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江 東
1945年前后,斯大林以“大國合作”策略與美國一道構建了遠東雅爾塔國際體系,保障了蘇聯在遠東的安全與利益。1945年底,中國局勢不斷惡化,對遠東雅爾塔體系的穩(wěn)定及其間美蘇雙方的利益構成嚴重威脅。馬歇爾使華調處,目的是維護美國的國家利益,但客觀上有利于增強遠東雅爾塔體系的穩(wěn)定、保障蘇聯的遠東利益,因而得到了斯大林的贊同。這是調處最初進展順利最重要的外部因素。此后,莫斯科方面對調處的態(tài)度逐漸發(fā)生變化。1946年7月,斯大林開始公開反對調處,對調處最終失敗產生了重要影響。本文將利用多方檔案文獻,通過揭示莫斯科對馬歇爾調處態(tài)度的轉變過程,從蘇聯角度探討調處失敗的原因。
馬歇爾調處;國共矛盾;蘇聯;對華政策
1945年前后,斯大林對遠東事務的處理采取了“大國合作”策略*本文是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資助項目“馬歇爾調處與蘇聯對華政策的轉變研究”(2017M620139)的階段性研究成果。所謂“大國合作”,即美英蘇(即斯大林認為可以“主導國際秩序”的大國)協(xié)調處理全球性與地區(qū)性的事務,以確保彼此間的利益均衡。參見沈志華、張盛發(fā):《從大國合作到集團對抗——論戰(zhàn)后斯大林對外政策的轉變(根據俄國檔案的新材料)》,《東歐中亞研究》1996年第6期;張盛發(fā):《戰(zhàn)后初期斯大林大國合作政策的結束(根據新解密的檔案材料)》,《東歐中亞研究》2000年第5期;Внешняя политика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 в период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ы.Том II.ОГИЗ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1946 г., сс.47-48; Зубок В.М., Неудавшаяся империя: 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 в холодной войне от Сталина до Горбачёва.Москва: Российская 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2011 г..,由此構建的遠東雅爾塔體系確保了美蘇在遠東的安全與利益,實現了兩國在這一地區(qū)的勢力均衡。1945年底,中國局勢趨于惡化,對遠東雅爾塔體系及這一體系內美蘇雙方的利益構成嚴重威脅。馬歇爾使華調處,目的是維護美國的國家利益,但客觀上有利于增強遠東雅爾塔體系的穩(wěn)定、保障蘇聯的遠東利益,因而得到了斯大林的贊同,這是調處最初進展順利最重要的外部因素。此后,馬歇爾將調處重心轉向中國東北,引起莫斯科方面的高度警惕。1946年年中,斯大林開始明確反對馬歇爾調處,對調處最終失敗的結局產生了重要影響。
學術界目前已有許多關于馬歇爾調處問題的研究,大部分研究者從戰(zhàn)后美國的遠東戰(zhàn)略與對華政策著手,集中探討了馬歇爾調處期間美國對華政策的脈絡、目的及缺陷,并將調處失敗的原因歸結于這一時期美國對華政策內在的“自相矛盾”*牛軍:《從赫爾利到馬歇爾:美國調處國共矛盾始末》,東方出版社,2009年;牛軍:《馬歇爾調處與東北內戰(zhàn)》,《中共黨史研究》1989年第1期;陶文釗:《馬歇爾使華與杜魯門政府對華政策》,《世界歷史》1986年第2期;張植榮:《從赫爾利到馬歇爾——淺析戰(zhàn)后初期美國對華政策及其失敗的原因》,《國際政治研究》1989年第2期;楊澤民:《馬歇爾使華期間的美國對華政策》,《黨史研究與教學》1989年第5期;胡美:《馬歇爾調停與擬議中的美國對華五億美元貸款》,《史學月刊》2008年第9期;Roger B.Jeans, The Marshall Mission to China, 1945-1947: the Letters and Diary of Colonel John Hart Caughey.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11; Larry I.Bland, George C.Marshall’s mediation Mission to China, December 1945-January 1947.Lexindton, Va.: George C.Marshall Foundation, 1998.。還有學者考察了馬歇爾調處期間國共兩黨戰(zhàn)略與策略的變化以及這種變化對調處造成的影響*楊奎松:《1946年國共兩黨斗爭與馬歇爾調處》,《歷史研究》1990年第5期;汪朝光:《東北停戰(zhàn)與國共戰(zhàn)略的調整》,《南京大學學報》1998年第2期;劉信君:《馬歇爾調停與東北戰(zhàn)局》,《東北師大學報》1997年第6期。。從蘇聯角度探討馬歇爾調處問題的研究比較少,個別研究雖然涉及蘇聯,但并未能較好地闡釋馬歇爾調處與蘇聯政策之間的聯系,對莫斯科在馬歇爾調處問題上的態(tài)度演變缺乏系統(tǒng)梳理*陳暉:《馬歇爾使華與蘇聯對華政策》,《歷史研究》2008年第6期。。本文將利用多方檔案與文獻,通過揭示斯大林在馬歇爾調處問題上態(tài)度的轉變過程,從蘇聯角度探討導致調處失敗的原因。*本文對莫斯科在馬歇爾調處問題上態(tài)度演變具體時段的界定,主要依據兩個基本吻合的參照系:蘇聯駐華外交官員在馬歇爾調處問題上的言行傾向的變化;1946年《真理報》關于中國問題報道的內容與傾向。1946年《真理報》關于中國問題的報道,按內容與傾向的演變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1)5月13日之前,報道較少,零星出現的一些也只是消息類報道,基本沒有涉及美國對華政策問題。5月13日,《真理報》首次刊載了關于美國對華政策的報道,直接刊登了一份來自蘇聯國家安全部關于美軍在華登陸的絕密情報的文本。參見《Правда》 13 мая 1946 г., № 113 (10195)。(2)5月13日至7月6日,報道顯著增多,開始出現批評美國對華軍事援助的評論文章。(3)自7月6日起,批判美國對華政策的報道持續(xù)增多,批判的矛頭開始轉向美國對華政治干預,甚至直接指向了馬歇爾調處。7月6日《真理報》首次出現批評馬歇爾調處的報道。參見《Правда》 6 июля 1946 г., № 159 (10241)。
通過雅爾塔會議關于遠東問題的“秘密協(xié)定”與《中蘇友好同盟條約》,斯大林以“大國合作”策略同美國一道構建了遠東雅爾塔國際體系,確立了蘇聯對華政策。雖然他認為蔣介石統(tǒng)治下的中國只算得上“名義上的大國”,但支持“蔣之下的和平”*牛軍提出“蔣(介石)之下的和平”這一概念,涵義是“蔣介石統(tǒng)治下的政治統(tǒng)一”。參見牛軍:《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九年的美蘇國共關系》,《歷史研究》2002年第2期。不僅是他對美國人的承諾,也是確保遠東雅爾塔體系穩(wěn)定與保障蘇聯通過這一體系獲得的諸多利益的需要*АВПРФ, ф.06, оп.6, п.14, д.145, л.1-41.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отв.редактор) Советский фактор в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е 1944-1953 документы Т.1.1944-1948.Москва: РОССПЭН.1999 г., сc.23-48.。整體來看,二戰(zhàn)后初期,斯大林圍繞中國問題的考量主要有:第一,防范中美結成反蘇同盟,威脅蘇聯的遠東安全與利益*Westad Odd Arne, Decisive Encounters: The Chinese Civil War, 1946-1950,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35; Сергей Лавренов, Игорь Попов, 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 в локальных войнах и конфликтах.Москва: ACT; Астрель, 2003 г., с.45.;第二,不允許國民政府消滅中共,但也不支持中共武裝推翻國民政府;第三,確保蘇聯在中國東北的影響*〔美〕赫伯特·菲斯著,林海、曾學白譯:《中國的糾葛》,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466頁。?;谏鲜隹紤],斯大林主要從遠東地區(qū)層面思考對華政策問題。這是他在1945年底同美國重啟“大國合作”的重要背景。
1945年下半年,中國東北局勢急劇惡化,對美蘇各自的對華戰(zhàn)略及整個遠東雅爾塔體系的穩(wěn)定構成嚴重威脅。東北局勢的惡化具有局部性特征,起因是駐東北蘇軍反對、阻滯國民黨軍隊進入東北,反而默許、縱容,甚至協(xié)助中共部隊進入東北。最終,經山海關攻入東北的國民黨軍隊同受到當地蘇軍支持的中共部隊發(fā)生了激烈沖突。蔣介石一度撤退了東北行營,并將東北問題訴諸美國與國際社會,對莫斯科造成巨大的國際壓力,威脅到蘇聯通過遠東雅爾塔體系獲得的一系列利益的法理基礎。*秦孝儀主編:《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七編“戰(zhàn)后中國”(一),臺北“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1981年,第148—149、151—152、565頁。莫斯科因此對蘇軍稍加約束,使形勢一度有所改善*11月16日,斯大林嚴令駐東北蘇軍司令馬利諾夫斯基拒止中共軍隊進入長春、沈陽等地,并協(xié)助國民黨軍接收。參見РГАСПИ, ф.558, оп.11, д.98, л.144,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收藏。駐東北蘇軍嚴格執(zhí)行了莫斯科的指示,一度限制中共在東北的發(fā)展。參見《彭真年譜》第1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337—338頁;董彥平:《蘇俄據東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時蘇俄侵據東北折沖紀要》,中華大典編印會印行,1965年,第32—33頁;姚崧齡編著:《張公權先生年譜初稿》,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562頁;熊式輝:《海桑集:熊式輝回憶錄(1907—1949)》,明鏡出版社,2010年,第304頁;АВПРФ, ф.0010, оп.40, д.7, п.248, л.134-136.Ледовский А.М., Мировицкая Р.А.(сост.) 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 Том IV, Совет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1937-1945 гг., Книга 2: 1945 г., Москва: Памятники исторической мысли, 2000 г., сс.306-307.(以下簡稱: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IV, К.2)。然而,隨后開啟卻迅速陷入僵局的經濟談判致使中蘇關系再度惡化,蘇軍亦重新利用中共對國民政府施壓*《彭真年譜》第1卷,第353頁;姚崧齡編著:《張公權先生年譜初稿》,第618—619頁。。1945年底的東北問題同時引起了美蘇兩國的高度關注。
12月15日,美國杜魯門政府發(fā)布了對華政策白皮書,明確表達支持國民政府的立場,宣稱美國“承認,并將繼續(xù)承認”國民政府是中國唯一合法政府,在國際事務中,“尤其是在消除日本在中國的影響方面”將同國民政府繼續(xù)合作*FRUS, 1945, Vol.7, pp.770-773;秦孝儀主編:《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七編“戰(zhàn)后中國”(三),臺北“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1981年,第48—50頁。。在接著舉行的美、英、蘇三國外長莫斯科會議上,美國國務卿貝爾納斯聲明,任何加劇國民政府困境的行為都不符合美蘇兩國的利益,呼吁蘇聯同美國一起支持國民政府并使中國避免內戰(zhàn)*FRUS, 1945, Vol.7, pp.845-848.。與此同時,美國政府宣布派馬歇爾使華調處國共矛盾。
中國局勢的惡化顯然不符合斯大林對遠東秩序的設計初衷,也對蘇聯的遠東利益構成了威脅。由此,他指示莫洛托夫接受貝爾納斯的聲明,要求莫氏與美英外長一同發(fā)表有關中國問題的聲明,并在聲明中強調國民政府領導實現“中國統(tǒng)一與民主”,“廣泛吸收民主因素到政府機構與停止內戰(zhàn)”的必要性*Внешняя политика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1945 г., Москва: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1949 г., cc.161-162.。此外,斯大林還一改此前消極冷淡的態(tài)度,主動緩和中蘇高層之間日益惡化的關系,不僅同意在莫斯科接見蔣經國*АВПРФ, ф.0010, оп.40, д.13, п.248, л.9.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IV, К.2, c.311.,還在同蔣經國的會談中一再表示對國民政府的理解、同情,甚至是支持*АПРФ, ф.45, оп.1, д.322, л.98-121.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IV, К.2, сс.328-339.。與此同時,他還專門致信蔣介石,稱莫斯科三國外長會議的召開“有助于解決對中蘇兩國均具有如此重要意義的戰(zhàn)后遠東問題”*〔俄〕A.M.列多夫斯基著,陳春華、劉存寬等譯:《斯大林與中國》,新華出版社,2001年,第41頁。。
斯大林還明確表達了對馬歇爾使華調處的支持。1945年12月23日,他告訴貝爾納斯,稱馬歇爾將軍是有能力解決國共問題的人,表示蘇聯政府對馬歇爾在調處期間提出的所有建議都“預先表示高度贊同”*FRUS, 1945, Vol.7, pp.824-825.。馬歇爾抵華之初,蘇聯媒體刊文稱“三大強國”的合作是“鞏固持久和平的條件”,“各大強國采取協(xié)商辦法保證和平的努力成為有效的辦法”*《新時代雜志社論:三大強國的合作是鞏固持久和平的條件》,《解放日報》1945年12月22日。。1946年1月20日,莫洛托夫向美國駐蘇大使哈里曼再次表達了對馬歇爾調處使命的理解與肯定*Севостьянова Г.Н.(под.ред.) 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1945-1948, Документы, Москва: МФД, 2004 г., с.150.。為達成與美國的“大國合作”,斯大林公開表示蘇聯政府無意參與調處。他告訴哈里曼,蘇聯“不愿意擔任調停人的角色”,稱國共兩黨“不存在嚴重分歧”,中共追求蘇維?;疤薮馈?Ледовский А.М., Мировицкая Р.А., Мясников В.С.(сост.) 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 Том V, Совет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1946-февраль 1950 гг., Книга 1:1946-1948 гг., Москва: Памятники исторической мысли, 2005 г., сc.46-47.(以下簡稱: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他還拒絕了國共分別提出的要蘇聯參加調處的請求*《毛澤東致斯大林電:匯報中共的情況》(1946年1月7日),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1卷,東方出版社,2014年,第121—122頁;〔俄〕A.M.列多夫斯基著,陳春華、劉存寬等譯:《斯大林與中國》,第388—389頁。,并警告中共中央下決心停止內戰(zhàn),稱若再不下決心停戰(zhàn),美國的陸軍與空軍就會壓下來*《胡喬木回憶毛澤東》,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31—432頁。。
不僅如此,斯大林還指示蘇聯駐華官員“禁止干預國共談判”。根據時任蘇聯駐華官員列多夫斯基的回憶,時任蘇聯駐華大使彼得羅夫“遵照莫斯科的指示”,沒有同國共兩黨討論這一問題,也沒有“就如何實際解決那些問題提出任何建議”。列多夫斯基認為,斯大林發(fā)出上述指示的目的,是避免對外界造成“中國共產黨人是按照克里姆林宮的訓令行事”的印象,而貽人口實。*〔俄〕A.M.列多夫斯基著,陳春華、劉存寬等譯:《斯大林與中國》,第383—384頁。1946年1月1日,彼得羅夫回避了到訪大使館的中共代表葉劍英與王若飛。中共代表們向負責接見工作的列多夫斯基表示,馬歇爾赴華調處“意味著美國對中國內政的干涉”,中共“注定不會有好結果”,請求與蘇聯駐華大使彼得羅夫商討這一問題并邀請?zhí)K方派代表參加調處工作。列多夫斯基拒絕了中共代表們的請求,稱蘇聯駐華大使館“不可能”給他們提供“任何建議”,建議他們向中共中央尋求指示。*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2, л.20-21.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31.
甚至在國共達成和平協(xié)定的前夕,彼得羅夫仍避免與馬歇爾直接接觸。1946年1月8日,蘇聯駐華大使館一秘費德林同馬歇爾舉行會談。他在會談中提出的唯一問題是,“國民黨是否有能力推動中國民主自由的繁榮”。馬歇爾表示,國民政府“完全有能力”以及“注定”要在中國民主化的進程中發(fā)揮決定性作用。他承認中共是中國國內除國民黨、民盟以外最有組織性與目的性的政黨,但認為中共當前的綱領不符合中國人民的利益,因為中國農民對政治口號不感興趣。對此,費德林不置可否。馬歇爾還指出,其調處的目標是實現1945年12月莫斯科外長會議關于中國問題的決議,表示希望美蘇能恢復雙方在二戰(zhàn)時期的合作精神。*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2, л.34-36.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cс.34-36;〔俄〕A.M.列多夫斯基著,徐元宮編譯:《馬歇爾使華與中、美、蘇關系》,《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1999年第4期。
1945年底,美蘇在遠東問題上表現出的合作態(tài)度,對中共中央產生重要影響。中共中央在繼續(xù)批判美國干涉中國內政的同時,確立了“中立”美國的策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455—456頁。。在馬歇爾調處問題上,中共中央雖然意識到“馬歇爾來華在方法上有改變可能”*《中共中央解放戰(zhàn)爭時期統(tǒng)一戰(zhàn)線文件選編》,檔案出版社,1988年,第34頁。,但并沒有立即表態(tài)。杜魯門發(fā)表對華政策聲明后,中共中央認為“美國已決定不直接參加中國內戰(zhàn),不援助蔣介石武力統(tǒng)一中國”*《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第494—495頁。,因此公開宣布“歡迎”杜魯門的聲明,同時暗示馬歇爾調處應有“相稱的公正”*《中共中央發(fā)言人談話:歡迎美總統(tǒng)對華建議 實現中國和平民主統(tǒng)一》,《解放日報》1945年12月18日。。馬歇爾抵華后,中共中央的態(tài)度仍然較為謹慎,僅稱馬歇爾“來自民主的美國,有美國的民主精神……能聽從結結實實的真正反映民間痛苦與要求的民意的輿論”*社論:《對馬歇爾特使的希望》,《新華日報》1945年12月24日;《胡喬木回憶毛澤東》,第426頁。。
美蘇在遠東問題上的合作態(tài)度,馬歇爾調處最初展現出的公正,以及斯大林要求停戰(zhàn)的警告,影響了中共中央關于國際國內形勢的判斷。1945年底,中共中央高度評價了莫斯科外長會議關于遠東問題的協(xié)議,稱這一協(xié)議開創(chuàng)了“鞏固與持久的和平”新局面*《中共中央發(fā)言人對三外長莫斯科會議關于中國的協(xié)議的談話》,《解放日報》1945年12月31日。。對于1946年1月達成的國共停戰(zhàn)協(xié)定,中共也給出了高度評價,稱其開啟了“整個中國現代歷史中前所未有的和平發(fā)展的新階段”*社論:《和平實現》,《解放日報》1946年1月12日。。此后,毛澤東一再向馬歇爾表達謝意,表示中共愿在調處基礎上同美國合作,并公開宣稱“馬歇爾特使促成中國停止內戰(zhàn),推進團結、和平與民主,其功殊不可沒”。3月4日,他向到訪延安的馬歇爾當面致謝。*《胡喬木回憶毛澤東》,第428—429頁。據胡喬木回憶,他從未聽到毛澤東講過馬歇爾的壞話,即便在中共與美國政府的關系已經惡化的時期。經馬歇爾斡旋,國共陸續(xù)簽訂停戰(zhàn)、政協(xié)與整軍等協(xié)議,中國消除內戰(zhàn)、和平建國的前景似乎一度明朗。
在關內調處的重大成功,鼓舞了馬歇爾進行關外調處的信心。馬歇爾在赴華前接到的關于調處問題的指示主要有兩個:一是“產生一個統(tǒng)一、民主的中國”,二是“確保中國政府能把其統(tǒng)治權擴展到滿洲”*〔美〕赫伯特·菲斯著,林海、曾學白譯:《中國的糾葛》,第458頁。。應當說,進行關外調處根本取決于馬歇爾的調處使命。而東北問題不僅是影響戰(zhàn)后中國局勢的關鍵因素,還直接關乎馬歇爾關內調處成果的穩(wěn)固性,牽涉美、蘇、國、共“三國四方”的復雜關系。1946年2月9日,馬歇爾在給杜魯門的電報中指出,已經取得的調處成果鞏固與否,“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對滿洲動蕩局勢的處理方式”*FRUS, 1946, Vol.9, pp.428-429.。推動馬歇爾將目光轉向中國東北的直接因素,是1946年1月爆發(fā)的營口爭奪戰(zhàn)*秦孝儀總編纂:《總統(tǒng)蔣公大事長編初稿》第6卷(上),臺北中正文教基金會出版,1978年,第14頁。。
恰恰是馬歇爾在中國東北的調處,引起了莫斯科的戒懼,成為馬歇爾整個調處工作“失敗的開端”以及調處最終失敗的“關鍵所在”*牛軍:《從赫爾利到馬歇爾:美國調停國共矛盾始末》,第231頁。??刂浦袊鴸|北是蘇聯遠東戰(zhàn)略的關鍵。這不僅體現于斯大林對遠東雅爾塔體系的設計,還反映在:(一)在1945年至1946年中蘇經濟談判期間,蘇方提出了幾乎要獨占全東北的要求,給出的理由是“不愿有第三國摻入”而非“欲一手霸占利益”*姚崧齡編著:《張公權先生年譜初稿》,第639—642頁。;(二)1945年12月29日蘇聯副外長洛佐夫斯基在給斯大林與莫洛托夫的報告中指出,“現在主宰中國的則是美利堅合眾國。美國渴望向華北和東三省滲透。對蘇聯而言,這是最重要的問題之一”*〔俄〕A.M.列多夫斯基著,陳春華、劉存寬等譯:《斯大林與中國》,第10—14頁;АПРФ, ф.3, оп.86, д.146, л.20-26.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IV, К.2, сс.323-326.;(三)1945年和1946年之交,斯大林當面告訴蔣經國,中國東北是“蘇聯的地區(qū)”*〔俄〕A.M.列多夫斯基著,陳春華、劉存寬等譯:《斯大林與中國》,第29頁。??梢韵胍?,馬歇爾進行關外調處,必然會引起莫斯科的戒懼。
這種戒懼還普遍存在于駐東北蘇軍中。馬歇爾調處最初獲得了莫斯科的贊同,但始終沒有得到駐東北蘇軍的理解。在后者看來,馬歇爾調處的目的是“破壞中共同蘇聯與蘇共關系”,以及“對蔣介石集團提供軍事援助”*Сладковский М.И.(гла.ред.)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 Китая (1928-1949),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Наука》 Главная редакция восточ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1984 г., с.256.。正是在馬歇爾關內調處不斷取得進展的1946年初,駐東北蘇軍采取了一系列惡化局勢的措施*董彥平:《蘇俄據東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時蘇俄侵據東北折沖紀要》,第84—85、107—108頁;姚崧齡編著:《張公權先生年譜初稿》,第619頁;《彭真年譜》第1卷,第389頁。。雖然蘇軍的行為有迫使國民政府在經濟談判中作出讓步的考慮,但其時機的選擇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蘇軍對美國勢力進入東北的戒懼。莫斯科在美英壓力下于1946年3月宣布撤軍,進一步加劇了駐東北蘇軍的這種戒懼*Внешняя политика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1946 г., Москва: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1952 г., с.111.。此后,在馬歇爾將調處重心轉向東北后,蘇軍開始對當地中共部隊提供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支持與援助,包括提供大批武器彈藥與協(xié)助搶占鐵路干線及大城市等*參見楊奎松:《關于解放戰(zhàn)爭中的蘇聯軍事援助問題——兼談治學態(tài)度并答劉統(tǒng)先生》,《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1期;《王首道回憶錄》,解放軍出版社,1988年,第469—471頁;Агеенко К.П.Военная помощь СССР в освободительной борьбе китайского народа, Москва: Вопниздат, 1975 г., cс.85-113; Самохин А.В.Советская военная помощь КПК (1945-1946 гг.) //Россия и АТР, 2007 г., №3, сс.61-66.。這使得東北問題大大復雜化,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馬歇爾關外調處乃至整個調處工作最終失敗的命運。
自1946年5月,莫斯科對美國對華政策的態(tài)度悄然發(fā)生變化。5月13日,《真理報》首次出現了有關美國對華政策問題的報道,直接公布了一份來自蘇聯安全部門的關于大批美軍在葫蘆島登陸的絕密情報*《Правда》 13 мая 1946 г., № 113 (10195).根據統(tǒng)計,1946年1月至4月間,有29天的《真理報》出現了關于中國問題的報道。報道共計34篇,基本都是消息類文體,沒有任何一篇涉及美國對華政策問題。。自馬歇爾赴華調處以來,《真理報》關于中國問題的報道很少,零星的涉華問題報道基本沒有涉及美國對華政策。然而,自5月13日開始,《真理報》關于中國問題的報道明顯增多并且多具傾向性:一面猛烈抨擊美國對華政策,尤其是對華軍事援助政策;一面表達對中共的同情。5月25日,《真理報》宣稱,蔣介石在蓄意擴大中國內戰(zhàn),中共則在“更廣泛”的民眾支持下作出應對*《Правда》 25 мая 1946 г., № 123 (10205).。5月26日的《真理報》譴責了美國對華軍事援助政策,稱“滿洲數以百萬計的民眾正在被美國炸彈殺害”*《Правда》 26 мая 1946 г., № 123 (10206).。
同時,莫斯科還接連收到有關美國軍事威脅的報告。5月8日,聯共(布)中央對外政策部收到的一份報告指出,進入中國東北的國民黨軍隊是受美軍訓練、裝備與指揮的,稱東北問題的根源是國民政府與中國人民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國民黨反動分子”糾集日偽殘余進攻東北中共部隊,中共則反對東北變成“反蘇和反美的地區(qū)”*《格緬德爾致科瓦廖夫報告:滿洲政治局勢尖銳化的原因》(1945年5月8日),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1卷,第145—154頁。。聯共(布)中央政治局5月11日收到的情報詳細描述了蘇軍撤出后的東北局勢,指出:(一)國民黨軍在沈陽一帶向中共部隊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進攻;(二)美軍不僅訓練與裝備國民黨軍參戰(zhàn),還直接參加了戰(zhàn)斗;(三)國民黨糾集大批“反蘇親日”分子進攻中共部隊,并給蘇軍制造了難以忍受的處境*《萊基奇科致潘友新報告:關于東北地區(qū)的局勢》(1946年5月11日),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1卷,第154—155頁。。同一天,蘇聯國家安全部第一局局長菲京向副外長洛佐夫斯基提交了一份報告稱,為確?!懊绹擞柧毰c裝備的”國民黨軍進到東北,大約2000名美軍士兵于5月初在葫蘆島登陸*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4, д.30, л.13.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110.。值得注意的是,這份報告所述信息并不屬實。
同一時期,蘇聯內務部下屬的遠東邊防軍總局提交了許多關于東北軍事形勢的報告,這些報告普遍有同情中共、憎惡美蔣的傾向。5月29日的報告稱,國民黨軍在占領東安省后大肆屠殺朝鮮人,導致數千朝鮮人越境進入蘇聯*《Из сообщения МВД в инстанции об обстановке на советско-корейской границе》 (29 мая 1946 г.), Матросов В.А.(отв.ред.), Пограничные войска СССР, май 1945-1950, Сборник документов и материалов,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Наука》, 1975 г., с.604.(以下簡稱:Пограничные войска СССР)。6月18日的報告指出,國民黨軍對蘇聯邊境居民的人身與財產安全造成了損害*《Из сообщения Главного управления пограничных войск СССР в инстанции о событиях, происходящих в г.Сахалине》 (18 июня 1946 г.), Пограничные войска СССР, с.605.。8月3日的報告稱,在國民黨軍控制區(qū)普遍出現了大規(guī)模的反蘇反共現象,日軍殘余與土匪被收編起來從事恐怖活動*《Из доклада Управления пограничных войск на Тихом океане об обстановке на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границе СССР и результатах службы пограничников за первое полугодие 1946 г.》 (3 августа 1946 г.), Пограничные войска СССР, сс.607-610.。哈巴羅夫斯克軍區(qū)與外貝加爾軍區(qū)的報告也描述了國民黨軍的反蘇活動,甚至得出了國民黨軍正在英美支持下準備進攻蘇聯的判斷*《Из доклада Управления пограничных войск Забайкальского округа об обстановке на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границе СССР в первом полугодии 1946 г.》 (14 августа 1946 г.), Пограничные войска СССР, с.613.。此外,許多情報大肆渲染美國在遠東地區(qū)對蘇聯構成的軍事威脅,描述美軍飛機與潛艇經常出沒于蘇聯遠東邊境地帶,尤其是新近劃入蘇聯的南薩哈林群島等地。諸如此類的信息雖然不盡屬實,但在當時極可能對莫斯科產生影響。
然而,無論是出于穩(wěn)定遠東雅爾塔體系、維護蘇聯利益的需要,還是為避免招致美國的指責,斯大林都不愿中蘇關系徹底惡化,或終止與美國就對華事務的“大國合作”。中共在四平戰(zhàn)役中遭受重創(chuàng),使本就不信任中共力量的斯大林不得不認真考慮國民黨軍完全控制東北的可能*關于1946年四平之戰(zhàn)后東北民主聯軍的嚴峻處境,參見《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6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185—186頁;《呂正操回憶錄》,解放軍出版社,1987年,第536頁。早在協(xié)助中共控制長春以北地區(qū)時,蘇軍就曾表現出對中共力量的不信任。參見《彭真年譜》第1卷,第421—422頁。。由此,他在5月初釋放出改善中蘇關系的信號,先是密令時任蘇聯駐華武官羅申通過蔣經國邀請蔣介石訪蘇,后又主動在陷入僵局的中蘇經濟談判中作出讓步*秦孝儀總編纂:《總統(tǒng)蔣公大事長編初稿》第6卷(上),第133頁;《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5冊,“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第317—318頁。。在國民黨軍進入長春的當天,蘇聯外交部正式答復了中國外交部在5月4日關于撤軍問題發(fā)來的照會,稱“蘇軍撤離滿洲工作已于1946年5月3日完成”*АВПРФ, ф.0100, оп.33, п.124, д.5, л.136.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112-113.。6月14日,彼得羅夫對以“反蘇反共”著稱的國民黨CC系代表陳立夫表示,蘇聯對華事務的交涉對象是國民政府,不是“某一黨派”,要陳不要將中蘇關系與中國內部的黨派關系混為一談*АВПРФ, ф.06, оп.8, п.38, д.597, л.74-76.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cc.119-121.。
蔣介石卻沒有把握住斯大林伸來的橄欖枝。他在獲悉中共占領長春后,認為“此時與俄再作最后之折沖,已無必要,因俄國已公開支助‘中共’軍隊占據長春,阻撓我接收東北,其猙獰面目已完全揭露也”*秦孝儀總編纂:《總統(tǒng)蔣公大事長編初稿》第6卷(上),第142頁。。對于斯大林的訪蘇邀請,王世杰認為,“如接受蘇聯之要挾,則必須承認中共之東北地位,而此種承認復不能消弭中共及蘇聯進一步之要求與行動;如不接受其要挾,局勢或將更僵”,建議蔣介石“暫不拒絕,亦暫不應允即往”,“看美英與蘇聯之關系如何,再定對蘇及對中共之態(tài)度”*《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5冊,第317—318頁。。蔣介石接受了這一建議,認為“俄國扶助中共赤化中國之一貫政策,決不能因余之赴約而有所轉移,且徒增馬歇爾之疑忌,是適中斯大林離間中、美之陰謀耳”*〔日〕古屋奎二主筆,翻譯組譯:《蔣介石秘錄》第4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55頁。。由此,他讓蔣經國婉拒了斯大林的邀請。
與此同時,國民政府就東北問題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劇了莫斯科對自身在中國東北利益的擔憂。對于斯大林在經濟談判中的讓步,國民政府決策者認為經濟問題“不宜急速進行,以張?zhí)K方之欲”*《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5冊,第326頁;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2, л.134.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113.。蔣介石指示張嘉璈,只能在國民黨軍占領哈爾濱、控制東北全境之后開展對蘇外交,“此時尚無外交可談也”*姚崧齡編著:《張公權先生年譜初稿》,第742頁。。國民政府還公開表示不承認蘇聯在“戰(zhàn)利品”問題上的主張,并要求蘇聯歸還從東北拆卸的機械設備等*《外籍記者招待會中 彭部長談話》,《中央日報》1946年5月23日;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1, л.37-40.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98-100; 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1, л.48-50.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116-117.。在國民黨軍進駐長春后,國民政府宣稱要“接收整個東北”*《關于和平談判問題,切勿忽視基本事實:希望中共實踐諾言履行協(xié)定,中宣部外記者招待會中問答》,《中央日報》1946年5月30日。。在此之前的4月30日,國民政府還宣布開放包括營口在內的一系列沿海港口,“準許訂有互惠條約國家之商船駛進各通商口岸”*《沿海漸安定 南方各??陂_放》,《大公報》(上海)1946年4月30日。。
在對蘇交涉的同時,蔣介石也努力爭取美國的援助。他認為,“國共爭論其實就是美蘇爭論”,如果美國人不積極支持國民政府并且“貫徹其協(xié)助收復東北主權與和平統(tǒng)一之政策”,那么美國“在東亞之聲望,亦將因此喪失殆盡,無法挽回”,甚至“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亦必以此為起因矣”。他在拒絕斯大林邀請訪蘇的次日,即向到訪的美軍參謀總長艾森豪威爾將軍表示,中國決不屈服于任何強權,“昔日對日本如此,今日對蘇聯亦必如此”。他表示,希望中美兩國在東北問題上“應有共同之政策”,并警告美國人,對中共“必須重訂新的積極政策”,因為現有的政策“不僅困難重重,亦必招致最后之失敗也”。*秦孝儀總編纂:《總統(tǒng)蔣公大事長編初稿》第6卷(上),第124、126、134頁。顯然,蔣介石高估了中國在美國戰(zhàn)后對外戰(zhàn)略中的地位,并因此錯失了緩和中蘇關系的良機*牛軍:《一九四五至一九四九年的美蘇國共關系》,《歷史研究》2002年第2期。。
1946年6月,馬歇爾在國民黨軍進入長春后迫使蔣介石下令停戰(zhàn),成為扭轉時局的關鍵*牛軍:《馬歇爾調處與東北內戰(zhàn)》,《中共黨史研究》1989年第1期。。長春問題是這一階段國共雙方戰(zhàn)和問題的關鍵,也是馬歇爾進行關外調處的中心問題。國民政府曾將占領長春作為東北停戰(zhàn)的主要條件,中共方面堅決拒絕,因其有意在當地蘇軍幫助下建立以長春為中心的東北革命根據地*《毛澤東年譜》下卷,中央文獻出版社、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69—70頁。。四平之戰(zhàn)后,中共無力繼續(xù)控制長春,仍希望變被動為主動,以撤離長春作為政治條件向馬歇爾要價。5月21日,周恩來在長春問題上的立場首次出現松動。23日,即東北民主聯軍撤離長春的次日,周恩來聲明中共愿撤離長春,要求立即舉行停戰(zhàn)談判。5月26日,周恩來提醒馬歇爾已到“立即實行休戰(zhàn)……重開談判”的時候了,要求向長春派遣軍調部人員以“擔負起制止沖突的任務”*《馬歇爾使華:美國特使馬歇爾出使中國報告書》,中華書局,1981年,第138頁。。馬歇爾遂以“退出調?!毕嘁獟?,迫使蔣介石下令國民黨軍“停止前進、攻擊與追擊”*《馬歇爾使華:美國特使馬歇爾出使中國報告書》,第141—143頁;《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5冊,第328頁。。
馬歇爾之所以迫蔣停戰(zhàn),主要原因并非其對東北局勢完全不明就里,或是受周恩來高超外交才能的左右*6月27日,周恩來告訴彼得羅夫,正是他的外交努力,使中共保住了哈爾濱。參見АВПРФ, ф.06, оп.8, п.38, д.597, л.86-91.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cc.124-128.。他的考慮主要有兩點:一是對東北國共力量對比的判斷,他認為中共部隊在東北地區(qū)比國民黨軍隊更具戰(zhàn)略優(yōu)勢。甚至在四平之戰(zhàn)后,他仍依據美軍情報,斷定中共主力并未遭到毀滅性打擊,對國民黨軍北進的前景表示悲觀。二是擔心蘇聯采取報復行為,他認為國民黨軍若一味北進,進入蘇聯“經濟、政治和防御利益”最集中的北滿,可能招致蘇方的不滿并促使后者采取“相應的行動”,中共屆時必將成為蘇聯實現自身目的的最佳憑借。這是美國最不愿見到的情形。*〔俄〕A.M.列多夫斯基著,陳春華、劉存寬等譯:《斯大林與中國》,第395—396頁;牛軍:《從赫爾利到馬歇爾:美國調停國共矛盾始末》,第256—257頁。
早在國民黨軍占領四平的當天,王世杰就擔心“此一事實或將影響東北局勢,然亦可能增加中共擴大戰(zhàn)事至關內之企圖”*《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5冊,第323—324頁。。一語成讖。東北停戰(zhàn)后,中共中央一面要求在東北的中共部隊“積極準備再戰(zhàn),并應準備長期戰(zhàn)爭”*《毛澤東軍事文集》第3卷,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271頁。,一面指示關內中共各部展開大規(guī)模“報復作戰(zhàn)”,“以行動援助”東北部隊*《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6冊,第213頁。。自1946年6月中旬起,中共山東、晉綏和晉察冀的部隊與華中野戰(zhàn)軍在多條戰(zhàn)線對國民黨軍發(fā)動進攻。這不僅令馬歇爾在關內取得的調處成果毀于一旦,還使止步于松花江畔的國民黨軍再無力北進。多年后,蔣介石將這次停戰(zhàn)視為“政府在東北最后失敗之惟一關鍵”,認為“若不停止追擊,直占中東鐵路戰(zhàn)略中心之哈爾濱,即北滿的散匪,自不難次第肅清,而東北全境亦可拱手而定”*〔日〕古屋奎二主筆,翻譯組譯:《蔣介石秘錄》第4卷,第596頁。。
正是從這一時期,莫斯科方面對馬歇爾調處的態(tài)度開始發(fā)生變化。在他們看來,馬歇爾的調處并未制止局勢惡化,反而使國共內戰(zhàn)愈演愈烈,而且,在調處期間,美國人仍在持續(xù)地對國民政府提供軍事援助。這意味著馬歇爾調處的有效性與公平性已經大打折扣。另外,國民黨軍在四平之戰(zhàn)后乘勝北進及其表現出的較為明顯的軍事優(yōu)勢與國民政府在此前后的一系列反蘇言行,也對莫斯科產生了重要影響,加劇了其對蘇聯在中國東北利益的擔憂。正是從這一時期開始(6月下旬),《真理報》幾乎每天刊載抨擊美國對華政策的報道,指責美國應對愈演愈烈的國共內戰(zhàn)局勢負責,認為美國對華軍事援助是中國內戰(zhàn)爆發(fā)的主要原因。這些報道還普遍流露出同情中共的傾向。
同此前消極冷漠的態(tài)度相比,從這一時期開始,駐華蘇聯官員表現出對馬歇爾調處的高度關注。6月27日,彼得羅夫同周恩來就國共談判、東北局勢等問題舉行會談。在談到馬歇爾調處問題時,周恩來指出美國已經“完全站到了蔣介石一邊”,中共在東北不得不放棄大城市與交通干線,認為國民黨軍可能會攻占哈爾濱,但不可能消滅中共的有生力量*АВПРФ, ф.06, оп.8, п.38, д.597, л.86-91.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cc.124-128.。7月18日,已經出任蘇聯駐華大使館參贊的費德林同白崇禧的秘書、也是“中共朋友”的劉仲榮舉行會談。在會談中,劉仲榮大肆渲染了美國對國民政府的影響,稱美軍顧問與教官是國民黨軍的真正主人,并且透露,由于蔣介石不愿聽從杜魯門的建議,拒絕同中共妥協(xié)與貫徹政協(xié)決議,美國人已經萌生讓馬歇爾退出調處與暫停對華援助的念頭。*АВПРФ, ф.0010, оп.34, п.253, д.22, л.143-144.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cc.136-138.此類消息對莫斯科產生了重要影響。
1946年7月,莫斯科開始明確反對馬歇爾調處。7月6日,《真理報》首次出現有關馬歇爾調處的報道(而且是負面報道)*《Правда》 6 июля 1946 г., № 159 (10241).。7月25日,彼得羅夫向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首次明確表達了對調處的不滿,標志著莫斯科對馬歇爾調處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彼得羅夫在7月25日的會談中還反駁了司徒雷登針對中共的指責,稱中共的提議(即軍事問題與政治問題應當同時解決)符合中國政治協(xié)商會議的決議,國民政府的提議則“不能不被甚至是缺乏經驗的政治家質疑”。他指出,國民政府決策者正受“一幫反動派”的影響,稱國共問題純屬中國內政,“最好交給中國人自己解決”。*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1, л.88.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145-146.與此同時,彼得羅夫還向中共方面?zhèn)鬟_了蘇聯態(tài)度轉變的信號。7月31日,彼得羅夫告訴周恩來,馬歇爾調處的立場取決于“美國援助國民黨政府的總戰(zhàn)略”,建議周恩來不要再對調處抱有期待*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1, л.91-95.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147-149.。
值得注意的是,1946年初,彼得羅夫不僅回避了到訪蘇聯大使館的中共代表,還禁止負責接見工作的列多夫斯基就調處問題發(fā)表任何意見。到1946年7月,彼得羅夫不僅明確表達反對調處的立場,還對中共提供外交支持并私下提出具體建議甚至分享軍事情報。據列多夫斯基回憶,1946年初蘇聯駐華大使對中共代表消極冷漠的態(tài)度,主要是受斯大林指示的影響。雖然暫時沒有資料顯示,1946年7月蘇聯大使的態(tài)度同樣得到了斯大林的授意,但至少能夠判斷,莫斯科方面對調處的態(tài)度已經出現重大轉變,難以設想蘇聯駐華大使會作出根本有悖于莫斯科方針的舉動。7月25日,聯共(布)中央專門討論了中國問題,并作出由蘇聯財政部向聯共(布)對外政策部撥出5萬美金以援助中共的決議*РГАСПИ, ф.17, оп.162, д.38, п.201, л.82.周恩來于1946年10月16日簽收了這筆援助(參見РГАСПИ, ф.82, оп.2, д.1248, п.119, л.114)。上述兩份檔案均為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收藏。。這也是自1945年9月以來,中國問題首次被列入聯共(布)中央政治局的議事日程*Адибеков Г.М., Андерсон К.М., Роговая Л.А., Политбюро ЦК РКП (б)-ВКП (б) Повестки дня заседаний 1919-1952 гг., Каталог, Том III, 1940-1952 гг., Москва: РОССПЭН, 2001 г..。
莫斯科對馬歇爾調處態(tài)度轉變的原因,主要有三點:一是對美國勢力進入東北與潛在的“美蔣反蘇聯盟”*蘇聯駐英大使邁斯基于1944年初提交蘇聯外交人民委員部的報告提到了這種威脅。參見АВПРФ, ф.06, оп.6, п.14, д.145, л.1-41.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отв.редактор) Советский фактор в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е 1944-1953 гг., сс.35-36.的戒懼。這一時期,蘇聯外交部、內務部、聯共(布)中央接到的有關東北形勢的情報大多提到了美蔣控制東北的潛在可能,加劇了莫斯科對蘇聯遠東安全與利益的擔憂*文安立認為,“阻止出現一個與美國結盟的、統(tǒng)一的中國”是斯大林自1946年3月起從中國東北撤軍并援助當地中共部隊的重要目的之一,但恰恰是對中共的援助,“最終打破了馬歇爾所建立的脆弱和平”。Westad Odd Arne, Decisive Encounters: The Chinese Civil War, 1946-1950, p.35.。二是對馬歇爾調處的公正性失去信心。莫斯科認為,馬歇爾的基本立場取決于“美國援助國民黨政府的總戰(zhàn)略”,認為調處不僅強化了美國對國民政府的控制,還被用來反對中共與左派陣營*АВПРФ, ф.043114, оп.4, п.6, д.27, л.35-44.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220-227; 《Правда》 20 декабря 1946 г., № 300 (10382).,使國共內戰(zhàn)愈演愈烈*《Правда》 22 декабря 1946 г., № 302 (10384).。三是根據蘇聯駐華官員同國共及其他各方人士的接觸,莫斯科意識到馬歇爾調處或將失敗的命運。歸根結底,莫斯科對馬歇爾調處從最初贊同轉變?yōu)楣_反對,最根本的還是出于維護蘇聯遠東安全與利益的考量。
7月6日前,《真理報》雖然陸續(xù)刊載針對美國對華政策的批判性報道,但關注點均在美國對華軍事援助政策,從未涉及馬歇爾調處的相關問題。在7月6日首次出現關于馬歇爾調處的報道后,《真理報》的批判矛頭開始轉向美國對華政治干預,并猛烈批判馬歇爾調處。批判的力度在8月10日“馬司聯合聲明”發(fā)表后大大增強。8月12日,《真理報》刊文譴責馬歇爾“使用左手‘調處’,使用右手武裝蔣軍”*《Правда》 12 августа 1946 г., № 191(10273).。8月14日、15日的《真理報》部分轉載了“馬司聯合聲明”,并刊發(fā)了中共對這一聲明的回應*《Правда》 14 августа 1946 г., № 192(10274); 《Правда》 15 августа 1946 г., № 193(10275).。緊隨其后,莫斯科廣播也開始批判馬歇爾調處,稱調處的實質是美國反動派對中國反動派的鼓勵,認為“馬司聯合聲明”是“美國武裝干涉中國第二階段的開始”*《莫斯科廣播評馬司聲明》,《新華日報》1946年8月15日。。9月3日的莫斯科廣播宣稱,美國政府是在發(fā)現無力幫助“國民黨粉碎中共民主力量的反抗”后才著手調處的,指責美國一面派“政治代表”調停,一面對國民政府提供經濟軍事援助*《莫斯科廣播評中國時局》,《新華日報》1946年9月8日。。
8月29日,彼得羅夫不僅就馬歇爾調處的有效性當面質疑司徒雷登,還拒絕就調處提出任何“建議或勸告”,暗示司徒雷登“自己很清楚,中國需要什么”*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1, л.113-116.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152-154.。9月19日,彼得羅夫再次拒絕司徒雷登的請求,拒絕參加調處,并指責美國援蔣政策是局勢惡化的主要原因*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1, л.125.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163-164.。他還向中共提供外交支持。10月14日,彼得羅夫就國民黨軍占領張家口向司徒雷登表達不滿*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1, л.233-235.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173-174.。10月15日,彼得羅夫對澳大利亞駐華公使卡普蘭德表示,美國干涉中國內政只會起到“負面影響”,并將美國描述成“帶著坦克、大炮等說服工具”的新傳教士*АВПРФ, ф.06, оп.8, п.38, д.598, л.6-10.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174-176.。10月12日,《真理報》刊載了周恩來就國民黨軍進攻張家口舉行的記者會發(fā)言*《Правда》 12 октября 1946 г., № 243 (10325).。11月11日,《真理報》刊登了毛澤東與朱德值“十月革命”29周年紀念發(fā)給斯大林的賀電,一并刊登的均是來自歐洲國家元首的賀電*《Правда》 11 ноября 1946 г., № 268 (10350).。同時,蘇聯還在聯合國就駐華美軍問題對美國施壓*АВПРФ, ф.434, оп.1, п.19, д.12, л.1.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167-168; 《Правда》 24 ноября 1946 г., № 278 (10361).。
1946年9月,蘇聯駐美大使諾維科夫向莫斯科提交了一份題為《戰(zhàn)后美國對外政策》的長篇報告。這份在莫洛托夫授意下撰寫并經其修改的著名報告指出,美國對華政策的根本目的是“使中國在經濟和政治上完全受美國壟斷資本的控制”,為此加緊“對中國內部事務的干涉”,而馬歇爾調處的目的正是“掩蓋”美國“對中國內部事務的干涉”。報告認為:“中國正在逐漸地被改造為美國武裝力量的橋頭堡?!?轉引自張盛發(fā):《斯大林與冷戰(zhàn)(1945—1953)》,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191—192頁。值得注意的是,報告中的描述并不完全屬實,因為不僅司徒雷登一再向彼得羅夫表示美國援華物資規(guī)模非常有限*10月24日,司徒雷登告訴彼得羅夫,美國已盡力對國民政府施壓,沒有再繼續(xù)提供貸款與武器,1946年下半年沒有任何物資被運往中國。АВП 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1, л.213-215.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187-188., 周恩來也向彼得羅夫表達過同樣的看法,并指出駐華美軍很少直接參戰(zhàn)*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1, л.88-97.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189-193.。但無論如何,這份報告反映了這一時期莫斯科關于中國局勢的基本認識。9月15日,《真理報》刊文譴責美國對華軍事援助使馬歇爾的調處“毫無任何真正的意義”*《Правда》 15 октября 1946 г., № 220 (10302).。
與此同時,蘇聯駐華大使館正密切關注國共內戰(zhàn)形勢,并開始同中共分享蘇聯方面搜集的重要情報。9月10日,彼得羅夫向周恩來詳細詢問了中國各個戰(zhàn)場的形勢。駐華大使館武官羅申還在談話中向周恩來透露國民黨軍即將進攻張家口的情報。他指出,為了發(fā)動這次進攻,國民政府正從山東和臺灣地區(qū)調集軍隊。*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1, л.127.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158-159.在10月26日舉行的會談中,羅申又向周恩來透露國民黨軍即將進攻延安的情報,并分享了參與進攻的國民黨軍隊的兵員、飛機數目以及部署情形*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1, л.88-97.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189-193.。國共談判最終破裂后,11月15日,羅申提醒即將返回延安的周恩來,參與進攻延安的國民黨軍已經集結完畢,“兵員已經補充充足”,但同時透露,根據蘇方情報,被集結起來的國民黨軍短期內不會發(fā)動進攻*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1, л.172-178.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206-209.。
在中共方面,直到1946年8月,中共中央對馬歇爾調處仍是抱有期望的,在進行反美宣傳時,從未將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馬歇爾及其調處使命,甚至為了顧及仍在進行的調處工作,對美國的批判“也還有一點保留,或者說在嚴厲批評的同時還有一點爭取的味道”*《胡喬木回憶毛澤東》,第438頁。。早在6月27日,周恩來曾對彼得羅夫表達過對馬歇爾的肯定,稱馬歇爾接受了中共的許多主張,對蔣介石施加了壓力*АВПРФ, ф.06, оп.8, п.38, д.597, л.86-91.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cc.124-128.。在8月馬、司二人發(fā)表聯合聲明后,中共中央沒有就此完全否定馬歇爾調處,只是認為美國政府“破壞了馬歇爾的工作”*社論:《七個月總結:評馬、司聯合聲明》,《解放日報》1946年8月14日。。在此期間,中共中央一再指示,進行反美宣傳務要注意“不要反對杜魯門、馬歇爾與美國調處中國內戰(zhàn)”*《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6冊,第216—217頁。。然而,蘇聯駐華機構與莫斯科在調處問題上釋放出的態(tài)度轉變的信號,引起了中共中央的密切關注。
這一時期,中共報刊譯載了蘇聯媒體批判美國對華政策和同情中共的報道。如7月14日《真理報》批判美國對華援助法案的文章*《Правда》 14 июля 1946 г., № 166 (10248).,7月18日莫斯科廣播播發(fā)的周恩來在南京發(fā)表的聲明*《莫斯科廣播周恩來同志在滬談話稱 如不取消法西斯政策 政治談判是浪費精神》,《東北日報》1946年7月22日。,8月8日莫斯科廣播關于“美國反動派鼓動與助長”國民黨發(fā)動全面內戰(zhàn)的報道*《莫斯科廣播評論當前中國時局:在國內外反動派促使下 國民黨已發(fā)動全面內戰(zhàn)》,《新華日報》1946年8月10日。,8月10日莫斯科廣播稱“內戰(zhàn)中國民黨集團必敗”的報道*《馬西努論中國:蔣介石尊崇賣國賊曾國藩 內戰(zhàn)中國民黨集團必敗》,《解放日報》1946年8月10日。,8月14日莫斯科廣播關于“美國反動派開始軍事干涉第二階段”的報道*《莫斯科廣播評馬司聲明》,《新華日報》1946年8月15日。,8月18日莫斯科廣播要求美國“停止在軍事上援助國民黨之反動分子”的報道*《莫斯科廣播評中國時局》,《新華日報》1946年8月21日。,9月2日莫斯科廣播指責“美國支持中國反動派進攻民主力量”的報道*《莫斯科廣播檢討遠東局勢 指出美國支持中國反動派進攻民主力量》,《新華日報》1946年9月5日。,9月16日莫斯科廣播指責美國試圖“以華制華”的報道*《蘇廣播評九一八十五周年 美國支持國民黨內戰(zhàn)“以華制華”計劃實現》,《新華日報》1946年9月18日。,等等。
根據莫斯科釋放出的信號,毛澤東在作出“友邦(即蘇聯)在將來可能在外交上給以援助”的謹慎判斷的同時*《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6冊,第218頁。,意識到美國直接干涉中國革命的可能性并不大。8月6日,他在會見美國記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時指出:“美國和蘇聯中間隔著極其遼闊的地帶,這里有歐、亞、非三洲的許多資本主義國家和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美國在沒有壓服這些國家之前,是談不到進攻蘇聯的?!彼麖娬{,蔣介石和他的支持者——美國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毛澤東外交文選》,中央文獻出版社、世界知識出版社,1994年,第57—62頁。1946年4月,毛澤東寫過一篇僅在黨內部分領導同志中傳閱的文章,指出美英法與蘇聯的關系“不是或者妥協(xié)或者破裂的問題,而是或者較早妥協(xié)或者較遲妥協(xié)的問題”,這種妥協(xié)“并不要求資本主義世界各國人民隨之實行國內的妥協(xié)”。參見《胡喬木回憶毛澤東》,第432—433頁;《毛澤東外交文選》,第55—56頁。至此,長期困擾中共的關于“打不打”的問題事實上已經得到解決。中共中央認為,在美蘇逐漸走向對抗的國際背景下,國共內戰(zhàn)將是“名副其實的內戰(zhàn)”?;谶@一判斷,以及來自蘇方的積極信號,中共中央對美交涉的立場日趨強硬,開始“澄清對美幻想”*9月27日,毛澤東在給陸定一的信中指出,解放區(qū)軍民中目前的中心問題“不是對美蔣的幻想問題”,而是“能否勝利與如何取得勝利”。參見《毛澤東年譜》下卷,第137頁。。
與《真理報》同步,從7月開始,中共報紙幾乎每天刊載批判美國對華政策、要求美國停止干涉中國內政的報道。7月4日,《解放日報》刊文指責美國對華政策“是無條件地以強力支持蔣介石政府”,正在“陷中國于混亂、恐怖和貧困的慘境”*社論:《美國國慶》,《解放日報》1946年7月4日。。7月7日,中共中央要求美國“停止派遣軍事顧問團,并立即自動撤退在華海陸空軍”*《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為紀念“七七”九周年宣言》,《解放日報》1946年7月7日。。在8月馬、司二人發(fā)表聯合聲明后,中共中央一面將調處失敗歸咎于“美當局固執(zhí)軍事援蔣”與“反動派堅持獨裁內戰(zhàn)”*《延安觀察家評:美當局固執(zhí)軍事援蔣、反動派堅持獨裁內戰(zhàn)致使馬氏調停失敗》,《解放日報》1946年8月12日。,一面指示周恩來“徹底清算與批評”對美政策*《中共中央解放戰(zhàn)爭時期統(tǒng)一戰(zhàn)線文件選編》,第125—126頁。。 8月30日,《解放日報》專門譯載了8月13日《真理報》的一篇報道,譴責馬歇爾調處是“左手調解,右手干涉”*《真理報評蔣用美機炸延:證明蔣方是內戰(zhàn)挑撥者 美國左手調解右手干涉》,《解放日報》1946年8月30日。。
9月1日,周恩來公開質疑馬歇爾調處的公正性,這是中共中央首次公開批評馬歇爾的調處*《周恩來將軍在滬招待記者 指斥美對華兩面政策》,《解放日報》1946年9月2日。。9月8日,《新華日報》刊文譴責馬歇爾調處的實質是以和談作為擴大援蔣的幌子*《莫斯科廣播評中國時局》,《新華日報》1946年9月8日。。9月12日,《解放日報》刊發(fā)由陸定一執(zhí)筆、經毛澤東親自修改的社論《蔣軍必敗》。文章稱,經過馬歇爾調處的“試驗”后,“對于美國政府政策的帝國主義性質,是沒有懷疑的了”*社論:《蔣軍必敗》,《解放日報》1946年9月12日;《胡喬木回憶毛澤東》,第439頁。。9月18日,《新華日報》譴責調處的目的是“掩飾華盛頓擴大中國內戰(zhàn)的罪惡”*《美方所謂“調處”,只是助長內戰(zhàn)掩飾》,《新華日報》1946年9月18日。。9月20日,中共中央指示駐南京代表團“請馬歇爾凍結讓售物資”以再次試驗“馬歇爾究竟是來中國作調停人,還是作國美聯軍進攻延安的總司令”*《中共中央訓令駐京代表團,請馬歇爾凍結讓售物資》,《新華日報》1946年9月20日。。9月29日,毛澤東告訴美國記者,美政府正以調處作掩護全面援蔣,意在將中國變成美國殖民地*《毛澤東年譜》下卷,第137—138頁;《胡喬木回憶毛澤東》,第439—440頁。。10月2日,中共中央再次抨擊“美藉調處地位干涉中國內政”*《美藉調處地位干涉中國內政》,《新華日報》1946年10月2日。。10月4日,中共中央電告周恩來,當馬歇爾、司徒雷登表示退出調處時,“不必再表示挽留”*《胡喬木回憶毛澤東》,第440頁。。10月14日,中共中央公開指責馬歇爾調處,稱調處目的是“逼迫中國人民向美蔣投降”與“消減中國解放區(qū)和人民解放軍”*《中共中央某負責人評論馬歇爾“調解”態(tài)度》,《新華日報》1946年10月14日。。中共對美政策的變化并非如美國人所謂“蘇俄策劃和唆使的一種伎倆”*〔美〕肯尼斯·雷、約翰·布魯爾編,尤存、牛軍譯:《被遺忘的大使:司徒雷登駐華報告(1946—1949)》,江蘇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5頁。,但顯然受到了蘇聯態(tài)度的影響。
這一時期,莫斯科的基本考慮是迫使美國結束調處,以防蘇聯在華利益受到威脅,而并非真正關切中國革命。事實上,莫斯科對中國革命依然悲觀。*Westad Odd Arne, Decisive Encounters: The Chinese Civil War, 1946-1950, p.165.在他們看來,中共的處境非常嚴峻*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1, л.88-97.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189-193.,中共領導人常常不能準確評估國民黨軍的實力,而且部隊的“戰(zhàn)術偵查能力”很差*АВПРФ, ф.0100, оп.34, п.253, д.21, л.172-178.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206-209.對中共部隊的看法,可參見時任蘇聯駐華官員克魯季科夫的回憶錄。Крутиков К.А., В гоминдановском Нанкине 1946-1948 годы// 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 2004 г., №.2.c.138.。11月19日,蘇聯駐華武官羅申與副武官安都格告訴張嘉璈:“最要者,應令美國退出調停工作,由國共直接商談?!?姚崧齡編著:《張公權先生年譜初稿》,第769頁。同時,還有一位“蘇聯代表”*根據汪朝光考察,這位“蘇聯代表”是時任蘇聯駐華大使彼得羅夫。參見汪朝光:“戰(zhàn)后國民黨東北決策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2009年,第162頁。同蔣經國接觸,要國民政府明確對美態(tài)度,“但中國依賴美國,何能解決內政糾紛”*姚崧齡編著:《張公權先生年譜初稿》,第760—761頁。。關于莫斯科的意圖,《真理報》關于中國問題的報道可作參考。《真理報》關于中國問題的報道,1946年11月有25篇,12月有26篇,1947年1月1日至6日就有9篇。1月8日,馬歇爾奉召回國后,這一數字急劇下降,1月7日至31日僅有9篇。這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莫斯科的目的只是迫使美國結束調處,而非對中國問題抱有熱情。
值得注意的是,莫斯科還一再拒絕參加調處。馬歇爾調處期間,除了美國人,國共雙方也不斷表達要蘇聯參與調處的愿望。1946年初,中共代表赴蘇聯大使館表達了這一意愿。到1946年8月,中共中央還借上海媒體的報道,表達要蘇聯參加調處的愿望。*《滬大陸晚報著論 主張?zhí)K英參加調處 幫助中國獲取和平》,《解放日報》1946年8月28日。在馬歇爾返回美國之后,邵力子、張治中先后向彼得羅夫提出希望蘇聯參加調處的請求。邵力子表示,希望美蘇一同發(fā)表關于中國問題的講話,“只有美國這樣做是不夠的,與蘇聯一起做將容易得
多”*АВПРФ, ф.0100, оп.40а, д.21, п.264, л.51-56.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254-257.。張治中則強調,解決國共問題“必須要有新的因素加入”*АВПРФ, ф.0100, оп.40а, д.21, п.24, л.57-58.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X веке, Т.V, К.1, сс.257-258.。然而,蘇聯人拒絕參與調處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一再強調蘇聯不干涉中國內政的立場,稱中國問題應由中國人自己解決。塔斯社還專門辟謠,稱任何關于蘇聯駐華大使參與調處的信息都是謊言*《Правда》 19 октября 1946 г., № 249 (10331).。
1947年1月29日,美國政府公開宣稱結束與三人小組和軍調處的關系,標志著馬歇爾調處的正式結束。如果說1946年初美蘇兩國曾就馬歇爾赴華調處問題有過相當的理解與共識,那么到1946年底,這種相互理解與共識以及雙方繼續(xù)“大國合作”的意愿已不復存在。恰恰是莫斯科不再認為馬歇爾調處符合蘇聯的利益,并因此轉變了對調處的態(tài)度,導致馬歇爾調處最終失敗。雖然這一時期美蘇兩國在遠東與中國問題上仍存在許多共同利益,仍會就對華政策問題進行某種程度的“大國合作”,但就馬歇爾調處一事,雙方的立場已是水火不容,1945年底1946年初雙方在馬歇爾調處一事上的良好的合作氣氛也已蕩然無存。
本文認為,蘇聯對馬歇爾調處態(tài)度的轉變是導致調處失敗最重要的原因之一。1945年前后,斯大林對蘇聯遠東戰(zhàn)略及對華政策的設計建立在同美國“大國合作”的基礎之上。這一
事實決定了:一方面,穩(wěn)定的中國局勢與遠東雅爾塔體系關乎美蘇雙方的利益;另一方面,美蘇任何一方處理中國問題的成敗,都會受到來自另一方的重大影響。這是斯大林最初贊同馬歇爾赴華調處,以及調處最初進展順利的深層原因。斯大林之所以愿意繼續(xù)就對華事務同美國重啟“大國合作”,根本原因是中國局勢惡化威脅到了蘇聯的遠東安全與利益。然而,對美國勢力進入中國東北的憂懼、中蘇關系的惡化、國共內戰(zhàn)爆發(fā)等因素,致使莫斯科方面最終失去了對馬歇爾的信任。莫斯科方面在馬歇爾調處問題上態(tài)度的轉變,也對中共中央產生了重要影響,成為導致馬歇爾調處失敗最重要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