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婷
2005年冬天,姥姥終于走完了近八十年的人生歷程,塵歸塵,土歸土。
我年少時在父母身邊長大。那時候,人們大都囿于一方土地,在一天就能看完一輩子的生活里來回打轉(zhuǎn)。時間的凝滯對成人來說,也許是乏味而痛苦的,但是對孩子們來說,卻因為可以整日與父母同享天倫而不必生出許多意想不到的冷漠與疏遠(yuǎn)。因此那時候的祖輩看顧孫輩,多是輔助幫忙之責(zé),極少全面接手撫養(yǎng)第三代的義務(wù)。家中四位祖輩,奶奶1983年因食道癌撒手人寰,我那時還不滿兩歲;爺爺1992年因肺氣腫去世,我還沒讀完小學(xué);姥爺身體健朗,一輩子連感冒這樣的小病碰見他也繞道而走,1995年12月的最后一天,八十四歲的他把家里人挨個兒罵完后,沒病沒災(zāi),溘然長逝。三位老人不管是因為離世太早,還是由于疾病纏身、脾氣古怪,在我的記憶里,他們都不是與晚輩相處得融洽親切的老人。唯有姥姥,是讓我能切身體會到祖孫之間有著深情厚誼的長者。
動亂年代出生的祖輩們,即使是普通人,似乎都有一段傳奇的人生,姥姥也不例外。姥姥的家鄉(xiāng)在陜西漢中。漢中,就是那座劉邦被封為漢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陜南小城。不過姥姥的家可不在漢中城里,而是遠(yuǎn)在秦嶺的大山深處。十幾歲時,父親因為沒錢抽大煙,打算把她便宜賣掉,換煙錢。山里女人可不像讀了孔孟詩書或者滿肚子洋墨水的城里女孩那么溫順聽話,姥姥在被賣途中,趁機(jī)扒上一輛汽車,從魔掌中逃了出來。至于汽車駛向哪里,司機(jī)是官是民,是兵是匪,她一概不知,也容不得多想。姥姥去世后,我聽母親跟我講述一個如此傳奇的故事時,總覺得像是在看一部揭露舊社會殘酷現(xiàn)實的寫實影片。我忍不住想,姥姥當(dāng)時一定是下了壯士斷腕的決絕之心,不管扒上汽車后,命運(yùn)之神是拋棄她還是眷顧她,都比被親生父親賣掉的命運(yùn)好。
也許是自己的命不好,所以盡管姥姥生下了四個女兒——這在農(nóng)村是致命的——她卻一直很疼愛她們,盡自己全力,為女兒們爭取最大的幸福。姥姥一輩子不識字,解放后農(nóng)村掃盲,她迫切地渴望讀書認(rèn)字,但讀了幾天后,姥爺不準(zhǔn),她含淚放棄;姥姥一輩子沒有工作,種地帶娃是她的全部生活,但是她卻告訴女兒們和外孫女們,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工作,不用仰人鼻息;姥姥一輩子命運(yùn)多舛,生活艱難,但是她從骨子里帶出來的山里女人石頭一樣堅強(qiáng)的個性,在道路荊棘的人生路途上不僅沒有被磨平,反而讓這個女人愈挫愈勇,頑強(qiáng)地與命運(yùn)和生活抗?fàn)幍缴淖詈笠幻搿?/p>
雖然命運(yùn)女神手握著世人的人生,但我相信,我的姥姥一定讓這位神祗贏得筋疲力盡。
姥姥上了年紀(jì)后,每年都會在女兒們的家里輪流住上一陣子,但在每家住的時日絕對不會超過兩個禮拜。姥姥成年圍著鍋臺和土地轉(zhuǎn)圈,但我從來沒見她穿過臟衣服。她永遠(yuǎn)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到女兒們家里住的時候,她會在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把洗漱用品和換洗衣服錯落有致地放進(jìn)隨身的布包里,貼身再帶點(diǎn)平日里一分一分?jǐn)€出來的零花錢。幾個女兒中,姥姥最疼愛小女兒——我的母親,許是愛屋及烏之故,她也極其心疼我。所以每每聽說姥姥要來家里住,我都要暗自高興好幾天。
姥姥過來住時也閑不住,總想幫著干點(diǎn)家務(wù)。母親說,姥姥性子要強(qiáng),這是擔(dān)心在女婿家住著,被人嫌棄“吃閑飯”。父母決計不會作如是想,只是姥姥固執(zhí)地抱著“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老理,所以只要一住到女兒家,她思考一切問題的出發(fā)點(diǎn)都自然而然地?fù)Q成了女婿本位,這么一來,住得多舒服也是女婿家,不是自己家。
住滿兩個禮拜后,姥姥就開始收拾東西回家,誰都攔不住她離開的決心。每回臨走時,她都要趁人不備,悄悄地把我拉到背人處,從貼身衣兜里摸出手帕包著的零碎錢,數(shù)出十塊來塞給我,讓我買糖吃。姥姥沒有工作,平時都是姨媽們貼補(bǔ)生活家用,加上賣磨豆腐換來的錢,一年的收入十分有限。那年頭,錢還是值錢的,所以這如今掉在地上也未必會有人撿的十塊錢,對我的姥姥來說,卻不啻是一筆“巨資”,當(dāng)然,對我來說也夠花很久。
姥姥去世前的那幾年,日子過得很不好。她怕家里人嫌她“吃閑飯”,越發(fā)掙著命地干活,結(jié)果摔斷了一條腿。醫(yī)生說,問題不嚴(yán)重,接是能接上的,但是老人家年紀(jì)這么大了,如果家里有人照顧,建議還是不要受那個罪了。因此,我的姥姥在生命的最后一兩年,變成了終日靠輪椅行走的年邁老人。行動的不便讓她更不愿意麻煩家里人,索性一日中大多數(shù)時間臥在床榻上,不肯下地一步。
我的姥姥就這樣拖著一只殘腿,踽踽獨(dú)行在生命最后那幾百米的路途上,每天都過得郁郁寡歡。姥姥最后一次來我家住時,整日不言不語,似乎看誰都不順眼。往年每回臨走時,背著人悄悄塞給我的十塊錢——從我記事起就一如既往會得到的十塊錢——我的姥姥再也記不起來了。臨走前,我叫了一聲“姥姥”,她低著頭不答應(yīng),只用一雙陰郁的眼睛斜著瞥了我一眼,那眼神讓我不寒而栗,至今難忘。
沒多久,我的姥姥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那個百年動蕩的歲月里,祖輩們的命運(yùn)深深地被國仇家恨所牽絆,人生也是跌宕起伏,荊棘遍布。我們可以寫小說,拍電影,把那個時代用文藝的方式記錄、表現(xiàn)出來,但我們永遠(yuǎn)也無法體驗祖輩們在動亂時代下所經(jīng)歷的人生,也無法體會到他們在艱難條件下做出的選擇和彼時的心情。我們書寫的一切,真實的或是虛構(gòu)的,都與他們的生活隔著一層紙。這種隔閡是和平年代的人逾越不了的障礙。可是我仍然想努力地寫下祖輩們的故事,不僅因為這些故事是真實發(fā)生過的,而且因為故事里的人都曾在這個艱難的世界上存在過,并且努力地生活過,為自己,也為子孫后代。
人生艱難,和平不易。愿我們的祖輩能夠真正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