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輝波
鄂西北的風(fēng)、雨、山丘和田野,還有河流和松林養(yǎng)育了我,我在一個荒僻的鄉(xiāng)村長大,四周圍著群山,圓天就蓋在群山之外,像一個巨大的頂棚,這就是我全部的世界——我曾經(jīng)也以為,這就是世界的全部。
我的故事都發(fā)生在這個圓天蓋著的舞臺,只是,漸漸地,那些故事都成了無法連綴的片斷,唯獨清晰地記得我七歲時候的一次離家出走,那天是冬至節(jié)。
孩子關(guān)于節(jié)日的記憶,準(zhǔn)沒有錯。
早在冬至節(jié)到來之前奶奶就從面粉缸里拿出了自己珍藏著的寶貝,是一小坨用發(fā)黃的白紗布層層包裹的老酵頭。奶奶打開層層紗布,取出老酵頭,用溫水化開,然后摻進面粉里,加了水,在一個干凈的洋瓷盆里揉啊揉啊,揉啊揉啊,一邊揉一邊叮囑我。
“小孩子的眼睛比針尖兒還尖,你得幫奶奶把黃豆里的石子兒都捻起來……”屋頂有兩片玻璃做的亮瓦,冬天的陽光就機敏地穿過亮瓦,落在我膝蓋上的小簸箕里,我在光落腳的黃豆里挑出和黃豆顏色、大小都差不多的小石子、小土塊兒,豎起耳朵聽風(fēng)貼著屋脊飛奔的腳步聲。
“呼呼!”
“呼呼!”
我發(fā)現(xiàn)“呼呼”的風(fēng)聲合著奶奶一起一伏揉面的動作,就笑了,笑過之后,開始發(fā)呆——究竟是奶奶的動作應(yīng)和了風(fēng)聲,還是風(fēng)聲暗合了奶奶的動作呢?
黃豆是用來磨豆腐的,老豆腐過油煎好切碎,跟同樣炒好切碎的雞蛋、蘿卜丁、豬油渣一起做餃子餡兒,餃子皮兒這會兒還睡在面粉里呢。等奶奶把粘在洋瓷盆底兒里的面粉全部揉進一個大面團里,盆底兒兩條沾染了面粉的紅鯉魚干干凈凈的時候,就要連盆子放在退了柴禾的鍋里用木鍋蓋蓋著,專等著摻了老酵頭的面粉發(fā)酵。
當(dāng)盆子里的面團兒突然膨脹起來,裝滿了盆子,那兩尾鮮紅的鯉魚不見了的時候,奶奶就會用手指按按面團,笑著說:“醒了!”
看著一夜之間長大幾倍,把沉沉的木鍋蓋都頂了起來的面團,我一點兒也不懷疑它真的就是一個醒來了的生命。
炒雞蛋、炒豬油渣,然后再把炒好的雞蛋和豬油渣合著切好的蘿卜丁一起炒的時候,越來越濃烈的香氣終于讓那只懶貓瘋癲了起來,它坐立不安,跳上躍下,也有一次差點成功的偷嘴,被奶奶一鍋刷子從灶臺上打落在灶臺下。
正在灶膛前填火的我,就順手抽了一根蘆葦穗子,逗著它玩兒。
夏天的時候,我曾經(jīng)親眼看見它躲在柴禾堆后面,一點一點地向著一群在柴禾堆里尋蟲子的麻雀靠近,然后,迅疾進攻,閃電一般,我根本看不清楚它是怎樣沖進鳥群的,但是,我看清楚了它后腿蹬地,前爪高高舉起,像一雙靈巧的手一樣捧住了一只正在振翅飛升的麻雀,然后在炫目的陽光下,翻身落下,銜著麻雀無聲地離開……
它這么好的身手,卻懶得展示,對我的挑逗,只是出于禮貌的應(yīng)付,我心生一計,趁奶奶不留神,抓了一把炒好的餃子餡兒,塞了一嘴巴,剩下的來逗貓,這下,果然就能看見貓凌空翻身了……
它竟然能起身飛躍,準(zhǔn)確地銜住我拋向空中的餃子餡兒,然后再一個鷂子翻身,穩(wěn)穩(wěn)落下。
我不斷地增加著游戲的難度,直到那只虎斑貓把我擇好的那一簸箕黃豆蹬翻在灶膛前的灰窩里、柴禾間。
奶奶掃好青石磨盤,正回過來取黃豆的時候,目睹了我倆的好把戲。
奶奶順手就用剛才掃磨盤的高粱稈刷子來打貓,可是,虎斑貓幾個跳躍,已經(jīng)從灶臺躥上側(cè)窗,溜之大吉了。
奶奶堵著門,我跳不了窗,只能硬著頭皮挨了幾下打,眼角被刷子掛了,眼淚直流。
看樣子只能在冬至節(jié)離家出走了。
過了好久,才不流眼淚了,能看見蒼黃的天帶著點兒暗紅,能看見蕭瑟的鄉(xiāng)村橫在身后,這才知道,我已經(jīng)離家穿過了松林,走進了曠野。
昨天的陽光不見了,風(fēng)也沒來,一切都是地老天荒的樣子,唯有天地間行走著小小的我。
漸漸地,嘴巴里不斷地涌出口水來,牙齒和口腔一次又一次地回憶剛才偷食餃子餡的味道,口水就是這樣來的。肚子也是這時叫的,叫了一聲,又一聲。更奇怪的是,鼻子醒了,全是餃子餡的氣味兒。
到了一處我熟悉的地帶。
夏天,我曾經(jīng)在這片紅薯地旁摘下了好幾串野葡萄,青綠色瓷實的葡萄,每顆都能酸倒你兩顆牙齒,順便還要讓你流下六滴眼淚。
我實在沒有勇氣再吃第三顆葡萄,于是,我就在田埂上掘下了一個深坑,深坑里鋪上石塊,然后把剩下的三串葡萄放進去,然后用土蓋上。
我想,到了冬天,它們就該都變成葡萄干了吧?這樣,它們就該不酸了吧。
幸好我記得它們在什么地方。
當(dāng)我尋得一根棍子掘開泥土后,真的找到了那些葡萄。
如果不是我有豐富的想象力,根本就不會認(rèn)為它們是葡萄。我望著那鋪了石塊的泥洞里,一坨黑乎乎的東西,愣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什么。
于是,我繼續(xù)掘洞,它果然還在那里。
一只美麗的蝴蝶——但是,當(dāng)我只看到它三分之一的翅膀時,我重新埋了它。那天,我摘葡萄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只死去的蝴蝶,它有橘黃色的翅膀和一雙像極了眼睛一樣的紫色圓斑,左右翅膀各一個。
它在悲傷地看著我。
就在我重新埋葬蝴蝶的時候,我掘得了一個小小的紅薯。
然后,又一個。
又一個……
我把這些小紅薯埋在一層淺淺的土中,然后收集柴草,點燃火柴——我給奶奶添柴火的時候竟然把那盒火柴放在了上衣兜里。
空無一人的田野里升起裊裊煙靄,柴草燃燒時的芬芳,隨著煙靄飄散,一只孤單的黑鳥從暗紅色的天空中低低地飛過,一言不發(fā)。
火堆熄滅后,我用木棍翻出紅薯,將它們投入灰燼,并取出一顆,將一根小樹枝插入紅薯,舉到嘴邊,吹散灰塵,小心地咬開一個缺口,淡漠的熱氣和紅薯的香甜縈繞在唇齒之間,飄散在微雪的田野。
我邊啃著紅薯邊仰頭看天,暗紅的天幕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飄落著雪花。
我伸過手,看著落在手掌中的花瓣很快地融化,心中有了莫名的欣喜。
當(dāng)我吃完所有的紅薯時候,雪越下越緊,我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回家,竟然忘記了我是為什么離家出走。
直到晚上睡覺的時候,腳頭空空,虎斑貓還沒回來。
奶奶端著半盞餃子望著窗外,喚著虎斑貓的名字。
我摸了摸被子里的小碗,我省下來留給貓的兩個餃子還是熱的。
豆腐沒有做成,餡兒不夠,多出好多餃子皮。
第二天早上,望著銀裝素裹的世界,一點兒也沒有打雪仗的興趣,我準(zhǔn)備把那兩個餃子在火塘里烤熱了給虎斑貓吃,它果然躺在火塘旁邊,睡得像只懶貓。
“吃餃子啦!”奶奶在廚房里喊道。
昨天晚上餃子不是吃完了嗎?
奶奶端著一碗餃子,笑瞇瞇地說:“虎子是早上五更回的,帶回了好大一只兔子……我用來做了餃子餡,昨天沒有用完的餃子皮,全用上了!”
我歡喜極了,大聲地叫著“虎子”,虎斑貓好困,微微睜了一下眼睛,翻了個身,睡得像個功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