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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人嘎塔

        2018-01-31 13:28:05雙喜
        西藏人文地理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白瑪阿扎格薩爾

        雙喜

        家里人覺得他也不幫家里干活,每天往外面跑,不務(wù)正業(yè),村子里甚至有傳言說他跑出去是為了找女人,他老婆因為這些閑話還跟他吵過幾次。還有人覺得他這么做肯定是圖什么。

        嘎塔今年61歲了。第一次見他,是在拉薩平措康桑青年旅社的大廳里,那天晚上是他第一次被邀請在公開場合進行分享,主題是《牧民的一天和一年》。從傳統(tǒng)飲食習(xí)慣到黑帳篷,從夏季的草場到冬天的大雪,嘎塔散文詩般的敘述語調(diào)向在場聽眾細致描繪著他大半輩子的生活細節(jié),以及他僅僅出于個人興趣而默默無聞堅持做了21年的事情。

        在西藏社科院人類學(xué)博士白瑪措的介紹和翻譯中,嘎塔的故事慢慢呈現(xiàn)出來。

        嘎塔是西藏那曲地區(qū)嘉黎縣阿扎鎮(zhèn)9村的牧民,祖祖輩輩生活在廣袤的藏北草原上。

        14歲開始,在外面修公路為家里掙些錢,一直到30歲才有了自己的家庭。嘎塔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兩家相交甚好,對方家里有四個女兒,嘎塔有一個弟弟,雙方父母商議,嘎塔入贅對方家里當(dāng)女婿,嘎塔對象的妹妹嫁給他弟弟。

        有了家庭,孩子也一個個相繼出生,嘎塔的擔(dān)子更重了。30多歲嘎塔開始自學(xué)藏文。因為當(dāng)了村干部,要做一些文書工作。剛開始寫藏文時,有很多拼寫錯誤,有人看了就嘲諷:這是人寫的還是鬼寫的?受了打擊的嘎塔沮喪過,但他有個信念:一定要識字,要有文化。憑著這堅定的信念,他堅持學(xué)習(xí),幾年之后,雖然拼寫還不能百分之百準(zhǔn)確,但閱讀和書寫已經(jīng)不成問題,甚至讀一些普通的經(jīng)文都不會有障礙。

        家里陸陸續(xù)續(xù)添了七個孩子,嘎塔和妻子的身體一直都不好,縣醫(yī)院確診兩個人都是肺結(jié)核。鄉(xiāng)里讓他申請低保,他知道村里有的牧戶比他還困難。情理上說不過去,就把低保名額讓給了多吉一家。

        艱辛的生活日復(fù)一日,但從小就想做的那件事卻在嘎塔的心里越來越堅定。

        嘎塔的爺爺是當(dāng)?shù)赜忻牟蒯t(yī),藏北草原上草藥特別多,爺爺去很多地方采草藥,叔叔也繼承了爺爺?shù)穆殬I(yè),所以嘎塔小時候就經(jīng)常聽他們講故事和傳說,里面提到過很多神奇的地方,當(dāng)時他就想去找到這每一個地方。

        后來,也聽村里別的老人提到一些他們這一代都不知道更沒去過的地方。嘎塔想,如果我們不去那里,不去找到那個地方,那里也許就永遠成為傳說了,等到有一天,這些老人去世了,這些傳說也消失了,那些地方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這些地方都有很古老很神奇的傳說,比如一塊巨大的像貓頭鷹的石頭,它是一座神山的守護者。如果沒有人知道這些傳說中的地方,那就不會有敬畏之心,不會去保護這個地方了。

        40歲那年,嘎塔終于有了一些現(xiàn)金可以將從小就隱藏在內(nèi)心里的想法付諸行動。他用5000塊錢買了輛摩托車,騎著這輛摩托車幾乎轉(zhuǎn)遍了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的嘉黎縣的一萬多平方公里、每平方公里僅2.38人的各個鄉(xiāng)鎮(zhèn)——夏瑪鄉(xiāng)、鴿群鄉(xiāng)、忠義鄉(xiāng)、麥迪卡鄉(xiāng)、阿扎鎮(zhèn)、嘉黎鎮(zhèn)……

        剛開始的幾年,不管是家里人還是村子里人,都不理解嘎塔做的這件事。家里人覺得他也不幫家里干活,每天往外面跑,不務(wù)正業(yè),村子里甚至有傳言說他跑出去是為了找女人,因為這些閑話他老婆還跟他吵過幾次。還有人覺得他這么做肯定是圖什么,或者是為了賺錢。

        因為沒有人理解,沒有人認可,嘎塔自己也無數(shù)次懷疑過做這些到底有沒有意義,有時候幾天幾夜都睡不著。

        有一次村里開會,嘎塔當(dāng)著村委會和村民們把他為什么做這件事認認真真地講了講,然后問:“你們認不認可我做這些事?”大家沉默了一會后,一個接一個地說:認可。他又去阿扎鎮(zhèn)另外9個村子,找村委會出證明、蓋章,然后他拿著這些證明再去別的鄉(xiāng)鎮(zhèn),遇到那些不信任他,防備他,不告訴他他要去的地方怎么走的村民,他就把這些證明拿給他們看。

        嘎塔把自己收集到的神話、傳說、去過的地方整理了一部分出來,準(zhǔn)備給阿扎鎮(zhèn)和嘉黎縣的領(lǐng)導(dǎo)匯報。因為都是手寫的,需要打印出來,當(dāng)時縣里還沒有打字復(fù)印店,嘎塔就專程來了趟拉薩。在拉薩,他一個人都不認識。好不容易在寶馬賓館旁邊找到一家藏文打印店,店老板介紹了一個西藏大學(xué)的學(xué)生。嘎塔找到了這個大學(xué)生,但一個字要5毛錢。他問,能不能便宜點?能不能打出藏漢英三種語言?最后一個字算了4毛錢,藏漢兩種文字,各給了5000塊錢。

        從拉薩回去之后又整理了些資料。剛好鄉(xiāng)政府來了幾個大學(xué)生,可以幫忙打字。打完之后,嘎塔問多少錢,幫忙的叫央宗和索朗,說這是我們鄉(xiāng)干部應(yīng)該做的,不要錢。嘎塔很感激。但有個人看了這些資料說,里面文字有很多拼寫錯誤,需要找人重新打,就把嘎塔手寫的和打印出來的資料都拿走了。這一拿,拿走了三年,把匯報的事情也拖沒了。嘎塔多次找到這個人,讓他把資料還回來,但他總是有各種說辭,一直不還,還讓嘎塔不要著急。最后嘎塔實在沒辦法了,也氣極了,就找到他說:這些資料是我辛辛苦苦十幾年才整理出來的,是我的心血。如果你不還給我的話,我就去法院,法院怎么判我都認了。之后,那個人才把資料還給嘎塔。但80頁變成了42頁,天葬臺、格薩爾古戲傳說等很多內(nèi)容都不見了。嘎塔很生氣,因為曾經(jīng)采訪過的長者大都已經(jīng)去世了,沒辦法再回訪。本來打算打官司,但想想這么做對那個人也不好,就算了。

        嘎塔這次來到拉薩要從四個月前說起。

        2017年7月,西藏社科院人類學(xué)博士白瑪措開始了在那曲嘉黎縣入戶訪談,做人類學(xué)田野調(diào)查。

        白瑪措走訪了幾個村子之后,不停地聽牧民提到一個名字“嘎塔”:“這些地方嘎塔最熟悉了,沒有嘎塔不知道的,他全都去過?!眲偳桑⒃?zhèn)書記格桑旦增有一次帶白瑪措博士去9村夏季草場,同路也邀請了嘎塔。于是就介紹嘎塔與白瑪措認識了。

        嘎塔帶著白瑪措穿山越嶺,一路上,白瑪措對嘎塔的經(jīng)歷大致有了了解,她驚訝于一個沒有任何學(xué)歷和專業(yè)訓(xùn)練的牧民能夠堅持這么多年進行這么深入的田野調(diào)查。endprint

        有些路汽車過不去,只能騎摩托車。白瑪措坐在村里小伙子的摩托車上,看見嘎塔騎著一輛老舊的摩托車,一路騎騎停停,上坡的路摩托車馬力不夠,嘎塔就徒步。后來才知道,這輛摩托車嘎塔已經(jīng)騎了8年了。

        在一座崖壁前,嘎塔拿出來他日常拍照的相機,嘎塔說,這部相機是用他脖子上一直帶著的一個珠子換來的,這顆珠子賣的話,可能一萬多吧。白瑪措看了看他的相機,只是普通的變焦數(shù)碼相機,最多兩三千塊錢??h里也有一位朋友贈送過嘎塔一臺裝電池的相機,但照片只拍了兩張就沒電了。

        田野期間,白瑪措寫了一份關(guān)于嘎塔的簡介,看看能否得到資助。不久,林恒宇先生第一時間給嘎塔贊助了一輛摩托車、相機包和一雙戶外鞋,孫小茹導(dǎo)演贊助了一部相機,劉詩榆先生贊助了一臺電腦。敖超先生幫助嘎塔找到了做文化志愿者的工作,林芝的米瑪次仁先生聽聞嘎塔堅守21年的故事也給予了資助。白瑪措博士希望借嘎塔在拉薩期間,能夠?qū)λM行一些田野調(diào)查和統(tǒng)計學(xué)基礎(chǔ)知識的培訓(xùn)。

        嘎塔說,這些贊助對他來說很及時也很必要。但它們不僅僅是一部相機、一輛摩托車、一臺電腦,對他來說,這些素未謀面的善良的人和他們的資助有更重要的意義——這是對他20多年來所做事情的一種認可,讓他的自我懷疑少了那么一些,繼續(xù)堅持下去的信心更強了。

        因為今年的這些支持和認可,他的孩子們開始主動問他,有沒有能幫忙做的事情。但兒女們最擔(dān)心的還是他的安全問題,因為嘎塔騎摩托車摔過兩次,第一次在醫(yī)院住了二十多天,第二次在醫(yī)院住了十天,小腿現(xiàn)在還有后遺癥。

        村里人也會跟嘎塔說,素不相識的人都幫助你,我們更要幫你。比如嘎塔要去考察當(dāng)?shù)匾粋€神山,來了十個村民幫忙,一個人要給200塊錢的人工費,但村民們都說不要錢:“這個事情以前不理解,現(xiàn)在知道你做的事情是對國家和民族文化都有貢獻的,我們盡義務(wù)支持?!?/p>

        在保護本地文化和生態(tài)的前提下,只要不破壞,嘎塔希望他們家鄉(xiāng)那么多美好神奇的地方能夠被更多人知道。不管是鄉(xiāng)親們還是游客,嘎塔都希望他們能夠懷有一顆敬畏之心保護這些神奇的地方。

        關(guān)于今后的計劃,嘎塔說,老人們提到的一些神山和很神奇的地方還沒有找到,還要去找一找。希望遇到不熟悉的牧人也能夠相信他,認可他做的事情,幫助他找到這些地方。

        目前,嘎塔正在拉薩繼續(xù)關(guān)于田野調(diào)查和統(tǒng)計學(xué)基礎(chǔ)知識的學(xué)習(xí)。雖然今年已經(jīng)61歲了,但他還是很有干勁 ,要開始學(xué)習(xí)電腦打字和上網(wǎng)。

        最后,嘎塔給我們講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傳說,這是他收集到的眾多神話故事之一。

        在嘉黎縣夏瑪鄉(xiāng)一處地形很像母牛的地方,古時候是一個很強大的女兒國。這個部落每年都要舉行一次辟谷節(jié)。有一年辟谷節(jié)舉辦了七天且還不能結(jié)束,大家都餓得受不了了,就煮了一鍋半生不熟的肉,吃了這鍋肉之后,強大的部落開始衰落,最終除了一個叫美薩的,其他人都被魔鬼吃掉了。

        魔鬼吃美薩的時候,怎么咬都咬不動,竟然還把自己牙齒給硌掉了。魔鬼很納悶,說啥情況,從來都是吃什么都可以,為什么偏偏吃不了她。吃不了就只好把美薩吐出來放在手心里,一看原來是一個美麗的姑娘。

        魔鬼問:我為什么吃不了你?

        美薩說:我得到空行母的加持,所以你吃不了我。

        魔鬼覬覦她的美色,說:那你就做我的妃子吧。

        美薩說:我可以嫁給你,但九年之內(nèi)只能作為名義上的妃子。前三年只能用目光交流;中間三年,肢體可以接觸;最后三年,要培養(yǎng)感情。九年后才可以結(jié)為正式夫妻。

        話說美薩為什么提出這個要求呢?因為美薩知道,英勇神偉的格薩爾王九年內(nèi)就會來降伏魔鬼。如果九年之內(nèi)有夫妻之實,再報仇就不合適了。如果九年后,格薩爾王沒有來,那就只能全心全意侍奉魔鬼。

        8年6個月的時候,格薩爾王真的來了。但魔鬼太強大了,憤怒時,上唇著天,下唇著地,頭上有牦牛角。沒有發(fā)怒的時候是世界上最美的男子,有著15歲的面容,20歲的身材,30歲的氣質(zhì)。而且,魔鬼還有十八條命。格薩爾王一時拿他沒有辦法。美薩就嘗試為格薩爾王尋找魔鬼睡熟之后的辦法。

        美薩問魔鬼:你睡熟的時候在干什么?上半夜在干什么,后半夜在干什么,午夜的時候在干什么?

        魔鬼回答說:我上半夜去印度吃500個羅漢,下半夜去漢地吃500個縣官,午夜去西藏各地吃500個喇嘛。我額頭上有只金蛙,金蛙往右額頭走就是在印度,往左額頭走就是到漢地了,在正中活動的時候我就在藏區(qū)。金蛙一動不動,就是我熟睡的時候。

        美薩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格薩爾王。于是當(dāng)魔鬼熟睡時,格薩爾王對準(zhǔn)魔鬼射出了利箭,但箭射到了巖石上,發(fā)出“當(dāng)”的聲音。

        魔鬼突然問:這是什么聲音?

        美薩緊張地回答:沒啥,是我在紡羊毛呢,你就安心地睡吧。

        美薩又打聽到,如果魔鬼從黑馬身上掉下來,那他的十八條命就都沒了。于是格薩爾王心生一計,向魔鬼發(fā)出了挑戰(zhàn):誰先到達山口誰就贏得這場戰(zhàn)斗。魔鬼騎黑馬凌晨就出發(fā)了,而格薩爾王一覺睡到了天亮。醒來后,變成老鷹,直飛山口。然后把盔甲變成了三個鄂博(山頂上插有風(fēng)馬旗的石堆),把馬變成了兔子,把弓箭變成專門吃地鼠的一種小鷹。

        魔鬼到了山口,沒有看到格薩爾王,卻看到三個鄂博。正在愣神之間,突然一只兔子從地洞里鉆出來,一只小鷹往下俯沖,魔鬼的黑馬驚了,魔鬼從馬身上摔下來,一只腳還在馬鐙里。魔鬼一直被黑馬拖著走了很遠,魔鬼的十八條命每到一個地方就失去一條,直到十八條命全部失去了,但魔鬼還沒有死。于是格薩爾王又用骨朵(藏族人用來趕牛的工具),將一塊圓形的大石頭打出去,穿過一塊立著的白色巖石(現(xiàn)在那座巖石上還留有一個圓形的洞),打掉了魔鬼的一個牛角(當(dāng)?shù)丶t色的沙土,傳說就是魔鬼流的血)。

        最終,魔鬼被格薩爾王砍下了頭,據(jù)說巴松措的湖心島就是這個魔鬼的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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