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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 歲

        2018-02-02 09:43:48林筱聆
        福建文學 2018年12期
        關鍵詞:叔父祖父祖母

        林筱聆

        父親踩斷了他祖母我太祖母的一條腿,但他沒有絲毫悔意——至少我在電話里沒有聽出來。

        你說她一個快100歲的老太太,都10點了還不去睡覺,還來管我喝酒,管我和你媽的事。她管得了嗎?父親說得理直氣壯。對于自己的每次喝酒,他擁有著這個世界上再充足不過的理由——高興肯定是要喝的,不高興也是要喝的;小學同學回觀音巖是要喝的,同學馬上要離開自然也是要喝的。我一度以為,發(fā)明酒這東西是父親這樣的人。

        我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接著電話,不知如何回答。我知道他心里的梗,也知道他最希望聽到的回應,但我實在說不出來。20多年的記憶里,醉酒后的父親與人吵架算是輕的了,打架也是常有的事,這是我從童年開始就長在心里的梗。每個人心里都有梗,自己的梗終究是最最重要的。

        說說也就罷了,還要來拉我。你說我都幾歲的人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也沒有老到她那么番顛,怎么可能對你媽下什么重手?她那么瘦小的一個人,一推不就倒了?可我喝了一點酒,哪里知道她就倒在那里?我一倒退——

        我聽到了骨頭“嘎崩”一聲響。太祖母身高只有1.48米,體重不足70斤,人高馬大的父親足足抵得上兩個太祖母的重量。

        我急急踩下剎車,連夜趕回觀音巖。在我們觀音巖,長期流傳著一種關于“吃歲”的說法。村里人都說,太祖母是吃了子孫的“歲”才可以活這么久的。很小的時候,我一直相信村民們嘴里的“歲”一定是像“年”一樣的怪獸,她吃起一只只的“歲”來定然像她平日里嚼生花生米一樣,“咔,咔,咔”,一咬就斷。只是,吃下那么多“歲”的老人,笑容怎么還能如此慈祥,面目怎么還能如此安寧?這是長期困擾我童年的一個問題。太祖母吃得最近的一次“歲”是我祖父母的——雖然我們一次次地解釋祖父母是因為車禍離世的,可關于“吃歲”的說法還是又一次在村民間流傳。他們堅持認為,如果不是吃了那么多“歲”,特別是年輕人的“歲”,太祖母怎么可能看起來還那么年輕?我不否認,同為女人,當年75歲的祖母和96歲的太祖母站在一起,實在很難讓人看出她們兩代人的差距。她們臉上額上脖子上的皺紋一樣多,也一樣深一樣密,像是久旱龜裂的土地。她們一樣干癟的手臂小腿被時光抽走了所有的水分,一層層松懈出來的皮囊充分暴露了骨頭的原形??墒牵@難道就是“吃歲”的證據嗎?

        吃過止疼片的太祖母縮在被子里,呼吸又深又重。她像是一個老嬰孩,微側著身子,雙手枕在右臉處,打著石膏的左腳被架得高高的。那雙沒有鞋子和裹腳布掩護的三寸金蓮第一次如此突兀地擺在那里,丑陋不堪。奇異的形狀,扭轉的肉團,弓起的腳背,深凹的腳底,連在一起的腳掌與腳跟,巨大的大腳趾,被扭壓在腳下看不見形狀的其余四個腳趾……她的頭上卻是另外一番情境。她的額頭依然梳得如此光亮,儼然是要去赴什么盛宴的樣子。臉也洗得干干凈凈,臉上的汗毛拔得一根不剩。

        告訴叔父了沒有?臨睡前我還是忍不住問了父親。

        沒有。他停頓了幾秒,反問,為什么要告訴他?

        還是告訴他一聲吧!

        是啊——他是她的驕傲!父親的眼里閃出一絲奇異的光。他說話的語氣很是奇怪,像是古厝生了銹的鐵門,有的地方被卡住了,重重地拖著,有的地方卻又是順暢的,輕輕地帶過。

        你如果不想打,我來打吧!我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但話已出口,我需要把這錯圓下去,假意抬手看手表?,F(xiàn)在將近12點,他那邊差不多是中午。

        父親的眼睛突然就空了,仿佛那里的光一下子被遠在美國的叔父給吸走了。

        叔父是巖上第一個考到上海的大學生,又進入上海的高校任教。太祖母80歲生日宴,鎮(zhèn)里的領導和村干部們都來了。一開始,大家都是開心的。叔父不僅給太祖母帶了禮物,他還給我們每個人都準備了禮物。送給祖父母的是每人一件漂亮的外套和一件厚實的羊毛衣,送給我?guī)讉€姑姑和我母親的一樣都是一條花花綠綠的絲綢圍巾,送給我們幾個孩子的則五花八門:書,鋼筆,棉花糖,開心果……沒人注意到他落下了一個人的禮物。太祖母的生日宴會辦得無比風光,叔父還說了一番很感人的話,大體上是講他一個人在上海如何想念觀音巖,想念太祖母做的千層糕,想念小時候和我父親一起爬樹掏鳥窩偷鳥蛋用蜘蛛網粘知了的那些個事。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目光除了在太祖母身上停留,更多的時候會在我父親身上跳躍。為什么是跳躍?我總覺得父親似乎一直在躲避什么,只要他的目光有往父親身上移動的可能,父親就提前把頭歪到一邊,或者埋到地上,叔父沒得交接的目光只能輕輕一點就跳到別處,但沒過一會兒,又會往父親的方向拋過去。

        臨回上海前的那個晚上,叔父才從行李箱里取出一個長方形的黑色小盒子。盒子里裝的是一個烏光閃閃像洗衣錘的東西——他們叫它“大哥大”,據說里面存儲著一個號碼,頭頂上長著的那根是可以伸縮的接收信號的天線,走到哪里都可以撥打和接聽電話。

        回來前一天我托同學從香港幫我?guī)淼?,是一個很吉利的號碼。號碼就貼在大哥大上。叔父把黑色的洗衣錘遞給父親,透著巴結意味的話說得很是小心。怕你不收,鬧得大家別扭,所以到現(xiàn)在才拿出來給你。

        好酒沉甕底,越后面給的禮越大??!幾個姑姑都止不住尖叫和羨慕。這恐怕是咱們鎮(zhèn)上第一部大哥大吧?二哥自己用的還只是傳呼機?。?/p>

        當大哥的才需要用大哥大!叔父開的玩笑似乎沒有人聽得懂,沒有人配合他的笑。他摸著別在褲頭上的傳呼機說,我成天除了上課就是做實驗,有這玩意兒就夠了。大哥做生意比較有用。

        看不出父親臉上有任何高興的跡象。他掂著手上的洗衣錘,像執(zhí)意要掂出其中的分量。你們讀書人心思就是多……

        我實在聽不出父親這句話的感情色彩,像是平淡的幾個詞,又似乎每個詞都攥著力。無論怎樣,他與叔父明顯不在一個頻道上。叔父有幾分不好意思的樣子。好一會兒,才接過話,明年,我可能會考慮出國留學。

        出國?父親顯然被震到了。你都舒服這么多年了還不夠,還要出國去享受?

        尷尬像不小心滴到白紙上的一滴紅墨水,迅速在叔父的臉上蔓開。

        你怎么這么說文儒?祖父看不過去。

        是啊,你怎么這么說?祖母附和著。

        你們也太小看我了吧?一部大哥大就把我打發(fā)啦?父親把洗衣錘往桌上一扔,把你的大哥大拿回去!別一副施舍的樣子!

        我怎么會是施舍了?你怎么會這么想?叔父喃喃地說。好像他真的犯了錯,而且犯的是不小的錯。

        你以為你是什么破研究生是什么破副教授承擔了什么破課題就了不起了是嗎?父親在每個“破”字上都下了狠勁,似乎要砸碎它后面帶出來的那些新鮮的名堂。

        你——你——怎么會這么想?叔父的面子好像被撕裂了,他瞟一眼太祖母的房間,說得更加小心。咱們好歹是兄弟!

        兄弟?對于這個家,你永遠就是一條寄生蟲!憑什么你一直讀書,讀到上海,讀到現(xiàn)在還不夠,老子要在老家累死累活地給你賺學費?講好聽是你送我一部大哥大,歸根結底還不是我自己買的?

        叔父啞住了。我不知道他腦子里是不是跟我一樣出現(xiàn)水蛭的模樣,一只只軟軟的,牢牢地吸附在大人腿上,血從腿上流了出來。盡管我弄不明白叔父與水蛭的關系,但我確定絕對有關聯(lián)——父親從來沒有這么說過其他人。

        如果當年不是有人做了手腳,那現(xiàn)在了不起的是我,要出國的也會是我!父親重重地丟下這句像炸彈一樣的話,扭身走出古厝。離著古厝幾十米遠的地方,是父親幾年前新建的二層樓房,房子建好后,太祖母更愿意住在古厝里,祖父母只能留下來陪她。

        父親說了這么重的話,叔父并沒有回擊。也許,這就是讀書人的斯文和內涵吧?

        好像所有人也都遠遠地躲開了——父親射出一支威力十足的箭,任何人再以叔父為榮,再想維護這個白凈斯文的城里人,也不想被它誤傷。

        自始至終,太祖母的房間都安靜得像是不存在??晌覜]來由地相信,那一刻她一定是站在床前,面向緊閉的窗戶,雙手合十,默默祈禱。

        已經三個多月,太祖母斷掉的骨頭始終連接不起來。醫(yī)生也沒了辦法——從大骨湯到牛奶到鈣片到鈣粉,他要求做的我們都做了。就像被抽掉了一顆關鍵點上的螺絲,太祖母整個人就這么散了,再站不起來。地是自然下不了的了,飯也吃得越來越少,連氣息都一天比一天弱。她蜷縮的幅度一天天在擴大,在床上所占據的空間一天天在縮小。她身上的一切似乎正一步步朝著死亡邁進——哪怕一陣小小的風一次突然的降溫都可能成為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唯一能阻擋她死亡腳步的是她每次睜開眼后那眼里閃過的光——那光是祈盼,是不舍,是堅決。

        太祖母是1946年臘月帶著我5歲的二姑奶奶上的觀音巖,進的我們王家門,成為我祖父和大姑奶奶的繼母。那年她31歲,剛死了丈夫和兩個孩子。太祖父42歲,老婆三年前因為難產死亡。她來的第二個月,一家大小下了巖,她用僅有的一點小積蓄租下了街上的一間小店鋪,賣起了牛肉羹牛肉面白米粿。第二年,祖父進了學堂。

        叔父隔幾天就會給太祖母打來電話,接電話的只能是父親。無法避免地在電話里相見,無法避免地在電話里爭吵。

        你們應該帶她去大醫(yī)院找大醫(yī)生看看,或許能有什么更好的辦法!一開始,叔父說得還很客氣,用詞也相當謹慎??h里小醫(yī)生畢竟水平有限。

        所有的醫(yī)生都說這么大把年紀了,還能有什么辦法?火總是先從父親這頭燒起來的。

        你都沒去找過大醫(yī)院,你怎么知道大醫(yī)生就沒辦法?

        你怎么知道我沒去找?

        我讓你們去找上海我那個同學,你們去找了嗎?

        笑話,中國這么大,難道就只有你同學是大醫(yī)生?

        我不想跟你爭辯!老人也就這點日子可以活了……生意暫且先放一放!

        聽你講這些老子就起火!真有孝心你就回國來,不要在電話里瞎指揮!父親“啪”地掛掉電話。

        父親掛掉電話的那一刻,我恰巧進門。我馬上就知道他下一秒會對我說出的那句話。他果真說了——整天就知道打電話來發(fā)號施令!

        你知道他那么遠,也不是想回來就可以馬上回來的,怎么每次都這么激他?我故意笑著把一句帶疑問的話說出去。我不能讓父親知道我有為叔父辯解的含義,卻也不能對他的這種不理智不聞不問。我覺得我的笑成功地轉化了我的幾層意思。

        我就是要這么說!不這么說我就不解恨!五六十歲的父親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帶著孩子般的執(zhí)拗。

        突然冒出的一聲“額嗬”打斷了我們的對話。有十幾秒,屋內沒有了動靜。給我?guī)最w花生米!太祖母居然開口說話了。我要花生米!

        讓我們全家一直納悶的是,太祖母的牙齒并不像她身體的其他零部件那樣老化,被她使用了近100年的牙齒居然還都健在,而且一顆顆非常堅固地占據著她的牙床。那發(fā)著白光的微黃即使經過歲月的侵蝕,居然也看不見任何一個黑色斑點。一天里難得見她吃上幾口飯,生的花生米成了她攝取營養(yǎng)的主要方式。你無法想象一個虛乏得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的老太太,居然還能一下接一下,緩緩地嚼動那看起來并不柔軟的東西?!斑沁沁恰?,“咔咔咔”,那依然清脆的聲音在她的房間里彈著跳著,像一首歡暢的歌——直到感冒疊加在她的病體上。先是說頭疼,接著是嗓子疼,后來,沒日沒夜地咳嗽,榨掉了她身上的最后一絲水分。她像薄得不能再薄的紙片一樣貼在寬大的床上。

        差18天,太祖母就100歲了。我父親堅持認為太祖母已經老得足夠去死了,一個那么小的感冒更沒必要去花那些錢,住那些個醫(yī)院??墒甯竻s一點都不想讓她死。

        你把卡號發(fā)給我,我給你轉一些錢!叔父在短信里說。

        你以為你賺美元了不起是不是?

        卡號?

        你不知道他有多……多……講起錢的事情,父親整個人從凳子上彈了起來,凳子歪到了一邊。他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接上,就越發(fā)生氣了。連發(fā)條短信都舍不得多用幾個字!他一個美國教授就真那么了不起?我就見不得他不可一世的樣子。

        在父親眼里,叔父怎么做都是不對的。

        叔父最終把錢轉到了我的卡上。又直接讓他的鎮(zhèn)長同學聯(lián)系了醫(yī)生,聯(lián)系了救護車,人和車都到了門口??丛阱X的分上——這是父親后來一直在強調的東西,可是我知道他并不缺錢——他只能把太祖母往醫(yī)院送。

        說心里話,我的立場跟我的父親保持高度一致,我也覺得比太祖母年輕的祖父祖母尚且都走了,她這樣的年紀走已經沒什么遺憾可言。何況,她老人家很久很久以前就做好了死的準備了。可是我總不能阻止一個孫子孝敬祖母的心吧?況且,正如叔父說的,我比父親多讀了幾年書,總要比他多一些理智吧!

        那是1990年的中秋節(jié)。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的太祖母讓祖父攙著走出了房間。我們幾個太孫輩的小孩子都不敢靠近她。她的臉像被挖了個坑,兩頰深深陷了進去。她的眉骨更高了,眼睛大得嚇人。凡是衣服覆蓋不住,肉眼看得到的地方,我能想到的最貼切的比喻就是大象的皮膚。橫的,縱的,斜的,各種紋理不是輕輕地劃,而是深深刻進去,我一直懷疑是不是用墻角的那個犁耙給犁出來的。她幾近枯竭的身體只剩下骨架、骨節(jié),勉強支起一個像人一樣的身體。

        進去啊,進去啊,她“吃”了她的父母和兄弟,“吃”了她的第一任丈夫,“吃”了她與第一任丈夫生的兩個孩子,又“吃”了我們的太祖父,后來又“吃”了我們的二姑奶奶。她已經“吃”了那么多人,不會在意多“吃”你這么大的小人兒的。你那么嫩,吃起來一定特別香特別甜。咬你的手指頭一定像吃生花生米一樣,“咔咔咔”“咔咔咔”,多好聽……每次我要進太祖母的房間撿皮球,長我四五歲的姐姐總是這么說。我只覺得后背生起一陣冷風,冰涼冰涼的。我確實聽到了從床上傳來那極其清脆的聲音,“咔咔咔”“咔咔咔”。那么清晰,那么嚇人。

        做了這么幾十年的壽木,還是第一次中秋節(jié)給人送上門。方臉大爺直起腰身,擦著汗說。這團圓的節(jié)日,很多人都忌諱……

        死也是一種團圓!太祖母扶著那口大木箱說。最永久的團圓……

        誰說不是呢!方臉大爺輕輕拍著大木箱,像在炫耀一件藝術精湛的藝術品。這可是我店里最好的楠木,做工也是最好的……這木頭還沒完全干透就上漆,這漆要能再多上幾遍會更油光。你們這么趕,我也沒辦法,這幾天油漆味比較重,多放幾天就好了。

        好啊,好?。√婺笓崮χ渖w,沉浸在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里。

        我看她還挺好的,怎么這么趕?收錢的時候,方臉大爺還是忍不住多問了我祖父。會不會誤診了?你說這好日子才剛剛開始……

        腸癌,已經是晚期了!祖父搖頭嘆氣。

        看她那眼神,應該也不會很快……方臉大爺瞟一眼太祖母,數起手上的錢。我見過很多馬上要死的人,不可能是那種神采。

        她明天去上海,她那個寶貝孫子那里做手術……父親搶先回答。今天送來了,她才會安心上路!

        很多年以后,回憶起父親當年說的這句話,我一直在揣摩他說的“上路”,僅僅是指去上海的路嗎?

        見他們談的都是我聽不大懂的事情,我跑到太祖母身旁,踮起腳尖還是夠不著那個大木箱的箱蓋。阿太,大箱子里有什么好吃的嗎?

        傻孩子,箱子里裝的是睡覺的床,沒有好吃的。太祖母的皺紋在笑。

        睡覺的床怎么會有蓋子?我拍著大木箱。

        人死了,往那一躺一睡,蓋上蓋子,就可以去到那邊了。

        什么是死?死會疼嗎?

        走不動了,想永遠永遠睡下去了,就死了。一點都不疼。

        那邊在哪里?阿太希望早點去嗎?

        在天上。阿太很久之前就想去了。

        那邊有誰?有月餅嗎?也像我們這樣圍成一桌吃月餅嗎?我咬了一小口手中的月餅,一種美妙的甜爽包裹住了我。我也想去。

        你還太小,要像阿太這么老了以后才能去。那邊沒有月餅……

        太祖母干枯的手柴柴的,但她的手掌摸在我的頭上時好像滲出了柔軟。她說的這些話,像是雨剛停住后沿著古厝的屋檐往天井內的水溝里滴下,滴答,滴答,滴一下,停一下,如此輕盈,如此淡然,煞是好聽。我相信太祖母說的話,可是姐姐并不是這么想的。每次晚上經過廳堂去祖父母的房間,姐姐總會說,要用跑的,不然棺材里隨時都可能有人伸出手來把你抓進去吃了。你那么小,那么嫩,一定非常好吃,“咔咔咔”“咔咔咔”……我像火箭一樣地飛過廳堂。

        那口上好的楠木棺材終究沒有派上用場。就像大家看到的,沒錯,太祖母沒有去成那邊——叔父聯(lián)系的一流專家?guī)退隽艘粋€非常成功的手術。誰都沒有等來到箱子里睡覺的機會,縣里的殯葬改革就開始了,睡覺的箱子最終變成很小很窄的一個小盒子了。我曾經非常擔心祖母怎么才能躺進去——除非她有縮骨術。但她自己似乎一點也不擔心。她說,睡在那小盒子里也挺好,更不占地方。

        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小腳的太祖母都要敬拜廳堂上的土地公??偸翘旃膺€沒有亮透,她就起床,一番洗漱,喝了這一天里的第一泡茶后,換上新洗過的歪襟藍布衫,擺上果盤點上三根香,對著龕臺又是細碎言語,又是朝拜作揖。對她來說,好日子都是包括土地公在內的各方神明所給的。在他們的那邊與我們的這邊好像有一條凡人的肉眼看不見的通道,太祖母時常循著那條通道一次次抵達、觸碰或者對話。碰上正月初一零點剛過的賀正,和正月初九的敬天公,儀式就更加隆重、熱烈,也更加復雜了。大到幾盤葷菜幾盤素菜,葷菜擺在前,素菜擺在后,小到幾個茶杯,幾個酒杯,這些都是極其講究的。從小到大,一年年一次次見她開始更衣點香,每個孩子心中的肅穆感便如同她手中燃著的香火冉冉而起。龕臺里那個從來不說話的土地公和她對著大門方向朝拜的那個看不見的天公總能賦予她力量,每一次朝拜結束,她便被注入生機,容光煥發(fā)。她的每一天都是新的。

        太祖母房間氤氳著一團特殊的氣息。房間的燈開著,把父親的臉映照得更加陰沉。沒有聲音。他遠遠地坐著,雙唇緊閉,腮幫里像藏著一只小青蛙,一跳一跳,目光被削得尖尖的,直射床前。我在他的目光里嗅到了火的焦味,鐵的銹味。太祖母睡在用叔父寄回來的錢購買的專用病床上,在他的目光里面墻側臥,呼吸均勻。從廈門打點滴回來,她似乎恢復了些許精神,眼神里偶爾有略微流動的光,嗓子里卻像是設置了重重關卡,把聲音生生給卡在了喉嚨里。小半天喝下的一碗濃濃的米湯耗費了她太多的體力,一整個晚上她連呻吟聲咳嗽聲都沒有了。

        怎么啦?我橫切了父親的目光,輕聲一問。

        父親不說話,下巴往床頭柜一努。柜子電話機上有一張白紙,紙上寫著兩堆散亂的大字,一堆左邊寫著“亻”,右邊上面是“雨”下面是“而”,一堆左邊上下各一個“亻”,右邊是“言”,每個字都歪歪扭扭,簡單的筆畫被寫得四肢開叉。它們干細枯燥,顯然不是毛筆所為。

        誰寫的?我與其說是攤開白紙,莫若說是攤開那些字。這個應該是叔父的那個“儒”字,這個應該是“信”,什么意思?我大膽做著猜測。不會是她寫的吧?上過私塾的太祖母寫得一手雅致的楷書,祖父給我看過她當年記的賬本,那些上了年頭泛黃的每個字雖然小卻顆粒緊結。我也曾親眼見過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戴著老花鏡給叔父寫信的場景。她一直用不慣我們的自來水筆,更用不慣圓珠筆,每次寫信都要取出那根老掉牙的派克鋼筆——那是她做茶葉生意的父親留給她的唯一紀念——自個兒吸上墨水,工工整整地寫下一兩張專用信紙。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太祖母看重的似乎不是信的內容本身,而是寫信前那樣一種近乎儀式化的過程。她需要把每一根發(fā)絲梳得油光滑亮,梳進越來越小的髻子里,仿佛她梳得光溜了,接下來寫信的筆才會跟著光溜順暢。她還要裝一小碟生花生米在放桌角以備寫信時使用,似乎每嚼動一顆花生米,都能撬動她時光深處的記憶。穿了一輩子的歪襟衫也得捋得直直的,每一張信紙也要一捋再捋,好像她捋平的不是紙,而是老得發(fā)硬的思緒。

        不是她還能有誰?父親站了起來。

        可是看她弱得連喘個氣都沒力的樣子,她什么時候寫的?她怎么還能寫字?我的疑惑又來了。

        哼,一想到她的寶貝親孫子,自然就有力氣了!父親冷笑著走過來。他寄回來的1萬元我可是一分錢都不剩都已經給你滴完了——父親在“親”“完”字上用足了力氣,仿佛這幾天滴進太祖母血管里的不是藥水,真是“他”的錢。他接過那張紙甩動起來,那紙發(fā)出“劈里叭啦”的聲響。你還想讓我怎樣?想讓我給他寫信?別做夢了!電話我都不可能打給他!他拒絕說出叔父的名字。

        父親話里的話我算是聽明白了。

        叔父也在我的電話里聽明白了。只是他的明白與我的明白隔著十萬八千里。儒?信?嗯,好的,我知道了,我懂!你們千萬照顧好她,千萬等我回來!我這學期的課程已經都提前結束了,正在辦簽證!我會回去陪她一段日子……

        一段日子?一段是幾天?父親聽完我的復述,再一次拿著放大鏡挑著叔父電話中的刺。別說是我把她伺候死了,最好他現(xiàn)在就回來,馬上,立刻!

        父親的話音未落,我們同時聽到床上傳來了輕輕的一聲“吱——”,像是失去平衡的床板剛被壓了一下頭便被掐去了尾,只響了一半的聲音將另外一半未及泄露的聲音——那該是個“呀”聲,急急收攏。

        太祖母保持著原來的睡姿,一動不動。

        到深圳去!到深圳去!我要到深圳去!

        父親在接連睡了三天后,從床上跳起來的時候沖祖父拋出了這個念頭。它如此迅速地生成,又如此強大,占據了他的整個內心。祖父接到的是一個滾燙的火球,一團他從未想過的足以熔化一切的巖漿。漫長的幾十個小時,我父親沒有把自己睡得天昏地暗,倒是幾乎要把祖父兩撇濃密的眉頭點燃了。不行!我不同意!深圳是哪里?你去那里做什么?

        你連深圳是哪里你都不知道,你還怎么教你的那群學生?深圳是哪里?深圳是整個中國最先睡醒的地方,改革開放的前沿,無數年輕人正往那里趕去。那里辦起了一家家的服裝廠、電子廠、食品廠,無數就業(yè)崗位,遍地是錢,×××去了,×××也去了,我的很多同學都去了,我也要去!這回你別想再攔我!父親毅然決然地將幾件衣裳往一個行李袋里裝,裝一件就用力地說一遍——別想再攔我!別想再攔我!別想再攔我!好像攔他的是那些衣服,又或者被他裝進袋子里的是他一個個的爹。

        你都已經結婚了為什么就不能安下心好好地代課?祖父抓住父親的手,把袋子里的衣服往外掏。你去深圳能做什么?不行!你不能去!我不讓你去!

        你還想把我一輩子綁在觀音巖上不成?父親的手緊緊地抓在祖父的手腕上,儼然抓住的是一顆即將引爆的炸彈。當兵你不讓我去,打工也不讓我去,你難道還想要我接你的班不成?

        接我的班有什么不好?很快你就能轉正,只要轉正你真的就有當校長的機會,一個月幾十塊錢,可以養(yǎng)活一大家子,你還想要什么?祖父感覺到我父親手上的勁明顯小了,便開始打算用他慣常的好脾氣徐徐吹來一輪他最擅長的思想教育的和風。而且你想想,當個小學校長可以改變多少山里孩子的命運?可以……

        那我的命運誰來改變?父親冷冷的發(fā)問泥石流般滾了下來,夾雜著冷冷的發(fā)笑。是啊,在你眼里,我頂多也就是個當小學校長的出息……可是憑什么?憑什么文儒可以去上海,我就不能去深圳?憑什么他就可以在大上海生活,我就得在這破山上?難道就因為我不是你親生的?!你從來都不想我過得比文儒好!父親索性撒開手,邁開腿往外走。我不可能像你一樣一輩子困死在這巖上的。你綁不住我的腳!我一定要去深圳,誰都別想攔我!

        你給我站?。∽娓冈贈]了好脾氣。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你怎么說得出這種話?

        難道我說得有錯?父親站是站住了,但他的理由比天大,憤怒也比天大。如果我是文儒,不是文生,你還會對我這樣?

        你——你——祖父的理智徹底被憤怒沖跑了。你走你走,走了你就不要再回來!

        好,是你說的噢!父親拿食指直直指向祖父,好像生怕他的父親會把那句話收回去。不回來就不回來!死我也死在外面!

        當然,父親并沒有像他自己說下的狠話再不回來,死在外面之類的,真這樣,怎么還可能有我呢?父親去成了深圳,但是只去了幾個月就偷偷溜回了觀音巖。他可不是反悔,而是偷偷把母親也帶去了深圳。他們不只去了深圳,還去了潮州、汕頭。聰明的父親注定不會僅僅只是成為一個打工者,他在他打工的地方看到了商機——茶葉生意。幾年后,他們帶著我的姐姐重新回到了巖上。幾個月后,父親一個人又出發(fā)了。這回,他去的是汕頭,一起上路的還有近千斤的安溪鐵觀音。很快,近千斤茶葉換成了幾千元。后來,他在汕頭開了茶葉店,雇請店員看店,自己則一次次往返于觀音巖與汕頭、潮州之間。再后來,我的大姐、二姐先后都成了他在汕頭的得力干將,他自己則把心安在巖上自家的那十幾畝鐵觀音茶園里,種茶、制茶、收茶、拼配茶葉,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偌大的老厝和新屋就只剩下太祖母和父母三個人,他們近得只有幾十米遠,卻每天在各自的灶頭煮著,在各自的屋子住著,在各自的節(jié)奏里不大交集地過著——直到父母吵的那場架。

        因為二姐早產,母親不得不連夜往汕頭趕。父親一早就熬了粥、炒了花生米端到太祖母房間。她已經醒了,正木木地盯著從窗縫漏進來切向地面的幾縷光線看。光線中沒有他。

        父親開了燈,三兩下就搖起了病床的上半部,太祖母的身體毫不遲疑地往前曲了十幾度。在這個上升的過程中,呈半躺姿勢的她一點點擺正了頭,目光被拎著被黏附著緩緩地移動,沒有角度的改變,沒有力度的改變,仍是愣愣的,散散的,瀉在被單上。被單上那幾朵暖色調的牡丹花開得正艷正紅,他看到的只有一張衰老的臉。

        父親抓了把椅子坐下,拿湯匙打了滿滿一勺粥就往她嘴的方向送。她的雙唇緊閉,偏過頭去。湯匙在她的門口站崗。一秒,兩秒,三秒。湯匙往她的唇中間頂,試圖打開一條通道。一下,兩下。門并沒有打開。她抬手輕輕一撥,米湯灑在被單上。湯匙停在空中。她的手并沒有停止,在收回的途中費勁地往上,往后,手指成了她的梳子,一下接一下地往后梳理著她的頭發(fā)。額頭一點點露了出來。

        再明白不過的事情了。

        父親從抽屜里取了梳子伸給太祖母。她梳得非常慢,非常輕,好在髻子并沒有散開,她把散亂出來的幾綹頭發(fā)往后別,總算將它們一根根壓在腦后,這才住了手。梳頭耗費了她僅剩的一點力氣,她閉起眼睛,重重地呼吸。父親舉著濕了的毛巾猶豫了片刻,還是搭在她的臉上。毛巾還未及挪動,她睜開了雙眼,手再一次上抬,只是這回,才抬到一半,便掉了下去。再抬,再次掉下。她閉上眼睛,別過頭去。毛巾得到了特許,像是一條自由的魚,開始在臉上一路順暢地游走。

        太祖母的眼角漸漸濕了出來。

        總得有什么來打破這種沉默。

        文儒的簽證已經辦下來了。毛巾在眼角多逗留了一會兒,父親說。

        噢——氣息是弱的。

        他買的是三天后回國的機票。毛巾游過耳后溝,頓住了。

        嗯——氣息是短促的。

        父親不再說話。晾過毛巾,他又取了水讓太祖母漱了口。簡單洗漱過的她仿佛連眼睛也有了亮光,原本幾近枯竭的目光重新吸收了水分濕潤了幾分。濕潤讓許多堅硬的東西也柔軟了起來。

        她看起來真像個無助的小孩子——父親講述這段經歷時總是這么形容。怎么都想不到,這個小時候在我眼里如此強硬的人此時也會柔弱得像一片枯黃的落葉,在風中顫著晃著,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落下。人啊,唉——

        一開始,我對父親這一聲“唉”也沒多大感覺。這似乎只是再平常不過的一聲感慨:說起二姑奶奶年紀輕輕就客死他鄉(xiāng),他“唉”過;說起1977年,叔父去參加高考的時候,他站在茶園里掄鋤頭,他也“唉”過;說起自己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挑著擔子在汕頭走街串巷地賣茶,他長“唉”過;說起兩年前我執(zhí)意到縣城邊上的電商園開網店時,他有了更長更長的“唉”……后來,我慢慢體會到,父親每一聲“唉”前的話語已經明明白白地擺在那兒,可沒說出來的似乎比他說出來的還要多,都排在“唉”的后頭堵著擠著,讓這聲“唉——”的尾巴沉重了起來。

        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所有的“唉”在看不見的地方一定有著什么樣的關聯(lián)。它們伸出粗的細的長的短的各種根須糾纏在一起,扯不清,掰不開。

        觀音巖上了年歲的人一講起太祖母沒有不夸不贊的,他們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那個小腳玉啊,心比男人強大著呢,沒有她,宏啊他們家恐怕早就絕了,哪有可能現(xiàn)在這樣丁財兩旺?很多時候,還會再加上一句,如果當年霞啊不跟人跑了,跟宏啊結了婚,日子得好成什么樣?他們嘴里的“霞啊”是我的二姑奶奶。二姑奶奶失蹤后,太祖母讓祖父去鄰村、鄰社、鄰縣,各種能想到能走到的地方都去找過。有人說在同安見過她,太祖母自己跑了一趟,還是沒有音信,沒有結果,二姑奶奶像是一滴水沒入了溪流里。各種關于她的說法也橫生了出來。有人說,她愛上了曾來公社演戲的一個同安男青年,兩個人經常偷偷摸摸在學校后面的山上見面,那天戲演完,戲子就把她拐跑了。有人說,她被挑擔路過村頭的一個外省貨郎給下了蠱,迷迷糊糊跟人走了。有人說,她為了學校一個代課老師的指標被公社書記給欺侮了,指標最后給了別人,她想不開就自殺了……太祖母一點都不避諱別人猜測的這些說法,如果我們多問一句,“那二姑奶奶到底是自殺了還是跟人跑了?”她頂多就補上一句:“你們二姑奶奶是讀過書的人,怎么可能?”爾后仍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好像他們說的不是自家姑娘,好像二姑奶奶只是去哪里旅行了一般。

        若論太祖母對祖父視如己出的愛,大家都好理解。畢竟祖父是她唯一的兒子——哪怕不是親生的??梢v起太祖母對父親的愛,便多了幾分說不清的復雜。父親兩歲的時候成為祖父的兒子——太祖母在同安車站撿到了他——他被抱養(yǎng)到我家后,從來都是太祖母在照顧。她幫他洗澡、穿衣服,喂他吃飯,摟他睡覺,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很多鄰居都說,他完全不像我祖父母的孩子,倒更像是太祖母的孩子。一聽這話,她總笑瞇瞇地說,我的孩子就我的孩子嘍!只要生兒不嫌我老!

        阿嬤不老,阿嬤不老!父親像只蚯蚓直往太祖母的懷里鉆。如果他再小點再細點,我懷疑他甚至可以鉆進她的心里她的血液里。

        叔父出生幾個月后,太祖母曾帶著父親再去過兩次同安。第一次只去了兩天,還是沒找到二姑奶奶。第二次去了一個星期時間,回來的時候,她的手里多了個盒子。到得廳堂,屁股剛挨著椅子,她就打開盒子,取出一個象牙白的瓷罐,那瓷罐圓圓的,表面有蓮花的圖案。

        阿嬤回來嘍!阿嬤回來嘍!儒兒想看看,阿嬤給儒兒帶什么好吃的回來了?聽聞聲響的祖父抱著叔父走到廳堂上,伸手就要打開罐子上的蓋子。讓儒兒看看……

        誰能想得到那么漂亮的瓷罐里裝的居然是一個人的骨灰?

        太祖母搶先一步抓過瓷罐抱在胸前,像抱著一個小小的孩兒。她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祖父,眼淚成串地掉了下來。我苦命的霞兒啊——

        這句話一出,太祖母就昏死了過去。那一瞬間,祖父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伸手抓住眼看就要掉落的骨灰盒。她像一截失去依附的藤蔓在父親身旁倒了下去。

        你二姑奶奶的去世對她的打擊太大了,她的魂魄好像被掏空,跟著裝進了那個骨灰盒里。祖父這樣告訴我。整整五天,她沒有吃一口飯,沒有走出那座古厝一步。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完全忽略了發(fā)生在父親身上的變化。他開始不愛講話了,他的目光里多了一種東西。那種東西可以把人擋得遠遠的,逼迫人不敢靠近。一個那么小的孩子與那樣的目光是不相匹配的,但它就這么生出來了,還長出了根,枝干一天天茁壯。

        一個月后,太祖母起早要去鄰鄉(xiāng)探望她的一個表妹。要喊父親起床吃飯時,才發(fā)現(xiàn)一直睡在床上的父親不知跑哪里去了。里里外外找了個遍,也沒找到他。她只能一個人上了路。她一走,他就從她的房間冒了出來。

        你剛才去哪里了?怎么到處找不到你?祖父有些生氣,輕輕一個巴掌拍在父親的屁股上。

        我躲在柜子里了。父親跳開幾步,拿手揩幾下鼻子,不無竊喜之意。

        阿嬤要帶你去走親戚,你躲起來干什么?祖父又一次抬手,作勢要打。

        我才不想跟她去!父親噘起嘴,一字一頓地說著跑開了。

        那天晚上,祖父第一次陪著父親睡覺。半夜,他被一陣喊叫連著哭泣聲給驚醒了。

        阿嬤!阿嬤!父親哭著喊著翻身起床。

        生兒,生兒,阿嬤出門不在家,阿爸在呢,阿爸在呢!祖父試圖摟過父親,被父親扭轉著身體掙脫了。我不要你,我要阿嬤,我要阿嬤!阿嬤,阿嬤……他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喊叫融進黑暗里,連黑暗都跟著發(fā)疼。

        那一刻,我的心都被融化了——教了一輩子書的祖父至死都無法理解:你爸對你阿太明明是那么依戀,但不知為什么表面上又會表現(xiàn)出這種漠然甚至是敵意。

        估計那次去同安你阿太不小心讓他知道了什么,可問他他又一句話不說。應該是從那個時候起,他知道了他不是我親生的,所以跟我跟你阿嬤產生了很大的隔閡。祖父總是這么推測父親的變化。肯定是因為這個,他一直跟我們親不起來……

        村里的茶園在1981年進行了承包。第一次喝到屬于自家茶園產的茶,已經六十幾歲的太祖母不停咂巴著嘴感嘆:飯吃飽了,才喝得出茶的滋味??!無論是香氣還是湯水,觀音巖上的烏龍茶比我們家當時販賣的茶葉好得多……小時候在家里,我們一家老少都會跟著我爹喝茶。我經??匆娢业芏鄰V東、廈門的朋友來找他買茶。他也把茶運到外地去賣,甚至賣到外國去。他還去參加各種茶王賽,還獲得過茶王。外國人喜歡把這茶加了糖喝,真不知外國人怎么想的,加了糖就掩蓋了茶葉本身的滋味,喝的簡直就只是糖水了。喝茶就要喝出這種苦盡甘來的味道才好才有意思……日子好了,肯定有越來越多的人喝茶、買茶?,F(xiàn)在茶葉是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不愁賣不出去。如果我們可以自己去多開墾一些茶園多種一些茶去賣……

        不知道這樣會不會被允許?已經當上校長的祖父小心得很。看看村里,都沒人去做這種事。

        有什么不被允許?等等等,等到別人都去做了,等到好山頭都被占走了,那不是來不及?父親第一次加入太祖母的陣營?,F(xiàn)在政策放開了,鼓勵大家靠自己的雙手勞動致富……

        你在學校代課代得好好的,不要凈想這些沒邊的。祖父想施展一下校長的威嚴。

        我不可能一輩子給你代課的。父親從來都不給祖父留情面。況且,代課跟我開荒種茶有矛盾嗎?王校長你怕你不用去,我去,開墾的茶園算我自己的,跟你、跟你那大學生兒子沒有關系!

        父親似乎隔代遺傳了太祖母的經營天分——盡管父親與祖父皆與她沒有血緣關聯(lián),但幾十年的共同生活,我相信有一種比血緣更親更近的東西流淌在他們的身體里。不管父親承認與否,有些東西無法改變,也不以承認為前提。兩年時間,父親成了觀音巖乃至整個棲鵬鎮(zhèn)開荒種茶第一人,他帶著兩個妹妹上山開墾了十幾畝茶園。果真,他搶先占據了朝向最好、離家最近、海拔最適宜的山頭。當全村的人都加入開墾的隊伍時,我們家的茶園開墾行動便收攏了。

        父親制作的茶葉有一小部分被破天荒地定為一等品,賣了個好價錢。有一家國營茶廠想聘請他去當制茶師傅,太祖母和祖父都勸他去。他對著祖父一陣冷笑。我為什么要去?同樣是制茶,為什么我不制自己的茶?再說了,我去了,這十幾畝茶園的茶你來做?

        尷尬。別扭。一身書生氣的祖父已經被逼到墻角,不好再多說什么了。他無疑是個好校長,卻不是個好茶師。他頂多只能給父親打個下手。

        太祖母替祖父打了圓場。我知道生兒一定想再考大學……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如果你想考就去考吧!

        我為什么要去考大學?父親又是一陣冷笑。

        你當年不是一直想考大學?太祖母也開始說得小心起來。

        當年是當年,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都結過婚有了孩子還考什么大學?再說了,我又不是像別人只會讀書,只有讀書這條出路。父親的鼻腔里塞進了東西,他在“別人”的字眼上下著力氣,一拋一甩都撞著人?,F(xiàn)在我有這么多茶園,還怕我要去倚靠別人才有好日子過?

        你爸總是故意跟我們對著干,他從來都這樣——祖父這樣評價父親。

        你爸總有自己的想法,他一貫如此——同一件事情,太祖母的理解有另一個版本。

        這是1982年的秋天。不僅是這個秋天,所有我不曾經歷或者不曾記住的過往的日子與故事,關于父親、祖父、太祖母的很多細節(jié)都是在他們的相互敘述中斷斷續(xù)續(xù)地拼湊起來的。這似乎已經形成一種奇怪的循環(huán)。我的祖父特別敬畏太祖母,太祖母對父親似乎有幾分難以說明的忍讓,而父親對祖父對太祖母更多的是排斥,是抵觸,甚至是不屑。

        沒人知道這是為什么?;蛟S有人知道,但他或她不說。

        對于叔父的回國,我充滿期待。他所居住的美國是我的網店還未觸及的區(qū)域,我希望他能給我一些指導。我主動騰出自己的房間,用臨時從網上買來的壁紙和各種書籍,總算把房間裝飾出幾分讀書人的氣氛,還專門買了咖啡豆,買了簡易的咖啡機。我想他會滿意的。五年前,我們的兩層樓往上加了一層半——完整的第三層加上只占一半面積的第四層“燕子窩”,并里里外外進行了全面裝修,父親還花了大價錢將房前的一片空地買下圍成小院子,種上花花草草。我的臥室正居于“燕子窩”下,冬暖夏涼。臥室三面采光,鋪的是木地板,通向走廊裝的是落地原木門——房間是我選的,木頭材質是我堅持的,它有別于其他任何房間。電腦、電視機、電話、空調齊全,還有席夢思床墊、有幾分雅致的茶桌……叔父在美國的生活也無非如此吧。

        不用白忙活了。父親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人家有志氣,不住我這兒,說要住古厝自己的那個房間。

        白費了我一番心思。我渾身泄了氣。怎么這樣?住在這里多好,通風、透氣、向陽……

        他愛住古厝就讓他住古厝,咱們不必燙燙臉熨人冷屁股。父親遞給我一把鑰匙。你把上廳大房收拾一下,再整點生活用的東西……

        上廳大房原先是祖父母的臥室,父親兩兄弟長大后,他們主動把臥室讓給兩個兒子,搬到三房住。據說,太祖父的祖上曾是旺族,后來出了一個煙鬼加賭徒,敗光了家產,家道才逐步沒落。父親結婚的時候,任幾個長輩怎么說,他還是選擇了上廳的四房。原本應屬于長孫的大房便自然而然成了后來叔父的婚房。我把大房里一些老舊的物件搬到四房,往柜子里塞的時候,意外發(fā)現(xiàn)柜子里有一堆沒有拆封的信件。

        王文生?這不是父親的名字嗎?上海復旦大學王?這肯定是叔父寄的。從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幾年時間,叔父給父親寫了幾十封沒有被拆封的信。說老實話,我有偷窺這些信件哪怕是其中幾封的強烈愿望。在我即將撕開封口的時候,太祖母跟我說過的一句話蹦了出來:有時候,秘密不是對真相本身的一種保護,而是對咱們愛的人的一種保護。我無法確定這信里是否藏著什么秘密,但父親不拆信的這個舉動絕對藏著秘密。

        母親和大姐一家子都回來了。這樣的夜晚,太祖母的目光里也暗藏著秘密。她常常會突然抓住一個人的手,然后木木地盯著人看。好半天,再放開。我們知道,她一直想要抓住一個人的手??赡莻€人不出現(xiàn)。

        你去喊她一聲吧!我按著母親教我的話勸說父親。她都一直不閉眼。她在等你!

        正在看電視的父親把頭偏了過去。她等的不是我!

        都這么多年了,都過去了。我意有所指,又不想讓他知道我多少了解一些當年的事。

        我不欠她的。父親說著我聽不太明白的話。她養(yǎng)了我十幾二十年,我養(yǎng)了這個家二十幾年,該還的我都還了。

        誰都勸不動一個意志堅決的人。

        這個秋天的夜晚,風微微地吹著,是暖的,是令人舒服的。一盞煤油燈像提前知道即將到來的消息,發(fā)出微弱的光,搖晃著,顫抖著。

        無論如何我都要去參加高考!父親非常興奮。

        我也要去!叔父更加興奮。我們都去!我們明天就去報名!

        幸虧這兩年我不讓你們松懈學習。只有兩個月不到的復習時間,你們可得多用點功。重新開始到學校教書的祖父掏出一套皺巴巴的課本遞給叔父,對兩兄弟分頭囑咐著。文儒,從明天開始,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復習,別到處跑。文生,你要幫助文儒一起復習。你們一人一套課本,相互不會影響進度。

        兩個少年笑著,說著。他們的兩個妹妹也跟著笑著,說著。一旁堂叔公的三個更小的孩子正蹲在地上玩蟈蟈。

        你們兩個都去讀大學了,家里的農田誰來做?太祖母縫著衣衫說。這么多口人,這么多張嘴,吃飯是個問題。

        是啊,吃飯是個問題。這個問題將什么束緊了,廳堂上一下子凝固。從來沒有人意識到這是個問題。除了一家四個孩子,三個大人,還有別人家的三個孩子——堂叔公因為國民黨軍官弟弟逃到臺灣,被懷疑通敵,夫妻倆都被關進了牢房,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才被釋放。所有挨得上親戚關系的人都躲得遠遠的,只有太祖母向他們伸出了橄欖枝。

        把他們三個還回去,不就少了三張嘴?叔父率先想到了辦法。

        還回哪里去?太祖母問。你們說這樣可以嗎?三條命重要還是讀大學重要?

        沒人應答。

        考學的事,今年沒考可以明年后年再考,三條命沒了就沒了。太祖母勸著叔父說。要不,讓你哥先去考,你年紀還小,過兩年再去考也不遲。

        不要,不要,我要去考,我今年就要去考!叔父哭了起來。我爹說了,我的書讀得比大哥好,去考一定考得上!

        太祖母橫了祖父一眼,轉頭跟父親商量起來。要不,就多等一兩年你們再一起去考?

        難道今年吃飯是個問題,再多等一兩年吃飯就沒有問題了?父親想得更深。

        那就把大哥留下!叔父急得臉發(fā)紅,把父親端了出來。他是田里的好把式,我們幾個加起來都做不過他。反正我比較小,我的力量也小,又做不了多少農活。多我一個少我一個沒什么影響,少了大哥,田里的活肯定做不完。要留當,然要留力氣大的才有用。

        祖父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好開口。那么誰——去?

        讓他們兄弟倆再商量商量吧!太祖母也沒了主意。

        不用演戲了。父親“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人騰地站了起來。你們一定早就想好了,我不是你們親生的,肯定是我留下來做農活,讓你們的親兒子親孫子去考大學。

        文生,你要這樣說就沒良心了。一直坐在天井里切豬食的祖母再忍不住了。我們什么時候虧待過你了?

        是啊,是啊,對于你們倆兄弟,我們從來都一視同仁。祖父接著說。

        好,既然一視同仁,那就抓鬮!父親一拳砸向桌子,伸出的食指直直指向祖父。

        說實話,我當時是想反對的。但我知道我的反對是微弱的,你阿太掌握著權威——祖父這樣解釋。當時廳堂上死一般肅靜,所有的目光都聚攏到你阿太的臉上。

        抓鬮就抓鬮,抓鬮最公平。太祖母不急不慢地拿針在頭發(fā)里一別,往衣衫上一插。我來做簽。她在房間里磨蹭了半天,捏著兩團紙出來。

        讓文生先抽!祖父跟叔父說。

        讓文儒先——父親表現(xiàn)出了大哥的姿態(tài)。

        叔父的手剛要夠著太祖母伸開的手掌,她突然一握拳。等一下,我好像寫錯了!說著,返身進了房間。幾分鐘后,她再次走了出來,抻開的左手直接伸向叔父。

        等一下!我先抽!父親臨時改變了主意,搶先一步擋在叔父前,一伸手抓住了一團紙。

        太祖母迅速合起手掌,父親捏住紙團的左手還是溜了出來。她伸出右手去抓,揪住了他的袖子。她半是乞求半是命令。讓你小弟先抽!

        為什么?為什么都是小弟先?為什么我所有事情都要讓著他?就真的因為我是抱養(yǎng)的?父親拿右手一掃,堅決讓自己的左手突圍,堅決要自己掌握命運。我已經讓夠了,這回我絕對不讓!

        太祖母的雙手依然握得緊緊的。

        父親迫不及待地打開紙團,兩個黑黑的字露了出來——“不考”。此后幾十年,他的天一直沒晴朗過。

        這就是結果。

        噢,噢,參加高考的是我噢,參加高考的是我噢!叔父歡呼了起來。

        叔父是穿著喪服進的家門——這是母親的說法。她說他已經提前有了預感和準備??稍谖铱磥?,那剛做過修剪的短碎發(fā)、黑色套頭羊毛衫,加上深藍色的牛仔褲、黑色休閑皮鞋,與其說它完全吻合死亡的氛圍,莫若說它從上到下自然流淌出一種年輕、舒暢的都市時尚。咖啡色的方框眼鏡、精致的機械表,將他鍍上一層嚴謹的金屬質感。時光平等地種在每個人的地里,卻在不同人身上長出了不同東西。五六十歲的父親長出的是一張憂國憂民的臉——母親常說那是一張“生銹面”,他身體發(fā)福、手腳粗大、嗓門也大。同樣已經50多歲的叔父長出的卻是滿臉斯文,時光把他學者的氣息浸染得更加深入也更加沉穩(wěn),仿佛他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能滲出知識來,就連眼角、嘴角那一條條淺淺的皺紋也透著讀書人的氣質。

        太祖母抓牢了他的手,目光直直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爾后,松開手,也松開目光。叔父“阿嬤阿嬤”地叫著,完全顧不得斯文體統(tǒng)地抹著鼻涕抹著眼淚。她往門口望了一眼,胸口提住一口氣,目光猛然放亮。父親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她的亮光里。只一瞬間,氣息松了,亮光就完全散了。

        直至出殯,父親都沒有掉一滴眼淚。他一直是個淚點比較高的人。據說,幾年前祖父母出車禍去世的時候,他也沒哭過。當時,我剛到臺灣上學,他甚至沒讓家人通知我。

        同20年前的生日宴會一樣,很多不認識的人也來出席了太祖母的葬禮。這回,來的人更多,級別更高,范圍也更廣。鎮(zhèn)里,縣里,市里,甚至省里都有人來。電視臺的攝像機來了,報社記者也來了,他們圍著叔父左一聲王院士,右一聲王院士,攪得父親渾身不是滋味。

        不就一個教書的,有什么好得瑟的?叔父在眾人面前的地位越高,父親似乎就越得在話語中踩他兩腳才解恨。特別是一知半解的村民也來詢問“聽說你們家文儒都當上美國的院士了?院士是個什么玩意兒”,他就更來氣了。就一個教書的,院什么士?院士院士,不就我們這小院里的一個士嗎?或者也就是個校長副校長之類的吧。我知道,叔父的出現(xiàn)撬動了他在巖上的牢固根基。我偷偷上網查過叔父的資料,他在美國享有極高的榮譽,只是墻外開花多年剛要香到墻內來。

        在我的再三邀請下,叔父終于住進了我三面采光的臥室。頭七后,叔父應邀去縣里的幾所中學進行了講座。我當起了他的專職司機,親眼見識了幾千名學生夾道歡迎他的場面。他們對他頂禮膜拜,他對他們諄諄教導。對于我的網店事業(yè),他也給予了高度肯定。他還說,等他研究的空氣能充電器投入批量生產,指定我作為中國地區(qū)的代理商。我對這個偉大的事業(yè)充滿了期待,父親卻澆了我一頭的冷水——美國人的話也能信?頂多也就騙你開心幾天。叔父在外人的眼里如此受人尊敬,可在父親眼里似乎真的一文不值。

        假期的最后兩天,叔父拒絕了所有的社會活動。他親自下廚,為我們煎牛排、做各種蔬菜水果沙拉、各種派,并在每次晚餐后用帶回的不同咖啡豆為我們煮了味道各異的咖啡。他教我們區(qū)分拿鐵、曼特寧、耶加雪菲、貓屎、藍山等各種咖啡的香氣和滋味。我們都往咖啡里加了糖,唯獨他一個人喝的是黑咖啡。他做的各種美式餐點,我們都非常喜歡,父親卻是一口都不碰的。父親就像是個性質穩(wěn)定的絕緣體,永遠與叔父保持著距離。

        走,到古厝去坐坐。吃過晚飯,叔父向我和父親發(fā)出了邀請。泡一杯你做的鐵觀音茶王吧!他的手上拿著一本厚厚的書。

        父親把水和沉默一同泡進了蓋甌里。甌蓋悶住了茶水,也悶住了每個人的心思。大家默默喝茶。就像合唱時必須有人起個調,我知道此時應該有人發(fā)出第一聲——作為小輩的我斷然找不到音準。

        嘖嘖,再好的茶也多少會帶著點苦與澀的滋味。兩杯茶喝下去,叔父總算開口說話了。都說這茶如人生,果真不是一句假話。

        有什么話直說吧!父親生硬地說。他總是如此大煞風景。

        都這么多年了,怎么就不能釋懷呢?對阿太?叔父的話語輕輕淡淡,像是往蓋甌里沖下開水時涌起的那縷香。

        她是你的親阿太,不是我的!父親的注意力似乎都在茶里,說話的語氣很是怪異。她向來眼里只有你這個親孫子。

        夠了,你別再褻瀆阿太了!叔父再沒了好脾氣。她一直不讓我說!現(xiàn)在她都已經走了,還有什么不能說的?你難道不知道她當年為什么在我要先抽的時候又進了房間再出來?為什么她一直不讓你先抽簽?我們當時只看到了你手里的那張,我后來從阿太的床頭找到了那另外一團紙,其實寫的是一模一樣的內容。都是“不考”。最初,她兩張都寫的是“考”,見你要讓我先抽,她趕緊去補上了個“不”字。結果,你……如果當時先抽的是我,那么去讀大學的就是你!你知道嗎?

        所有的好都你得了,你現(xiàn)在還要拿這個來騙我?你覺得這有意思嗎?父親反復地壓著蓋甌里的茶葉,壓過來,壓過去,一下比一下用力。有意思嗎?

        你果真還是不信,還是放不下……叔父搖搖頭,打開書,將夾在書本里的書簽遞給父親說,你永遠無法想象,每一張笑臉的背后都有著苦楚,人家只是不說而已。

        哦不,它不是書簽。

        應該是一封信。一封有年頭的信。幾頁發(fā)黃的方格紙,很深的折痕,現(xiàn)在已經很少見的鋼筆字。深藍色的墨水字跡有深有淺,個別地方還透到背面來。似乎是分成幾次寫成的,又似乎有時下了很大的勁。我看到父親的表情像那些暈開的字跡,先是被一點點打開了,慢慢又被重新折疊合攏了起來。

        為什么不早說?父親的話鋒突然就緩和了。

        阿太不讓說。阿太不想讓咱爹也活在愧疚里——她說,一個人愧疚已經夠了。少一個人愧疚她就少一分罪惡感。

        為什么又要說?

        叔父看了一下我。父親明白他的意思,補充了一句,沒事。他這才往下說。阿太不想讓你一直活在恨里。她說,仇恨會在你身體里切開一道縫,再多的美好和幸福都會從那道縫里一點點漏掉。人生不可以只有仇恨,沒有美好和幸福感。她一直想著要幫你把那道縫合上。其實,很早以前,我在寫給你的很多信里都有暗示,當時如果你追問我,我肯定忍不住會告訴你的??墒悄銢]有。

        信?父親完全沒明白過來。

        你老厝屋子的柜子里……我一停頓,叔父就說話了。上大學那幾年我不是給你寫過很多信?你從來都沒回過,后來,我也就不寫了。

        我——我——父親已經說不下去了。他的嘴唇在顫抖,雙手在顫抖,連眼神都在顫抖。

        怎么啦?我看看父親,又看看叔父,充滿了好奇。我知道信里一定隱藏著一個秘密,既為秘密便不可告人。

        哦,不,它居然是可以告人的秘密!父親默默地把信遞給我,便低頭看他的茶杯。他的手指頭搭在杯沿,并沒有拿起,而是轉著,轉著,輕輕的。我瞥到他眼眶里的水位正在上升——他的淚點已經降到了最低處。

        是太祖母的字跡。一手娟秀的鋼筆字,一張張泛黃的作文紙。不是信的格式,但仍將此地與遠方關聯(lián)起來。它像打通阻擋河流前進的山體,迷霧般的歷史被迅速貫通了起來。我看到掛在廊道墻上的那件蓑衣,像個人支在那兒,望著我們。它有話要說。

        終于到了可以把秘密說出口的時候了。

        我要說的是一個藏在我心里幾十年的秘密。從今天開始,知道的人多了一個你。

        為什么選擇你?因為從高考結束第二天你告訴我你看過抓鬮另一張字條時的眼光里,我沒有看到原本應該有的憤慨、怨恨,特別是這么多年你哥那么對你,而你依然是好態(tài)度,我知道你有文化,你大度,你包容,你一定會理解我的所作所為。

        如果我下不了手術臺,請將這個秘密保守到你們父母親都去世后才告訴給文生。如果我暫時沒能死成,那么請有足夠的耐性,等到我們三個都走后再告訴他。當然,前提是他放不下——倘若他已完全放下,誰是他的親生父親又有何意義?那就索性什么都不用說了。我這輩子最愧對的就是他和他的母親。他是一個不幸的孩子,盡管我盡心盡力地去愛他,但有些東西是永遠化不了,也永遠代替不了的。他有理由對我充滿怨恨。總得有人為一些事情負責——這個人只能是我。就像河流總要有出口(既然是恨,一個出口就夠了),總要讓他的恨有地方去,他才不會堵住。一堵,人就廢了。當年,你們的祖父就是因為心堵,一口氣沒上來就走了。

        我知道村里人都說我這一輩子吃了太多人的歲,我本不是這么自私的一個人,可老天爺安排我來承受這樣的罵名。其實,我早就做好了隨時走的準備??赡芾咸鞝斦J為我該償的債還不夠,還要讓我繼續(xù)還債吧,所以讓我一次次地活下來?這回,該是要我走的時候了。這樣,很好。

        我這一輩子唯一做錯的只有兩件事。一件有關你的二姑媽,一件有關你的大哥。

        你們都知道當年我曾答應把你二姑媽許給你們父親,后來她跑了。為什么跑?你二姑媽當時心中有一個喜歡的人,他們是同學,后來回了廈門島。我堅決反對他們在一起,一方面是因為覺得外地人不牢靠,另一方面(這一點更重要)是因為你們父親那么喜歡她,等了她那么多年,我不想讓他失望。再加上咱家當時那么窮,說真的也怕你父親娶不上老婆。如果真娶不上,那我對王家祖上是沒法交代的。她后來也想通了,要你們父親給她點時間,讓她跟那個人說清楚??墒悄銈兏赣H太急了,怕她去了就不回來了。所以,就用了點方法,結果她就跑了。他從來沒跟我說過,我也不知道。那一年,我其實在同安找到了你們二姑媽,她身旁還帶著個一兩歲的孩子。她那次逃跑后跑到了廈門島,找到了她那個男同學,原本也已經決定在一起了。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覺得沒臉待在男同學身邊,就跑到了同安。我要帶她回觀音巖,她死活不肯。她說,她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父親。我說,你不想回去可以,但是孩子我要帶走!王家三代單傳,不能在這里斷了后(當時你母親一直沒懷孕,我擔心她生不了)。你二姑媽哭著跪著求我,說沒有孩子她活不下去,但我當時就鐵了心要將孩子帶走——他是你父親的血脈,我答應過你們祖父,一定要讓王家香火傳下去。你出生后,我曾帶著他再去過兩次同安,我希望能找到你二姑媽,如果她還想要,我會把孩子還給她。第一次沒找到,第二次找到的時候,她已經病得不行了(一半是因為想孩子,一半是因為她愛的那個人被迫害致死),我想把她接回巖上,她還是不肯。她死的時候,眼睛直直盯著我都不肯閉上,她用這種方式表達她的恨,那種恨就像是一根毒刺,扎進我的血管里,讓我無時無刻不受疼痛的折磨——她這一輩子都不打算原諒我的絕情。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讓她的孩子讀書……

        人這一輩子都是用來贖罪的。對你二姑媽所犯的罪我是永遠還不清了,我想在她的孩子身上進行彌補。但我忽略了孩子的記憶和聰明,正因為那次帶他去同安與你二姑相認,你大哥知道了自己是抱養(yǎng)的,那以后,他整個人就變了。人的內心一旦被仇恨浸染,連愛都會變了顏色。好像我對他越好,他的恨便會積得越重。1977年,我讓你們抓鬮決定誰能去讀大學。我以為他是大哥,怎么都不會跟你搶抓鬮的先后,沒想到,他那天像吃錯了什么藥,一定要先抓。這二十幾年來,我經常會想,當年如果是你先抓,情況又會是怎樣。你大哥恨了我?guī)资?,好在恨歸恨,他也終究做了一番事業(yè)出來。或許,有時恨也會產生一種動力,催人奮進,催人堅強……

        要走了,要去跟被我“吃歲”過的親人相聚了,有些事情總不能帶到棺材里,還是得說出來。等我們老一輩都走了,再多的恨也再不用去發(fā)泄了?;蛟S,也就都沒有恨了。

        這輩子,第一次有如此輕松的感覺。

        責任編輯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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