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瓊德
《鄭伯克段于鄢》中“遂寘姜氏于城潁”中的“于城潁”是狀語后置還是正常補語,曾引發(fā)了不少爭議。
在現(xiàn)代漢語中,狀語是句子中謂語的一個附加成分。從位置看,它一般附加在謂語中心語前面;從功用看,是對謂語中心詞進行修飾、限制。
古漢語中的狀語分一般狀語和狀語后置,狀語經(jīng)常會后置。如荀子《勸學》中的“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于藍”為典型的狀語后置,分別表示來源、性質(zhì)比較。
古漢語中的狀語常以后置的形式出現(xiàn),而現(xiàn)代漢語中如果把修飾、限制謂語的詞放到謂語后面則被認為是補語而非狀語了,因此狀語后置只有在古文中才有。
在古漢語里,“于”經(jīng)常與名詞組成介賓短語放在動詞后,位于句末,構(gòu)成一種狀語后置的特殊句式。這也是“于”作為介詞的常見用法,如:
1.引進動作行為的處所、時間,可譯為“在”“到”“從”等。例如:
(1)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赤壁賦》,譯為“在”)
(2)虎兕出于柙。 (《季氏將伐顓臾》,譯為“從”)
2.引進動作行為有關(guān)的對象。譯為“向”“對”“跟”“與”等。例如:
請奉命求救于孫將軍。(《赤壁之戰(zhàn)》,譯為“向”)
3.引進比較對象。譯為“比”。這種情況中,“于”的前面往往是形容詞。例如:
(1)使負棟之柱,多于南畝之農(nóng)夫。(《阿房宮賦》,譯為“比”)
(2)冰,水為之,而寒于水。 (《勸學》,譯為“比”)
4.引進動作行為的主動者,表被動。它往往跟在動詞后面,譯為“被”。例如:
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于趙王。(《廉頗藺相如列傳》,譯為“被”)
有時,它還與“見”“受”合在一起表被動,構(gòu)成一種固定結(jié)構(gòu)的句式。例如:
(1)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 (《秋水》,“見…于…”譯為“被”)
(2)吾不能舉全吳之地受制于人。(《赤壁之戰(zhàn)》,“受…于…”譯為“被”)
文言文中,是不是所有的“于”與名詞組成的介賓短語,放在動詞后,位于句末,都是狀語后置句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在古漢語中,“于”與名詞組成的介賓短語,作補語與作狀語后置,在句子的結(jié)構(gòu)上非常相似,所以,人們一般也把它作為狀語后置來解釋。但其實,兩者在性質(zhì)上是完全不同的,比如:
1.引進動作行為到達的處所或時間。“于”與名詞組成的介賓結(jié)構(gòu)用于動詞或謂語之后,可譯為“至”“到”等,作補語。如:
(1)其劍自舟中墜于水。(《刻舟求劍》)
譯為:他的劍從船中掉到了水里。
(2)河內(nèi)兇,則移其民于河東,移其粟于河內(nèi)。(《寡人之于國也》)
譯為:黃河以北遭遇荒年,就把那里的百姓遷移到黃河以東,把黃河以東的糧食運到黃河以北。
(3)從徑道亡,歸璧于趙。(《廉頗藺相如列傳》)
譯為:從小路逃出,把寶璧送回到趙國。
以上句中的“于+名詞”都可以翻譯為“到+名詞”,作補語。
2.“于”與名詞組成的介賓結(jié)構(gòu)位于動詞謂語之后,引進動作行為直接涉及的對象,可譯為“給”,或仍作“于”,不必譯出,作補語。例:
(1)景公有愛女,請嫁于晏子。(《晏子春秋·內(nèi)篇·雜下》)
譯為:齊景公有個心愛的女兒,想要嫁給晏子。
(2)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于陛下也。(《出師表》)
譯為:想要把先帝對自己的特別厚待(的恩情),報答給陛下。
同樣是 “于”與名詞組成的介賓短語放在動詞后面,究竟什么時候作狀語,什么時候作補語?我們?nèi)匀灰獏⒄宅F(xiàn)代漢語。試看例句:
駝隊漫步在遼闊的沙漠中。-→駝隊在遼闊的沙漠中漫步。
前者“在遼闊的沙漠中”用在動詞后,作狀語;后者“在遼闊的沙漠中”用在動詞前,作補語。二者表示的意義略有不同。“在遼闊的沙漠中漫步”重在表明動作行為發(fā)生的處所,“漫步在遼闊的沙漠中”重在表明行為動作在什么地方延續(xù)。
其實,在古漢語中,動詞后帶“于”與名詞組成的介賓短語,沒有區(qū)分什么狀語或補語,純粹是一種習慣用法。狀語后置是今人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的語法習慣提出來的。判斷古漢語中動詞后面的“于”與名詞組成的介賓短語是作補語還是狀語,可以運用歸位法來判斷,即把這個介賓短語歸位到動詞前,如果歸位后翻譯起來文通句順且符合語境,就是狀語后置,否則就是補語。
試看爭議例句:遂寘姜氏于城潁。(《鄭伯克段于鄢》)
有兩種譯文:①(莊公)就把武姜安置(流放)到城潁。②(莊公)就在城潁安置(流放)武姜。
很明顯,兩句譯文的“寘”若翻譯為安置,從“信、達、雅”的翻譯標準來看,都符合“信”“達”標準,似乎作補語、作狀語都可以。其實不然。原文莊公因為母親不但偏袒弟弟共叔段,還與弟弟里應外合篡權(quán)奪位,要懲罰母親,結(jié)合這個語境,“(莊公)就在城潁安置武姜”這個譯文,脫離了懲罰的語境,是不妥當?shù)?;如果把“寘”翻譯為“流放”,“(莊公)就把武姜(流放)到城潁”,“(莊公)就在城潁把武姜流放了”,兩相對比,前者文通句順又符合語境,后者不通順,答案就更一目了然了。所以,“遂寘姜氏于城潁”這個句子的介賓短語只能是作補語。
再看 《鄒忌諷齊王納諫》中的爭議例句 “皆朝于齊”,譯為“都到齊國去朝拜”或“都去朝拜齊國”都符合語境,文通句順。顯然,“于”與名詞組成的介賓短語能歸位,提到謂語前面,就作狀語后置理解。
最后,說說一些特殊情況。
第一種,古漢語中表示處所的“于”,有時可以省略,表示處所的名詞直接用在動詞或動賓詞組后,這在現(xiàn)代漢語中很少見。如《石鐘山記》中的“今以鐘罄置[于]水中”,可以翻譯為“現(xiàn)在把鐘磬放在水中”。不能翻譯為:現(xiàn)在在水中把鐘磬放置。也就是說,“[于]水中”只能作補語。但《鴻門宴》中的“將軍戰(zhàn)[于]河北,臣戰(zhàn)[于]河南”,“[于]河北”“[于]河南”可以歸位到動詞“戰(zhàn)”前,因此作狀語后置理解。
第二種,古漢語中復音虛詞“于是”,用法與現(xiàn)代漢語的“于是”不盡相同,當構(gòu)成“于+是(代詞)”這種結(jié)構(gòu),也可以用歸位法來判斷。如:
《捕蛇者說》中“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中的“于是”用歸位法翻譯為“我祖父在捕蛇這差事上死去,我父親在捕蛇這差事上死去”,也可以不需要歸位,翻譯為“我祖父死在捕蛇這差事上,我父親死在捕蛇這差事上”,兩種翻譯均可,就作狀語后置理解。
《鴻門宴》中“得復見將軍于此”句子中的“于此”屬于“于+代詞”結(jié)構(gòu),可用歸位法翻譯為“能夠在這里又見到將軍”,不能翻譯為“能夠又見到將軍在這里”屬于狀語后置句。
綜上所述,文言文中“于”與名詞組成的介賓短語,是狀語后置還是正常補語,不可一刀切,而應該結(jié)合語境,運用歸位法,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其實,“于”作介詞,與代詞、或短語結(jié)合,構(gòu)成介賓短語去修飾動詞、形容詞,也都可以用歸位法去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