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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地

        2018-01-29 15:42:54野海
        紅巖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楊康拐子刀疤

        野海

        我和楊康把李拐子家的儺面具一騙到手就離開。這寨子十室九空,只有老人、小孩和殘疾人在家,但我總覺得進入寨子的外人不只是我們。我不想找麻煩。

        走到河崖邊,我扶住纜繩,探身看了看甘龍河。河對面有兩個人扛著花圈走路,在雪地上很醒目。楊康說是一對在家扎花圈到鎮(zhèn)上寄賣的老夫妻,今天逢趕集,是送貨的日子,遇到這種天氣,怕要來世才能到達場鎮(zhèn)。我看了他兩眼。他這幾天言行有點怪,他媽的,要出事。他和我同時打了個冷顫,縮了縮脖子,誰都不先跨進纜繩上的鐵籮筐。

        半個月前,我們在東邊犯了點小事,雖然失手了,仍然是個坐牢的大罪。網(wǎng)上有通緝,但日子得繼續(xù),楊康不得不帶我來到他家鄉(xiāng)。得益于他曾是這里的村主任,一切都在計劃之中,我們只花兩個半小時就騙走了李拐子家的寶貝,帶到北方一轉(zhuǎn)手,又可以窩到某個快活處過段悠閑日子。好日子就在前面,可是我們現(xiàn)在都怕過河。鐵籮筐離開懸崖便懸空百多米,我們不恐高,只是接近兩百米遠,一半距離會在風(fēng)中搖晃著快速往下溜,必須拉住冰冷的鋼索控制速度,另一半往上,一尺一尺地,然后三寸五寸地拉著繩索攀爬前進,體力稍有不濟,倒滑回去,就只有懸在半空喝著寒風(fēng)等人來逮。我上午過來時手心拉破了皮,現(xiàn)在一見那繩索,全身肌肉都搖頭,不愿再為我們的想法賣命。

        “越下越大了”,我抖了抖身上的雪。

        “好冷”,楊康呵了呵手。

        我把煙頭彈下懸崖,扭頭看著他,試探他,“你想回李拐子家?”

        “有條小路,”他說。

        我們轉(zhuǎn)身往北,朝森林走去。剛進入林子他就停下,扒開積雪,連根扯些雜草,坐在雪地上搓草繩。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想明著問,蹲到他身邊搓著手說,“老子一直奇怪,為什么那像模像樣的鐵索橋工程只架了一條鋼繩?!?/p>

        “別用這種眼神看老子?!彼闪宋乙谎?。

        “還有幾條鋼繩呢?當初的村主任帶回家給他婦人當褲腰帶用了?”

        他突然抓住我小腿一拉一抬,把我掀翻在雪地上,拿過草繩往我腳上纏來。不論是要獨吞面具,還是要抓我去邀功請賞,在這里下手都不是明智之舉,但他出手了。

        我迅速勾起腰身,一拳打在他臉上,推開他,把腳收到大腿下。他不說話。他根本不看我,像前一秒鐘只是喝過一口燙嘴的茶,捂著嘴嘖了兩聲,吹了幾口氣,然后坐在雪地上拿草繩纏自己穿在腳上的鞋。

        “李拐子送你出門時,還感恩戴德往你背包裝煮雞蛋,說之前之后的村主任都沒你好,謝謝您當初拉了那條蛇舌子一樣的大橋?!蔽叶椎剿磉吚^續(xù)試探。

        他纏好了,起身原地走兩步,試了試感覺。我這才想到草繩纏鞋是為防滑,就坐下來自己動手。不等我完全弄好,他已往林中走去。聽我跟到了身后,他低聲說,“我不是壞人,至少離婚前不是?!?/p>

        沒有任何人值得信任,何況是他,并且在他的地盤??粗氖轮刂氐臉幼?,我必須摸清他的內(nèi)心。我緊跟著問,“當初為什么離婚?”

        “為個龍門陣?!?/p>

        “為個龍門陣?”我假裝有點好奇。

        “別扯閑談,抓緊趕路,”他說,“今晚沒月亮,手機電撐不了多久。”

        “兄弟,我有沒有對你講過我為什么離婚?”我問他。

        “沒講過”,他順口問道,“為啥?”

        “為只兔子?!蔽夜室庑α诵?。

        “那時候你在哪兒?”楊康漫不經(jīng)心地問。

        “在成都”,我笑道,“幫一伙書商編《清華學(xué)子高考秘籍》和《高考作文提分寶典》”。我取出酒喝了一小口,快步跟上楊康?!拔液退J識不到一年她就離婚,我離開老家縣城中學(xué)講臺,帶她去成都打拼。第二年,我借錢買了房,讓她繼續(xù)在家守著好日子。她沒事,養(yǎng)了只白兔?!?/p>

        “女人都喜歡小動物?!睏羁嫡f。

        “嗯”,我說,“有天她回老家辦事,我忙,忘了喂那兔子,第二天起床發(fā)現(xiàn)它餓死了?!?/p>

        “該死?!?/p>

        “下班回家,她在門口等著我?!?/p>

        “跪搓衣板吧”,楊康笑道。

        “沒,我進門就脫她褲子?!?/p>

        “狗日的”,楊康罵道。

        “我們年輕時候?qū)ι疃加羞^追求,你曉得,各方面壓力都大,心緊繃著,有時候一分鐘都等不及?!蔽倚α艘幌?,繼續(xù)說,“我泄勁了才回答她說兔子餓死了,被我扔進了樓下街邊的垃圾桶。她把我從身上推開,爬起身就提褲子,下身都沒洗,光著腳就開門往樓下跑?!?/p>

        “小時候聽母親說過她差點餓死的經(jīng)歷,你也聽人說過那些經(jīng)歷,對吧,可是我們不曉得兔子受了多大罪”,楊康說,“也不曉得你女人和那兔子有多深的階級感情。”

        “是呀是呀,確實不曉得”,我急著講下去,隨口回應(yīng)他,然后繼續(xù)說,“我把晚飯煮好了她才回家。我抱住她,本來想再做一次才吃飯,她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就算了?!?/p>

        “這時候哪有心思和你干那骯臟的好事”,楊康笑道,“哭得傷心吧?”

        “沒哭,也沒說話,推開我,洗洗就睡了。一整夜沒理我,沒想到第二天早上鬧鐘還沒響,她主動要干好事,耽誤了不少時間,那是我進城后第一次上班遲到?!?/p>

        “不是好事”,楊康說。

        “嗯,嗯,”我說,“她不到中午就發(fā)來信息,說她走了,讓我別找她,過些日子會聯(lián)系我去辦離婚手續(xù)。兄弟,太突然了,是不是?為只兔子,至于嗎?她不接電話,也不回信息,后來干脆關(guān)了機,我只好請假回家。她果然不在,內(nèi)衣內(nèi)褲也不在。找了好幾天,找不著?!?/p>

        “當然找不著?!彼f。

        “我就不斷發(fā)信息,招魂一樣。二十多天后,她終于開了機,回信息說她不想被餓死,跳出籠子自己找食去了。我馬上打電話,又是關(guān)機,像他媽的突然托個夢打了我一耳光。我精神越來越差,有天夢見還清了房款,廚房長出個舀之不盡的米缸?!?/p>

        “好日子都在夢里頭?!睏羁敌Φ?。endprint

        “夢的開始是好的,我好滿意這個買房回扣,可是她把碗摔在地上,說只想吃肉。這不是我女人的德行。我在夢里堅持認為自己死了,遇到了她的前生或來世。我兩天兩夜不吃不喝,躺在沙發(fā)上,既不敢睡著,也不敢醒來?!?/p>

        “為他媽個女人,至于么?”楊康說。

        “是呀,所以我聽到有人用鑰匙開門進屋就睜開眼睛。又過了半年,我接到她電話,約在窄巷子見面。我認識和她一道的男人,是我們小區(qū)二期房地產(chǎn)工程部副總,單身住在我家隔壁大房子里。這種男人為啥單身住著,不關(guān)我事,從沒問過。記得有天晚上,她在他屋里等我加班回去,說出門忘了帶鑰匙和電話。征得我同意,她們第二天互相留了一把備用鑰匙。就是那家伙開的門,見我要死了,是他送我去醫(yī)院的。一見女人身上的大衣和臉上的氣色,我啥都明白了。怪不得經(jīng)?;秀?,感覺她就在身邊,甚至嗅到過她的氣味,聽到過她的呼吸聲。兄弟,那是種抓不住又揮不去的鬼感覺,沒有比被那種感覺纏著更讓人難受的了。我二話沒說,在她準備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蔽倚那橥蝗缓茉悖辉僬f話。

        “那家伙姓王吧?”楊康問。

        “操你先人”,我抓住他的腳使勁一拉。他滑倒了,翻滾下來撞上我。我們一起往坡下滾,不到十米,被叢山荊攔住。

        楊康推開我,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我們默不作聲地往坡上爬,積雪在腳下嚓嚓作響。爬上第一道山坳,我們停下,望了望白茫茫的遠山。風(fēng)不大,但是割人。

        “他媽的,難道你對我的感受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忘了為什么要說那么多話,為什么要講這往事,忍不住問他。

        “至于么?”他說,“編龍門陣給騙子聽?!彼@開我,繼續(xù)趕路。

        我說,“不信算了?!?/p>

        “信,”他說,“我給你講個假的”。

        “我不聽假的,”我說。

        “你還記得2008年那場冰災(zāi)不?”

        “記得。”

        “我女人在床上逼我交代前幾天干過的事情,鄰居在隔壁聽得津津有味,她居然睡著了?!?/p>

        “噗嗤”,我笑了。他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我捂著屁股朝前跑兩步,回頭把酒瓶扔給他,說,“喝兩口”。

        酒都是楊康在車站門口買的,他準備作為禮物送給李拐子。我們離開李家時,李拐子永動機一樣笑著的兒子把酒塞回我背包,又變成了我們的行李。楊康一口至少喝下去三分之一,歪著頭看了看酒瓶子。他擰緊瓶蓋,邊把酒往自己口袋里放邊說,“這不是個好龍門陣。”

        “那年元月下旬,整個南方都是冰凝,整個鎮(zhèn)都停電了,整個村的炭都燒完了?!睏羁档恼Z氣就像那場禍害是他干下的蠢事,并且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21號晚上,我女人回家了。她在廣東打工,坐火車到秀山,坐客車到隘口鎮(zhèn),花十多個小時走回來的。22號白天,我們窩在床上取暖。下午,她突然松開我下身,扯我耳朵,問我為啥不去接她,說我在外面有人了。有人告訴她,我有五天沒回家?!?/p>

        “村主任在外面有個女人很正常”,我說。

        “冤枉。17號,天還沒亮李拐子就給我打電話,說他爹要殺人。我拿著狗鏈子就出門。過河時,下半截身子凍得比刀剮還痛?!?/p>

        他酒勁上來了。我遞煙給他,剛好看見他把咬肌繃緊,在忍受九年前的痛。

        “我凍得鼻涕都不想擤,趕到李家,一晾衣竿打飛李老漢手里的菜刀,撲倒他,一鏈子套在灶門前柱子上,鎖了,啥都沒問,吃口飯的時間都不想耽擱,就想著要去半路接她。走出寨子往下看,滿坡冰槍,密密麻麻。來時沒注意每條路都變成了陷阱。最惱火的是一望見河,他媽的,連屁股都縮頭縮腦地想鉆進肚子?;氐嚼罴?,我踢了李老漢一腳。李老漢不看我,頭伸得長頸鹿一樣盯著李拐子小屋,眼仁兒像對短跑運動員蹲在眼窩里,只等個響聲就要射出去。我這才注意到李拐子的婦人在小屋里輕輕叫喚。”

        “怎么了?”

        “我也不曉得怎么了。我在火鋪上剝燒紅苕吃。正吃得起勁,李拐子婦人突然大叫幾聲,驚得屋后慈竹噼里啪啦地倒,雪嘩嘩嘩嘩地響,開腸破肚血流滿地一樣慘。我正準備進屋看個究竟,李拐子沖出來,在門檻邊摔了一跤。他爬起身跑到李老漢面前發(fā)傻。李老漢看著李拐子,喘得比老龔灘江水還急。他快被自己喘死了,李拐子突然大叫一聲爹,雙手捧住他白發(fā)腦殼搖,說:好啦,好啦,你狗日有后啦!他話音一落,小屋里就傳來哇一聲嬰兒哭。礦山村賣兩塊錢一張創(chuàng)可貼的張婆娘,胸前掛塊印有什么味精字樣的舊圍裙,拿個洋瓷盆到小屋門上拍。李老漢想迎上去,把鐵鏈子拖得嘩嘩響。”

        “媽的,生個孩子,說得像在搞謀殺?!?/p>

        “我出門抓雪把手擦干凈,進屋邊解李老漢的鐵鏈子邊亂罵。李老漢摸了摸手腕,說村主任,我太怕了。這時,我女人打來電話,說她要在秀山住兩天,冰化了再回來。李拐子沒聽清楚,要我再等等,說給我煮兩碗雞蛋吃了背我過河。我看他們忙,就說算了,明天再想法回去。吃完雞蛋不一會兒,我接到鄭家老大的電話。他到了隘口鎮(zhèn),路遭派出所攔了,不準車過,要我想辦法。這個電話讓我著急了?!?/p>

        “鄭老大是啥子人物?”

        “老板,我們村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北京做生意發(fā)了大財,我指望他拔根毛給我修路修橋。李拐子以為我要接的是老婆,問在哪里,說他帶我走小路。”

        “就是這條路?這是路?”

        “人有時真糊涂,明明翻過幾座山就是去隘口的公路,根本就用不著過河,我卻一心想著鎮(zhèn)上的大公路。路上,李拐子說他娘生下他就死了。當時也是大雪天,他娘難產(chǎn),他爹背醫(yī)生過河時沒踩穩(wěn),把醫(yī)生掉河里,耽誤了。他吸取教訓(xùn),所以提前請了個醫(yī)生。我說張佳娥小學(xué)讀到董存瑞炸碉堡那課就回家嫁了人,沒正經(jīng)學(xué)過醫(yī)。他說村醫(yī)也是醫(yī)生,比接生婆好,曉得用竹子筒筒聽肚皮。沒想到今早上女人一叫痛,他爹就瘋了,拿刀說要砍死砌窩不長眼睛的祖先人。”

        “駭?shù)?,還是二十幾年前落下的病根?!眅ndprint

        “我曉得。那場冰災(zāi)比二十幾年前的雪災(zāi)要惱火百倍。想起那冰凝路,現(xiàn)在這雪路簡直是人間大道。”

        “未必我們不是在人間?”

        “摔了十多跤才鼻青臉腫地趕到公路邊?!睏羁禌]理我,繼續(xù)說,“剛上公路李拐子的電話就響。他說已經(jīng)進了貴州地界,漫游費貴得很。他不接,我手機就響了。有個婦人在電話里大叫:楊村長,楊村長,是村主任不是村主任?村主任哎,李拐子婦人大出血。李拐子掉頭就跑。我也跟著回跑,沒跑幾步就摔了,漂出去老遠。我在冰上躺起想了想,一咬牙就爬起來往瓦溪方向走?!?/p>

        “還算冷靜,是個當村主任的料?!蔽倚Φ?。

        “瓦溪橋頭,有個老警察蹲在大衣里盯著路上的幾輛車。我和車夫商量。有個車夫說只要我能讓他的車過橋,他倒給我一百塊錢。我問那老警察借了根煙,抽著煙又和他商量借路。我說你怎么不近人情喲,信不信老子分分鐘丟你下橋喂魚?我當時真的想把那老東西掀下橋去,但他魚泡眼下的小橫肉簡直是牛筋,我不一定狠得過他?!?/p>

        楊康講到這里,朝一株火棘走去?;鸺ρ緩垞P,雪壓不住。深紅色的赤陽子搶眼得很,火熱的樣子完全沒把大雪和冬寒當作一回事,會讓人誤以為現(xiàn)實并不是最大的困難和緊張,甚至不壞,一切都可以輕松一些。也許楊康就是這樣想的,他摘了幾顆拋進嘴里嚼。我雙手擺出緊抱機關(guān)槍的架勢,嘴里發(fā)出“突突突突”的響聲。我心里鎮(zhèn)靜了許多。

        他笑了笑,問我渴不渴。他邊說邊往幾棵松樹間下了坎。有泉水,從巖縫里流出來,冒著熱氣,一副和和氣氣待客的樣子,在個屁股大小的水塘停了停,從枯枝敗葉上流出去一尺多點,鉆到積雪下面不見了。他放下背包,扔了幾個煮雞蛋給我,又取出酒。我警告他別喝多了,他沒理我,就著雞蛋喝光了酒,蹲在水塘邊裝山泉。我發(fā)現(xiàn)腳下是塊規(guī)則的石板。刨開積雪,是塊“悔過碑”。嘉靖四十四年孟冬月十二日,一個叫李貴煥的人失火燒了山林,在這里立牌悔過。

        “不對呀,”我說,“蠻山荒野怎么會有這玩意?”

        “這里以前是大路,新中國成立后把鄉(xiāng)場遷到現(xiàn)在那地方,方向改了,這路才荒六十多年。”他低著頭一邊弄著酒瓶一邊說。

        “我說的是四百五十年前,武陵山區(qū)是荒蠻之地。”

        “那時的皇帝是哪位?”他抬頭問我。

        “嘉靖,朱厚熜?!?/p>

        “是不是蠻荒我不曉得”,楊康笑道,“只聽說正德年間,這里的宣撫給朱厚照獻過兩次大楠木,四十個頭,萬歷年間,又給朱翊鈞獻過二十根。”

        這家伙藏得太深了。他穿著深褐色防寒服蹲在樹下,如果不是大雪蓋住枯枝敗葉和裸露的赭色泥土,誰會注意到他是掩人耳目的土雷呢。

        “你不是說沒讀過幾年書么?”

        “不準個農(nóng)村人有點知識?”見我扁嘴,他說,“碑上寫的啥?”

        “罪人李貴煥,失火毀林山,燒毀三山栽九山,栽完九山又護山,李家百年不出山,一輩罪過三輩還?!蔽夷畹?。

        “要三輩用百年還的罪過,如果你是村主任,會不會找人打聽為啥子?”他問我。

        “草民李貴煥怎么會寫字?”我反問他。

        “聽說是路過的外地儺師,為守三輩山才停下來娶妻生子,給我們留下這些面具?!?/p>

        我從樹木間望出去,茂密的山林披著白雪,一山連著一山,一眼望不到邊。見我不動步,他突然吼了句山歌。沒想到這種天氣還有鳥在林中活動,卟地飛出來兩只,彩色的長尾巴,像小女孩畫上去的,漂亮慘了。鳥驚動樹,樹上積雪嘩嘩嘩嘩塌了十幾秒鐘。我說沒聽清他唱的啥,他又唱了兩句。山谷有人,也傳來歌聲,比楊康唱得好聽。我笑道,“老子以為全世界只有我們在趕路?!?/p>

        我突然想起自己是被通緝的騙子,正在逃離又一起騙案現(xiàn)場。我僵住笑看著他。他已經(jīng)背上包,正示意我走前面?!安皇勤s路的,是狩獵的”,他笑道。他的樣子一看就是假裝出來給我瞧的,那表情正是帶我去坐牢的陰謀家表情。我只是個騙子,不是江湖客,更不是黑社會,不需要用坐牢的資歷來鞏固自己的地位。我該他媽的怎么辦呢?

        “格老子,李貴煥真他媽的好福氣?!蔽艺f。

        “處理這事的土司可以管理個國家,”他說,“比打完板子抓進大牢強多了?!?/p>

        我想的是逃不脫時受到怎樣的處罰讓人好過,他想的是怎么懲罰更有效果。一年來,我們只要一涉及這類話題,我就覺得他不是一個合格的騙子。至少思想上不是。他是個思想上的內(nèi)奸。但他實施欺騙的手段,從技術(shù)上講,比我,以及我們曾經(jīng)的任何合作人都圓通三分。簡直就是個天才。他到底想干啥呢?我不愿半途改道零花腦力?!安徽f古時候的事情”,我說,“繼續(xù)講你怎樣欺騙身邊那個人。”

        “我沒騙她”,楊康說,車不能過橋,他只好走路。走累了,鉆進路邊的西瓜棚歇腳。棚里有幾個趕路回家的大學(xué)生。他們讓他擠到火堆邊。見他不說話,女孩繼續(xù)問她嘴邊的男孩:“我們回家就結(jié)婚,好不好嘛?”男孩說:“你咬我嘛,咬死我也要上完學(xué)留在城里,他媽的,下輩子變成豬也不投老家的人胎?!边@時,有人在不遠處唱歌。

        從前方封路的隘口鎮(zhèn)走冰凝路到那瓜棚,就算是馬也得花七個小時,這人居然還有力氣唱騷山歌。一個學(xué)生到棚外看,把兩個長頭發(fā)引進了進去,“是他媽的刀疤和銀蓮”。

        刀疤聽說楊康是去接鄭大,就罵楊康傻,說他遇見鄭大在秀山火車站,要趕回北京去簽什么合同?!八f妻子兒子在隘口等人去接,叫我把她們帶回老家,不再等了”,刀疤聲音很大,“他老爹老媽還沒見過北京媳婦和十歲的孫子,威脅他要是今年春節(jié)不帶來看看,他們就喝農(nóng)藥?!钡栋檀笮?,“我沒去找他老婆兒子”。

        刀疤勸阻不了楊康,發(fā)火了,罵道,“他媽的,全村幾十個娃讀大學(xué),現(xiàn)在有當官的,有發(fā)財?shù)模幸荒険Q兩次小車的,為送他們讀大學(xué),河這邊的山都遭剃光了,死個人,幾匹山找不到根棺材料子,修條路,幾百人湊不起錢,我看是大學(xué)生越多越窮。這些龜兒子,有能耐了,哪個想得起幫老家修一尺堰?哪個想得起幫村里架三尺橋?”endprint

        刀疤聲音越來越大,火光一閃一閃,臉上疤痕惡入泥了,學(xué)生都不敢看他,也不敢說話。他突然起身,把楊康拉出瓜棚悄聲說,“楊康,我在廣東吞巨貨了。我老板有錢,但他太摳了。我在他家墻角角蹲了好幾夜。那天晚上得個空子爬進二樓屋里,正在撬柜子,他又突然回去,我心慌,順手取了墻上的包,準備翻窗子梭下樓,腳遭窗簾帶一下,嗵一聲落下去,牙齒都摔脫兩顆,你看——”他按亮打火機讓楊康看他的嘴。

        合上嘴,他問楊康要鄭大的電話號碼。電話通了,他輕言細語地問,“鄭大?”鄭大應(yīng)了。他說,“我是刀疤。你北京老婆說冷,不跟你了,要和我睡,你兒子叫了我三聲爹,老子沒愛答應(yīng)?!睏羁德牭洁嵈笤陔娫捓镄?。刀疤說,“記得不,那年我把鄭細家南瓜挖洞拉屎,開個玩笑,你狗日告我?!睏羁德牭洁嵈笤陔娫捓锎笮?。刀疤也笑,“老子屋前有條河,河里漲水逃不脫,我爹抬手就是一柴刀,從老子右耳門砍到左牙巴骨。你狗日在火車站碰到我,問我胡子里怎么有條毛狗路……”鄭大在電話那頭說了一句什么,楊康沒聽清楚。刀疤說,“你老漢苦,當年湊錢送你讀書,學(xué)人養(yǎng)母豬,母豬不發(fā)情,綁起讓公豬硬整,你現(xiàn)在有錢了,還讓你老漢和母豬共用廁所,你對得起豬不?”

        他掛了電話,拍了拍楊康肩膀,說,“老子從樓上落下來,兩顆牙,吞了。楊康,包里東西不是老子的,老子不吞。路上花了一千塊,老子再留一千塊給我老漢買酒喝,安逸死那個老東西,還有二萬八,給村上修橋修路,你說話,修哪?”

        “給司毛坡修個鐵索便橋,你他媽有這本事?”楊康白了刀疤一眼。

        楊康沒注意銀蓮哪時間到了身邊,她插嘴說刀疤,“你那點錢起屁作用。”

        楊康在床上第二次提到銀蓮,他女人咬了他一口。他對女人說,“你吃啥子陳年飛醋嘛,我真沒和她干過那種事。有人說她嫌我家豬肉切得薄,我還嫌她身高只有一米五呢,還齊不到你耳朵。我們一分手她就去了外邊,聽說后來當了雞,我又沒到外邊去過?!彼诉€是不松口,他不得不把手伸到她想要他摸去的地方,說,“刀疤和銀蓮的錢不干凈,我走了”。第二天,楊康把鄭大媳婦接了回來。他女人聽到這里,又一陣亂罵,他只好又爬到女人身上。他說罵人的話他不想重復(fù),不管她罵得多毒多辣,都提不起他的狠勁,當時確實干得不太好。但他沒那力氣了,只好苦笑,說“你又發(fā)癲,我沒背鄭大媳婦,哪得摸城市屁股?我找了塊木板,系了根繩子,讓她們坐在木板上拉回來的”。

        楊康看了看天。天色不早了,我估計再過兩小時就得用手機照著走。他加快腳步,不再說話。

        “后來呢?”我問他。

        “算了,不說了?!?/p>

        “是不是去派出所告發(fā)刀疤了?”

        他瞪了我一眼,回過頭去,突然高聲唱了首山歌。嚇得我一抖。他媽的。我放下背包,追上去叫道,“喂”。他回過頭來,我猛地一拳打在他鼻子上。長血流。他一點也不吃驚,放下背包,蹲在原地,掀開風(fēng)帽,抓把雪捂在鼻子上,又抓把雪在后頸不停拍打。血止住了。他慢慢走到路旁一棵被雪連根壓翻的榿樹邊,彎下腰,抱住樹桿,“嘿”一聲大叫,一挺身板,要抱起樹來。樹根還扎在土里,梢頭壓在另一棵樹下。他喝得太多了,榿樹動了動,拉了他一把。他跌坐在雪地上,蹬了樹桿一腳,起身走回來,提起包,準備繼續(xù)上路。我沉聲吼道,“龜兒子,你說清楚了再。”他當我是飛雪,不理我。我伸手推他。他一把抓住我手指,一扭,我跪了下去,痛得叫出聲來。他松了松勁,沒放手,問我“啥子意思?”

        “你啥子意思?”我說,“怕人不曉得兩個騙子在這里累得快走不動了?”

        他說,“狗日的,剛才唱歌你不怕,人山人海你不怕,為啥離人戶越遠越怕?”

        我咬著牙不叫出痛,也不說話。

        “反復(fù)試探老子,想干啥子?直接點,莫他媽翻逼掰眼地整些不痛快。”

        他滿嘴酒氣對著我直噴,比打我?guī)兹€讓人難受?!澳愎啡盏耐蝗徊恢v了,唱他媽的‘還在城里關(guān)起的,老子聽得心煩,想打你,就打你,你整死老子嘛?!蔽艺f。

        他放了我,說,“老子覺得你不愛聽?!?/p>

        “老子只是不想打斷你?!蔽胰嘀铧c斷掉的手指說。

        我們沉默著走了好一段路他才說話。

        “把鄭大妻兒送到家,我又去了司毛坡?!彼f,李拐子媳婦流血死了。人已經(jīng)死了,不曉得他爹為啥還要過河。滾下坡,冰矛從后背進胸口出,也死了。“老天爺這手段,真他媽的下三濫,”他罵道。

        我把連衣風(fēng)帽的緊口繩拉得更緊,只露出雙眼。這時,我是真不想說啥子,更不想假裝關(guān)心。

        “曉得他們要死了,心情突然不好,剛才把你整痛了吧?”他給了我一支煙。

        “沒事,剛才我心情也不好,堵,突然想有個女人干幾回合恩愛,或者打一架?!蔽艺f。

        “確實只有那呆事和打架才讓人抵心抵肺地痛快?!彼f。

        “所以你女人要咬你,說你外面有人。”我笑了笑。

        “我只是累,”他說,“你不曉得,后來的事累死我了?!?/p>

        楊康說從司毛坡回來是19號下午,他去了酉陽縣城。李拐子癱坐在自家堂屋,他去縣城找李拐子的妹,要她帶著錢來埋她爹和嫂嫂。李拐子的妹夫不開臉,說家屬在水務(wù)局外人行道上滑了一跤,還在醫(yī)院等著接橈骨。他只好接過錢出門。去時酉陽方向還能勉強走車,回來就不行了。20號早上,他在縣城同學(xué)家借了輛摩托車往回趕。風(fēng)緊得很,冰凝滑得很,一路都是車禍現(xiàn)場,搞展覽一樣。他像焊在車座上的機器人,不敢亂動,八十幾公里路回來,衣服褲子上盡是薄冰。

        我下意識地抖了抖,身上只有新積的雪。

        “好不容易分路上了村道,眼里才得個平安?!睏羁嫡f,“剛翻坳上千丈溝,就看見解放鞋和草鞋重起穿的張家婆媳。她們正伸長脖子張大嘴巴往崖下望。張家婦人見到我就喊:出事啦,村主任,出大事情啦。 我不敢踩剎車,滑了好遠才停住。張家小媳婦的聲音都變調(diào)了,尖聲叫:刀疤,刀疤和銀蓮,騎摩托車,嗚——的一聲,飛啦?!眅ndprint

        楊康說拐了好大一個彎才摸到崖下,見刀疤歪斜著身子,弓著屁股,把腦殼插在雪里,像在做游戲。銀蓮被挎包背帶掛在一根松樹上,雙腳在地面積雪上刨了個臉盆大小的窩子。“她如果再長高十五厘米,一定可以抭到實地踮腳尖?;蛘?,把身子轉(zhuǎn)動三百六十度,就能掙脫帶子紐成的扣,”楊康笑了一下,“但是她把腦殼歪起,舌頭伸得長長的,兩個眼仁被膠水粘住一樣,像在開玩笑。”

        楊康放平刀疤,取下刀疤腰上的短刀,正要割銀蓮的挎包帶子,樹枝突然斷了,銀蓮噗一聲掉在雪地上。挎包里的東西倒了出來,散在雪地上。他撿起三樣?xùn)|西后,撤手回村叫人去了。哪三樣?xùn)|西呢?兩個避孕套,一支唇膏,還有份協(xié)議書草稿——刀疤和銀蓮想在甘龍河上修座簡易鐵索橋,三萬八千塊錢承包給鎮(zhèn)上的龍師傅。

        “每個地方都有這種少數(shù)人,理想主義”,我忍不住插嘴,“不曉得夢想只是種診斷,偏要把想法當藥方,甚至以為是藥?!笨此难凵癫粚?,我換臉笑道,“不過,確實有振奮效果,能創(chuàng)造英雄,是地方的福氣?!?/p>

        “沒人愿意和我去千丈溝,”楊康沒理睬我的話,“他們怕冷,說刀疤和銀蓮不是為人修橋,是在打河對面李貴煥那幾山幾嶺木材的主意。我除了罵他們說話不如放狗屁,還能怎樣?”

        他帶刀疤和銀蓮的爹娘再到千丈溝時,大雪已經(jīng)把那兩個人蓋住了??瓷先ナ裁匆矝]有,害得他們找了很久。有一刻,銀蓮的媽差點相信自己女兒被觀世音菩薩救了,走另一條路回了家。她甚至笑了。

        楊康講到第五個山坳,又住了口,我也無話可說。我們又走了好一段路,他仍然沉默。我走路有個爛習(xí)慣,只要一用心想事就走得特別快。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加快了腳步,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了他的前面,直到被太久的沉默逼停腳步才問他,“還有好久能到瓦溪?”

        他沒答話。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回頭看他,只有自己的腳印。我突然害怕,大聲喊他,“楊康,你狗日哪兒去了?”

        “坎下?!彼穆曇舨恢皇怯悬c遠,還病態(tài)。

        我放下背包就往回跑。雪太厚了,跑不開腿腳。

        他摔下了坡。八米多高。悄無聲息地。我趕到他身邊時,他已經(jīng)坐了起來,正篩糠一樣顫抖。他臉被藏在積雪中的枯枝劃破了,顴骨處白森森的,也許是太冷,血慢慢流下來,沒有涌。我說他左腳脛骨或腓骨折了,他說沒,只是站不起來,有可能裂了,問題不大。但他顫抖激烈,是嚴重內(nèi)傷后垂死掙扎的樣子。我沒說出來,取他的刀拿在手上,慢慢拉開他防寒服拉鏈,將他毛衣盡量往上撈,然后把刀貼著他肚子伸進去。他竭力控制自己不抖動,努力地鎮(zhèn)靜,看著我微笑,一副感激涕零的下流樣子,好像我會馬上結(jié)束他生命一樣。我劃破他內(nèi)衣,把前幅割出來,拉下毛衣,拉上防寒服拉鏈,替他簡單包扎了臉,說,“狗日的,越下越大,這雪像他媽的在撒鬼錢”。他沒說話,也沒叫出痛。我試著背他離開那個窄逼的亂石凹地。站不穩(wěn)實,試了好幾次,我們都摔倒在原地。他說,“別費神了,你抓緊時間趕路,要不多久就到瓦溪,叫人來幫忙。”

        “打電話,”我說,“他媽的,既然要叫人,不如打電話?!?/p>

        “沒存過家鄉(xiāng)人電話號碼?!彼f。

        我不信,取過他手機翻看。確實誰的號碼都沒存。

        “老子去瓦溪一個來回,你非死不可?!蔽艺f。

        “這點傷算啥?只是有點冷。”他說。

        “喝得太多了,你這是在發(fā)酒寒?!蔽也粦押靡獾匕参克?/p>

        “對,只是發(fā)酒寒,快去叫人嘛?!彼f。

        “叫人來你就得進醫(yī)院,進了醫(yī)院,你一定會被公安逮住?!蔽蚁肓讼?,決定攤牌,“說實話,你他媽的太像好人了,老子不信任你。你一定會出賣我。只有你曉得怎樣才能抓到我?!?/p>

        “狗日的。”他罵道。

        我盯著他眼睛說,“這是你的地盤?!?/p>

        他沉默了一會兒?!胺判摹保p眼又笑,“老子回家了,有土行孫的本事,公安一來我就遁地?!?/p>

        “騙子。”我說。

        “騙子?!彼f。

        我也笑了。他咳了幾聲,更劇烈地顫抖。我突然想抱抱他,覺得別扭,把手退了回來。“好冷”,他低聲說。他眼神中有雙手伸出來,又縮了回去,讓人感覺很怪。他要死了,人要死之前才會出現(xiàn)一些讓人無法理解的神色。馬上死了倒好,我確實是這樣想的,他一死,我就省去很多麻煩,就可以放下心爬到小路上開步離開這沒完沒了的大雪,從此沒人知道我干過的那些事情,也沒人知道我的去處。“吳克,老子一直以為會死在女人手頭,”他說。他話音里沒有怨氣,我還是轉(zhuǎn)過了頭。我突然覺得不好意思。很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

        “如果你打110,他們也許會冒著大雪找來?!蔽艺f

        “老子電話從沒存過110?!?/p>

        “如果你大聲叫出來,或者大聲唱歌,那個狩獵的可能會來?!?/p>

        “你走遠了我就唱?!?/p>

        我沒走。我瘋了,突然使盡全身力量喊救命、長嘯、大叫、唱歌。聲音澀了,沒聽到人聲回應(yīng)。我看著他,真受不了他的眼神和寒顫。他一定摔成了我看不出來的內(nèi)傷,一定是,不然不會咳得那么兇。他熬不過今夜。他要死了。我說,“楊康,你不看我,老子抱抱你,讓你暖和一下?!蔽疫呎f邊側(cè)過身去抱他。他哈哈笑了兩下,聲音和手都無力,沒能推開我。我還是不放心他,怕他看見我的臉,就挪了挪,把頭伸到他頭頂。

        雪下得太緊,不時又聽到樹木折斷的聲音。我用后背使勁頂撞我們靠著的猴栗樹,積雪嘩嘩落下來,落在我們身上和我擱在他頭頂?shù)哪樕稀Uf實話,在大雪中緊緊抱著個打寒顫的人,感覺并不壞。會產(chǎn)生正在做一件人事的幻覺,覺得那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連雪化成水滑進脖子也不想放手。

        “那天,我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完字就出門走了,陽光照在大街上,也照在我身上,心里發(fā)涼,身子暖和得真不要臉?!蔽艺f。

        “十年了還記得,這才叫不要臉?!睏羁嫡f,“你走嘛,老子真的不出賣你。從沒見過你,不認識你?!眅ndprint

        “我也不認識你?!蔽艺f,“話說回來,誰認識誰呀,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只看得清自己點點皮毛?!?/p>

        “不是誰都有機會認識自己,”楊康說,“別廢話了,你把面具帶走,老子不要了。”

        “對,面具,別摔壞了。”他的顫抖已經(jīng)緩和了許多,我松開他,打開他背包,取出那幾張面具。面具很輕,正面色彩古舊而又鮮艷,面目或猙獰,或丑陋,或可笑至極,都是絕異之作。我戴一張凸目歪嘴獠牙面具在自己臉上,面對他作巫師狀跳了幾下。他捂著胸口,想笑,沒笑出來。我把張更猙獰的替他戴上,看了許久,也沒能笑出來。

        我們戴著面具緊挨著坐在他背包上。時間隨著雪花在飛,不曉得還要等多久他才死。我有點煩躁。

        “難道你連你女兒的電話都記不住?”我問他。

        “從沒聯(lián)系過。”

        “狗日的,比老子還心硬?!蔽业吐暳R道。

        “她恨我,何必呢?”

        “為啥?”

        “為她媽?!?/p>

        我想了又想,過了好久才誠懇地說,“管她媽也好,還是別的啥也好,你還想說啥就快說,老子等你,你一落氣我就走?!?/p>

        “老子不會死?!彼f。

        “不死也說,把想說的都說了,天亮還不死,我也走?!蔽艺f。

        楊康說,他幫著把刀疤和銀蓮弄回各自的家,天已經(jīng)黑了。“就像現(xiàn)在這個時候吧”,太累了,不想動了,就留在刀疤家,為刀疤守了一夜靈?!坝悬c像你現(xiàn)在守我一樣,只是我還有口氣而已?!?/p>

        我想說刀疤是他謀殺的,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卻和我沒有關(guān)系。見他顫抖厲害,我忍不住又抱緊他,沒說出來。

        他說天快亮?xí)r,他想起自己的父母?!拔腋赣H鬧騰,年輕時熱愛趕野豬、造田土、修堰修路。母親去世后,他突然愛上了搞清潔衛(wèi)生,一閑空就把整個寨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掃地時中風(fēng)死的。在刀疤遺體邊,我總結(jié)出父親生前活出來的一個意思:只要不是壞事,想干就抓緊干,不然一晃就老了,或者頭一暈就倒下爬不起來了?!?/p>

        所以,天一亮他就上街,三萬六仟塊錢把鐵索橋承包給了龍師傅。他對他女人說,“免得過去過來不方便。我是村主任,暫時找不到援助,只好自己先墊錢。我們該多積點德,是不是?”他嘆了口氣,“可是她睡著了,怎么也推不醒?!彼貜?fù)道:“怎么也推不醒。”

        “就為這個?”我在面具后冷笑。

        “她外出打工三年回來,變了,我感覺她不再是以前那個女人了?!?/p>

        “也不至于休妻呀?!?/p>

        “不是我不要她,吳克,她裝睡,我推不醒她。我把錢和鹽巴送到河邊,等司毛坡的人過河取走了,我再回去,她已經(jīng)收拾東西回了娘家。我去接過幾次,連面都沒見著。最后一次見到她是三個月后,在縣法院。她起的訴。我們當天散伙?!?/p>

        “離婚理由是啥?”

        “和我感情破裂,”楊康笑了笑,“拒絕庭外調(diào)解。說李拐子長期在外打工,我和他婦人有不正當關(guān)系。我沒分辯。因為她接著回答法官,說李拐子的新生兒前額突出,眼睛像推屎螂的糞球,長得和我一模一樣。他媽的,新生兒額頭都大嘛,為啥不說和我一樣都是黑眼睛黑頭發(fā)黃皮膚呢。她說,這就是我那么熱心李拐子家事,甚至要用她掙的血汗錢為那孩子修橋的原因?!?/p>

        “真的?”我不想笑,也不想嚴肅。

        “不是真的。但我沒解釋,只說李拐子的妻子已經(jīng)去世,請庭上所有人尊重死者,不要傳謠。這是我讓法官唯一認同的意見,他以法律的名義向大家發(fā)出了警告?!睏羁嫡f,“萬萬沒想到,從法院出來,那女人帶走了我最重要的東西。”

        “啥子?xùn)|西?”我不相信他真和李拐子的女人干凈,但我沒抵著癢處直接追問。

        “全村老少對我的信任。離婚第二周,高副鎮(zhèn)長鼓動村委會其他成員,他們組織召開村民代表大會,他媽的,除了沒胡說我亂搞男女關(guān)系,啥罪過都往老子頭上扣,當場提請罷免老子,當場宣布停老子的職,讓高副鎮(zhèn)長的七叔代理村主任職務(wù)。幾個從外地趕回來開這會的男人,一散會就在老子腳后跟放鞭炮?!?/p>

        我想哈哈大笑,見他咳得厲害,樣子很難受,只好忍著。

        “信任確實是個很重要的東西,丟了這個,我估計你也沒剩啥子了。”我說。

        “還剩這個龍門陣?!彼Φ馈?/p>

        “你爹娘和女兒呢?他們也不信你?”

        “父母親在這之前去世的。女兒還小,是她外婆帶著的。被撤職后,我去看過女兒。她張開雙臂朝我跑來,說爸爸,大象跑得很快喲,一小時能跑40公里。我問她怎么知道。她說在她媽媽買的書上看到的。又說,爸爸,吃沒熟的紅薯真會打臭臭屁哦。我說連這個也寫,真是好書。她哈哈大笑,說中午聽到外婆打臭臭屁了。女人聽見,出門來把我趕走了。端午節(jié)后,女人去川北看她姐。地震那幾天,怎么也打不通她電話,我心慌,就去找。她姐姐家沒大事,她也沒去那里。我趕在六.一兒童節(jié)回來,準備陪女兒過了節(jié)再去找?;貋聿艜缘梦彝獬稣宜龝r,她已經(jīng)把女兒帶去了上?;蚱渌胤?。她換了電話號碼,我有八年沒見到女兒。去年,我在義烏找到她們。女兒已經(jīng)上初二了,像她奶奶,比她奶奶生前高一頭,正在給她弟弟講門泊東吳萬里船。她轉(zhuǎn)過頭看著我,沒喊爸爸,愣了愣,大聲叫我走,用普通話說的,說她不想見到我?!?/p>

        我覺得自己多少該說句話,但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話,只能替他嘆一口氣。

        “沒啥好傷心的,”他笑了笑,“也不是所有人都不信我。至少龍師傅還信,他把鐵索橋修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才停的工。我能借到的錢不夠,他也困難?!?/p>

        “好嘛,你沒把鋼繩帶回家做褲帶,”我笑道,“可是,既然你和那女人沒有不正當關(guān)系,為啥不在法庭上講清楚呢?”我很認真地問。

        “她和她公公都死了,我不想說死人的事情?!?/p>

        我愣了一下,說,“虛偽,妻離子散也不洗臉的爛人?!?/p>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別以為我不曉得你悄悄干那些爛事。”他說。endprint

        “我悄悄干啥子爛事了?”

        “你總是沒錢,到底悄悄資助了好多貧困學(xué)生?”

        我低著頭好一會兒不說話。他突然問我,“你中午見過李拐子的兒,乖不?”

        他一提起,那笑著的孩子又跑來腦中。笑能傳染,我一想起就在面具后開心?!肮圆还愿赡闵妒??”我問。

        “那年,村里有個傻女子和我女人一個廠打工。智力障礙者先回來幾天,好像是元月13號,她悄悄對我說,我女人有了身孕?!?/p>

        “狗日的”,我代他罵道。

        “我心里堵,就跑到萬木鄉(xiāng)去找我往些年那個人。”他說。

        “對,他媽的,快死的人,不管那些爛事了,來點高興的事情?!蔽艺f。

        “趕到萬木,望見那個人牽著女兒,她男人抱著柴,她們正在進屋,覺得只有那樣好了,不能見,就調(diào)頭去了永和寺。”

        “誰的女兒?”我問。

        “古寺沒人,我對著個傻羅漢坐到第二天天亮?!彼焕砦遥^續(xù)說,“可能是餓昏了,羅漢一會兒變成那抱柴的男人,一會兒變成我大了肚子的女人??匆娏_漢們在我面前笑,聽見神仙們在我身后笑。我被笑醒了,決定繼續(xù)做好人,要對任何人好,更加好,盡心盡力幫助他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他說到這里,忍不住笑了。

        “他媽的,連自己都騙?!蔽艺f。

        “感謝李拐子那個乖兒子呀,他莫名其妙地出生,讓我離了婚,不再當村主任,要不然,早累死了?!?/p>

        “累死,累活,哪樣好,你我都明白,別以為只有神仙羅漢才曉得?!蔽艺f。

        這時,我們都看到一束手電光在不遠處樹桿上晃了一下。

        過了好一會兒我們才聽到人聲。越來越近。一個年輕男子突然大聲說,“噫,前面有個背包。”

        楊康拉了拉我衣服,輕聲“噓”了一下。

        不是一個人。他們走到了我的背包旁邊。

        一個中年男子說,“人呢?”

        一個老年男子說,“估計在附近?!?/p>

        中年突然喊:“楊康”。不見答應(yīng),他把嗓門打開了大聲喊,年輕男人也跟著喊。

        楊康不開口。我不知底細,控制住激動靜靜聽著。

        青年說,“腳印都沒得,還沒走到這里。”

        中年說,“這么大的雪一直下,腳印能留好久?估計是走到這里,掉了啥子回去找,去了又要來,懶得背包?!?/p>

        老年說,“老二,把包帶上?!?/p>

        楊康又拉了拉我衣服,“噓”了一下。

        三個人默不作聲地往前走,離我們越來越近??斓秸戏搅?,青年突然說,“我不走了?!?/p>

        三人停住了腳步。

        “狗日的,”中年罵道。

        “就算他真是儺師,醫(yī)院都沒得法,他有啥子辦法?”青年嚷道,“要是儺師能治病,還要醫(yī)院干啥子嘛”。

        “不光是病的事情?!敝心瓴荒蜔?。

        “新鮮,”青年說,“還有哪樣事情?”

        “醫(yī)院的歸醫(yī)院,儺師的歸儺師,你們不要吵了,一路吵得我腦殼痛?!崩夏暾f。

        “到底還有哪樣事情?”青年把老年的話當耳邊風(fēng)。

        “神的事,鬼的事,老子的心頭事。”中年很煩躁,大聲說。

        “你們要信你們?nèi)?,奶奶在屋躺著,媽身體也不好,我要回去?!鼻嗄暾f。

        “老二,你再打個電話問問?!崩夏暾f。

        是老年手機,撥號聲和鈴聲很大。電話通了。中年人喊,“兄弟,我們到栗樹坡了,算腳程,早該接到他了,沒見人喲?!?/p>

        老年說,“免提嘛,我問問?!?/p>

        電話里傳來李拐子的公鴨聲音,“……,他有個師兄一路,城里人,怕是走得慢喲?!?/p>

        老年大聲喊,“李章模,我再問問你?!?/p>

        李拐子說,“伯,聽得清楚,你說嘛?!?/p>

        “我問那個楊康,他這些年真在銅西跟陳老漢學(xué)儺?這個事說不得假哦?!崩夏暌袅繘]減。

        “不得假,他舞給我看了的,大儺架勢,是那回事。說陳老漢連河北藝都給他了,《捉黃鬼》,不得錯嘛。他趕著去花垣開壇祓禳,怕耽擱,沒讓我對別人說,電話都沒留個。伯娘能走動時對我好過,為伯娘,我才給二毛打電話噓的信。”李拐子在電話里說。

        “為啥跑來請你家儺面?他師父不傳他呀?”青年大聲說。

        “不信我,伯?”李拐子問。

        “兄弟,別把細娃的話聽進心哦?!敝心旰?。

        “不是伯娘對我好過噻,唉……我楊兄弟說得明白,陳老漢百年滿了,人家的東西兒孫要留,他得了藝,沒得面子。他上門來請,他啥子人?只要他要,只要我有嘛。我連祖上那些老本子都給他了,啥子嘛?我信他?!崩罟兆雍孟裼悬c生氣。

        “兄弟,你不多心,我只是問問你,他真走這條路來的?”中年說。

        “是。想從鐵絲上過河,到崖上了,那城里人怕,我親眼望見他們調(diào)頭進樹林的。怕耽誤時間被那干部看見,我連個亮都忘記給他們了?!崩罟兆诱f。

        “怕啥子干部看見?”青年問。

        “兩個搞扶貧的鄉(xiāng)干部。媽的,帶隊領(lǐng)導(dǎo)不在,他們趁著大雪,在組長家天天搞我們的羊子吃?!?/p>

        “為啥怕干部看見?”青年繼續(xù)問。

        “有個干部去年帶人來看我家面子本子,出了大價錢,但我沒賣。那家伙記恨,昨天還說我有那么貴重的文物,不算貧困戶,要是不交給他上繳,他就取消我家低保。他媽的,嚇唬我?我不怕他,再嚇,再嚇我就去書記那里告他。他在,我就沒留楊兄弟,免得碰頭了說漏話,麻煩。”

        我心里一驚。驚的不是李拐子居然曉得那些破舊貴重,而是自己居然有一瞬間后悔騙他。

        “那就好,那就好,怕他們看不見路,我們趕幾步去接?!崩夏暾f完就掛了電話。

        整個雪山突然寂靜。我想起十多年前和女人最后那場恩愛的早上。我們好一場小死后活過來,濕漉漉的陽光已經(jīng)把窗簾打開,我要去上班,她也該起床去買菜。我們各自想著接下來該干的事情,一起洗澡、穿衣、照鏡子。我先出門,在門邊換鞋時感到的寂靜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我把地上的幾張面具拿到手里,站起身,回過頭,想從后面的緩坡趖下去快點離開。

        “別鬧”,楊康拉住我衣服說,“他們該下來救儺神了。”

        我愣了一下。儺神?人一跨進文明的大門,就忘記了在門外的所作所為,所有希望和絕望,都源自他們在門口假設(shè)了一個虛假的人性形象。最開始就錯了,所以好騙。但我現(xiàn)在是儺神的替身,我不知道人們?yōu)樗A(yù)設(shè)了什么神性。這角色對我來說是個新挑戰(zhàn)。我扶了扶臉上的面具,迅速拋開雜念,集中精力,在記憶中搜腸刮肚地尋找現(xiàn)實苦難神秘的因果關(guān)系。

        “是”,楊康回答坡上的問話,聲音不大。

        在越來越近的光中,他拉開風(fēng)帽,右手小指伸進面具后的耳朵,使勁往里面鉆,旋了旋,鎮(zhèn)靜得像知悉萬物真相的山鬼。

        責(zé)任編輯 吳佳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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