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滿攔江

01

最近愛默生的名言刷屏了——你的善良，必須要有點鋒芒，否則等于零。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鋒芒是指什么？

講個故事先：

西晉時，有個大臣叫楊珧。他的哥哥有兩個女兒，先后都當了皇后。到了第二個侄女做皇后時，楊珧就來找晉武帝：陛下，求你點事唄。

晉武帝：啥事呀？

楊珧：給咱下個旨唄，就說以后那啥，以后如果我侄女兒她惹來塌天大禍，千萬別追究我，不管什么事兒都和我無關(guān)……

晉武帝：你神經(jīng)呀，胡說八道些什么？

楊珧堅持：陛下，臣是認真的，我太了解這倆侄女兒了，她們只知道一味遷就卻不明是非，視自己的愚蠢為善良，這類人是天生的惹禍秧苗。如今你讓她當了皇后，那肯定是惹下塌天大禍。所以陛下你今天必務(wù)答應(yīng)我，求你了陛下，求求你……

晉武帝被他糾纏不過，真的寫了紙圣旨，讓大臣做證，將這個圣旨收藏于太廟中。

不久，宮里真的出事了……

02

晉武帝以自己的傻兒子司馬衷為太子，太子妃叫賈南鳳。賈南鳳，中國歷史上最丑的太子妃，黑乎乎，胖胖敦，特別心狠手辣。

太子司馬衷，讓一個宮女懷了孕，賈南鳳大怒，操起一枝方天戟，殺死宮女，剖出了未成形的胎兒。

賈南鳳的暴行，嚇壞了晉武帝，他當即宣旨，囚賈南鳳于金鏞城，要廢了賈南鳳的太子妃。

但這時，皇后出來了。

皇后，就是楊珧的侄女兒。她反對晉武帝廢賈南鳳太子妃位，說：人家賈姑娘，費了多大勁才當上太子妃呀，你知道人家多努力嗎？就為這點事廢了她，善良在哪里？仁慈在哪里？

讓楊皇后這么一攪和，賈南鳳的太子妃位，就保住了。

不久晉武帝死了，皇后楊氏晉升為太后，傻皇帝司馬衷即位。

賈南鳳成為皇后。

03

狠女人賈南鳳當上皇后，她立即放開手腳，回報了楊太后釋放她出金鏞城，保住她太子妃位的恩德。

——賈南鳳召兵入京，將楊太后囚于金鏞城，不給水米，活活餓死。

然后，亂兵血屠太后滿門，又追殺楊太后的叔叔楊珧，楊珧瘋了一樣的大喊：諸位，各位，三老四少，我早就知道我那蠢侄女兒會弄出這事兒來，所以我求先帝寫了圣旨，蠢侄女兒惹出禍來，不能連累我，不信我?guī)銈內(nèi)タ词ブ肌?/p>

亂兵喝斥道：你這人真沒勁，不就是砍你一刀嗎，有點勇氣好不好……一刀斫下，楊珧伏地斃命。

史書上記載說，楊珧被殺，當時朝臣沒有不同情他的。他是個有腦子的人，但遇到不明是非的偽善，竟然難以保身。

04

浙江衛(wèi)視有個節(jié)目，叫《中國夢想秀》，這個節(jié)目有一期，引發(fā)了激烈的爭論。

一個姐姐登臺表演，妹妹陪著她，可當姐姐的才藝表演結(jié)束后，鏡頭突然轉(zhuǎn)向了妹妹，主持人現(xiàn)場提出要求，讓妹妹與親生父母相認。

原來，妹妹出生剛剛滿月，就被父母送人，不要了。此后20多年，親生父母就和她生活在同一個鎮(zhèn)子里，卻從未正眼看過她。在她最需要關(guān)愛的時候，給了她親情的是養(yǎng)父母，近在咫尺的親生父母，20余年視她為路人。

現(xiàn)在她長大了，親生父母終于出現(xiàn)了。姐姐和節(jié)目組私下安排，把妹妹騙到聚光燈下，突然提出來讓她與親生父母相認的要求。

尷尬的妹妹，手足無措的站在舞臺上，拒絕了這突如其來的要求。

主持人的要求被拒絕，頓時怒了。

媒體報道稱，主持人指責她心胸狹隘，說她應(yīng)該換位思考，想想當年父母的難處，應(yīng)該學會原諒，否則“你永遠不可能幸?！?。

此事引發(fā)了從網(wǎng)絡(luò)到媒體的激烈爭論，有人認為妹妹應(yīng)該與親生父母相認。有人則表示應(yīng)該尊重妹妹的選擇。

主持人對妹妹的指責，更成為了爭論的焦點——妹妹有沒有選擇的權(quán)力？主持人有沒有權(quán)力安排別人的生活？所有這些話題，都爭執(zhí)不下。

05

去年，《安徽商報》報道了一則新聞：

初三女學生小何，騎電動車去上學，途中見一老太太摔倒，急忙上前攙扶，不料老太太一口咬定是小何撞了她。經(jīng)交警多方勘查，終還小何清白。老太太的家人表示，不再追究小何的任何責任，小何則向訛詐她未遂的老太太捐款千元，交警稱贊小何此舉“以德報怨難能可貴，讓人欽佩”。

這則新聞一出來，就有點炸鍋的效果。

——不清楚新聞中的女中學生，在這起事件中遭受到了多大困擾。但，孔子說過，以德報怨，何以報直？訛詐你的人捐款千元，對于善待你的人，又該當何報呢？

已身行為導致道德困境，多半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06

普林斯頓大學的校友、亞馬遜CEO杰夫·貝索斯說：善良比聰明更難，選擇比天賦更重要。

——杰夫·貝索斯的意思是，聰明難，善良更難。做一個善良的聰明人，或一個聰明的善良人，難乎其難。

早在1946年，胡適在北大開學典禮上，對同學們說：“我送諸君八個字，這是與朱子同時的哲學家文學家呂祖謙說的‘善未易明，理未易察”。

胡適與杰夫·貝索斯的觀點，完全是一致的。

聰明人是明理的，然而理未易察，所以聰明極難。

善良者總須知道何謂善，然而善未易明，所以善良更難。

就比如說西晉時，賈南鳳殘忍的殺人剖腹，而楊皇后卻自告奮勇地跑出來，替殘暴的賈南鳳說好話，結(jié)局是引來天下大亂，自己被賈南鳳囚禁餓死，全家三族并夷，這是善良嗎？

所有人都會回答，這不是。

但，節(jié)目主持人以強制的方式，要求被父母拋棄的女兒認宗，否則就斥對方“永遠也不會幸?！?，這是善良嗎？

遭受訛詐的人，給訛詐者捐錢，這是善良嗎？

07

我們都知道，西晉時楊皇后要求赦免殘暴的賈南鳳，并非是善良，而是不明是非的愚蠢。endprint

但，我們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們是從結(jié)果倒溯回去，因為我們知道，賈南鳳獲得赦免后，并沒有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相反，她為了滿足私欲而掀起了八王之亂，千里赤地，血流成河，保護她的楊太后也被她囚禁餓死，三族盡夷——而這個結(jié)果，如果不是楊太后赦免了賈南鳳，根本就不會發(fā)生。

因為我們知道最終的結(jié)果，所以我們可以判明起因是否切合善良的定義。但現(xiàn)實中，我們是不知道結(jié)果的。

我們只是把自己的想象，強加于當事人身上，不顧其感受而滿足我們內(nèi)心所謂的善良愿望。

有些人希望看到，被拋棄的女兒回到家中，無怨無悔的照料沒有盡過撫養(yǎng)義務(wù)的父母。這個愿望或是緣自于社會贍養(yǎng)機制的缺失——而在我們激烈的情緒表達時，考慮的只是一種我們渴望的規(guī)則，當事人的感受根本不在我們視野之內(nèi)。至于善良的定義或概念，這更不是我們關(guān)心的。

安徽被訛詐女孩捐款事件也同樣，很少有人注意到，當一個社會，在司法成本方面過于節(jié)省，就意味著民眾必須要支付更為昂貴的公正代價。而這代價帶來的是非泯滅，及善惡的混淆，更讓人無所適從。

說到底，我們陷入到了規(guī)則或公正的匱乏窘迫之中，這引發(fā)了我們大腦的高度焦慮，進一步戕害了我們的智力，讓我們疏失了根本性的問題。

根本性的問題就是——善未易明，理未易察。

有些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善良，只是情緒性的，把自己的偏執(zhí)冠以善良之名。

你的善良必須有點鋒芒，不然等于零。

什么叫善良有點鋒芒呢？

善良原本是一種高端智慧，是對善惡是非的明察與辨晰。一旦獲得這方面的啟蒙，就能夠?qū)⒛切﹤窝b的善良、虛假的善良，以及低智商的所謂善良，厘分出去。

對偽善及假善的不認同，不采納，體現(xiàn)出的是思想的尖銳。讓人感受到的，就是善良的鋒芒。

08

首先一點，愚蠢絕不是善良，比如網(wǎng)絡(luò)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件，有人將陸龜拋入江中，可憐的陸龜為求生，幾次努力爬回來，都被當事人果斷拋出，并發(fā)微博稱：小烏龜們好象通人性一樣，放進江里又游回來，反反復復不愿望離開，一直趴在石頭上看著我們，直到我們離開，動物都有一份感恩的心，更何況人呢……把傷害說得如此動情，只有人類，才會愚蠢到感動自己。

其次，是非不分，并不是善良。比如有人遭受到了暴力傷害，輿論不是譴責傷害者，而是反過來指責被傷害者：人家怎么不傷害別人呢？還是你自己有問題，一個巴掌拍不響，要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凡這類指責，都只會讓我們這個社會公正更加缺失，而不是相反。

再次，自虐并非是善良。比如家暴事件，絕境下的妻子求助，卻得到了這樣一番安慰：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雖然他的脾氣爆了一點，但他還是愛你的，要多想想他的好處……好在家暴法案已經(jīng)通過，這類事情應(yīng)該少一些，但同質(zhì)的事情，并沒有看到絕跡的理由。

最后一點，善良是一種智慧，而不是一種自我損害。比如說乞討的殘疾人捐款，這固然是當事人心存仁善的表現(xiàn)。但，真正有價值的善良，是一種強大的、保護自我也保護他人的智慧力量。善良應(yīng)該讓人獲得更美好的生活，不考慮自身條件的無竭止付出，會讓我們付出更大代價。

最后要說的是，古禪宗說大善智慧，陽明先生說致良知，可見善良原本是智慧的本身。沒有善良的聰明只是狡詐，失去聰明的善良則是愚蠢。

真正的善良是一種細膩的生活體驗，要體會到每一個人的感受，以溫和的態(tài)度，平靜的心情，委婉的話語，關(guān)切的目光，任何時候帶給別人的，都是一種信任與關(guān)懷，而不能讓對方感受到絲毫的不適。只有做到這一點，才算是明善察理，才能夠體會善良的價值與意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