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桐
所有人都勸我不要去。舊日里那個名喚科學的意氣少年,早已不再視我美學為血肉相融的手足兄弟。
可我還是去了。是日雨橫風狂,電閃雷鳴,寒流于獵獵風聲中彌天卷來,狂暴地侵入我的四肢百骸。但我兀自前行,仿佛在不得覓之隅有種冥冥中的力量在指引,于我快要放棄時為我注入微渺的動力。
列缺霹靂之間,我終于再見經年之后的你,刺目閃光片刻映亮了你棱角分明的輪廓,眉骨投下雕塑般的三角形陰影。
“你還是來了,雖然像個廢物?!蹦愕哪抗鈩C冽漠然,刻骨噬心。
我愕然于他的白話:“你當真是徹底變了,與初識之時判若兩人?!?/p>
大概是在畢達哥拉斯癡醉于圓是世界上最美的圖形時,你和我便從他眸子里閃爍的花火中一同誕生了。隨后意大利晴日午后的街頭,總是灑滿了兩個無名稚子的歡歌笑語。彼時,你的瞳孔盛了圣潔的光,帶了笑伏在我耳畔奶聲奶氣地悄言黃金分割之法。我揮毫而就,于是羊皮紙上走出了維特魯威人,歐洲大陸上這位為形式美建數學模型的二元體,身披破曉鋒芒,隨汩汩鐵水一道鑄進丈量人類文明的方尖碑中去了。
你的面頰上掠過一縷轉瞬即逝的溫暖,又了無痕跡地再以冰霜覆之:“陳年舊事,何須重提。信口胡言之辭,美學小兒竟也當真。”
“史實并非你可以主觀否認的,一如我們縱然分數兩枝,卻仍同干同根于文明的高樹?!?/p>
這時你輕聲笑了,笑意閃掠即逝,極淺,極淡,卻仿佛蘊含了巨大的不屑與質疑。你揮手令舊日情景再現,億萬幀畫面從青冥色的無邊天宇中飛涌而出。我被浩繁如煙海的歷史所裹挾,在光陰承載的重壓之下近乎窒息。
那時哥白尼略略明了了天體運行的規(guī)律,康德忘我地向著太陽系的歷史源頭處漫溯,達爾文從一只猿猴身上窺得人類物種的密碼,麥克斯韋被電磁的運動攝去了心魄。曾經在漫漫長夜沉睡的蒙昧世界在你一絲破曉的曙光中睜開雙眼,文明飛速向前,進入工業(yè)時代,繁盛如斯。強健的你以傲然之姿蹁躚于智慧的極高峰,而我則被遺落于邊隅,隱于幽暗之中。恰逢彼時,鮑爾加登賦予了我“美學”之名,蓋是一切矛盾的爆發(fā)點。這個稱謂在我們之間隔了一條涇渭分明的分水線,使兩個懵懂的少年毫無理由再踏入對方領域半步。
你的眉骨覆著凍結的霜雪,連一聲輕哼也沒有留下,伴著滾滾雷鳴沉默著調頭逆我遠去。我失了全身力氣癱坐在地上,仿佛在無盡的汪洋浮游,滾燙的液體從眼底決堤涌出,模糊的光影中你決然離去的背影,像極了一個冷血無情的巨大機器。我竭盡全力,終于喊出了掩藏心底遲遲未言,卻最想說的話:
“縱使那之后,你我離散了,可彼時的身上,仍始終存留者對方的影子啊。”
DNA雙螺旋的交織起舞,淋漓盡致地展現著生命曲線的自然審美;火箭在巨大的機器轟鳴中飛開騰空,作蛟龍起舞一曲驚鴻;《大碗島的星期日下午》借分割的不同數值色塊描摹了世間難現的獨特景致。
“我們啊,雖然看似分屬兩級,實則早已融入對方的骨血中去了?!?/p>
在狂暴的風雨和巨大的蒼穹所構建的壯美背景之下,我向你伸出了手。
你的眉頭仍微微顰蹙著,眉間的冰霜卻不見了,面容也舒緩了七分。你遲疑地覆上了我的手。先是有涓涓小流從指間淌過,后愈來愈盛,有如滔滔江水肆虐擊潰了巨堤,你我之間千言萬語濃縮成了水乳交融、靈魂交匯的呼嘯暖流。千年中兩個身影重疊又分離,卻終攜了各自獨特的色彩再度相聚。你饋贈了我真理的充盈與富足,我填補了你靈魂的匱乏與饑荒。我們聯結、成就亦升華了彼此,共用天地間至深至沉的琴弦奏出文明的絕唱。
身后風雨初霽,曠遠的地平線上,有一縷微芒緩緩爬升。你牽著我的手,溫和的聲音澆著晨風鉆入我耳中——
“我們上路吧?!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