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繼平
近年來,對中國國內的詩歌愛好者們來說,白石嘉壽子這位當代日本著名詩人的名字可以說并不陌生。然而,由于過去諸多方面的原因,譯界只對其極少一部分詩歌作品做了有選擇性地譯介。事實上,過去那種基于某種非藝術標準的選譯給廣大讀者設下了某種障礙,以至于不能對這位日本當代詩壇上影響巨大的著名詩人的代表作品及獨特的詩歌風格進行全方位的把握。
過去筆者不止一次地在相關文章里論及現(xiàn)當代日本詩歌與傳統(tǒng)的關系,而且詩歌的全球化語境及視野也早已不是什么新鮮的話題。也就是說,觀察某一個國家的詩歌,既要橫向看它與世界詩歌主流發(fā)展的關系,也要看它對本國或本地域文化傳統(tǒng)的傳承,而后者更能塑就詩歌的民族性格。如果將這兩點作為衡量某一特定地域詩歌的藝術價值的一個重要標準,那么,在日本由古至今的詩歌發(fā)展進程中,白石嘉壽子詩歌的位置又在哪里?她的詩歌與傳統(tǒng)又是一種怎樣的關系?這些問題盡管至關重要,但遺憾的是在過去幾乎無人論及。鑒于此,本次謹借助大型文學刊物《紅巖》“國際詩集”的平臺,特意從白石嘉壽子幾部代表詩集中精選并譯出一部分最具代表性及藝術特色的作品,以饗讀者。至于本文,懇請各位讀者權作一孔之見的導讀。
先讓我們來看一首詩作的片段。
像釋迦牟尼一樣
我盤坐在所有的城市
現(xiàn)在,腹中懷著十月的無聊
啊,閨蜜們
在紐約的閣樓上裸奔
快活而歇斯底里
你摟著他的脖子
死纏著索吻
我恨不得從相框邊上把你摳下
撫摸你瘦削而白皙的性感裸體
……
這里引的是題為《我的東京》這首詩中的一小段。僅從超現(xiàn)實手法的運用和強大的語言張力來看,就當代日本詩壇總體而論,顯然屬于一種異端。這一點毋庸置疑。作品中詩人驅使溫潤而優(yōu)美的詩歌語言描述出來的各種非現(xiàn)實或超現(xiàn)實的觀察和感受,無不源自詩人白石嘉壽子、這位日本現(xiàn)當代精神風土中甚為罕見的才女非凡的生命體驗。
白石嘉壽子于1931年2月27日出生在加拿大溫哥華市一個日本商人家庭。親情的溫暖和溫哥華自由的空氣鑄就了她自幼奔放無邪的性格。7歲那年隨父母歸國并移居東京。初中和高中就讀于私立一貫制中學,成績出類拔萃。高中時代開始大量閱讀西方現(xiàn)代派詩歌并開始嘗試寫詩。早稻田大學文學部就讀時期,深受北園克衛(wèi)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風格的影響,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天空下蛋的城市》(1951),以嶄新的詩歌風格于詩壇嶄露頭角。大學畢業(yè)后,與大學同學、任松竹大船電影制片廠導演的篠田正浩結婚,不久后離婚?;楹蟮臄的昀铮姼鑴?chuàng)作曾一度中斷。離婚后重返詩壇,創(chuàng)作激情隨后呈持續(xù)井噴狀態(tài)。
白石嘉壽子的詩歌創(chuàng)作長達近半個世紀。其中作品最多且影響最大的當屬60年代至80年代這三十年。60年代先后出版了《老虎的游戲》(1960)、《不要再姍姍來遲》(1963)、《今晚看是要變天》(1965)、《愛與野獸與諸神》(1968)等多部詩集,充分顯示出其早期詩歌才華。70年代以后,漸次朝散文和長詩兩個方向發(fā)展。這十年里,出版了幾部再度引起世人矚目的詩集和多本散文集。其中,《神圣的淫蕩者的季節(jié)》(1970)和《一艘獨木舟返回未來》(1978)這兩部長詩集分別榮獲在日本被譽為“詩歌界芥川獎”的“H氏獎”和1978年度日本詩歌“無限獎”,由此以獨特的詩歌風格躋身當代日本代表詩人之列。80年代推出了《微風輕拂,神圣的淫蕩者》(1980)、《砂族》(1982)、《火眼金睛的男人》(1984)、《吸食太陽的人們》(1984)等多部具有影響力的詩集,其中《砂族》獲“歷程詩歌獎”。
1990年代以后白石嘉壽子由于大量參加海內外的文學活動及社會活動,加上高齡等原因,詩歌創(chuàng)作相應減少,但我們看到90年代以來出版的《嘩啦啦,被運走的東西》(1992)、《現(xiàn)身者》(1996)、《來自驢珍貴的眼淚》(2000)、《浮游的母親和城市》(2003)、《月圓之夜的跑步》(2004)等詩歌集仍然受到好評。其中,《現(xiàn)身者》榮獲出版年度“讀賣文學獎”和“高見順獎”兩項大獎,再度成為詩壇的重要話題。
白石嘉壽子早在高中三年級就加盟北園克衛(wèi)主持的現(xiàn)代詩人團體“VOU”。17歲的她剛踏入詩歌的世界,就被法國作家雷蒙?拉迪蓋(Raymond Radiguet,1903-1923)和詩人紀堯姆?阿波利奈爾(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的詩歌所吸引。正如她本人所吐露的一樣,尤其是阿波利奈爾的《阿姆斯特丹的水手》給予了她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深刻的影響??既朐绲咎锎髮W文學部以后,20歲那年,白石嘉壽子在著名詩人北園克衛(wèi)的鼓勵下推出了處女詩集《天空下蛋的城市》,并借以躋身詩歌界,開始跟一大批知名作家和詩人保持交往并不斷吸收其藝術滋養(yǎng)。
就現(xiàn)當代日本詩歌而言,白石嘉壽子的詩被認為有兩大特點。其一,是圍繞“性愛”命題作為女性詩人對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挑戰(zhàn)與蔑視;其二,在超現(xiàn)實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有所建樹。對于后者,日本批評界可以說不乏贊譽,而針對白石詩歌的所謂“性愛主題”特征,多年來一直是褒貶不一,毀譽參半。有的甚至以周刊雜志“暴露”的未必翔實的個人隱私為據,惡意地給她戴上一頂“性詩人”的帽子,抨擊以《神圣的淫者的季節(jié)》為代表的一批作品“嚴重有傷風化”;但與此同時,詩歌批評界卻給予了同一類作品以充分的藝術價值肯定??梢哉f,《神圣的淫蕩者的季節(jié)》這部詩集問鼎當年詩壇大獎,恰好反映了日本現(xiàn)當代詩歌批評界的全球化視野。
白石嘉壽子從來不否認自己的“性愛認知”,而且大膽地將它用詩歌表達出來。她曾在隨筆《性與詩人》中明確提出:“詩歌跟所有的藝術一樣,屬性是彼岸的。它既是現(xiàn)實,同時又是本體超越了現(xiàn)實的虛構世界中的一種東西。所以詩歌就變成了一種永恒的,觸不可及的東西。用繪畫或文學描寫性愛之美的可謂不乏其人。在我看來,那種稱之為忘我的官能快感,任何時候都是藝術上的性愛之美?!敝劣谠姼柚械摹艾F(xiàn)實”,白石明確地指出,她作為詩人面對那種“主體彼岸的現(xiàn)實”,就是“在性愛和靈魂芬芳彌漫的虛構世界中思考和生活”。endprint
言及詩歌中的所謂“性意識”和“性愛意識”,日本跟西方有著很大的差異。因為日本的古代詩歌與現(xiàn)當代詩歌之間,事實上存在著一種傳統(tǒng)文化意識傳承的斷裂現(xiàn)象。古代日本對中國的全方位模仿和拿來主義方式的學習,其實更多的是限于國體、經濟、法律、醫(yī)學、建筑以及生產技術等方面,而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吸收和學習則是有選擇的。由于不受儒學道德倫理的束縛,貴族精英社會主導的是一種慢節(jié)奏的、優(yōu)雅的、兼容性較強的文化氛圍,故并不稀缺表現(xiàn)和贊美性愛的精神風土。被視為日本古代詩歌經典的《萬葉集》和《古今和歌集》中多見對男歡女愛的直接或間接的歌詠,正是因為情愛乃至性愛的自由被視為一種“風流”,而男女的“風流”被視為日本貴族文化的一種高雅的情懷所致。這一點尤其跟扎根于儒學精神土壤的中國文化價值觀相去甚遠。
然而,隨著日本古代貴族的社會精英地位被武士所取代,在后來持續(xù)八百多年武士統(tǒng)治的年代里,貴族的價值觀可以說被擯棄殆盡,而儒學被武士階級重新作為治國的工具。自明治維新步入現(xiàn)代市民社會以后,這種以儒學為核心的意識形態(tài)并未得到徹底的清算。由此傳承而來的現(xiàn)當代日本社會里對這種“風流文化”價值觀認同的缺失,就是日本現(xiàn)當代詩歌有意無意回避“性愛主題”的深層原因所在。
置身于這樣一個詩歌發(fā)生場之中,我們來觀察白石嘉壽子的詩歌,必然會看到她在“性愛主題”的詩歌藝術創(chuàng)新方面可謂獨步一時。青春時代的白石嘉壽子從處女詩集《天空下蛋的城市》轉向所謂的“性愛詩歌”創(chuàng)作,其實動機非常簡單。正如她所說,“英國詩人迪蘭?托馬斯在通過詩歌表現(xiàn)了人自出生起就穿上了壽衣面對通向死亡的時間,偉大的性愛文學的頂級大師亨利?米勒寫出了《南回歸線》這樣的生命、死亡、愛情以及性的大主題?!笨梢哉f,與同時代詩歌界的廣泛接觸讓她意識到了這一類主題在日本詩壇的嚴重缺失。為此,她寧愿不顧世人的鄙視和一部分文學界同仁的誤解也要矯正這種人為造成的性愛觀念的扭曲。她甚至直截了當地指出,“性這種東西,就像人活在世的宿命或輪回一樣,跟人是不可能分割開來的。從某種意義上講,人既然有性,那么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術和文學就是一種性文學或曰性愛的藝術。也許這才是文學藝術本來的面目”。既然“性愛文學”是文學藝術本來的面目,而人活在世又離不開“性”,那么這種“性愛文學”必然來源于人類的現(xiàn)實生活。具體來講,她讓性器官在詩歌里登場,是因為在詩人眼里性器官跟活生生的人體其他器官一樣屬于生命不可缺的一部分;作品中出現(xiàn)“尼克”、“懷特”、尤利西斯以及包括古代埃及艷后克利奧帕特拉在內的人名,無論屬實還是虛構,無一不是活在詩人愛情生活和閱讀生活之中的鮮活人物。換言之,白石嘉壽子在詩歌中寫的“性”,也許有感于現(xiàn)實,也許來自時空的穿越,但絕非空穴來風式的臆想。
就男女情愛或性愛而言,有一種自由奔放、優(yōu)雅不俗的文化情懷自始至終貫穿在白石嘉壽子詩歌中。這種將情愛或性愛作為生活本身來享受來描寫的性格,與日本古代貴族必不可缺的“風流”情懷一脈相承。在筆者看來,從某種意義上講,白石嘉壽子的“性愛主題”詩歌,就是對古代貴族詩歌傳統(tǒng)的一種隔代傳承。
白石嘉壽子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從早期的短詩型發(fā)展為長詩型的,但70年代以后獲獎的幾部詩集全是長詩。這一點尤其值得重視。至于為何不滿足于更為大眾化的短詩型而執(zhí)意朝長詩型方向發(fā)展,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短詩容納不下她的詩情。因為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別于同時代其他詩人的一個重要特質,就是詩歌靈感多呈線型噴發(fā),就像放映電影一樣,整個過程既有敘事又有抒情。著名現(xiàn)代詩人飯?zhí)锔粚资螇圩拥膭?chuàng)新命名為“夢幻敘事型詩歌”,指出其源頭雖然來自法國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阿波利奈爾,但在節(jié)奏上則青勝于藍,并且,在這方面于日本詩壇白石嘉壽子可謂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對待白石嘉壽子這樣一位詩才橫溢的女性,日本戰(zhàn)后一代派知名作家深澤七郎更是不惜贊詞,說她是自日本古代《萬葉集》時期女詩人額田王以來的天才,謂之千年不遇。白石嘉壽子在詩歌方面極高的悟性與非凡的才華,甚至讓名垂青史的浪漫主義女詩人與謝野晶子也略顯遜色。
縱觀白石嘉壽子的詩歌,我們會感覺到她的詩歌屬于日本傳統(tǒng)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兩種美學意識融合的多棱面結晶體。她的詩歌盡管不像“國民詩人”谷川俊太郎晚年詩歌那樣廣為大眾喜聞樂見、老少皆宜,但其“小眾性”也無疑顯示了詩歌全球化大語境中日本當代詩歌抵達的另一種藝術高度。
今次向國內廣大詩歌愛好者選譯介紹白石嘉壽子的部分詩作,由于雜志刊載篇幅有限等等方面的原因,譯者不得不對一部分長詩代表作進行了節(jié)譯。選裁標準僅據譯者判斷而定,敬請讀者諒解為感。
2017年9月7日完稿于博多
人物畫像 李 偉
責任編輯 歐陽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