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鄒佳妮(1997-),女,江蘇省蘇州市人,現(xiàn)為南京師范大學(xué)教師教育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師范專業(yè)的大三學(xué)生。
梅雨又淅淅瀝瀝地從傘上滑落了。
對于雨,我倒并不覺得嫌厭,唯覺有些嫌厭的是雨絲落下時劃下的一道道銀線,就如編織好的鐵絲網(wǎng),限制了你諸多行動。我常常坐在客廳的窗邊,逢到下午茶時,總不免要與管家爭論幾句,爭論的主題大抵就是我能否去院中賞景。管家總說院中泥濘,臟了鞋襪終是不妥,再者,再大的雨傘也終是抵擋不了狂風(fēng)送到衣裙上的細雨。母親自然認同管家,也時常告誡我雨天也要有雨天的樣子,出門坐車是必須的,隨意打傘上街若是淋到身子就不好了。對于他們善意的勸告,我不曾違逆??扇魶]有一些所謂的身份限制,我是不是能撐著傘走入雨夜,讓路上映著的昏黃輕輕愛撫我的臉龐,雨水緩緩爬上肩頭,蔓延,再讓雨滴沿著手臂已畫出的圓潤慢慢滑落,最后沁入肌膚。我大概是喜歡這種清涼的感覺,所以有些排斥坐車,是頭等座又如何,總免不了一車的人肉味和人與人之間濕熱的水汽,叫人呼吸也困難。還是路旁漫步最稱心,霧中迷蒙的車影,霓虹燈投射的迷離的燈光,還有似乎飄在空中的人語聲都暫時帶來了一種安逸的心境,拖泥帶水又何妨?
當然,理想中的雨夜漫步總還是理想。在近來連日的大雨里,我依然坐車外出,與濕熱的頭等座為伴,每天都如此。
昨日下午,我與酒店經(jīng)理約好確認訂婚的請柬,可怎知訂婚宴還有諸多細節(jié)未敲定,等一一應(yīng)付過來竟已是六點鐘。本還擔(dān)心自己沒帶傘要小小淋著一番,朝外張望一眼,雨早已止了,正暗喜有漫步機會時,未婚夫往酒店打來電話說要去車站接我。他為何要來接我?要來接我為何不到酒店來,非要到什么車站,讓我白白多擠一班電車?真是讓人泄氣!
車里依舊熙熙攘攘,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似乎早已消失,肌膚與肌膚間只隔著薄薄兩層布料貼合在一起,空氣也氤氳了。我逃到一個靠窗的座位透氣,卻不曾想急雨驟然從烏云中漏下,把我濺了個猝不及防,路上行人也四散逃開。衣物稍稍打濕倒不要緊,就是這沒帶傘讓我有些同行人一樣慌亂。榮夫人前來搭訕打破了我的焦躁,不過我不愛與她搭話。她說的大抵是她那富商丈夫如何大方滿足她今日買包明日買皮衣的需求,又或是自己獨守空閨的百無聊賴。似乎是看我走的路子和她相像,便又頗帶教誨地憶起她的當年,還不時向鄰座的小白臉暗送秋波。我真是如坐針氈,好在車子已經(jīng)到站,我向榮太太道了別,朝車門走去。車內(nèi)忽的安靜了,一雙雙虎狼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似是要把我融進眼中生吞活剝了,再定睛一看,竟都是那小白臉的模樣了,他們向我笑著,吹著口哨,我有些暈眩,趕緊逃下了車。
一下車,才意識到自己竟沖進了雨中,頗為窘迫,可進退兩難。雨滴冰冷地打在雙肩,我不由地縮了縮身子。車站上哪有未婚夫的影子!我旋即回轉(zhuǎn)來,躲避在一家木器店的屋檐下,微蹙細眉地惱著。
正生著悶氣,一男子也退到了屋檐下。我不由地側(cè)身往旁邊挪了挪。呵,他手上竟拿著一柄黑色長傘,瞧那大小,應(yīng)是可容下兩個人的庇蔭的。看他有著傘,并且穿著皮鞋,是等什么人么?等著的是否他溫婉賢淑的妻子?天色已晚了,我有些著急回家,可未婚夫遲遲不現(xiàn)身,反正他等的人也還沒來,我要不上前請求他送我一程?天知道平日里馬路上多的是兜搭生意的人力車,現(xiàn)在需要他們的時候卻反而沒有了,竟還因此讓我萌生出上前搭話這毫不矜持的舉動。
我懊惱地低下頭去取出時計來,七點三十分。抬起頭來,驚覺自己的余光被熾熱的眼神灼傷,緩過神來想悄悄望向他,卻正與他的眼光相互交換。我定了定神,細細打量著這個中年男子,從頭到腳一身的黑色,穩(wěn)重中略顯古板,金絲邊框眼鏡想來也是文化人的標配,有意思的是他嘴角揚起似有似無的弧度,眼神迷離又透著捕獲,倏地我明白了,他曾經(jīng)也是個小白臉,這眼神雖比不得之前那么洶涌,可本質(zhì)上又有何區(qū)別?我趕忙將打量的眼光收回,移向陰黑的天空。
不知從哪里沖出一輛汽車來,急速飛馳全然不顧路旁躲雨的行人,濺濕了我的黑色裙子還有鞋襪。可就在那一刻,我并沒有很氣憤,我感到有東西狠狠地擺脫了身體對它的禁錮,沖了出來,瞬間消失在我眼前,我難以捕捉。再望一眼那男子,滿心盡是嘲諷。是啊,對于在路邊遇到的美麗端莊的陌生女子,男人總是極盡諂媚之能事,以為輕佻的口哨是吸引異性的良方,而對于已經(jīng)到手的未婚妻呢,就可以隨意任其在路旁享受風(fēng)吹雨打?是的,父母安排的婚姻又怎么樣?女子雖比不得男子,可也沒到棄若敝屣任人調(diào)戲,白白成為犧牲品的地步吧?女性為何要甘于自己的命運,不能奪一回主動權(quán)玩弄男子于股掌中?看他這欲言又止的情狀,我不妨幫他一把,正好讓我也有傘回家。
我背過身去,用手指順著發(fā)絲把發(fā)繩輕輕剝落,微微晃了晃頭。頭發(fā)散落,從雙肩滑向鎖骨,隨著細弱的呼吸緩緩起伏。我慢慢轉(zhuǎn)向他,放下抱在胸前的手,黑色的綢衣早已有些潮濕,我也不再介意讓這輕薄之雨撲上我的前胸,勾勒出些什么。寒冷的雨夜總是要悠悠吐出兩口熱氣來,中和一下身心的寒冷,也好溫暖一下這身邊之人。
這樣的十分鐘過去了,他依然裝作無意地站著,時而瞥我一眼。我知道,他終是窘急的,愛憐的心理漸漸壓倒旁觀的理智。我再也管不了了,尋上他的眸子,渴求地望著,又時而緩緩?fù)鲁鰺釟饷噪x了我們之間的視線。他的臉在我的急切下終是紅了出來。
他顯然是在克服內(nèi)心的羞赧,克服身里急突的催促,所以他并沒有低下頭去,妄圖以一種男子的勇氣,要求報復(fù)。他直直地望向我,移近了,將他的傘分一半蔭蔽我。
“小姐,車子恐怕一時不會得有,假如不妨礙,讓我來送一送罷。我有著傘?!?/p>
要不是先前早有預(yù)料,恐怕我隱藏起的一抹欣欣然的微笑就要被他當成是羞澀的默許。我定了定神,依然凝望他,做出端莊而略帶冷漠的微笑。他在估量我這表情的動機,有些不安和焦躁,這不安就像是蟻蟲慢慢啃食他的肌膚,吮吸他的血液,然后爬上心臟要上這一二口,那可是致命的。
他有些局促了,我暗忖著上鉤的魚兒跑了可就不好了。于是,我收了收目光,對他點了點頭,極輕微地。endprint
朱唇輕啟,帶著絲絲嘴唇的碰觸聲,迸出了軟糯的蘇州音。“謝謝你?!?/p>
在響著梅雨聲的傘下,我開始詫異我的處境。要是昨日,我是萬萬不會料想到今日,我在一個陌生男子身邊,在傘下,在街上,就這樣走著。偷偷望向他,雖已步入中年,但面龐清晰的棱角,殘留的胡渣,成熟男人的氣息霎時間就包裹住我,讓我呼吸不得,心怦怦直跳。前面正是一段泥濘小道,我輕提裙擺,露出純白纖細的腳踝,讓裙擺的蕾絲邊時而與他的小腿摩擦,刻意放慢腳步仔細揀著踏腳走。他的手也似有似無地放在我腰間,好像是在護著我走。
總算又回到了大路上,兩旁店鋪里有許多人歇下了工作對著我們,看著。隔著雨的,我可以看的見他們可疑的臉色。他們大抵不認得我,他,可不一定。我瞥了一眼,這時的他,悶著聲不吭氣。這場景真是讓我忍俊不禁,原來男人窘迫時竟是這般光景,這些看客不知會對我們兩的關(guān)系作何感想?會不會恰好有認識他和他妻子的,把這場景當玩笑與他妻子說去?我若是這時笑一笑,是不是大家都會以為我們早已暗通款曲?那又或是不經(jīng)意往他身上靠一靠呢?想到這兒,我自然流露出了滿意的微笑,這景象多么使我舒心啊??伤?,卻有些擔(dān)憂,漸漸將傘沉下了些,讓它遮蔽到我們的眉額。我極富挑逗地望向他,抬起手,將風(fēng)吹亂的發(fā)絲撥到耳后,在放下時,緩緩摩擦過他撐著傘的手,慢慢回過頭去,將臉藏在傘柄后。
這一路,我們兩誰也沒搭話,好像在暗自較著勁,周圍靜悄悄的一片,不過,他似有似無的口水聲令我很是滿意。終于,我的面前飄過一大團氤氳的水汽。
“小姐是蘇州人么?”
“是的?!?/p>
他突然顯得很激動,又欣喜。我正以為他要接著問些什么了,他的表情又暗沉下去。這男人的心思怎么比女人還難捉摸,剛剛似乎還對我垂涎,現(xiàn)在卻又冷漠。好好地剛問了一個問題,怎得又戛然而止?原來的欣喜怎會突然消失殆盡?還是我一直以來判斷錯誤?不會的,他說不定是想起了家中妻子,內(nèi)心有些愧疚罷了??梢粋€男人怎能在另一個女人面前去想妻子,要想可得早想,現(xiàn)在我都在傘下,這是個什么意思?男人總愛見異思遷,遷著遷著又想起以前的好來,我可咽不下這口氣!眼見一陣微風(fēng)吹起了我的衣緣,我扭過臉,迎著風(fēng),讓風(fēng)無意間把我的秀發(fā)送去他的唇邊,讓芳香纏繞他,親吻他。
這顯然是適合的,他又回過神來,紅暈再次爬上他的面頰。
“小姐貴姓?”
“劉?!?/p>
他竟然問了我的姓!這是讓我有些意外的。他會不會已經(jīng)猜到了我是哪家的小姐?明天會不會來我家找我,我該怎么同母親介紹她?又或是拋下他的妻子,直接向我父親提親,我該答應(yīng)嗎?大抵是不能的吧。不過,明日里我要穿上我最愛的那身紅裙,在他到來時冷冷地說上一句:“請問您是?我們應(yīng)是從未謀面……”
一個轉(zhuǎn)彎,便進入了商業(yè)街,兩旁的店鋪已陸續(xù)打烊。不經(jīng)意朝著一間店鋪一瞥,我竟發(fā)覺,玻璃櫥窗映出的我身著紅裙,亮麗奪目。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自己,妖艷婀娜,嫵媚豐腴,修長的玉頸下,雙峰凸起,似遮似掩,素腰一束,約是不盈一握,一雙頎長水潤的秀腿半露,秀美的蓮足無聲地妖嬈,宛如一朵紅玫瑰盡情綻放在這梅雨之夜,發(fā)出誘人的邀約。
我正沉浸于自我的欣賞,卻忽然在櫥窗的倒映中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過,定睛一看,那絕對是我的未婚夫!他正提著傘朝車站那里匆匆趕去。我一下子有些慌神,當我再次看見鏡中的自己時,我發(fā)覺自己穿的仍是先前那件黑色連衣裙,兩眼要比先前無神許多,雙足也沒那么秀美了……我可顧不得那么多,要是讓未婚夫發(fā)現(xiàn)我在這里和一個陌生男子一起可就不好了!不行,雨已經(jīng)停了,我得趕快結(jié)束這場荒誕的相遇。
“謝謝你,不必送了,雨已經(jīng)停了?!?/p>
他頗為驚愕,自是想挽留,可我無心留戀。
“不要緊呀,假使沒有妨礙,讓我送到了罷。”
“不敢當呀,我一個人可以走了,不必送罷。時光已是很晚了,真是對不起得很呢?!?/p>
他仍是心有不甘,我只得用一種特殊的端莊凝視著他,在他將開口前提前答道:“謝謝你,請回轉(zhuǎn)吧,再會……”
我微微地側(cè)面向他說著,跨前一步走了,沒有再回轉(zhuǎn)頭來,心里為自己的決絕感到些許愧疚,可此時,我哪里還顧得上這些?
夜色已深,我沿著大街一路小跑,頗引人注目。好不容易來到了車站的那個十字路口,只見未婚夫在站臺邊張望。他看見了我,正向我招手呢,不知怎的,空氣忽地靜了,街上的行人都望向了我,面帶笑意地齊聲道:“快看,你未婚夫來接你了!”
快看,你未婚夫來接你了……
“快看,你未婚夫來接你了!”這不是榮夫人的聲音?我如大夢初醒一般,驚覺我仍在電車上與榮夫人同坐,她正向我指著未婚夫呢。電車已經(jīng)到站,榮夫人催促著我下車,我與她簡單道別。只是下車時,我竟分不清這究竟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對于如何進入夢境我自是無從知曉。遠遠地聽到,開走的電車上,榮夫人仍在吹噓著她那不可一世的婚姻,我才覺得這也許就是現(xiàn)實吧。
梅雨又淙淙地降下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