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業(yè)行商歷久。自宋初,行類似“開中法”①,商人在“輸粟塞下”或“京師”時,可“增其置令江淮、荊、湖給以顆末鹽”,“優(yōu)其值給江淮茶鹽”,因鹽利豐厚,“商旅皆愿得鹽”②。元代,揚州始設兩淮都轉運鹽使司,成為兩淮鹽業(yè)運營中心,舟車輻輳,萬商云集,正所謂“揚州繁華以鹽盛”。清康雍乾三朝,揚州鹽業(yè)達歷史頂峰,如乾隆三十七年,中國經(jīng)濟總量占全世界32%,而揚州鹽稅占全世界經(jīng)濟總量8%。
兩淮鹽商財力雄厚,富可敵國,汪崇筼先生《乾隆朝徽商在淮鹽業(yè)經(jīng)營中的獲利估算》,僅乾隆朝鹽商實得利潤12427.947萬兩,年均實得利潤207.13萬兩。兩淮鹽商浚河筑堤,資助亭灶,鞏固兩淮鹽業(yè)生產(chǎn)基礎設施建設;治壞道,葺廢橋,修碼頭,使經(jīng)歷明末清初浩劫的揚州城重現(xiàn)繁華盛景。同時卻又“夸奢而斗靡,居處飲食服飾之盛甲天下”③。作為封建政府特許專賣的商人群體,兩淮鹽商專營鹽業(yè)的豐厚利益,自然被重重機構和各級鹽官視作可啖之物。兩淮鹽商要繳納激增的稅課,應付頻繁的捐輸,承受各級官吏敲詐盤剝。終于,隨著資本主義沖擊,在嘉、道年間,兩淮鹽商盛極而衰,被迫退出歷史舞臺。
1 課稅激增
鹽課歲入是歷朝歷代除田賦外最重要的財政收入之一。兩淮鹽業(yè)記載可上溯西漢吳王劉濞“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國用富饒”④?!白蕴谱⒁鈻|南,東南尤重江淮”⑤。明清時期,兩淮鹽業(yè)達于極盛,“兩淮歲課當天下租庸之半,損益盈虛,動關國計”⑥,順治、康熙極為關注鹽課收入,“鹽課錢糧,關系軍國急需”,“鹽課關系國賦,最為緊要”⑦。
明代沿襲的“淮南北正綱引課銀”“原只九十余萬兩”,清初新增正課款目,“亦只一百八十余萬兩”,到乾隆中,“已及四百余萬”⑧,到咸豐三年(1853年),“兩淮鹽課,正雜各項,每歲共銀六百余萬兩”⑨。鹽課迅猛增長,大大加重鹽業(yè)成本,鹽商為求財富,只有另辟蹊徑,通過“捐輸”依附封建勢力。
2 捐輸頻繁
兩淮鹽商受徽州文化影響,具有傳統(tǒng)的政治抱負,雖富而“交通王侯”,對官職仍“心竊慕之”。一方面投巨資興辦書院、學堂,鼓勵子弟業(yè)儒取仕;一方面通過“捐輸”、“報效”獲得榮銜。《清鹽法志》載“鹽商夙號殷富,而兩淮尤為天下甲。當乾嘉盛時,凡有大工、大役,靡不輸將巨款,以得邀賞收為榮?!狈灿鎏鞛拇笞?、軍興旁午、圣駕南巡、登位慶典、太后壽辰、工程興修等大事,鹽政就會上呈鹽商情愿捐輸公銀的條陳,動輒幾十萬,甚至數(shù)百萬的捐輸,鹽商還“不敢攤入成本,不敢仰邀議敘?!睋?jù)嘉慶《兩淮鹽法志》記載,康熙至嘉興年間,兩淮鹽商捐輸助軍16次、銀2233.5萬兩、米2.15萬石;助賑災濟24次、銀227.9596萬兩、谷22.946萬石;佐修河工城工8次、511.76萬兩、谷10萬石。此外,乾隆年間,以南巡賞賚、太后巡游、壽誕、內(nèi)府公用等名義,兩淮鹽商捐輸13次、銀927萬兩。累計乾隆朝兩淮鹽商捐輸銀兩2880.9714萬兩,占乾隆朝兩淮鹽商實得利潤23.18%。兩淮鹽商為一己私利,刻意逢迎討好統(tǒng)治階級,甚至有鹽商一邊借皇家帑銀,一邊捐輸報效,以致積重難返。兩淮鹽商雖得優(yōu)敘嘉賞,“以布衣交天子”,然更多是被官僚盤剝,甚至覆于兵禍。順治二年(1645年),清兵南下,祁門鹽商汪文德偕弟文健以30萬金犒師,“乞王勿殺無辜”⑩。結果揚州城80萬生靈仍慘遭屠戮,且寸絲粒米皆搜刮殆盡,兩淮鹽商撤業(yè)奔逃,以致?lián)P州城滿目瘡痍。
3 盤剝?nèi)帐?/p>
為保證鹽課收入,歷代封建王朝設置各種機構和官員加強征收。唐寶應間(762-763年),劉晏任度支鹽鐵轉運使,于“淮北列置巡院,搜擇能吏以主之,廣牢盆以來商賈。凡所制置,皆自晏始” 。明朝,中央戶部主管全國鹽務,山東司具體分管鹽務。洪武、永樂年間常派巡鹽御史巡視鹽課。各鹽區(qū)具體鹽務又有隸屬戶部的都轉運鹽使司掌理。萬歷年間,兩淮又特置鹽監(jiān),多了中官監(jiān)督。清承明制,中央仍由戶部職掌,地方巡鹽御史名為“鹽差”,康熙后改為“鹽政”。其下層疊分設都轉鹽運使司、鹽法道,鹽務分司,鹽課司、批驗所、巡檢司等眾多鹽務衙門,最終都成為婪索鹽商的機關。嘉慶《兩淮鹽法志》中,除正綱稅課外,鹽商承擔的各種雜費多達92種。《魏源集·籌鹺篇》羅列出這些巧立名目、名色百出的費用:“錢糧分四次完納,又有窩單,有請單,有照票,有引目,有護照,有桅封,有水程,有院司監(jiān)掣批驗子鹽五次公文,委屈煩重,徒稽守候,而滋規(guī)費,及商鹽到岸也,有各衙投文之費,有委員盤包較砠之費,有查河烙印編號之費,守候經(jīng)年,然后請旗開封。又有南北兩局員換給水程之費,三關委員截票放行之費,不可勝臚”。以致嘉慶皇帝都意識到:“從前兩淮鹽務浮費每年不下數(shù)百萬兩。近年雖節(jié)次裁禁,若鹽務各官不能潔己自奉,則浮費仍屬不少,于商力未免有虧?!?/p>
在這樣一個體制崩壞,政府貪瀆的社會環(huán)境下,“官以商之富也,而朘之,商以官之可以護己也,而豢之?!?兩淮鹽商“挾其重資交結權貴”,或“伙本行鹽”,或“聯(lián)姻換帖”,共同取利。不僅參與地方政治決策執(zhí)行,甚至阻擾干預鹽法整頓。終至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爆發(fā)兩淮鹽引案。
4 銀貴錢賤
就在私鹽沖擊市場,綱鹽積重難返,鹽商計利“什不能一”的困境中,西方資本主義入侵和鴉片輸入中國,大量白銀外流,造成市場銀錢比價劇烈變化,從乾隆中期每一兩銀兌錢一千文,到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每一兩銀兌錢二千文。銀貴錢賤給清政府財政和社會經(jīng)濟造成極大混亂,“鹺務易鹽以錢,而交課以銀,鹽商賠累甚重,各省鹺務,俱形疲敝?!?兩淮鹽商在重稅和盤剝之下,本已“出費日重,成本愈虧,以至獲利無多,不能源源轉運”,又遇“銀價加往日一倍”,立陷進退失據(jù)的局面。僅道光元年至十年(1821-1830年),兩淮鹽課就欠銀2100多萬兩。不少鹽商無力支撐,出現(xiàn)“商逃灶困,場池荒廢大半”局面。
兩淮鹽課無從著落,嚴重影響正逢內(nèi)憂外困的清政府財政收入,清政府不得不放棄綱鹽制度,實行“票鹽法”,令“鹽如百貨之流通”,手續(xù)減省,化整為零,一般商人也可行鹽,既降低成本,又減少盤剝,解決綱鹽大批積壓滯銷的問題。兩淮鹽商卻就此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壤,尤其是原本??繅艛喔C坐收鹽利,或設立公賬攤派散商取利的總商,更由此走向窮途末路。
總之,兩淮鹽商走向衰敗,其內(nèi)因主要是封建商業(yè)專賣制度——綱鹽制的喪失,導致鹽商專利權喪失。又因吏治腐敗,引鹽制度積弊日甚,鹽商專利被封建統(tǒng)治階級和各級官僚機構瓜分所致。嘉慶年間,清政府更將嚴重的財政危機轉嫁到鹽商頭上,頻繁的捐輸報效和加重稅課,造成兩淮鹽商行鹽基本無利可圖。
其外因則是西方資本主義利用鴉片輸入,大量侵吞中國白銀,造成銀貴錢賤的貨幣危機,使封建商幫性質的兩淮鹽商,賠累深重,虧及國課,最終被清政府舍卒保車。
注釋
①《徽商研究》第四章,張海鵬、王廷元 主編,人民出版社,2010年1月版
②《宋史·食貨志下四》
③《淮鹺備要》卷7
④《史記·吳王劉濞列傳》
⑤嘉慶《兩淮鹽法志》卷1《歷代鹽法源流表·序》
⑥嘉慶《兩淮鹽法志》卷55
⑦嘉慶《兩淮鹽法志》卷首,《制詔》
⑧《覆奏辦理兩淮鹽務一時尚未得有把握折子》陶澍,載《陶文毅公全集》卷14
⑨《皇朝政典類篆》卷71
⑩嘉慶《兩淮鹽法志》卷44《人物》
《新唐書·食貨志下》
《清仁宗實錄》卷181,頁11
楊鐘羲《意園文略》卷1
包世臣《致前大司馬許太常書》
作者簡介
方曄(1975-),女,安徽旌德人,本科,助理館員,安徽中國徽州文化博物館,研究方向:徽州文化、徽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