手繪的鈔票。他說過,任何時候,她都可以憑它兌現(xiàn)。

        田小芹不再來,他更像一個長脖子老等了。他買了更多的鳥面具,外加一些黑黑白白花花綠綠的內衣外套,各種顏色的護腿、襪子,各各搭配起來,變化萬端,無窮無盡,哪里只是三十九種?夜里,睡不著覺,就和自己玩開了,站到了穿衣鏡前,一樣一樣地試過來。

        鳥的步態(tài)早已悉心研究過了:雙腳并立,往前蹦跳;翅膀后抿,舉起了一只帶蹼的腳爪,準備朝哪里落下時,臉上帶上點若有所思的表情;一步既已跨出去,后腿就得緊緊跟上,吸起來,收到腹下,隱而不現(xiàn);再放下來時身子須往下沉,連貫一氣,慢一些慢一些,好了,蹲著了。蹲在一只硬木凳子上,不,蹲在石頭或樹樁上。臨水的棲止之地。要知道,凝然不動,也是一種考驗。

        低飛,掠過水面,是另一個訓練科目。要領是頭頸前伸,兩腿繃直,紅色橡木地板對應著血球藻大量繁殖的湖沼。生態(tài)環(huán)境如此惡劣,無疑給訓練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這赤紅的水面上,眼神的配合,倒也不算太難。扁圓的鳥眼,適宜遠望;對于近物,則需迅速調整焦距。哈里路亞!贊美上帝!祂把這一切制造得多么完美!看看它的眼內肌吧,是橫紋肌呵,其反應何其敏捷!長在側面的鳥眼,幾乎有360度的視野,比人眼的視界足足大了一倍!

        鳥的聽力亦十分了得,遠遠的一絲聲響,也能被它迅速捕獲,并判斷出它的水平高度。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視覺,聽覺,你得密切配合,小腦袋一側,一側,又一側,轉過來,轉過去,都只是迅疾的一側。腳下發(fā)力,雙翅一扇,氣流從翅膀上下滑過,涼絲絲的。

        躥跳和起飛都需要反復練習。他以臥室為起點,而后是客廳,書房,叼起了一本《浮士德》,又放下了。肚子有點餓了,蹦跳到廚房,拿嘴巴掀開了火鍋蓋兒,伸長了頸子,彎下去,成功叼起一塊熟牛肉,一邊咀嚼一邊繼續(xù)操練。來到衛(wèi)生間時,象征性地做出一個排泄動作。鳥的排泄,甚是高效。它們知道不宜在這類事上花費太多時間,正如它們知道在性事上不宜過于頻繁一樣,難怪它們能輕易地飄飛高舉。

        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后就是另一個科目的訓練了。嘎,嘎,嘎嘎。鸕鶿,長脖子老等,它的叫聲類似野鴨子,嘎,嘎,嘎嘎。聲音不妨拖得長點:嘎——,嘎——,嘎嘎——。靜夜中,效果自然不錯,只是略顯怪異:如此倦怠,又帶點警醒;看透了世情,卻也仍有不甘。

        下一個科目是水下潛行,捕食。一頭扎下去,在水中追蹤游魚。寬大的腳蹼,著實給力,連翅膀也進化得可以,能幫著劃水了,是真正的手腳并用呵。在水下,它(他)看起來更顯花哨,黑色的體羽中帶了金屬般的紫色光澤,肩羽和大覆羽是暗棕色的,鑲了黑色花邊。水草叢生處,單用腳蹼,也就行了。到了廣闊的水域,清澈的沙底,便可以翅為槳了。讓我們打起雙槳吧??墒?,昏暗的水下,能見度很低,眼睛不管用了老兄!沒事的,悄悄地靠近去吧,你敏銳的聽覺足可以幫到你。這里的教訓是,當你的眼睛蒙住了,你得用別的什么去傾聽生活的動靜。關鍵是,不能心急。那啥啥的總會過去,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你總得鎮(zhèn)定、鎮(zhèn)定,再鎮(zhèn)定,尤其是在不得不服用五羥色胺的日子里,不可不把你的心朝向未來呵,試一試吧老兄!屬于你的歡樂或者還有一些剩余,一些沒用完的份額,誰知道呢老兄!歡樂就在前面,雖說眼前只是一片混濁的迷霧。盡早做些準備吧,長而尖、尖而鉤的嘴喙,往后撤回一些些,隨時準備著,朝著前面的目標,猛然一擊!快速,有力!那一瞬全靠你的脖子發(fā)力,所以你的頸椎病還得早點痊愈才是。遭殃的魚兒,在劫難逃。就此而言,咱們可算是一對難兄難弟了。有一點你要絕對相信我,在水下,我總不能直接吃了你,我無法像你那樣長期潛水,時不時地,總得浮上水面,冒個泡,叼著獵獲物,在哪里嘚瑟一下。這是我的弱點。呵呵,弱點還不少,知道么,漁人會在我的喉囊上套一個皮圈,讓我無法把獵獲物徑直吞下去,無法盡情盡興地汲取養(yǎng)料,這就是全部的問題所在呵老兄!簡單點說吧,眼前咱要解決的也就是個吞咽問題,試著吞咽吧,好的孬的,甜的苦的,辣的酸的,凡生活所賜,試著一起吞下去、咽下去吧!

        兒子又給他來了電話。

        “聽說你最近對水鳥發(fā)生了興趣呵,有啥講究嗎?”

        “沒啥講究。你聽誰說的?”他不記得對兒子說起過這個。“是你媽,對吧?”他對曉敏說過這個嗎?似乎也不大記得了。他的記憶好像正在減退。是離婚還是五羥色胺的副作用?

        “你就別管是誰說的了,聽我說呵老爸,好好的呵,我還指著你幫我買房子呢,可不要半路撂挑子呵!”

        “我說過幫你買房子了嗎?”

        “是呵,你說幫我付首付,在我打算結婚的時候。”

        “那么你打算結婚了?”

        “還沒,但總歸是要結的吧?”

        好像也就剩下了結婚一條路。既如此,那就結吧。結了離,離了再結,結結離離,離離結結,這也就是生活吧。生活的一部分。人人都在這里頭打滾,撲騰,沒完沒了,一個去了一個又來,一代去了一代又來,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萬事令人厭煩。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已過的世代,無人記念,將來的世代,后來的人也不記念。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又有什么益處呢?只是,有的人或許并無此類煩憂,與曉敏同住的那幾個女生,一個一個,都那么不易,可還是卯足了勁,憋紅了臉,不管不顧地往里撲騰。撲撲騰騰,鬧鬧騰騰,活色生香,生氣勃勃,竟也沒覺出有什么不好來,既如此,他干嗎要一個勁地唱反調呢?

        曉敏房間里的葉婷婷也走了。這個警官學校的畢業(yè)生,有志成為調酒師的小女生,帶著她的長披發(fā)和齊劉海,拎著簡單的行囊,去了一個酒吧,去那里學著當一個調酒師。此前她已參加過相關的培訓,現(xiàn)在需要的只是實際操作,至于熟練后的創(chuàng)新,則有待時日。她的最終目標,是自己當老板。她不怕做一個女強人,不怕做一個剩女。她現(xiàn)在的老板,就是一個女強人,一個剩女。剩女沒什么可怕,它意味著幾家連鎖店和上億資產。

        女老板給葉婷婷的待遇是包吃包住每月三千元。剩下的幾個人陪著去看了,還不賴,離此地不太遠,就在勝利街與黎黃陂路的交匯處。店面不大不小,三十平米左右。進門靠左是吧臺,酒具,各種調酒器皿,晶光璀璨,憑空撒過來一把銀針。其余地方是卡座,桌上擺著浮了紅燭的玻璃盞。宿舍在小店后面,一幢二層小樓,成色頗新,樓上樓下都住著人。葉婷婷和三個女生住在樓上??Х壬墓ぷ鞣?,鑲上了金色袖子,初穿尚嫌扎眼。沒事的,葉婷婷張開了雙臂,轉了一個圈,讓大家欣賞她的新形象。從背后看,酷似一只大鳥。一時又轉過身來,拉開架勢,要給昔日的室友們調制飲品。免了免了,大家紛紛道,當心老板誤會你揩油了。

        “什么揩油,我自己請客呵?!?/p>

        “下次吧下次吧!”一迭聲地走出來。葉婷婷送至門外,停住,彼此又說幾句話,還說到了那個新加坡,三萬塊。

        “去他媽的新加坡,就值三萬塊!”葉婷婷得意忘形,竟有點熊妍的腔調了。

        熊妍一早說了要走,可一直沒走,她對那個健身教練仍有戒心,希望拖延時日考驗考驗那人??简灥慕Y果,倒是她先耐不住了:是福是禍,跳下去再說!葉婷婷前腳剛走,她就離開了。臨走前叫來了清潔工,把那艘彩旗飄飄的夜輪好好收拾了一番,僅揀了幾件要緊的東西,其余的盡數(shù)撇下了。

        接下來就是董二琳了。董二琳和前夫破鏡重圓。復婚后他倆將從公婆的房子里搬出去單住,遠離婆婆,遠離天敵。子宮壞了并非那么可怕,基本不影響做愛質量。這是她的前夫,在復合之后得出的最新結論。那個不斷送花的男人,如今已是大徹大悟。倒是董二琳,留下了一點遺憾:說來說去,她到底沒能在這個男人以外,找到用武之地,最終也未能試試她的大胸和巨臀的殺傷力。

        曉敏自己也要離開了,她將去貴州支教。吃驚嗎?用不著吃驚,很久了,她一直留意著這方面的信息。在網(wǎng)上,她認識了一個叫圣潔百合的女網(wǎng)友,一位中學退休教師,那人一直關注著貧困山鄉(xiāng)的中小學教育,幾年前去貴州山區(qū)呆了好一陣,后因生病返回,留在城里做后援,捐款捐物,組織山區(qū)教師暑期培訓,為支教者牽線搭橋。曉敏將去的一個支教點,在烏蒙山區(qū)的大山深處,一個僅有幾十戶人家的小山寨。她將去那里當一名小學老師,教孩子們語文和音樂。曉敏從前一直做文秘工作,常和文字打交道,更兼身為人母,多少懂得一點兒童心理,當個小學教師,大概不成問題。

        曉敏的閨蜜尤艷,已請過了餞行酒。

        尤燕近來情況不大妙,已從花鳥師傅家里搬了出來,不搬也不行?;B師傅的女兒也是個精明角色,一眼看出了尤的覷覦之心,隔天回家和她爸吵鬧,索要存款和房產證。尤被攆出來后安靜了一陣,最近又活躍了起來,學起了古琴。失去了花鳥師傅,花鳥就不宜再畫了,改學古琴。老年大學里,也教古琴。教古琴的老師,常穿一套高檔唐裝,出入有一輛菜青蟲那樣的小奔馳。年齡雖比花鳥師傅大了幾歲,風度卻要好得多。作為閨蜜,對于曉敏的支教,尤艷覺得有些話不得不說,主要是,你在那么個山旮旯里,能撞見個什么人呢?

        臨行的這一日,戚一凡去女子公寓為曉敏送行。

        走出公寓的一刻,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只一閃,踅進了旁邊的電梯。田小芹!他相信沒有看錯。要知道,他的目光現(xiàn)在已敏銳了許多,腦袋迅速地一側,目標物的影像便被收截下來。

        “竟是你在搗鬼!我早該想到的。”

        有關長脖子老等這類私密,他僅對田小芹提過,作為一個笑話。兒子無疑是從曉敏那里得知了此事,而曉敏一直就和田小芹串通一氣,或者不如說,這一切均是出自她的安排。

        “不也是為了幫你嗎?”

        “幫我?大概你覺得毀得我還不夠,還想繼續(xù)操縱我的生活?”

        “也說不上操縱,只是機緣湊巧罷了?!?/p>

        田小芹和她住在同一套公寓里,雖不在同一個房間,但進進出出,總會照面的。有關田小芹的事,她也有所耳聞。田以前開過美甲店,后來做不下去了,去夜場陪酒。但這類傳聞一向作不得準,曉敏也是聽完就完了,沒怎么往心里去。后來漸漸熟了,進出時碰了面會彼此打個招呼。再后來有一天,曉敏坐在公用的客廳里看電視,田小芹走了過來,和她聊了一會兒,得知田正在找工作,于是心里一動,起了那樣的念頭。

        “你就不怕我染上艾滋?。吭倩蛘?,你真以為就是個性欲問題?”

        “也沒想那么多。主要是,感覺她還不錯。”

        “那么是你在付給她錢了?”

        “每月兩千塊。我告訴她,這是我能支付的最高薪酬了。我和她說好,每周一次,去你那做做衛(wèi)生,陪你說說話,至于其他,并沒有明確提到?!?/p>

        “這么說你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這得由你來判斷了。再說你不還給人畫了那么些鈔票么?”

        “問題是我托過你嗎,你有我的授權嗎?”

        “嗯,的確是個瑕疵,權利意識淡薄,不過我以為你早猜到了。”

        “我沒你那么聰明,那么詭計多端?!?/p>

        “只是想幫你過了這個坎兒?!?/p>

        “這么說我得謝謝你了?”

        “那倒不必?!?/p>

        把曉敏送上了車,他回頭去找田小芹。女子公寓的樓下,田接到電話,很快就下來了。

        “嗯,我知道,穿幫了,是吧?適才我看到你們了,你和曉敏姐?!?/p>

        “我只是不明白,你干嗎要扯到龍山哪,采風呵,你爺爺呵什么的,我們頭一次見面時,你干嗎跟我扯那些?”

        “是曉敏姐讓我那么說的。聽說我是湘西龍山人,她就說你去過那里,在那一帶采過風。她猜你不一定記得清,后來我一說,果然你就信了?!碧镄∏劭┛┬ζ饋?,笑一陣又說,“她說你們這類人挺虛偽的,還多疑,最好能扯上點什么淵源,有了這個墊底,事情就好辦多了。”說罷又笑。

        “嗯,算了,說到底,也不壞,只是感覺欠了你?!?/p>

        “你不欠我什么,我陪了你,反過來,你也陪了我?!闭f著朝他遞過來一個大信袋?!斑觯@個還是還給你吧?!苯舆^來,捏一捏,厚厚的一疊。不錯,是他手繪的鈔票?!霸肓糁猛?,想想還是還給你,免得你覺得欠了我?!闭f罷又笑一笑。

        太陽到了頭頂上,已是午飯時間了。

        “一起吃個飯?”他道。

        “不了。”

        “那么,事情已定下了?”是指她的婚期。

        “差不多?!?/p>

        “那好,到時別忘了請我喝喜酒?!?/p>

        “好的。”

        “需要幫助時來找我吧。”

        “好的,謝謝?!?/p>

        “那么……再見了?”

        “再見?!?/p>

        晚上將近十二點,他接到曉敏電話,說已到了貴陽。明早將繼續(xù)乘車往山里去。

        “或者你也來吧,至少來看看?!笨煲Y束通話時她說。

        “我?我去能做什么?”

        “能做的很多呵。至少,你可以和孩子們玩玩游戲,戴上你那些鳥面具?!彪娫捘嵌?,曉敏輕輕笑出了聲。

        “別瞎扯了?!?/p>

        “沒瞎扯,是說真的。”

        “真不真的,我還沒那打算。也不會和你再攪到一起去了?!?/p>

        “我可沒那么想。”

        這個晚上,照例又失眠了。半夜里,又爬了起來,戴上了面具。呵呵,長脖子老等?,F(xiàn)在,他已相當嫻熟了。面具,服飾,變化無窮。步態(tài),眼神,叫聲,各種身姿和動作,棲止,行走,蹦跳,飛躥,掠過了水面,一時又潛行于水中,水草在湖底搖曳,又從身邊飄了過去,水下昏暗,奇怪,他的眼睛卻無比明亮,更明亮的是前方的一群美女,肌膚瑩潔,裊裊娜娜,看見他,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變態(tài)大叔來了!變態(tài)大叔來了!一轉眼,又一齊不見了,水里留下了她們聲音:嘎,嘎,嘎嘎。聲音拖長了,嘎——,嘎——,嘎嘎——。是在模仿他的叫聲。戲仿,戲謔地模仿。往前去又看見了一團團的白影,白光光的,是一群孩子,赤裸著一個個小身體,正聚在一起玩著什么游戲,見了他,四面包圍過來,嬉戲打鬧,有一兩個還拿樹枝撥弄他的嘴巴,想看看他的牙口。沒等他惱,又一哄而散,跑得沒影兒了,眼前頓時一片空茫。四面望了一望,撮起了尖長的嘴喙,繼續(xù)往前,不相信會一無所獲。再次向前時來了一串鈴聲,嘀鈴鈴鈴,嘀鈴鈴鈴,是上課鈴。那幫小子,想必是上課去了?嘀鈴鈴鈴,嘀鈴鈴鈴。鈴聲持續(xù)響著,到底醒轉了過來:手機在床頭響著,帶了微微的震顫。拿起來一看,是兒子。

        “論文過了!”

        “過了?”

        “過了!想等到明天,沒忍住?!?/p>

        “好,茅坑里的石頭!”

        “哈!”

        摘下頭上的鳥面具,重新躺下,這一次,他竟很快地熟睡過去,迷迷糊糊中,竟還沒忘了來上一句:“上帝呵,是時候了!”

        責任編輯 楚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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