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作帝
《祝?!返恼Z言禁忌是很明顯的現(xiàn)象,魯迅甚至在文本中直接陳述:“我也還想打聽些關(guān)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雖然讀過 ‘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dāng)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倘不得已,就該用一種替代的隱語,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屢次想問,而終于中止了?!边@里提到的死亡疾病語言禁忌,只是《祝?!分T多語言禁忌之一種。事實上,語言禁忌貫穿《祝?!啡?,幾乎凡有人物對話的地方,都避免不了禁忌發(fā)生?!蹲8!返恼Z言禁忌隱藏了一個老套的悲劇主題,即祥林嫂是魯迅筆下封建社會“吃人”的犧牲品:“在政、族、神、夫這封建四權(quán)的殘酷蹂躪下,祥林嫂的苦難高過山岳,深如蒼海!”“是不幸的人中的最不幸者?!薄盎钪龥]有出路;死去,她也沒有出路!”①從一定程度上來說,《祝福》的語言禁忌與封建四權(quán)之間結(jié)成了鏈條,讀者能夠通過它們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來更好地理解文本的深刻性和復(fù)雜性。
《祝?!分械恼握Z言主要與當(dāng)權(quán)者、知識分子有關(guān),底層大眾遠離政治,只能從側(cè)面照射出封建政權(quán)給他們帶來的災(zāi)難。四叔不是小說的主人公,但是魯迅圍繞語言禁忌的議論段落以他為落筆重點,可見他掌握著生死予奪的權(quán)力。實際上四叔正是封建政權(quán)的代表與化身,他極力維護守舊的政治制度,是造成人物悲劇命運的罪魁禍首。
《祝?!烽_頭即寫到,四叔跟“我”寒暄,“之后即大罵其新黨”,后一句通過“我”的附注:“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睌⑹轮魅斯拔摇弊鳛閱⒚涩F(xiàn)代知識分子,對此該持何種態(tài)度與立場?小說沒有交代,緊接著寫道:“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這暗示了兩人之間政治態(tài)度的分歧,至于我是否反抗和駁斥,語焉不詳?!拔乙粋€人剩在書房里”“我明天決計要走了”,又無疑塑造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失敗者形象。
四叔和“我”談話的中斷和空白為政治語言禁忌留下了空間。四叔作為封建政權(quán)的執(zhí)行人,對于政治新生力量可能帶來的威脅,當(dāng)然無法容忍,索性直接開口大罵新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態(tài)度與立場極為鮮明。平時四叔不會這樣,因為底層大眾明白不了時事政治,朝“我”發(fā)泄也是帶有挑釁和警告的意思?!拔逅摹敝R分子對于政治多少有熱情,“我”因失語催生了政治語言禁忌,顯然無法擔(dān)當(dāng)起自身的職責(zé)。這也為后文祥林嫂詢問“我”魂靈的有無,“我”再次逃避和失職埋下了伏筆。所以從一開始就可以肯定,“我”扮演邊緣角色比任何人都徹底,是時代造成的“孤獨者”。
這就意味著,祥林嫂一類的底層大眾飽受封建政權(quán)的凌辱和損害。小說的第二段以環(huán)境描寫為主,一個是“祝?!钡拿袼篆h(huán)境,以“福禮”和爆竹為客體對象;另一個是具有象征性的政治環(huán)境,朱拓、陳摶、《康熙字典》《近思錄集注》《四書襯》等人、物為主體對象的集中展示,傳遞出不可反抗和悖逆的信息,“我”打算離開更是襯托出了這種象征性。
由此,政治語言禁忌像無形的鐐銬,禁錮了人的思想,與封建政權(quán)緊密鑲嵌,其構(gòu)建的社會秩序及其永久的區(qū)分控制,極大地麻痹了祥林嫂哪怕微乎其微的反抗。她除了“被救”,沒有其他任何出路。
如果說四叔對祥林嫂的控制是間接性和象征性的,儼然拉開了雙方的身份地位,那么在祥林嫂死后,四叔直接對她進行了辱罵:“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祥林嫂之死,恰逢魯鎮(zhèn)年終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好運氣,這關(guān)系到家族興旺,肯定格外隆重。祥林嫂偏偏破壞了隆重氛圍,惹怒了四叔。但為了吉利之勢,四叔使用了語言禁忌,“謬種”之罵,無疑懷有對“異類”的排斥和厭惡心理。
小說中運用了死亡語言禁忌的還有四叔家的短工,源自他對“我”的回答:“老了?!憋@然,同為死亡語言禁忌的“謬種”和“老了”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爸嚪N”具有專用性和針對性,充滿了審慎和煎熬;“老了”相對具有通用性和普適性,充滿了隨意和平淡。短工說祥林嫂之死表現(xiàn)出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四叔則表現(xiàn)出過于激烈的反應(yīng),死亡語言禁忌傳達出“卑鄙”的暴行品格。毫無疑問,站在讀者的角度,“老了”之語使人感覺平淡無奇;“謬種”之語卻是令人拍案叫絕,它具有暗示性,言外之意是,祥林嫂之死對封建族權(quán)構(gòu)成了破壞,她本來就不是家族的人,她的死也就不是家族的事。
“我”和短工的對話使用了最通用的詞語來談?wù)撓榱稚┑乃劳觯础八馈?,而且出現(xiàn)的頻率最多,計5次,“謬種”和“老了”各1次。既然是死亡語言禁忌,當(dāng)然是說得越少越好,這也是為什么長期以來語言禁忌被忽略的原因。需要注意的是,當(dāng)短工告訴“我”祥林嫂“老了”,接下來的段落有兩處顯得很特別。其一,“我”改口且為問句:“死了?”其二,其后的長句傳達出驚訝感,也有之前逃避的內(nèi)疚感。死亡語言禁忌在現(xiàn)代知識分子那里遭到消解,而以正常的詞語取代。這從側(cè)面反映出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沖突,含有魯迅一以貫之的“反抗”精神。
相對祥林嫂之死的輕描淡寫,阿毛之死可謂濃墨重彩。阿毛之死主要是通過祥林嫂的個人重復(fù)敘事進行,魯迅特地安排了兩個完全一樣的長篇段落,讓祥林嫂兩次講述這個悲慘的故事,表明她對阿毛強烈的愛,需要發(fā)泄和舒緩心中的痛,同時襯托“看客”的冷漠。其后,祥林嫂多次講述以及“看客”的鸚鵡學(xué)舌,效果有如孟姜女哭長城的震撼之感。不同祥林嫂之死的是,阿毛之死的敘述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的“老”“死”“夭”之類的死亡語言禁忌。這意味著,兒童地位甚至比婦女更劣勢,拯救他們也是任重而道遠。
嚴格說,魯鎮(zhèn)的祭祀活動不能算是宗教活動,迷信的成分其實更多。但四叔把它上升到宗教級別,莊重、嚴肅、潔凈,完全不敢怠慢,所以要求很高,“傷風(fēng)敗俗”之人不允許沾手。正是在祥林嫂淪為“傷風(fēng)敗俗”的女人之后,宗教語言禁忌派上了用場,封建神權(quán)剿滅了祥林嫂的精神。
宗教語言禁忌運用了重復(fù)手法,帶上了強烈的象征色彩。祥林嫂喪子之后又回到魯鎮(zhèn)做女工,卻在四叔家最忙的祭祀時節(jié)變得清閑了。她去分配酒杯和筷子,女主人四嬸慌忙說:“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她又去取燭臺,四嬸又慌忙說:“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焙髞砺爡菋尩脑挘枇碎T檻,在冬至的祭祖時節(jié),她便坦然去拿酒杯和筷子,四嬸慌忙大聲說:“你放著罷,祥林嫂!”每一次四嬸都隱藏一個相同的潛臺詞:“祖宗不吃不干凈的飯菜?!毕榱稚┳詈舐牫鰜砹?,便沒去取燭臺,從此變化非常大,走向了死亡之路。
縱觀四嬸的三次語言禁忌,有兩個相異之處。其一,稱謂的更替,前兩次先叫“祥林嫂”,多少有尊重之意,后一次先說“你放著罷”,命令式的祈使句,態(tài)度很不客氣,無形中消解了后面稱謂的尊重之意。其二,語調(diào)的變化,前兩次是“慌忙說”,后一次是“慌忙大聲說”。這就是語言學(xué)的“類同”的變化,兩個詞類為一組且相互獨立,但是“語音”的變化可以更新語言的因素。第一個相異之處“祥林嫂”的稱謂代表物理和生理的層面,第二個相異之處“你放著罷”代表心理和精神層面,它使主人公產(chǎn)生了意識行為,再加上“大聲”的警告,炮烙縮手,臉色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她終于明白,產(chǎn)生了“心智的活動,可以知道目的?!雹?/p>
四叔禁止祥林嫂接觸祭品,其實是以神權(quán)壓垮了祥林嫂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毛死后,祥林嫂捐出門檻,原本可以忘掉痛苦,移情到勞作中來。宗教語言禁忌毀滅了祥林嫂的純真想法,加速了死亡悲劇的到來。
《祝?!纷钊菀妆蝗撕雎缘氖切詯壅Z言禁忌。小說對封建夫權(quán)的表現(xiàn),除了嘲笑祥林嫂再嫁的社會輿論,還有隱藏的性愛語言禁忌帶給祥林嫂的身體和精神傷害。
先梳理一下性愛語言禁忌的三次表現(xiàn):第一次是面對衛(wèi)老婆子的夸述,四嬸詢問道:“祥林嫂竟肯依?……”第二次是柳媽連珠炮拷問祥林嫂:“我問你:你那時怎么后來竟依了呢?”“我想:這總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我不信。我不信你這么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后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钡谌问撬麄冎械摹耙粋€”質(zhì)問道:“祥林嫂,我問你:你那時怎么竟肯了?”
與宗教語言禁忌類似,性愛語言禁忌也運用了重復(fù)手法,帶上了強烈的象征色彩。“肯”“依”,這兩個動詞重復(fù)出現(xiàn),含有與是否違背婦女意愿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意思。法國文學(xué)史向來把動詞比作“入侵者”“獨裁者”“篡權(quán)者”,清楚地表明動詞對理解文本的重要性。米歇爾·??鲁珜?dǎo)語言的動詞理論:“語言的入口處在于動詞突然涌現(xiàn)的地方?!雹蹞?jù)此完全可以判定洞房之夜,賀老六采取強奸祥林嫂的方式。祥林嫂頭撞香案,大窟窿鮮血直流,兩把香灰和兩塊紅布止不住血,都是暴力的象征書寫。封建夫權(quán)根本不把女人當(dāng)人,以凌駕的姿勢霸占女人的身體,進而摧毀她們的精神意志。
四嬸的性愛語言禁忌帶有疑問色彩,省略號表示不確定,因此更多是猜測。柳媽則是面對面,使用法官拷問犯人的方式,直逼細節(jié),逐層辯駁,擺出證據(jù),得出結(jié)論,達到了“對簿公堂”的程度。最后“一個”與柳媽最大的不同,加了一個稱謂“祥林嫂”,類同法庭審訊完畢,宣布結(jié)果:“某某某,你認罪嗎?”為定罪與贖罪的最后階段。
祥林嫂終于被眾人綁在了性愛倫理的十字架上,哪怕她第二天捐了門檻,仍然于事無補。封建夫權(quán),不僅是男人給女人的枷鎖,也是女人給女人的腳鏈。每個女人都是受害者,而祥林嫂在做了受害者的同時,也做了殉道者。
總而言之,《祝福》的語言禁忌聲勢煊赫,上層統(tǒng)治者與底層大眾者都掌握了操縱它的本領(lǐng)。當(dāng)他們以“進步者”或者“審判者”的角色登臺之際,往往會為自己話語表達的“無理性”而感到自我滿足。祥林嫂作為他者則在社會共同體中感到受約束,并由此引發(fā)不安、焦慮、窘迫的癥狀。語言禁忌的確是語言行為的“無理性”,但還是以普遍性威力殺死了祥林嫂——曾經(jīng)那么辛勤勞動、頑強抗爭、熱愛生命的樸實婦女。
①丁爾綱.《魯迅小說講話》,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60頁。
②[瑞士]費爾迪南·德·索緒爾著、于秀英譯.《普通語言學(xué)手稿》,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132頁。
③[法]米歇爾·??轮⒛獋ッ褡g.《詞與物——人文科學(xué)考古學(xué)》,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1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