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躍輝
關于李森祥的小說《臺階》的主旨,一線教師的解讀各有差異。在筆者看來,文本中的“臺階”不僅僅作為一種“事物意象”充當著小說的線索,同時也與小說中人物的動作產(chǎn)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特別是父親。本文從“坐在臺階上”的習慣性動作入手,分析父親對于青石板臺階和新臺階的不同心理與態(tài)度,進而探求文本的深層意蘊。
可以說,“坐在臺階上”是父親與青石板臺階最頻繁、最習慣性的動作。文中寫到典型動作的句子有:
①父親的個子高,他覺得坐在臺階上很舒服。父親把屁股坐在最高的一級上,兩只腳板就擱在最低的一級。
②盆水冒著熱氣,父親就坐在臺階上很耐心地洗。
③大熱天父親挑一擔谷子回來,身上著一片大汗,顧不得揩一把,就往門口的臺階上一坐。
④父親坐在綠陰里,能看見別人家高高的臺階。
⑤黃昏貼近家門口時歸來,把柴靠在墻根上,很疲倦地坐在臺階上,把已經(jīng)磨穿了底的草鞋脫下來,壘在門墻邊。
仔細品讀這些句子,我們發(fā)現(xiàn)父親之于臺階的動作是很單調的,也很隨意?!白谂_階上很舒服”應該是最直接的感受。當過年洗腳的時候,父親坐在臺階上;下地干活回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坐在臺階上休息;抽煙時,父親也習慣性地坐在臺階上;到山里砍柴歸來,父親坐在臺階上休息??梢哉f,從生活意義上講,父親其實離不開舊的青石板臺階,臺階甚至可以看作是父親生活意義上依托。“坐在臺階上”的次數(shù)越是頻繁,越能體現(xiàn)父親與臺階之間割舍不斷的聯(lián)系。
但父親對于臺階的態(tài)度卻是矛盾的。一方面,他離不開臺階,另一方面,他卻急于擺脫舊臺階,這是內在的悖論?;蛘哒f,從現(xiàn)實角度看,父親與臺階之間存在著不可割舍的聯(lián)系,而從理想角度看,父親一直期望能夠擁有更高的臺階。小說中對此也進行了反復的渲染,第一句就說:“父親總覺得我們家的臺階低”,后面也提到:“‘我們家的臺階低!’父親又像是對我,又像是自言自語地感嘆。這句話他不知說了多少遍?!币部梢哉f,“臺階”不僅是父親生活意義上的依托,更是生命意義上的依托。父親從內心深處認同“臺階高,屋主人的地位就相應高”的農(nóng)村邏輯,于是便把建造新臺階當作畢生的追求,當作一種理想與信念,甚至當作生命價值之所在。
但是,當新的臺階終于建好之后,父親與臺階之間的“坐”的關系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小說對此有更為細致的描述。一處是:
而父親自己卻熬不住,當天就坐在臺階上抽煙。他坐在最高的一級上。他抽了一筒,舉起煙槍往臺階上磕煙灰,磕了一下,感覺手有些不對勁,便猛然愣住。他忽然醒悟,臺階是水泥抹的面,不經(jīng)磕。于是,他就憋住了不磕。
“坐”的動作與行為如同以前,照舊是抽煙,照舊是坐在“最高的一級”上,但心態(tài)已經(jīng)完全變了。過去是“把煙槍的銅盞對著青石板嘎嘎地敲一敲”,現(xiàn)在卻是“水泥抹的面,不經(jīng)磕”。這種變化顯然不是父親對臺階的過度愛護所致,而是意味著生活意義上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被打斷了,過去那種習慣而自然的心態(tài),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生硬而有隔膜了。這一點更體現(xiàn)在下面這個細節(jié)中:
正好那會兒有人從門口走過,見到父親就打招呼說,晌午飯吃過了嗎?父親回答沒吃過。其實他是吃過了,父親不知怎么就回答錯了。第二次他再坐臺階上時就比上次低了一級,他總覺得坐太高了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然而,低了一級他還是不自在,便一級級地往下挪,挪到最低一級,他又覺得太低了,干脆就坐到門檻上去。
農(nóng)村人見面打招呼,最常見的就是 “吃過了嗎”,如此平常的問題父親居然回答錯了,唯一的解釋就是內心過于緊張,緊張的直接原因則是他坐在了最高一級的臺階上。第二次坐上去的時候比上次低了一級,原因依然是內心不自在。于是一個頗為反常的動作出現(xiàn)了:一級級地往下挪,挪到最低一級。坐在舊有的青石板臺階的第三級上,感覺舒服而且自然,現(xiàn)在坐在新的臺階的任何一級,卻感覺不自在。一個更為深刻的悖論出現(xiàn)了:建造更高的臺階是父親畢生的理想與信念,是他人生價值之寄托,但真正建好之后,不僅失去了過去生活的從容,而且生命開始出現(xiàn)“不適感”。這一點跟父親“老實厚道低眉順眼”的性格不無關系,從父親放鞭炮時的表現(xiàn)也可以看出來。一個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期望通過改變臺階的高度象征性地改變自己的地位,但老實厚道的性格卻又使他自覺不自覺地從內心深處抵制這種改變。而當父親真正坐到新臺階的最低一級時,“他又覺得太低了”,這與“舊臺階時代”的心理如出一轍。因此,父親的性格是一種矛盾性的存在。
不過,如若將父親這種心態(tài)的轉變歸因于性格,依然過于淺顯。我們還可以更深層地分析父親“坐”的動作背后更為深層的原因。
在青石板臺階的時間段里,父親之所以會頻繁地坐在臺階上,并非臺階本身很舒服,而是因為“坐在臺階上”就意味著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不論是父親坐在臺階上洗腳、抽煙或者休息,都是在付出艱辛的勞動之后。在父親看來,真正令人舒服的不是身體本身的舒適感,而是用勞動獲取價值與尊嚴之后的充實與滿足,是農(nóng)民本身所有的價值。但這種價值還不是“終極價值”,“終極價值”便是通過建造高臺階的新屋獲得更大的滿足與充實。但當新屋建成,臺階造好,父親的理想實現(xiàn)了,一種人生價值的“無著落感”便襲上心頭。用通俗的話說就是:父親覺得自己沒用了,沒有價值了。
這一點最直接的體現(xiàn)就是挑水的細節(jié)。當“我連忙去搶父親的擔子”時,“他卻很粗暴地一把推開我”,之所以是“粗暴”,恰恰是因為父親不想讓兒子覺得自己沒有用處了,他依然想用病弱的身體支撐整個人生的價值與尊嚴。父親撬老屋的時候閃了腰,這是身體層面的原因。但“我”在父親閃腰之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父親老了”。這就說明,閃了腰只是一種偶然現(xiàn)象,真正的原因是生命的衰老。
小說的倒數(shù)第四段有一個細節(jié):
父親閑著沒什么事可干,又覺得很煩躁。以前他可以在青石臺階上坐幾個小時,自那次腰閃了之后,似乎失去了這個興趣,也不愿找別人聊聊,也很少跨出我們家的臺階。
過去與青石板臺階那種親密的聯(lián)系中斷了,“閑著沒什么事可干”“煩躁”的背后就是一種價值失落感。這種失落感既表現(xiàn)為對什么都失去了興趣,也表現(xiàn)為溝通交往熱情的衰減,而最直接的動作與神態(tài)則是“他那顆很倔的頭顱埋在膝蓋里半晌都沒動,那極短的發(fā),似剛收割過的莊稼茬,高低不齊,灰白而失去了生機”。當身體逐漸衰老,當生命失去生機時,父親也就真正老了。
于是,過去的“坐在臺階上”,現(xiàn)在變成了“很少跨出我們家的臺階”。又一重悖論出現(xiàn)了:臺階從舊到新,從低到高,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人卻與臺階的關系逐漸疏遠。也可以說,臺階改變的只是外表,人改變的卻是內在的精神。這種改變的深層原因只有一個,就是生命本身的衰老,以及這種衰老帶來的無力感與無助感。在結尾,作者說“父親老了”,這種“老”,是身體的衰老,是生命的衰老。從客觀上講,這是生命的自然規(guī)律,但從主觀上講,這確實令人傷感、令人無奈的事實。正如劉亮程在《寒風吹徹》的結尾說:“我圍抱著火爐,烤熱漫長一生的一個時刻。我知道這一時刻之外,我其余的歲月,我的親人們的歲月,遠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風吹徹?!被蛟S,李森祥的《臺階》所要抒發(fā)的,正是這種生命的無力感。
對于這種生命的無力感,教師要善于引導學生理性對待。這種理性既不是“反其意而用之”,“無中生有”地闡發(fā)出熱愛生命、積極生活等“額外主旨”,更不是完全順從文本的含義,使學生產(chǎn)生一種消極應對、及時行樂的悲觀落寞的情緒,而是要從審美的角度、情感的角度去體驗作者在文中抒發(fā)的情感。如果說為迎合主流價值觀念而過度闡釋文本含義的話,那么審美的觀照在于一種無功利、“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的體驗與審視。或者說,我們可以“分享”作者獨特的人生體驗與生命體驗,但不能“占有”作者的情感。
從文體上講,小說中的“父親”既不是作者本人的父親,也不是“某一個”父親,而是普遍性與特殊性相統(tǒng)一的典型形象,是“這一個”與“這一類”的有機統(tǒng)一?;蛘哒f,作者在小說中以自己的父親為原型,虛構的“父親形象”,是中國農(nóng)村中父親形象的代表,換一句話說,作者通過對小說中父親形象的塑造而表達出的生命的無力感,是父親那一代人的“集體無意識”。從這個意義上講,小說還充滿著對父輩們命運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