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時龍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北京,100732)
明代江西吉安府安??h是江右王學的核心區(qū)。復真書院位于安??h南鄉(xiāng)。無論從地理位置還是影響力來說,它與位于安??h城的復古書院相比似乎都無法企及??梢哉f,大凡論及明代安福陽明后學如鄒守益等人,首先會談到復古書院,而復真書院雖偶而涉及,多半也只是稍帶一筆。因此,將復真書院單列出來進行討論,是出于以下幾種考慮:其一,資料的相對豐富和集中。復真書院志在明清時代數(shù)修,保存到今天的尚有清初的《安成復真書院志》十卷本(存卷一至卷六)。①《安成復真書院志》,清康熙年間刻本,二冊。該志標注為“王吉”纂,有王吉、朱經(jīng)、劉瓚寶、左方興、王謙言、郭汾、顏赤、王燕及等人康熙三十二年序,然實出眾人之匯編,修志姓氏列名124人,如朱經(jīng)、方興、郭汾均在列。如左方興序云:“茲以道院止有編錄而無志載,以故先后實跡散佚難稽,于是同司寇冢孫朱行翁先生率二三同志,搜輯遺文,遍稽舊乘,晨夕參訂者彌月,著為凡例若干,條規(guī)若干,分卷詳列,巨細畢舉,俾登斯堂者觀。申飭圣訓益凜,率士從王之義?!保ā栋渤蓮驼鏁褐尽纷笮?,葉十四下至十五上)郭汾亦云:“王枚翁先生憂之深,爰會鄉(xiāng)都人士,毅然以修志為己任。出其編輯,命汾偕同鄉(xiāng)諸先生共訂閱,一月而校對畢,閱四月而剞劂竣。”(《安成復真書院志》郭序,葉十九下)按,王吉,字枚臣,南鄉(xiāng)金田人,順治辛丑(1661)進士,知光澤縣,解組歸,“倡修復真書院,重刊院志”。參見同治《安??h志》卷十《人物·宦績》,第187頁。此前,安福人數(shù)度有為復真書院修志之想法。郭汾《復真書院志序》云:“汾少時從舅父張荔波先生舉祭,因示以先賢事跡,示以創(chuàng)修源流,且示之曰:‘乃高王父九溪公與家秋渠公(張崧)講學,嘗欲修書院志,而力不逮。今余亦有心,而尚有待也?!保ā栋渤蓮驼鏁褐尽饭?,葉十九上)但這些志都未能形成。在其歷史過程中,形成了數(shù)部“錄”?!稄驼鏁褐尽し怖分屑凑f:“一、匯刻明嘉靖戊午創(chuàng)建書院全錄、天啟癸亥、崇禎丙子二錄?!保ā栋渤蓮驼鏁褐尽贩怖?,葉一下)這表明之前書院有三部書院錄曾經(jīng)存在。不過,李才棟先生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完成《江西古代書院研究》一書時稱《復貞書院記》尚存,而不言殘缺,且書中大量引用鄒守益《創(chuàng)建復貞書院序》、劉邦采《創(chuàng)建復真書院后序》、王時槐《會規(guī)十七條》、劉陽《除夕記》、劉邦采《甲子紀除》等此類在《安成復成書院志》卷七、卷八的留下了目錄的文字。這說明李才棟先生可能見到完整的《復真書院志》,惜不知志存何處。據(jù)稱今安福洲湖中學仍保存有《復真書院志》一種,不知是否為全帙從目錄看,佚失的四卷對研究復真書院的歷史最為關(guān)鍵,幾乎都是涉及書院本身的文字,包括書院序記及詩文、書院會規(guī)、書院田、創(chuàng)置書院姓名等內(nèi)容。如果這些內(nèi)容未散失,對復真書院的歷史也許可以敘述得更充分一些。但是,這些內(nèi)容其實也并沒有完全散失,因為在方志和族譜等材料中還可以找到一些。其二,復真書院在安福乃至江右學派的講學活動中有重要地位。明人劉元卿說:“今天下談學,動推安成,而安成宿學,半在復真。”[1](P71)然而,與復古書院往來多異地的大儒不一樣,復真書院講學更具地域性,是安福尤其是安福南鄉(xiāng)陽明學者的大本營?;顒釉诎哺驼鏁旱年柮鲗W者除了鄒守益、劉文敏、劉邦采、王時槐等人有鼎鼎大名之外,王釗、朱調(diào)等陽明學者一直是人們忽略的。因此,研究復真書院的講學,可以看到最基層的陽明學者們在講些什么?但另一方面,復真書院也像清人郭汾所說的那樣,“雖不能媲美鵝湖、鹿洞,而亦非僅一鄉(xiāng)之名區(qū)”[2](P19a),雖是一地域性講會書院,卻又有其超地域價值。其三,復真書院的存續(xù)與三舍劉氏、大橋朱氏、金田王氏等幾個家族有密切關(guān)系。由對復真書院歷史的探討,可以見到理學與家族間的互動。當然,對于復真書院講學,已有不少研究。李才棟《江西古代書院研究》對復真書院的建立、藏書、會規(guī)、會友除夕聚首等事情均有介紹。吳宣德《江右王學與明代中后期江西教育發(fā)展》對陽明后學在復真書院的講學也所描述。呂妙芬在其對吉安府講會的討論談到復真書院的建設(shè)、規(guī)制以及后來的祭祀、重修的情況。張藝曦討論安福王學與家族時專設(shè)有一節(jié) “王學與南鄉(xiāng)各族”,討論復真書院及環(huán)繞它而存在的三舍劉氏、金田王氏以及大橋朱氏。張衛(wèi)紅《鄒東廓年譜》也談到了鄒守益在復真書院創(chuàng)建與講學中的作用。①參見李才棟《江西古代書院研究》,江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327-330頁;吳宣德:《江右王學與明代中后期江西教育發(fā)展》,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82-284頁;呂妙芬:《陽明學士人社群--歷史、思想與實踐》,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03年版,第126-127頁;張藝曦:《社群、家族與王學的鄉(xiāng)里實踐--以明中晚期江西吉水、安福兩縣為例》,臺灣大學出版委員會2006年版,第189-215頁;張衛(wèi)紅:《鄒東廓年譜》,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04-409、433-434頁。盡管已有不少前期研究成果,但如前述幾層原因,仍有再探的空間。當然,本文寫作的角度自然也不一樣,主要是將焦點對準在復真書院的講學活動上。復真書院在明代的歷史,概而言之,“創(chuàng)自嘉靖,盛于隆、萬……啟、禎二代,漸以衰息”[2](P14a),之后在崇禎年間、清初康熙年間,又經(jīng)朱世守、王吉等人先后修復,然其時講學風氣已衰,徒留其表征而已失其精神。
復真書院位于安??h治南五十里原北真觀址,始建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滴酢栋哺?h志》載:“復真書院,治南五十里,嘉靖戊午邑南士民建。 ”[3](卷P17)這段話里沒有突出任何個人的作用,而強調(diào)復真書院乃眾力成之。王吉《安成復真書院志序》云:“遠邇各著族共勷之?!保?](P1b)自字面推測,王吉認定復真書院的建立有一部分理學家起到重要作用,但各個大族起到相應的輔助作用。清人朱經(jīng)《安成復真書院志序》中起首即云:“南里復真書院,先賢鄒文莊公暨劉獅泉、三五、尹湖山、周東川諸先生所創(chuàng)建者,今百數(shù)十年矣,弘敞壯麗,巋然靈光,與復古、連山書院而并峙?!保?](P7a)他指出在復真書院的創(chuàng)建過程中,鄒守益、劉邦采、劉陽、尹一仁、周東川等人起到關(guān)鍵性作用。實際上,在復真書院的創(chuàng)建中,鄒守益的號召、惜陰諸賢的贊助、臨近南鄉(xiāng)各族的贊襄,共同推動了復真書院的成立。
顏赤《復真書院志敘》強調(diào)鄒守益及王、劉、尹、周四姓作用:“粵溯文莊鄒公,濬姚江之淵源,集同志而誦習,潛占蔚蔥之佳氣,應萃南里之英華,爰謀坐論之址,鼎構(gòu)連云之居。維時王、劉、尹、周之濟楚,居然濂洛之正宗。經(jīng)史典墳之購求,屹若秘府之充積。雅聚十三冬之首,校課浹數(shù)旬之勤。闡幽發(fā)微,名言霏霏盈耳;表微糾慝,懿訓秩秩儆心。匪華閥巨宗,鮮敢叩戶;非莊緌肅□,詎易升庭?綿歷既久,費支之裕饒,規(guī)制之明備,人文之聯(lián)翩,習俗之醇美,景慕者環(huán)墉觀聽,羽翼者霞起云蒸,未可謂非吾鄉(xiāng)之奇觀?!保?](P23b-24a)鄒守益不僅是倡議者,在書院創(chuàng)建過程中還有親身參與,其親筆批買書院的契紙可見?!队H筆批買契紙》備載復真書院購址前后經(jīng)過:“前村王邑侯面許以所佃北真觀作南里書院,而照與、旦時等能繼而述之。諸同志合議,前村居官清囗,其捐地尚義者,前村父子之高也;必償其費以備前村夫人俯仰者,同志之厚也。廼以眾銀貳拾伍兩償其佃價及費,斯為兩盡其道。書院告成,豪杰匯進,前村有知,必拊掌九原矣。書以告來者。 東廓翁鄒守益書于聚奎樓。 ”[2](P7a-9b)雖不是真正的“契”,卻是鄒守益對北真觀址的購買作了前后綜述,讓我們知道當時北真觀址的售價是二十五兩白銀。鄒守益《親筆批買契紙》后的按語云:“書院基址于王前村公橋梓以義讓,而諸先輩必以價售……更見其用心周密,誠不甘以一家之基址為眾姓之書院,必本之價值,授受毫無茍且,乃為可大可久云”。這是防范于未然。以歷代書院的基址看,即便售買者尚不免于侵占,而受人捐讓,一旦有糾紛,則不免失算。當然,慨然愿捐書院基址的王有楠,無疑仍是值得表彰的,故《契紙》后仍附《王前村公行實并像贊》。王有楠號前村,王屯沙洲人,嘉靖壬午(1522)舉人,歷任建平、羅源、烏程知縣,其在三縣時,“倡三縣講學,每月朔望宣六條以諭父老”,“晚年與鄒東廓先生講學于安成四書院”[2](P9b)。 《澈源鄒氏七修族譜》 卷十二雜記的《復真書院行臺事略》更是將復真書院之倡建歸功鄒守益:“文莊公施教南里,從游日眾,門人周儒、朱調(diào)、朱叔湘、王皦、彭湘、王禪、王有楠、王汝懿、王汝震、劉最、劉伯寅等請建講堂于北真觀舊址”[4](P407)。 復真書院門匾上的“復真”二字,亦“鄒守益之筆”[5](P328),可見鄒守益于書院創(chuàng)建之功。
王謙言《復真書院志序》云:“吾里之有復真,則始于惜陰諸賢倡以祀新建者也?!保?](P16a)嘉靖五年(1526)開始的安福惜陰之會,是復真書院講會的源頭,從志書首載陽明的《惜陰說》手書可知。所提到的“惜陰諸賢”,是指最早在安福南鄉(xiāng)成立的惜陰會,主要領(lǐng)導者是劉曉、劉邦采、劉文敏等人。三人皆出自安福三舍劉氏。劉曉字伯光,號梅源,正德八年(1513)舉人,劉戩之孫,“蚤承諭德晉軒人之家學,蜚聲遇科,筮仕廣東新寧令,甫三載即掛冠歸”[2](P3b)。 地方志的記載也說:“(劉) 曉合諸同志歲時講談,而題其端早惜陰。安成惜陰之會,自曉始”[3];“結(jié)屋梅花之源, 合同志歲時講業(yè),題曰惜陰。 ”[6](P201)“梅花之源”即劉曉的梅源書屋,最早是劉曉祖父劉戩讀書之所。劉曉與劉邦采諸人結(jié)惜陰會,最早經(jīng)常性的聚會地點在梅源書屋,當然也包括別的“地之雅勝處”。劉曉《惜陰會約引》云:“曉之事夫子也最早,愧無以為諸君子倡,因念生也異方,不能往受教。在鄉(xiāng)也,又勢各有便,不能聚一。懼夫離群索居,固有因而怠焉者矣。乃與諸同志立為惜陰會,期以各雙月望日輪有志者若干人主供應,擇地之雅勝居焉,互相切磋,各殫厥心,盡五日而散。 與會者非有大故,不得輒免。 ”[5](P325)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惜陰會大概在每個雙月的望日舉行,而會的供應則“輪有志者若干人”負責。作為一草創(chuàng)的講會,無論經(jīng)費與場所均無法保證。這或許是之后同志們要倡建一個固定的書院來行講會的根本原因。復真書院建成后,對講學的保障是明顯的,所謂“肄業(yè)有所,博聞有書,供會有田”[2](P1b)。 南鄉(xiāng)之講會,開始得最早。誠如王時槐所言,“吾吉聞陽明先生之學,結(jié)合聚講,最盛者稱安福,安福之盛乃在南鄉(xiāng)”[7](P142),然而到復真書院創(chuàng)立之后,才真正有定所。鄒守益《創(chuàng)建復貞書院序》談得很具體:“嘉靖丙戌(1526),吾邑諸同志舉惜陰之會?!晔迥辏?536),松溪程侯始作復古書院?!锍螅?554),北鄉(xiāng)同志始作連山書屋,……于是北鄉(xiāng)有同會所矣。南鄉(xiāng)耆舊髦倍于三鄉(xiāng),而每會輒僦屋移具,湫隘而勞瑣,或因以中廢。師泉、梅源、三五、湖山諸君病之,謀諸東川周子,慨然倡其義,而具疏屬四友詣門斂之。首詣山屋,山翁助銀五兩修屋,五兩置田,如連山例。 ”[8](P328)這表明,在復古書院以及北鄉(xiāng)連山書院相繼成立之后,南鄉(xiāng)陽明學者集體倡議修建書院,而鄒守益亦首捐銀襄建。從講無定所、隨地聚講的惜陰會到復真書院,反映鄧洪波先生稱之為“隨地舉會,歸之書院”[9](P5)的明代講會發(fā)展趨勢。
需要指出的是,惜陰會在安??h既具體指劉曉等人創(chuàng)辦的惜陰會,也指之后所有的聞風而起的陽明講會,即復古書院及四鄉(xiāng)所行之講會均可言“惜陰會”。因此,王謙言所說的“惜陰諸賢”,應當既包括劉曉、劉邦采、劉文敏等人,也包括嘉靖初年參與陽明講會的士紳如劉陽、尹一仁、周儒等人。劉陽,字一舒,福車里人,曾受學于彭簪、劉曉二人,又從陽明學,嘉靖四年(1525)舉人,歷官碭山知縣、福建道御史。他在復真書院建成后為復真書院蓄書做了大貢獻。劉陽《復真書院藏書序》云:“是歲,書院成。陽疏而告也,謂古訓當求,當有藏書之閣,有諸經(jīng)、諸史、諸子,俾學者探討。有皇明御制諸書,俾伏讀而遵守者。于是先生長者暨諸同游各以書至。越數(shù)月,書數(shù)千卷萃矣。往者簡冊之富也在私家,稱二萬軸。其在秘省,至三十七萬卷,而作者之意無論辯也。乃今異其所務,則有所裁,誠不以博,于其雅爾。 ”[6](P386)從劉陽藏書序看,復真書院的圖書征集主要是靠 “各先生長者暨諸同游”的捐贈,而且對于藏書的種類和內(nèi)容是有要求的。劉陽可能后來還在書院附近建了自己的居所,以便講學,其《語傅子公善之春官》一文即云,“傅子公善行,別予于復真之舍”[2](P24a)。 尹一仁,字任之,號湖山,安福下南鄉(xiāng)口林人,嘉靖七年(1528)舉人,歷官諸暨教諭、工部主事、歸德知縣。相比較而言,周東川名儒,名氣最小。同治《安福縣志》載:“周儒,號東川,南鄉(xiāng)社背人,嘉靖甲午解元,授直隸鎮(zhèn)江同知,有政聲。解組歸,構(gòu)書室于松云窩,偕同志舉惜陰會,互相砥礪,又倡修復真書院,與鄒守益、劉邦采、劉陽諸名儒講學不倦,士習為之一振。 ”[6](P207)周儒是鄒守益的門人。 然而,從《安成復真書院志》卷七《舊刻序記詩文》所著目錄來看,非但有《周東川先生創(chuàng)建書院募序》、《周東川先生聚奎樓記》,則此位平時我們比較忽視的人物,在復真書院的創(chuàng)建中其實起到了重要作用。劉瓚寶《復真書院志序》對周儒對復真書院的創(chuàng)建之功有所概述,說:“惟東川周君承東廓鄒先生、獅泉家先生暨諸先生之命,克謀厥始。 ”[2](P13a)顯然,周東川是書院建設(shè)的直接經(jīng)營者和規(guī)劃者。鄒守益家族的家譜《澈源鄒氏七續(xù)族譜》中也說:“方書院創(chuàng)建之日,周儒獨力任行臺之工?!保?](P407)
宗族的勢力在復真書院的建設(shè)與維系中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肖永明先生談到宋明以來宗族是書院發(fā)展的重要推動力,家族書院在中國書院發(fā)展史上一直占有重要地位。衷海燕曾談到其后安福西鄉(xiāng)的識仁書院建設(shè) “端賴于當?shù)卮笞宓膮⑴c”[10](P102)。 復真書院創(chuàng)建中宗族參與也很明顯,而且超越了一族的范圍,有若干個家族卷入其建設(shè)之中,而動機顯然是要通過對地方公共事務的參與,“擴大家族在地方社會的影響,提升、樹立家族形象”[11](P106)。前面提到復真書院由 “邑南士民共建”?!笆俊钡膮⑴c容易理解,而普通百姓參與到這種文化事業(yè)中來,則主要是因為宗族的參與。復真書院后來在清代乾隆八年的 “朱翰倡輸修葺”、道光八年的“上南里各都捐貲重修”[6](P77),也都可能有宗族的參與。前引顏赤所提到的“王、劉、尹、周之濟楚”,就充分認可四姓在復真書院創(chuàng)建中的作用。王、劉、尹、周四姓,或指王釗、劉文敏、尹湖山、周儒等人所在幾個宗族。王釗字子懋,先后從學于劉曉、王陽明、鄒守益,所謂“學凡三變”,而“聞四方惜陰之會,輒往相質(zhì)正,而本邑同志尤胥協(xié)于公,其倡會講學之力實居多焉”[2](P13b-14a)。 王釗的弟弟王鑄,字子成,師王陽明,卒業(yè)于鄒守益,“與復古、復真諸君子講學不倦,……歿祀復真書院”[6](P207)。 王時槐曾說:“吾吉夙稱東南鄒魯之邦,而安成南鄉(xiāng)賴兩峰、師泉、三五三先生倡學于復真,其時吾族諸叔柳川、石泉、潛軒實相與切磋而興起之。 ”[7](P62)金田王氏對于復真書院的投入,除了王釗、王鑄等人外,王時槐、王士翹等人亦均出自金田王氏。王士翹,號吾厓,嘉靖七年(1528)進士,既貴之后,“置田復真書院”[6](P166)。 在這四個主要的資助的家族之外,另有吳氏也曾向復真書院捐銀助購學田。劉陽《答吳麟峰兼謝繼峰、汶峰、云峰共助金買田復真書院》云:“流水高山結(jié)構(gòu)緣,吾鄉(xiāng)精舍盡堪傳。君家兄弟篤同好,同畫山田試井田。 ”[6](P79)可見,捐金為復真購田的吳麟峰等四人為兄弟。
作為復真書院的主要倡建者,復真書院創(chuàng)立之年,鄒守益即講學于此。鄒德涵《文莊府君傳》稱“邑中士為建東山、復真講院,肅府君主教事”[14](P1364),誠非虛語。 在復真書院初創(chuàng)時,鄒守益對“復真”二字闡釋說:“圣門慎獨之旨,從心從真,即此是本體,即此是工夫。自真之嚴毅曰恂慄,自真之流貫曰威儀?!侠锿緟f(xié)建書院,以復真為的,書以致交儆,砥德勵材,神占告之矣。 ”[2](P1a)在此后不久的復真書院講會中,鄒守益再次從“慎獨”的角度對“復真”二字進行闡述。他在《樂安錢街余氏族譜序》中說:“東廓子之趨復真也,與同志研師門之旨。曰:真也者,其帝降之良乎!復真也者,其慎獨之學乎!獨知之神,超然聲臭,不可覩聞,而體物不遺,莫見莫隱。陽明先師以恂栗釋齋明,以成儀釋盛服,愚夫可以與能,而圣人有所不能盡。故自盡性至于能化,安勉雖異,而與幾存義,更無二德業(yè)。世之豪杰,孰不愿學也?俄而厭;孰不愿誨也?俄而倦;率本于不真而雜以妄耳。書院之建,捐利尚義,砥德礪材,神人交相之矣。凡入斯門,升斯堂,無少長,無窮通,孳孳以復其真,書院其不為虛器乎!同志咸歡然有省?!保?2](P300)從序文中對“書院之建”的追述來看,此次鄒守益所赴講會應該即創(chuàng)建當年冬季的講會。據(jù)耿定向記載,在該年冬天的復真書院講會中,鄒守益所講還談及“仁”。耿定向《東廓鄒先生傳》載:“冬,復真書院成。示學者云:‘仁者,人也,是圣人示做人正脈。須仁為己任,方可頂天履地,立三才之極。否則無惻隱羞惡,便近于禽獸。然仁義之實,只從事親從兄自邇自卑做去,便可通神明、光四表云。’”[13](P560)對于鄒守益而言,他也極重視這樣一個新的講學陣地。他在寫給陳昌積的信中也說:“近南里協(xié)建書院,得切偲其間,直覺儆惕,老年不求結(jié)果,汩汩塵坌,何時得潔凈? 真是虛過此生!”[12](P631)雖然復真書院直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秋才開始“初舉大會”。但是,之前鄒守益對復真書院卻一直非常關(guān)注,所謂“青原、白鷺、武功、復真,積歲每再至”[2](P2b)。同治《安??h志》亦云:“同志建連山、復真書院,延守益主講其中,其言明白簡易,學者多所啟悟”[6](P196)。 例如,他在《復王信卿》的書信中說:“遠游逾百日,得以趨奠先師于天真、蘭亭之間?!诜e勞冒暑,舊痔復發(fā),靜息久之,乃漸就愈。重陽后,已約入復真矣。正念舊歲之聚,思欲再晤,惠訊遠至,氣機相感,能撥冗一至,切偲數(shù)宿,月盡乃散,何如何如?”[12](P674)從鄒守益所言其游天真、蘭亭之間,則當在嘉靖三十九年(1560),而其中所稱“舊歲之聚”,則似暗示鄒守益在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參加過復真書院講會。在為王貞善所寫的墓志銘中,鄒守益也確實提到王貞善之子王一俞“趨復真以征銘”[12](P1003)。可見,復真書院是鄒守益在復古書院之外重要的講學之所。鄒守益甚至在復真書院內(nèi)有經(jīng)常性住所 “行臺”。萬歷《吉安府志》云:“(復真書院)中為堂,堂后為聚奎樓,……樓后為東廓先生行臺,祀主其中。 ”[12](P213)
嘉靖四十一年(1562)八月,復真書院舉行大會,與會者“凡二百六十余人”,而鄒守益亦赴會。會中,鄒守益講《論語·為政》數(shù)條,[12](P772)還講了孔子“隨氣習而變化之”的教育思想,并且說:“謹愨者不能奮拔,穎爽者不能平實,介亢者不能宏遠,是以氣習自限,未可語弘毅。宗脈任重道遠,真誠惻怛,戰(zhàn)戰(zhàn)兢兢,以進皜皜,是豈魯者能之。復真書院大會,錄以致砥礪之助,且以質(zhì)于來游諸君子。 ”[2](P2b)《復真書院志》卷二載《鄒文莊先生學語(親筆)》,即鄒守益集內(nèi)所錄《復真書院講語》,文字小異而已,而所講則《論語·為政》內(nèi)數(shù)條?!秾W語》云:“壬戌之秋,復真同志舉大會,各邑縉紳及耆舊俊髦,凡二百六十余人,敬錄以交儆?!逼浜笕f歷己未 (1619)朱世賓按語云:“此其年初舉大會后,為先大父松嵓先生請而作也。今刻于惜陰說之左,見自會稽以來師弟一脈之遞承云?!笨梢?,此段親筆是鄒守益赴會講學后為朱叔相所書。[2](P1a-3b)值得注意的是,朱世賓所云的“初舉大會”四字,意味著復真書院舉行大會,始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F(xiàn)在無法判斷復真書院所舉行的“大會”,究意是從何層面上講。然而,二百六十余人的規(guī)模,堪稱大會。參加這次大會后不久的十一月,鄒守益便逝世了。因此,這也是鄒守益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參與復真大會。
鄒守益的南鄉(xiāng)門人不少,多參與復真書院講學。除南鄉(xiāng)朱叔相、朱調(diào)外,廬陵蕭文岡也曾參與復真講學。王時槐《壽蕭文岡丈八十序》云:“(蕭文岡)先生蚤受學鄒文莊公之門,既拔賢科,為霍山令,仁慈真懇,先德教而后刑辟,邑人誦戴迄于今未衰。比解組歸,與郡中同志講學于青原、西原、復古、復真、游仙,退而家居,則月聯(lián)鄉(xiāng)族為會?!保?](P157)鄒守益門人劉萃源也直接參與到復真書院的日常事務管理。王時槐 《壽萃源劉君七十序》云:“君蚤游邑庠,詞藝燁然,已而以親老奉詔例歸而侍養(yǎng)?!瓗熓挛那f鄒公,嘗直書院之事,約己而節(jié)費,復增田制器,院事秩然一新,諸同志交賢之。……君壽躋七袠,朱生允作以復真諸同會友人之意,謁予一言以賀?!保?](P86)自王時槐最末交待壽序之作以復真會友之請,則其所掌“書院”當為復真書院。鄒守益門人彭湘因居近復真書院,乃筑雪蓬以隱修。同治《安??h志》卷十一《人物·儒林》:“彭湘,字元宗,王屯人,少為博士弟子,聞鄒守益倡惜陰會,往師之,甚見稱賞。遂購古書,旦暮搜討。居邇復真書院,獨治一室,題曰雪蓬。侍郎周寀為作雪蓬記。客至,焚香煮茗,評校古今人物,晰如撐掌。性疾惡,或諷其隘,終不改。師事劉陽,與同里王橝友善,每有疑義,相與剖析。族子伯訓博學工詩文,亦游劉陽之門,稱高弟。 ”[6](P202)
鄒守益之外,南鄉(xiāng)的三位陽明高第弟子——劉文敏、劉邦采和劉陽——顯然是復真書院講會的核心。王時槐說:“往吾邑南里先進劉兩峰、師泉、三五三先生倡集諸士,歲萃于復真書院,以正心修身之學互相切摩,一時善類興起,里俗率歸淳厚。 ”[7](P164)萬歷《吉安府志》記載云:“(劉邦采)與諸同志聚講于復古、復真、青原、五云、楚越之間,皇皇引掖弗倦?!保?4](P365)劉文敏雖然未曾入仕,在講學中卻有重要地位。其門人說他“雖布衣之未貴,而與東廓、雙江、三五三先生并齊名于鄉(xiāng)邑之評”[7](P243)。 劉文敏門人王時槐雖然在嘉靖初年已移居府城,其講學主要在廬陵西原會館,所謂“西原、復古,其洙泗也,青原,其洛社也”,但因為?;匕哺=鹛锛罀?,常到復真講學,所謂“他若復真,若復禮,若道東、龍華、玄潭、萃和、云興、明新、明學諸書院,歲一再過,隨地異施”[2](P16a-17a7)。 王時槐自敘云:“予既老,無他營,惟以孔孟正學與郡邑諸同志時時聚于西原、青原、復真、元陽之間。 ”[7](P29)又說:“某自歸金田以來,賴吾郡先覺倡明正學,遺風尚存??ひ貧q時會講不輟。如在郡有青原之會,安福有復古、復真、復禮、道東之會,廬陵有宣化、永福二鄉(xiāng)之會,吉水有龍華、元潭之會,泰和有萃和之會,萬安有云興之會,永豐有一峰書院之會,永新有明新書院之會。每及期見招,必往赴焉?!保?](P667-668)同治《安福縣志》亦云:“以告歸,與鄒元標、鄒德溥諸同志往復講學于復真、復禮、道東諸書院,每登講席,危坐終日。 ”[6](P198)王時槐八十一歲時,即萬歷三十年(1602)九月,仍然“赴復真會五日,遠近聞先生至,咸忻躍,聚至數(shù)百人”[7](P691)。 《安成復真書院志》內(nèi)錄其《復真會語》二則,一則論“性”,一則論人不可“有意見”,以道無窮,人宜學大舜之舍己從人、顏子之若無若虛。[2](卷六,P20a-b)王時槐還為復真書院訂了《會規(guī)十七條》,首稱“學以求仁為宗”,而最末一條言“舉業(yè)一事……實圣學中之一事也”,而會規(guī)于講會中的氣氛也要求以從容為上,所謂“會時宜肅容斂氣”,“會中同志或有過失,不必對眾面斥”等等。[5](P329)劉文敏、劉陽二人入祀復真書院時,王時槐有 《奉先師兩峰劉先生主入祀復真書院告文》、《劉三五先生主入祀復真告文》,可見王時槐在萬歷年間的復真書院中有較大的話語權(quán)。王時槐萬歷三十三年(1605)歿后,其門人朱世守乃為其鼎建專祠于復真書院,后圮,康熙間朱玉槎孫朱一行又重新修復。
劉邦采因留下的著述不多,故而難見其在復真書院的活動。然《安成復真書院志》卷七目錄中有劉邦采《創(chuàng)建書院后序》,則其參與書院之始建可知。其門人在復真書院的講會中極其活躍,如朱氏之朱叔相(1511-1581)、朱調(diào)(1512-1596)、朱意(1534-1592)等。朱叔相,字汝治,號松巖,槎江人。他認為人的氣質(zhì)偏處難化,而 “逸豫吾之痼疾”,因此“深以厭喧耽寂為戒,凡書院輪值會事,邑中清理稅冊,皆委瑣,一任之不辭,意欲從性偏難克處克之”[7](P141)。 同為鄒守益、劉邦采門人的朱調(diào),字以相,大橋人,晚年“每歲青原、復古、復真士友大會,雖祁寒暑雨……必杖履而趨”[2](P20a)。 鄒德泳《答復真書院書》說:“復真一壇,吾鄉(xiāng)理學院派之宗也。憶不肖兒時,猶及承松巖、易庵二先生之教。當時雖不知領(lǐng)會,然獲見道范,岳然雍然,非復人間儀表,真有目擊道存者,而不俟夫闡發(fā)之及也。 ”[6](P479)朱叔相之侄朱意,字肯誠,先師事朱叔相,繼受學于劉邦采,“經(jīng)理復真書院,皆盡其衷誠”[7](P147)。 另外,劉邦采門人劉汝棟、康士賓均曾參與復真講會。劉汝棟(1554-1580),字邦楨,初學于朱調(diào),“繼及師泉先生之門”,“凡復真、復古、爐峰、青原之會,雖寒暑風雨必赴,出無仆從,裹糧徒步而行”[7](P183)。 康士賓,號晉吾,安福南鄉(xiāng)黃陂人,師事劉邦采、王時槐,“每歲率弟士宸、侄祐講學復真,議論鏗發(fā),學者信從之”[6](P203)。
劉陽雖然在整個江西地區(qū)的講學活動中活躍程度不高,但在復真書院的講學中卻比較活躍。《安成復真書院志》記載了劉陽《復真會語》一則,專就《論語·子張》中“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一語而發(fā),以子夏“在圣門猶稱篤信謹守,使今日學者皆得稱于篤信謹守,良亦幸矣”,而不必今之學者盡皆顏子也。[2](P20a)他甚至有段時間在復真書院長住,讀書為樂。其《宗兄以治別復真》詩云:“宗家兄弟心能共,來共函中幾卷書。 ”[15](P19)其中隱然可見劉陽讀書于復真書院的情境。有時除夕守歲,劉陽也在復真書院度過,其詩《元日有懷劉郡丞師泉,度歲復真書院》可證。劉陽的門人因此也經(jīng)常參與復真書院的講學。據(jù)載,劉陽“嘗會復真,群公夜講罷,門弟子就公繞床趺坐,退若有得也”[2](P10a)。 這樣環(huán)侍聽講的場面溫馨而動人。其門人中可知者如朱汝昌。王時槐 《朱康夫墓志銘》載:“康夫諱汝昌,……年二十棄舉子業(yè),受學三五先生之門。先生辟云霞之館于三峰,康夫縛椽依其館側(cè)。已而先生講學九峰、青原、復真、復古之間,康夫無不侍幾杖焉。 ”[7](P142-143)但是,劉陽的門人對于復真書院的擔當似乎不強。被劉陽眾門人視為劉陽嫡傳的李挺(1535-1603),南城外人,似乎并不關(guān)注復真書院。王時槐《一吾李君志銘》記載說:“公諱挺,字秀卿,姓李氏,別號一吾?!C贄鄒文莊公之門?!那f公沒,公謂學不可以無師,亟趨三五劉先生之蓬圃受教焉,先生深器重之。……三五先生沒,同志創(chuàng)崇訓祠,共聚以繹師訓,復以所事先生者事公?!保?](P168-170)或者是因為有崇訓祠的講學,淡化了劉陽門人對于復真書院的感情。
隨著安福南鄉(xiāng)的陽明第一代門人劉邦采、劉文敏,以及第二代門人朱叔相、朱調(diào)、朱意等人的相繼離世,加以經(jīng)歷過萬歷七年的毀書院運動,復真書院雖然得以保存,但其講學卻相對沉寂了下來。萬歷初年的毀書院,由于王皦、劉肇袞、鄒善等人的保護,復真書院雖然未毀,但卻變賣了書院院田以抵價。《安成復真書院志》記載:“白室王先生,諱皦,字內(nèi)虛,汶源人,……師事劉獅泉先生?!瓡r江陵禁學毀講院,或危公弗避將自及,公毅然與劉燕峰、黃一明諸先生謀之鄒穎泉先生,易院田輸官,用是院不毀。 ”[2](P21b-22a)燕峰劉先生即劉肇袞,字內(nèi)重,下南鄉(xiāng)口林人,與鄒東廓、尹一仁等人為友。此時,復真書院建筑雖存,但顯然風氣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甚至人們對于“書院”的名稱也有所忌諱,要稱之為“復真書社”[7](P9)。 在此情形下,復真書院講學雖然在士紳們的努力下得以保存,但討論陽明學的學術(shù)氣氛卻在削弱,唯有維風易俗的功能正在突顯。
應該說,明代安福的講會自嘉靖年間以來就兼具講學與教化的雙重功能。在鄒守益等江右陽明學者來看,學問與風俗本就不可分割。講學的目的或效果,是要使“君子有所誘而為善,小人有所憚而不敢為惡,淺者習威儀,守繩墨,深者略言語,而優(yōu)入于性命……其教立而俗以不偷”[6](P428)。 王時槐為復真書院所訂的《會規(guī)》十七條,也要求“禮以范俗,而士者民之望”[5](P329),對士作為民之表率以正風俗提出了要求。而且,鄒守益等人在講學之余對地方風俗和社會事務的參與很廣泛。復真書院由惜陰會發(fā)展而來的,其主旨是商討師說無疑,但像劉陽、朱叔相、王釗等人在講學之余,也都積極參與鄉(xiāng)里與家族的建設(shè),倡行鄉(xiāng)會和族約。復真書院創(chuàng)建中尹、劉、王、周諸族的襄建,大概也表明復真書院既具有其“學術(shù)性”,也具有“社會性”。與陽明學并無淵源的地方士紳也會參與到復真書院的講學中來,如劉勛、周寀等人。劉勛,字建伯,號北華,與鄒守益、蔣道林等人友善,“聞王文成良知之旨”,“晚歸安成,講學復真書院,直抒所見,便欲奪席矣”[16](P593)。 周寀,字濟甫,號三泉,南鄉(xiāng)龍?zhí)锶耍尉溉尚纾?562)進士,“嘗游羅洪先門,學務踐履,義利介然”[6](P166),致仕后因“家近復真書社,數(shù)從鄉(xiāng)之先生長者,攜衾炊黍而問學焉”[7](P9)。隨著萬歷年間具有領(lǐng)導力的陽明學者劉邦采、劉文敏等人的相繼逝去,復真書院對于學者的吸引力大不如前。從前述王時槐在萬歷三十年(1602)九月赴復真會時“遠近聞先生至,咸忻躍,聚至數(shù)百人”的場景就能明白,學術(shù)領(lǐng)袖人物對于講會是有關(guān)鍵性作用的。鑒于復真書院之前作為陽明學重鎮(zhèn)的地位,不少著名學者在晚明也曾陸續(xù)到復真書院講學。安福籍的王時槐、劉元卿(1544-1609)自不待言,即吉水鄒元標亦曾到過復真書院。鄒元標《愿學集》卷一詩《復真書院覩雪蓬舊隱處》可證。但是,由于萬歷朝后期整個吉安府陽明學的重心已不在安福,新一代安福陽明學者如王時槐、劉元卿的講學活動,或在廬陵,或在安福西鄉(xiāng),復真書院作為陽明學重鎮(zhèn)的地位大為削弱。
在這種情況下,負有參與地方事務之責的士紳開始更積極地參與復真書院事務。萬歷二十四年(1596),也就是劉邦采的門人朱調(diào)以八十五歲高齡離世的那一年,劉思瑜號召重新復真書院講會。劉思瑜(1544-1598),字伯美,南鄉(xiāng)九女窟社背人,隆慶元年(1567)二十四歲時舉于鄉(xiāng),五上春官不第,謁選為石城教職,萬歷十一年(1583)成進士,歷行人、御史、彬州判、磁州判,至萬歷二十四年(1596)謝事歸家,“息跡世榮,獨惓惓欲興起復真之學以開后進,不啻饑渴”。斯時“先進凋謝,諸士失所宗依”,劉思瑜 “復偕諸大夫入書院振勵之”,言于眾曰:“里俗之淳漓,觀于士習,士習之隆替,系于鄉(xiāng)大夫。今復真正學不力,無以勸士而訓俗,吾儕從大夫之后,責不容諉,盍共勉諸?”至萬歷戊戌 (1598),“公已預訂季冬二日復真之會,至期公寢疾,猶促仲弟往供會事毋怠,后二日而公不起”[7](P164-167)。 劉思瑜與陽明學并無直接關(guān)系,甚至很難說他是一個陽明學的愛好者。他對眾人到復真書院講學的動員,也清楚地表露重新修復的復真書院的講學,不再主要討論學問,而主要的目標是要正士習,是解決“里俗”澆漓的問題。所以說,劉思瑜晚年重興復真書院講學,目的不是商學,而是化俗。相對來說,來自槎江的朱世守對復真書院講學的參與,更有“學”的意涵,因為他是劉邦采門人朱叔相之孫,又是王時槐門人。朱世守,字惟約,萬歷二十三年(1595)進士,官至吏部侍郎。他“通籍五十余年,強半林下,壯年師事塘南王先生,至老誦法不衰,每歲復真聚講,必躬親值事,可謂克承祖志”[2](P25b)。 他對于復真書院講會在十七世紀以降的維持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不僅“略本青原冊式而匯增之”[17](P235),制成《復真會冊》,又編纂《復真書院志》、《復真續(xù)志》。天啟年間魏忠賢禁講學,毀書院,朱世守“力為護持,潛移默挽,復真得以不毀”[2](P25b),并在崇禎年間又重修了復真書院。所以到清代,復真書院又增加了對朱世守的從祀。從萬歷到崇禎年間的講學期間,為擴大復真講會的影響,朱世守約西鄉(xiāng)劉元卿赴會,而劉元卿亦曾經(jīng)應約參會。在寫給朱世守的信中,劉元卿說:“西南之隔,直一礪山耳。以塵紛相撩,不獲時就有道之教。頃取便登龍耿焉,弗肅承命,宴豐腆,何以能承?”但是,朱世守并不長于理學。劉元卿在信中對他有委婉的批評。劉元卿說:“近幸從丈聞復真諸大老之教,大要謂學當著察,當用心,不當用意?!比欢鴮τ谥焓朗亍爱斨?,當用心”之類講學語,劉元卿或認為太淺近,毫不客氣地指出:“學必識心,乃能無意,乃謂之著察。識心則小事大事,無非此心之用。 ”[19](卷三《簡朱玉槎文》,P71)大概在劉元卿看來,講學而只論及于“著察”、“用心”這樣的層面而無向上語,是遠遠不夠的,所以提出要學者“識心”。
透過這樣的批評也許可以看到:由于同志離落,早期陽明學講會商談學問、討論心性的特點,在十七世紀的復真書院講會可能很難再見到了。相反,無論是著察,用心,更像是作為一般的教育士人的理念,是“正士習”,而不是要悟徹性命之學。崇禎初因諫而被罷黜后回鄉(xiāng)參與復真書院講學的劉垂寶(1625進士)在《復真書院記》的一段話,堪作此種功能轉(zhuǎn)變的注腳:“學者不獨得諸言,而尤必見諸行。不獨自淑其身,而尤必公諸天下?!倭钗彷吔袢帐靶悦嗾?,修雕蟲之末技,無裨世用,無論其于學無所得也。即稍有所得,處士純盜虛聲,庸足多乎?然則為訓詁為詞章,非學也,維綱紀正風化,乃學也。 ”[6](P423-424)時移勢易,書院講學的目的也發(fā)生變化。當然,復真書院的講學風氣的變化,既有其特殊性,也是晚明重整社會道德訴求抬頭在講學上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