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舉
世界上最古老的楊樹品種為胡楊。
胡楊,高大,樹干彎曲,像一個弓著背的老人。其貌不揚,卻有著很強的生命力,耐干旱,耐鹽堿,抗風沙,能在十分惡劣的自然條件下生長。
石油,是深埋在地下的古生物遺骸轉(zhuǎn)變成的化石原料,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有些胡楊樹根下,就有石油礦脈。
胡楊樹和地下油藏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就是石油人奮勇前行的腳步,這就是石油人的胡楊精神。
1991年3月,元宵節(jié)后第二天,剛剛走出校門的我,隨著遼河油田物探公司2148隊跋涉千山萬水,成為參加塔里木石油會戰(zhàn)年齡最小的工人。
坐上專列的第7天,我們進入新疆境內(nèi)。山開始陡然升高,火車被分割成4個部分,每個部分前后各一節(jié)蒸汽機車牽拉,翻越天山。一會功夫,我們就從山腳下綠草茵茵的平整草原攀上了溝壑縱橫、白雪皚皚的山峰,在向上爬的鋼鐵毛毛蟲里看世界,更加新奇。
在雪中啃草的牦牛群中,像泥土一樣膚色的牧牛人,只有朝著火車笑著的時候,露出的白牙和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才讓人相信他們是人而不是鬼神。豪爽的微笑和偶爾向火車招下的手,讓人感受到他們在艱苦環(huán)境中的不放棄和那種坦然。
列車從一個山洞出來沒走幾百米,又鉆入另一個山洞,我們成了“山頂洞人”。據(jù)列車員介紹,修這段鐵路時,是采用詹天佑的設(shè)計思路,即“人”字形鐵軌分布,克服了高度變化大,超越列車爬行高度的極限。上世紀70年代修鐵路時,工具落后,保障艱難,工程兵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人員傷亡很大,據(jù)說達到平均1公里犧牲1名戰(zhàn)士的傷亡程度。
山上還有一處烈士陵園,掩埋著長眠于此的近千名犧牲的革命英烈。他們就像倒下的胡楊樹,任憑風吹雨打毫不撼動,就這么幾十年默默地看著自己曾經(jīng)為之付出生命的鋼鐵路軌,看著一條條鋼鐵巨龍從全國各地“飛”來,把支援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的寶貴物資源源不斷地送來,讓新疆不斷發(fā)展壯大,人民過上幸福的生活。我不禁對這些逝去多年的英雄們肅然起敬。
坐了兩天一夜的大客車后,我們只在路邊的小飯店吃飯時短暫休息。車終于到了目的地:阿克蘇市柯坪縣阿恰鄉(xiāng),位于南疆交通要道上的一個“驛站”。經(jīng)過簡短整修進入大漠,我們開始施工。
過了4月,沙漠陡然升溫,工鞋開始發(fā)出焦糊的味道。有一次,我和于副隊長一起帶著一臺越野車給一條測線補旗。奔馳車跟在后面,我們在前面走。天太熱,暈頭漲腦的我們倆把水壺和對講機都放在車上,走過幾個大沙包后,車沒有跟上來。兩個小時過后,天越來越熱,我們兩個面臨中暑的危險,爬到最大一個沙丘上看去,方圓幾十公里都沒有車的影子,再等我們的生命就將面臨危險。
于副隊長拿起測線圖,對我說,咱們往南走還有60公里就能到公路,就有可能遇到經(jīng)過的車輛,至少能要點水喝。我說:“我們沒有指南針,一旦方向錯誤,就連救援的人都找不到我們,必死無疑。順著測線走,70多公里處有一個村莊,這樣比較有把握。”最后他被我說服了,跟我一起順著測線往前走。
天越來越熱了,稀疏的胡楊枝條讓我編成了草帽,但是也抵御不了燙腳的黃沙。我嘗試著摘點駱駝刺的葉子放到嘴里嚼,只出來一星惡苦中帶著酸澀的味道,不但沒有給我?guī)硭?,反而把嘴里的唾液吸收了,還導(dǎo)致胃里翻江倒海一樣的惡心。我不由得羨慕起駱駝來。
臉上的汗水逐漸減少,最后淌的一抹居然是油脂,幾乎到身體的極限了。我們相互攙扶著,我不斷查看著測線上用塑料布寫的樁號,判定自己的距離,找到一點枯枝,就折上一個箭頭形狀,給救援人員做標記。走完50公里后,體力耗盡,我們幾乎進入懵懂狀態(tài),意識開始模糊,除了腳在機械地挪動,都沒有了知覺。
太陽快下山了,腳下的黃沙不那么燙腳了,我們兩個的意識清醒了不少,我判斷離村莊不足10公里了。突然,在路邊不足500米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方圓幾十平方米的水塘。我們兩個飛奔過去,捧水就喝,但是第一口我就又吐出來了,又苦又咸,還特別澀。
塘里面積了一層足足10厘米厚的羊糞,岸上白花花一片的鹽堿結(jié)晶。這幾乎就是咸菜缸里的水,太臟了,太重口味了。我不甘心地又觀察了一下,發(fā)現(xiàn)水塘邊有幾處用鐵鍬挖的小坑,舀水嘗了嘗,味道不那么令人作嘔了。
我把衣服脫下來,慢慢放進水里,滲到衣服里面的水顏色清了不少,就你一口我一口地慢慢喝了下去,只喝了幾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但是劇烈的口渴有所緩解,像被火烤著的喉嚨清涼了一些。這一刻,我們兩個成了能喝咸水的“駱駝”。
我們歇了一會就又往前走,終于在天黑兩個小時后,摸到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村子里。我們挨家打聽會說漢語的人,都沒有找到,好心的維吾爾族村民只是一瓢一瓢地給我們端水,我們一頓豪飲,直到喝得肚子溜圓,實在喝不下去了才停,又買了幾個囊胡亂填進肚子里。那平時喝起來帶著咸澀的溝渠打上來的水,比瓊漿玉液還要甘美,讓我多年以后還思念不已。
這個村子沒有電、沒有任何機動車,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只有一群羊和幾峰駱駝。我們在一個小土房的墻角坐著打盹。半夜時分,村子外響起汽車的聲音,一束車燈從遠方照射來,我們迎上去,上車后才知道,司機老劉當時在駕駛室里睡了一覺,醒來后順著測線找我們,遇到一個大沙包過不去,就從旁邊繞路,誰想一處最平整的地方卻隱藏著巨大的危險,是像水泥粉面一樣的浮土地陷阱,上面有一層10厘米厚的鹽堿殼,人和牲畜在上面走都陷不下去,但是數(shù)噸重的越野車一壓上瞬間就陷下去1米多深,4個輪子像是在水里行走一樣沒有摩擦力,而附近也沒有大樹可供救援。
可憐的老劉駕駛著我們的無敵奔馳在苦苦掙扎了一番后,就連腳踏板都沒到灰塵里了??吹?jīng)]有任何脫困的可能后,步行到前面幾公里的地方扛了一根枯死的胡楊樹,回到車旁,在前面挖個大坑,把樹干栓上鋼絲繩,埋到1米多深的地下,然后用絞盤絞那根鋼絲繩,就這么一點一點地用了一下午,才挪出那片沒有一滴水的“干沼澤地”。后來他歷盡千辛萬苦才找到測線,一路上靠著我留下的路標找到這里。
我們幾乎抱頭痛哭,3個人一天下來體重總共掉了20多斤,我和于副隊長已經(jīng)脫水和中暑了,一時的疏忽險些失去生命。
坐上車,行駛了十幾個小時,到駐地后天已近午時了,于副隊長在醫(yī)院打了幾天滴流,我硬挺著躺了兩天才恢復(fù)健康。據(jù)翻譯阿吾提介紹,那片區(qū)域曾有幾個勞改犯走失,全都迷失在沙漠后變成了干尸。如果我們走陌生的路,生還概率就會大大降低。
每天晚上我們都就地休息,沒有帳篷,我們用鐵鍬拍平地面,再墊點黃沙當枕頭,鋪上一塊帆布,把睡袋打開,然后美美地鉆到睡袋里一覺到天亮。有時候半夜醒來繁星點點,自己與星月對話,百里無聲。有時候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澆到頭上,或者澆到近處的胡楊樹上,發(fā)出刷刷的聲音。我也無處可躲,也無需要躲,就是聽著雨聲,舔舔被雨水潤濕的嘴唇,依然能繼續(xù)睡去。待清晨醒來,只見沙坑萬點,卻沒有一絲濕氣,睡袋和臉早就干爽了,看到跟前的胡楊樹更加矍鑠挺拔,心中暗暗歡喜。
我最喜歡大漠的秋天,蒼天厚土,一年中難得的豐收時節(jié)。大漠邊緣的農(nóng)田里,棉花已經(jīng)完全成熟,一個個棉桃綻放著潔白的生命,給人帶來亙古的溫暖。小麥已經(jīng)收割,秋菜開始瘋長。
哈密瓜生長周期即將結(jié)束,農(nóng)民們從地里捧起一個個碩大的花皮瓜,殺開一個瓜,頓時一股清涼中帶著甘甜的香味向你襲來,簡直都是頂風十里飄香?;ㄉ茸魑锒加瓉硎斋@的季節(jié),向日葵不再追隨太陽,開始被沉甸甸的果盤壓得彎了腰,苦撐著勞累一年隨著陽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脖頸,為大地獻上一份豐實。
這時候深入大漠,風景更美。紅柳林的樹梢粉色的小花早已凋謝,枝條呈現(xiàn)紅色,成片的胡楊林,讓風霜染黃了葉子,在秋日湛藍的萬里無云的楚天下閃著奪目的金黃色,景色美得像畫一樣。就連肆虐一年的風魔仿佛都被這人間的仙境迷惑,忘了在大漠中馳騁。
這時候,我們會抓緊這最后一點美好時光享受人生,盡情的放松,因為這樣的天氣很短,很快就上凍了。
走得急的總是最好的時光。當冷風將落葉全部吹落,風中就開始夾雜著雪花,也到了一年中最艱難的時刻了。
每當沙魔收起那猙獰的面孔,蔚藍晴空下沙漠就像一位美貌含笑的少女,向我們展示婀娜的身姿,在稀疏的胡楊樹的點綴下,黃的沙、灰的駱駝刺,還有幾棵茂盛的紅柳,組成一幅和諧的畫卷。起伏的沙丘在風的作用下不斷改變著模樣,讓你感受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有時候,天空會有一只蒼鷹盤旋,而地下不時會躍起一只野兔倉皇而逃。
我們看到的胡楊林并不是頭頂密葉,而是伸進沙漠的那部分有幾公里都像戰(zhàn)死的勇士,已看不到一絲綠色,成為死林。中間的幾十公里,死樹摻在活樹里,每年春天都長滿密密麻麻的蟲子,只有臨近水渠和綠洲的一片,才展示欣欣向榮的綠色。
我沒有看到一棵幼樹,每年的綠色都在向后退著,而沖在最前方的胡楊樹與沙漠抗爭千百年,最后只能“戰(zhàn)死沙場”,殘存的身軀屹立不倒,死死抓著腳下的黃沙,任憑如刀般的風沙一點點蠶食著它的軀體,直到百年之后將它摔倒在地,一點點掩埋。它卻拒絕腐爛,從不屈服。
一種悲壯深入我的骨髓。延綿數(shù)公里的沙丘上,站立著毫無生機的稀疏枯干,被千百年風沙剝得支離破碎,卻屹立不倒,組成一個個雕塑:有的像小鹿飲水,回憶曾擁有過的珍稀水源;有的像雄鹿曲頸朝天,回味著曾擁有的力量;有的像老者臥薪靜思,思考著明天的命運。有一枝已經(jīng)折了一半插到沙中,和樹下一具完整的駱駝骨架組成一個采油樹的樣子,讓我浮想翩翩。
在測量組,每條測線至少要用腳步丈量兩遍。從測線回到駐地或下一條測線的起點,坐幾百公里路的車是一件最需要功夫最令人膽寒的事情。
我們組有10個人,駕駛室只能坐3個人,除了司機就給年長的推土機手“二哥”和組長坐,剩下的就坐在大箱板上。在沙漠里,有時候,從測線頭開到尾要七八個小時,我們?nèi)潭脊诨彝林校址龃笙浒?,隨著車輛的顛簸主動曲伸膝蓋,一跳一跳進行主動減震,我稱之為“肉體減震法”。
奔馳車的彈簧減震真的減輕了我們受到的撞擊和震動,要不脊柱都會受傷。這個姿勢比走路累多了,每次到最后,都是累得躺在大箱板里撿來用于做飯的干枯胡楊樹枝上睡著了。即使把篷布支架敦散架了,篷布塌下來壓到身上;即使被堅硬的樹枝刮破了身體也不理會。常常是滿臉滿身灰塵,臉像小鬼一樣,把一條滿是灰塵的毛巾搭在帽子下,就像小鬼的舌頭。鼻子被沙子堵了個嚴嚴實實,狠狠一擤,一條大泥條被噴了出來,緊接著鼻子就流血了,吐痰都帶著泥土和黃沙,身上也傷痕累累。
工作處處有危險,我們每天都是高度緊張,可是隊里還是出事了。
一天下午正在測線補旗時,對講機里傳來幾句對話:“家里出大事了吧?隊長怎么樣了?”
“工地繼續(xù)施工不能停,已經(jīng)送醫(yī)院了?!?/p>
到了晚上,消息傳來,已經(jīng)確認隊長犧牲了。
原來隊長在工地上往駐地返回的時候,車壞在半路,對講機聯(lián)系不到家里。他和司機只好徒步一天一夜才回到駐地。由于饑寒交迫,隊長患了重感冒,但是他不肯休息,帶病堅持工作,在指揮卡車牽引淋浴板房就位的時候,由于生病精神狀態(tài)不佳躲閃不及被擠到墻上,當時就七竅出血,被緊急送往阿克蘇醫(yī)院后,醫(yī)生宣告不治。
張曉輝隊長最后被評為革命烈士,在駐地六十六旅社后面山上的一棵胡楊樹下,專門給他修了一個紀念碑,紀念這位把年輕的生命留在西部石油開發(fā)陣地的大學生隊長。
兩年后,我收工回東北參軍時,臨行前專門到紀念碑前向那位年輕的隊長獻花默哀道別。
在這之后的20多年中,每當我想起胡楊樹,我就想起那段難忘的時光;每當我看到胡楊樹,我就想起我們的沙漠物探人,想起他們?yōu)榱苏矣汀皻v盡艱辛不動搖,長眠大漠不后悔”的胡楊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