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鳳禧》的文本分析"/>
⊙武 兆[晉中學院文學院, 山西 晉中 030002 ]
從張愛玲小說集《傳奇》的封面說起——被遮蔽掉面容的現(xiàn)代人,幽幽地趴在窗戶上看著古裝打扮的母子,而那位母親竟也渾然不覺,只顧擺弄手里的骰子。顯然張愛玲的《傳奇》是有著一種非常明確的文學方向的選擇和策略,即對于“文學現(xiàn)代性”的藝術追求。而張愛玲的《傳奇》留給我們一個很大的難題便是這種藝術追求被通俗故事的文本性遮蔽掉。
因此,本文選擇了《傳奇》中有代表性的一篇《鸞鳳禧》,1947年出版《傳奇增訂本》時加收的五個短篇之一,在當代視野研究范圍內,借鑒陳思和先生提出的文本細讀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一
我們先看小說的題目——鸞鳳禧,“鸞鳳”在詞典中查得釋義是這樣子的:鸞:鳳凰一類的鳥;鳳:鳳凰,傳說中的神鳥。在中國“鸞鳳”都是吉祥以及夫妻和諧關系的象征,“禧”則是跟結婚有關的詞語。從字面義來看是要寫婚嫁喜事,小說確實也寫了邱玉清和婁大陸的婚禮,但是這篇小說中卻很難看出有關結婚的喜悅氣氛,全文都呈現(xiàn)出一種苦澀而冷漠的喜慶。
傳統(tǒng)小說一般是以情節(jié)為中心的敘事結構,注重以“奇”為美,張愛玲卻有意背離這樣的主題,對平淡無奇的市民日常生活投以關注的視角。正如此,本文只是寫了一對普通男女嫁娶喜事,重點描寫了婚禮習俗的高潮——婚禮當天。
傳統(tǒng)婚禮都有著熱鬧的場面——震天的鑼鼓、任性的嗩吶、起伏的花轎,然而作品中這場婚禮卻未滿足人們的閱讀期待。這是新派的婚禮,但潔白的婚紗、莊重的音樂、漂亮的鮮花,這些也都沒有出現(xiàn)。“半閉著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復活的清晨還沒醒過來的尸首”,有種讓人凄涼恐懼的美,婚禮現(xiàn)場“廣大的廳堂里立著朱紅大柱,盤著青綠的龍;黑玻璃的墻……其間更有無邊無際的暗花北京地毯,腳踩上去,虛飄飄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層什么。整個的花團錦簇的大房間是一個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圖案??腿藗兌际切⌒囊硪眄樦蛎媾佬械纳n蠅,無法爬進去”。張愛玲用這一段文字描寫婚禮現(xiàn)場,沒有張燈結彩,卻只有朱紅、青綠和黑色幾種相對立的色調,散發(fā)著陰森恐怖。閉塞的環(huán)境單調的顏色令人頭暈目眩,走起路來軟綿綿的。為什么看到客人們能想起蒼蠅?蒼蠅有向光性,喜歡炫目的光線和色彩,客人們打量著婚禮跟趨之若鶩的蒼蠅一樣貪婪。后文也寫到一位找不到座位的賓客滿腹抱怨,找到座位后立刻毫無感情地大吃起來,和前文蒼蠅的比喻有其異曲同工之妙。
婚禮結束后“新娘出去的時候,白禮服似乎破舊了些,臉色也舊了”。劇情不知不覺發(fā)生了戲劇性的扭轉,尤其是結尾處出其不意地寫了新郎母親婁太太對婚姻的真實感受,極具諷刺意味的變幻:“隔了這些年婁太太還記得……她很應當知道結婚并不是那回事。那天她所看見的結婚有一種一貫的感覺,而她兒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為什么?!?/p>
陰森的婚禮現(xiàn)場、令人厭惡的賓客、婚禮結束時的凄涼寂寞,絲毫沒有喜慶的體現(xiàn)?;槎Y越是接近高潮,氣氛越是艷異,當事人越是冷眼相看,越是明白場面暗淡和蒼涼。作者并非寫了一對普通男女的婚嫁,而是運用了“反高潮”的敘事技巧對傳統(tǒng)婚禮進行徹底顛覆,消解了婚禮的神圣性。
用智慧而又克制的筆法在讀者期望的高潮中宕開一筆,隱喻地說明了人物心理的轉換。這種敘事策略是毛姆對張愛玲的影響。毛姆是19世紀后期英國作家,作品獨具魅力,尤其是他認為現(xiàn)代生活變幻莫測而又無理可循,因此在作品中一貫運用只提問題而不解決、接近高潮卻又躲閃的“反高潮”藝術技巧。張愛玲在香港大學讀書期間時??疵返淖髌?,她曾說“我喜歡反高潮——艷異的空氣的制造和突然的跌落”,用戛然而止卻又意味深長的結尾來處理高潮場面。
二
這一節(jié)我們著重分析小說中主要人物婁太太形象的真實荒誕性;分析將表明,平庸的婁太太清醒主動地接受著自己的他者處境,這是區(qū)別于“五四”女性的重要特征,意味著女性的獨立成長。
她是一個平庸的人,在丈夫婁先生眼中她的發(fā)型、裝扮從頭到腳都是庸俗丑陋、粗鄙不堪的。婁太太和傳統(tǒng)意義上的賢妻良母之間也有很大的差距,家務事樣樣不在行,甚至連鞋也做不好,做兒女的提起這樣的母親都是用揶揄的口吻。事實上婁太太對自己的缺點一概知曉,包括自己在家里的尷尬:丈夫愛面子,好應酬,偏偏她是粗俗笨拙的,在各個場面相形見絀;等到家里條件越來越好,她更是無法勝任好妻子的角色。
即便如此,婁先生對她卻總是一副好脾氣,為什么?她心知肚明,是為了給旁人看,婁先生才裝作對她又愛又怕—— 一個好丈夫的樣子,而自己平白擔了潑悍的名聲。如果沒有外人,丈夫會如何待她?她的婚姻會怎樣?不能想象。婁太太的心理將這種絕望帶來的痛苦渲染得異常真實,她的地位恰恰需要通過他者才能給予定義,倘若沒有他者,那么她的婚姻和存在也將是無意義的,她的悲劇正是自我與他者的同化。然而面對這些悲涼的事實她只是淡淡地想著,沒有悲傷的表情,沒有撕裂的精神,因為她知道:“叫她去過另一種日子,沒有機會穿戴齊整,拜客,回拜,她又會不快樂,若有所失。繁榮,氣惱,為難,這是生命。婁太太又感到一陣溫柔的牽痛?!边@是她的選擇,她的歸宿。
在此層面上,婁太太的形象相比“五四”以來的新女性形象更有突破價值。盡管這樣的人物設定對形象有矮化效果,但是她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生命存在的價值,她認同自己選擇的結果,這卻正是個體獨立的標志,既不同于丁玲筆下的莎菲女士,在自我欲望和時代訴求中,痛苦矛盾,牽強地在自我與時代中做出選擇;更不是被侮辱的陳白露,想要擁有飛揚的人生、擁抱日出后光明的生活,卻最終只能痛苦地把自己留在黑暗的過去。
婁太太的態(tài)度是清醒的沉淪、自愿的犧牲,她冷靜地面對自己一次又一次的難堪。小說中特地描寫了一個事件,婁太太去拜訪證婚人李醫(yī)生時下了雨,傻傻地把濕漉漉的雨衣丟在主人沙發(fā)上,又寒酸地送了兩桶茶葉作為答謝;這一系列的行為,使得李太太非常冷淡。“婁太太覺得這一次她又做錯了事,然而,被三十年間無數(shù)的失敗支持著,她什么也不怕,屹然坐在那里”。她愚蠢卻又理直氣壯,為什么?因為她已經失敗了三十年,三十年的過往讓她了解自己是怎樣的人,無須自慚形穢,她憑著自己的韌性勝利了。
張愛玲筆下這樣的女性形象還有不少,最有代表的便是《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能清楚認識到自己的真實處境,并義無反顧地走下去。張愛玲在作品中塑造的形象,正如她自己所說,除了曹七巧都是一些不徹底的人。婁太太正是這樣的人,這是一種不徹底的存在,并非是非好即壞的簡單判斷。
三
第三個問題,我們來討論這篇小說的主題。簡單來說張愛玲一如既往地講述了男性和女性關系的故事:邱玉清要嫁給婁大陸前,與兩個小姑子準備婚紗禮服,卻遭受嘲笑;婚禮當天新娘黯淡無光,小姑子二喬和四美、表妹唐倩梨處處要比她出風頭。而她的婆婆婁太太是一個笨拙的女人,在三十年的婚姻家庭中如履薄冰。
說明什么呢?女性才是故事的主角,她們的生存愿望構成了敘事動力——她們帶著愿望去追求生存的訴求沒有得到滿足,受到了以男性為代表的男權社會的阻擊,最終導致了女性的失敗。邱玉清想體面地嫁到婁家,卻未能如愿。婁太太想維護婚姻的穩(wěn)固性,其實婚姻基礎很不穩(wěn)定,隨時可能坍塌。
我們從頭說起?;槠谠诩?,兩個小姑子陪著新娘邱玉清準備婚紗禮服,古言“長幼有別”,小姑子二喬和四美卻對大嫂挖苦取笑,奚落她骨架大、家窮、年齡大、愚蠢——不會合理地置辦嫁妝。邱玉清在結婚時不是感到幸福,而是一種悲哀,“她認為一個女人一生就只有這一個任性的時候,不能不盡量使用她的權利,因此看見什么買什么,來不及地買,心里有一種決撒的悲涼的感覺”,作為準新娘在結婚時不感到幸福,而感覺到的是一種“決撒的悲哀”,為什么?因為她知道結婚后凡事需要聽從丈夫,凡事自然也以丈夫孩子為中心,生活慢慢地走向無光的地方去。
什么原因導致邱玉清如此尷尬的處境呢?婁家近幾年發(fā)跡,新郎大陸是暴發(fā)戶的兒子,而玉清家是凋落的大戶,她的親戚更是一個比一個窮。即便邱玉清高貴、優(yōu)雅、有學識,也無法抵擋金錢在婚姻中的重要作用。更何況女人,一旦嫁人,就像是銀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那些待字閨中的才是精彩的下期佳片預告。
正如婁太太,她處在家庭中的邊緣地位:“他們父子總是父子,婁太太覺得孤凄。婁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強的,她心愛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聯(lián)了幫時時刻刻想盡辦法試驗她,一次一次重新發(fā)現(xiàn)她的不夠。”婁囂伯學成歸國,事業(yè)有成,能言善辯,多少人替他可惜,竟會娶了她,論長相論能力論學識婁太太與他沒有一點匹配。所以婁太太只能用強悍的外表來偽裝自己脆弱的內心,用語言的暴力來反抗男性的壓迫。更多時候她只是忍耐、順從、迎合著丈夫,“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點心不定,不知道應當不應當笑。婁太太只知道丈夫說了笑話,而沒聽清楚,因此笑得最響”。這一筆有力地嘲諷了現(xiàn)實中虛偽的夫妻關系,也寫出了婁太太的無奈和心酸。
所以,《鸞鳳禧》通過女性敘事視角,寫了女性在婚姻中是如何失敗的。實際上講述了男女之間永恒的對立和依賴,張愛玲要關注的是女性的命運問題。在日常敘事模式中,隱藏了主題的荒涼——描寫了男權社會下女性的失敗。在這一層面上張愛玲拒絕了主流文學,解構了“五四”文學對愛的定義。用獨特的女性主義,反映兩性關系中女性的悲涼處境,揭露父權對女性的壓抑。延續(xù)了“五四”文學的啟蒙主題,繼承了魯迅批判社會的傳統(tǒng)。女性帶著人性的弱點在荒涼的世界、虛無的人生中無望地掙扎,更凸顯了人性的蒼白,作品帶有了20世紀40年代罕見的現(xiàn)代主義的氣息。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是一種啟示。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蚤子。張愛玲自己是個虛無主義者,她認為什么東西都是無意義的。骨子里的不信任,使她對愛情婚姻充滿了懷疑。她用瑣碎不堪的生活本真狀態(tài)消解了婚姻的神圣光環(huán),用情節(jié)的淡化來凸顯生活的真實。這種刻意顛覆、略帶夸張的技巧,讓讀者去審視婚姻的真實性。同時在日常生活的描寫中又探討了女性與男性的關系以及對人性的凝練思考,這才是敘事的重心,也就看出了張愛玲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