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斌
〔摘要〕 從整體上來看,清人對《大學》文本的態(tài)度可以分為信從者和批駁者兩派。絕大部分人對《大學》文本表示肯定,也有小部分人對《大學》文本表示懷疑。清人于《大學》有尊古本和尊改本兩派,王夫之、胡渭、李塨、惠士奇等人尊崇改本,而毛奇齡、李光地、劉沅、宋翔鳳、郭嵩燾等人倡導古本。不少清代學者藉《大學》從而維護或闡發(fā)理學思想,以及闡發(fā)實學思想。
〔關(guān)鍵詞〕 清代;《大學》;理學;心學;實學
〔中圖分類號〕B22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8)01-0151-09
《大學》是《禮記》的第四十二篇,論述了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為學次第與治國平天下的關(guān)系。中唐以前,作為《禮記》的單篇,《大學》并沒有引起人們的特別注意。自從韓愈、李翱以及北宋二程表彰《大學》以來,《大學》的地位得到很大提升。朱熹將《大學》與《中庸》《論語》《孟子》合編為《四書》,《大學》遂成為理學重要的思想資源。由于《大學》與理學思想體系的建構(gòu)有極為密切的關(guān)系,所以自宋代以后,《大學》解義除了見諸于《四書》學文獻外,還見諸于專門的《大學》著述。清代是繼宋代之后思想文化發(fā)展的又一重要階段,作為清代官方哲學的程朱理學依然興盛,此外,漢宋、今古、中西之學也頗為流行,以至于清代文化呈現(xiàn)出極為多元的狀態(tài)。①在此文化背景下,清代的《大學》詮釋亦有諸多面向。本文擬從四個方面考察清代的《大學》詮釋,以窺清人經(jīng)典詮釋的思路和特色。
一、 《大學》可信與否之爭
程朱理學十分重視《大學》,并將其置于《四書》之首。朱子據(jù)《大學》文本提出“三綱領(lǐng)”“八條目”,從而構(gòu)建起理學的認識論、工夫論和人生理想論。陸九淵、王陽明對程朱理學加以批判,如王陽明以“知行合一”說以駁程朱的“格物致知”論,以“致良知”駁程朱的“正心誠意”。盡管理學與心學有巨大的分歧,但是兩派對于《大學》文本皆格外重視。程頤說:“《大學》乃孔氏遺書,須從此學則不差?!薄?〕朱熹將格物致知當作《大學》工夫之起始,并以《大學》作為理學修養(yǎng)論和方法論的基礎(chǔ),他說:“愚謂致知格物,大學之端,始學之事也?!薄?〕陸九淵對《大學》、王陽明對于《大學》的認識不同于程朱,如王陽明并不認為“格物致知”《大學》之端,而是認為“《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盡管理學與心學于《大學》之認識有很大差異,然而兩派并不否定《大學》文本本身,而是皆多以《大學》為據(jù),從而構(gòu)建自己的理學思想體系。
從整體上來看,清人對《大學》文本的態(tài)度可以分為兩派,即信從者和批駁者。絕大部分人受宋明以來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的影響,對《大學》文本表示肯定,即使是對朱子的《大學》改本持有異議者,亦不疑《大學》文本本身的可靠性。如康熙帝認為“《學》《庸》皆孔子之傳,而曾子、子思獨得其宗”〔4〕,藉這兩部書,“明、新、止至善,家、國、天下之所以齊、治、平也,性、教、中和、天地、萬物之所以位育,九經(jīng)達道之所以行也”?!?〕清初學人李颙認為《大學》是“孔門授受之教典,全體大用之成規(guī)”〔6〕,“吾人自讀《大學》以來,亦知《大學》一書為明體適用之書,《大學》之學乃明體適用之學?!薄?〕李光地認為《大學》是“自夫子傳之曾子、子思、孟子,言之若一,實古昔圣人教人之法,而孔子承之也”?!?〕李塨認為“《大學》載道甚正,自是孔門弟子所傳述”?!?〕劉光賁認為,“禮者,人事之綱紀,王者之政,所以綱紀人事也。欲王政之行,必須人材?!洞髮W》培養(yǎng)人材,以為立綱陳紀之用,則《大學》尤為諸禮之本”?!?0〕以上所列各家之說,或認為《大學》成于曾子和子思,或不明言《大學》的作者而只是認為其乃孔門弟子所傳述,或為圣人教人之法,或為孔氏之遺書。透過這些觀點,可知諸家皆認可自宋代以來理學家們所賦予《大學》文本的神圣性。
清代大多數(shù)學人認為《大學》文本的神圣性是不言而喻的,所以他們在從事《大學》詮釋時,對于《大學》文本本身的可靠性并無太多證明。不少《四書》學文獻即是如此。如吳昌宗的《四書經(jīng)注集證》、戚學標的《四書偶談內(nèi)外編》、翟灝的《四書考異》、顏元的《四書正誤》等皆以疏通或補正舊注為目的,而于《大學》文本本身并無異議。此外,專門的《大學》詮釋文獻,如胡渭的《大學翼真》、王澍的《大學困學錄》、惠士奇的《大學說》、張文檒《大學偶言》、宋翔鳳《大學古義說》雖然于朱子《大學章句》頗有異議,然于《大學》文本則表示信從。有清一代,對于《大學》文本持肯定意見者占主流,這與理學的傳播以及與清代學人的尊經(jīng)意識密切相關(guān)。
清代否定《大學》文本者不多,其中的代表人物是陳確和姚際恒,兩人都生活在經(jīng)典辨疑思潮盛行的明末清初。
陳確認為《大學》并非圣人之言、孔曾之書。他說:“《大學》首章,非圣經(jīng)也。其傳十章,非賢傳也?!薄?1〕又說:“嗟乎!五六百年來,大道既沈,言學之家,分崩離析,孰執(zhí)其咎乎!語曰‘止沸者抽其薪,此探本之論也,姚江之合知行,山陰之言一貫,皆有光復圣道之功,而于《大學》之解,終落落難合?!薄?2〕因此,陳氏決意“辨《大學》之決非圣經(jīng),為孔、曾雪累世之冤,為后學開蕩平之路”?!?3〕
陳確首先從言辭的角度對《大學》的作者作了探討。他認為《大學》的言辭“游而無根”“趨罔而終困”“支離虛誕”〔14〕,故不可能為子游、子夏所言,亦不可能為先秦儒者所作。此外,陳確認為孔子、孟子皆不曾言及《大學》,可證《大學》非圣經(jīng)。陳氏曰:“孔、孟之言《春秋》,不一而足,而未嘗一及所謂《大學》也?!薄?5〕此外,陳氏認為從春秋到宋代,諸儒皆將《大學》看成是《禮記》的一部分,即使是推崇《大學》的朱子,亦沒有將《大學》歸于孔子。陳氏認為,宋仁宗表彰《大學》之后,《大學》才為學者所推崇。他說:“宋仁宗特簡《中庸》《大學》篇賜兩新第,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學者輒相增加附會,致美其稱,非有實也。”〔16〕言下之意,《大學》并無神圣性,即使有神圣性也是后人所附會。endprint
陳確還從思想內(nèi)容的角度以證《大學》非圣賢之書。如《大學》“知止而后意誠”一語,陳確駁之曰:“《大學》之所謂知止,必不然也。必也,其一知無復知者也。一知無復知,惟禪學之誕有之,圣學則無是也?!薄?7〕陳氏認為,知止是相對的,今所謂知止,明則是無知,故《大學》所言“知止”是不可從的。
姚際恒駁《大學》的方法和內(nèi)容與陳確很相近。①姚氏認為《大學》與禪學義理相同或相通,他說:“前一篇全雜后世禪學,其用字義更有牽強失理處。”〔18〕其將《大學》的內(nèi)容與佛學加以比較,如《大學》“明明德”,姚際恒曰:“今云‘明明德,于‘德上加‘明字,又別以‘明德上加‘明字,則以明德為本體,明明德為功用,便墮入空虛,同于釋氏,如釋氏所云妙明直心妙覺明性元明明覺等義矣?!薄?9〕姚氏認為,《大學》“明明德”與佛教空寂之說如出一轍。又如《大學》“止于至善”,姚際恒曰:“禪家以戒定慧三者為關(guān)鍵,經(jīng)云因戒生定,因定發(fā)慧。因戒生定,知止而后有定也,因定發(fā)慧,由定以至靜,安而慮也,生與發(fā),即而后義也?!薄?0〕姚氏認為,《大學》“止于至善”與禪宗止觀之義相同。
在明末清初的社會危機以及滿清入關(guān)所產(chǎn)生的民族危機面前,一些思想家從迷夢中驚醒,他們從社會危機和民族危機中滋生出強烈的批判意識,而這些批判意識又有諸多面向。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等人為了挽救陽明后學所帶來的虛浮學風,開始對理學加以反思,并有意識地將學術(shù)方向扭轉(zhuǎn)到修己治人之道的實學上。如顧炎武提出“經(jīng)學即理學”,意在復興經(jīng)學,并“以經(jīng)學濟理學之窮”,將經(jīng)學引導至經(jīng)世致用的道路上去。張爾岐等人則注重在治禮學中改變虛浮學風,其所撰《儀禮鄭注句讀》以發(fā)明鄭《注》、辨析賈《疏》為旨趣,一反宋明以來輕視漢唐注疏的學術(shù)取向。陳確、姚際恒是眾多具有批判意識的思想家中的杰出代表,然而二人對傳統(tǒng)之批判,與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等人頗有不同。王夫之等人所批判的主要是王學末流,而對于程朱理學還是多有尊崇,比如王夫之于《大學》文本并無異議,于朱子《大學》解義多有申說。陳確所撰《大學辨》、姚際恒所撰《九經(jīng)通論》既駁程朱,又駁陸王,其要顛覆的是程朱和陸王皆奉《大學》為經(jīng)典的觀念。姚際恒的《禮記通論》已佚,今賴杭世駿《續(xù)禮記集說》所征引者,可知該書之概略也。杭氏《禮記通論》是其所撰《九經(jīng)通論》之一,其于《大學》之辨?zhèn)?,屬于《禮記通論》的一部分。雖然理學和心學對于《大學》的詮釋理路不同,但是兩派對于《大學》皆持肯定態(tài)度。陳確、姚際恒對《大學》文本的否定,實際上是希望通過批判《大學》,進而瓦解理學與心學之爭的理論基礎(chǔ)。既然兩派所共同認可的《大學》文本沒有價值,那么兩派以《大學》為理論資源所建構(gòu)的思想體系也是靠不住的了,兩派爭議不斷的問題也失去了價值。
二、《大學》古本和改本之爭
漢代至宋初的學人遵《大學》的鄭玄校本,此校本即后人所說的“古本”。理學和心學皆重視《大學》,然而兩派對于《大學》的詮釋路徑各異。理學的代表人物朱熹為了構(gòu)建自己的理學思想體系,對《大學》文本作了新的調(diào)整和詮釋。而王陽明推崇《大學》古本,其通過對《大學》的詮釋,從而構(gòu)建心學思想體系。
宋代以后,《大學》古本與改本之爭從未停息過,正如清人郭嵩燾所云:“朱子輯‘四書,首列《大學》?!f行,聚訟紛紛,訖明之終,其說交勝?!呵?,樸學日昌,博文強力,實事求是,凡言性理者,屏不得與于學,于是風氣又一變矣。乃至并《大學》《中庸》之書蔑視之,以為《禮運》《學記》之支言緒論?!薄?1〕概而言之,清人于《大學》有尊古本和尊改本兩派。王夫之、胡渭、李塨、惠士奇等人尊崇《大學》改本,而毛奇齡、李光地、劉沅、宋翔鳳、郭嵩燾等人倡導《大學》古本。
由于《四書》包括《大學》,所以部分清代尊朱子者提倡朱子的《大學》改本。如王夫之的《讀四書大全說》《四書稗疏》的《大學》部分就是以朱子改本為據(jù)。此外,一些清代學人還通過專門的《大學》著作,從而維護或駁難程朱理學。比如胡渭的《大學翼真》、李塨的《大學辨業(yè)》、惠士奇的《大學說》等皆是尊《大學》改本之作。胡渭《大學翼真》大旨以朱子為主,力辟王學古本之誤。胡渭認為,宋代以后形成的《大學》古本和改本兩派,“如廬山之橫看成嶺,側(cè)看成峰,遠近高低,所見各異,而《大學》之真面目幾不可識矣”?!?2〕對于陽明遵古本之說,胡氏駁之曰:“按古本《大學》,即今《禮記》所載《大學》篇是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二句,的是錯簡,無論其位置當在何處,即此二句之內(nèi),其義已有不可通者?!薄?3〕胡氏認為《大學》古本有錯簡、義有不可通者,故《大學》古本不可從也。胡氏認為朱子劃分《大學》經(jīng)傳“確不可易”?!?4〕胡渭認為朱子改本并非盡善,然在總體上對于朱子改本是認同的。胡氏亦指出朱子《大學》改本有不盡可靠者,如“康誥”章已釋“明明德”,而“盤銘”一節(jié)復與上章相連,“邦畿”章始釋“止至善”,而“盤銘”章之末節(jié)又與下章相連,以至于“界限未清,學者疑之”。胡氏遂合“康誥”“盤銘”為一章以釋經(jīng),以至“界限亦更分明,雖與朱子分章小異,亦無嫌也”。(胡渭:《大學翼真凡例》,《大學翼真》卷首,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8冊,908頁。)他撰《大學翼真》,意在通過羽翼朱子《大學》改本,從而為朱子學張目。
清代毛奇齡、李光地、劉沅、宋翔鳳、郭嵩燾等人推崇《大學》古本,而反對朱子改本。在清代的《大學》詮釋史上,這一派學者的觀點格外引人注目。歸納起來看,他們推崇《大學》古本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是認為朱子改移《大學》文本不合漢儒校經(jīng)之例。如毛奇齡說:“特漢儒校經(jīng),首禁私易。……向使《大學》果有錯誤,茍非萬不能通,亦宜效漢儒校經(jīng)之例,還其原文,而假以辨釋,況其所為錯誤者,則又程改而朱否,兄改而弟否者也?!薄?5〕毛氏認為,漢人校經(jīng)極為慎重,即使文本有義不可通或有錯簡者,仍只參注其下,不敢擅自移改;朱子不僅疑改《大學》,且憑己意增“格物致知傳”,與漢人校經(jīng)原則相去甚遠。endprint
二是認為朱子劃分《大學》經(jīng)傳之舉不可從。毛奇齡以《周易》《論語》《孝經(jīng)》早期稱傳而不稱經(jīng)以證《大學》不應分經(jīng)分傳。毛氏曰:“《大學》不分經(jīng)傳,雖夫子出言成經(jīng),然在漢以前多以傳稱,如《易系辭》稱大傳,《彖辭》《象辭》稱彖傳、象傳。漢武謂東方朔曰:‘《傳》曰:時然后言,人不厭其言。則《論語》稱傳。即《孝經(jīng)》已稱經(jīng),而成帝賜翟方進冊書云:‘《傳》曰: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亦稱為傳可見?!薄?6〕李光地亦認為“《大學》初無經(jīng)傳,乃一篇首尾文字”〔27〕,言下之意,朱子劃分《大學》經(jīng)傳是多余之舉。李光地還說:“今但不區(qū)經(jīng)傳,通貫讀之,則舊本完成,無所謂缺亂者,若大義一惟程朱是據(jù),污不至阿其所好,或以為習心入之先者,不知言者也?!薄?8〕李氏認為,《大學》古本意義完整,并無缺亂,無需移易改動。宋翔鳳亦認為《大學》古本“首尾完具,脈絡貫通,無經(jīng)傳之可分”〔29〕,其遂撰《大學古義說》以明《大學》之“古義”。
三是認為朱子補《大學》“格物致知傳”是多余之舉。毛奇齡認為,《大學》古本完備,程朱所言“格物致知”在前人那里早已有精當?shù)慕忉?。毛氏曰:“既而讀‘此謂知本、‘此謂知至之文,亦恍然曰:格致之義,前圣自解之矣!”〔30〕李光地亦反對朱子補“格物致知傳”,他說:“《大學》一書,二程、朱子皆有改訂,若見之果確,一子定論便可千古,何明道訂之,伊川訂之,朱子又訂之?朱子竟補格物傳,尤啟后人之疑。若格物應補,則所謂誠意在致其知,正心在誠其意,皆當補傳矣?!薄?1〕李氏認為,若“格物”補傳,那么“誠意”“正心”亦當補傳。言下之意,朱子補“格物致知”傳是多余之舉。郭嵩燾認為解《大學》的關(guān)鍵在“致知”“誠意”,而非 “格物致知”,他說:“疑此云‘致知在格物,而結(jié)之以‘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即朱子所補‘格物致知一章之義,經(jīng)文本自無缺也。”〔32〕郭氏認為,“格物”即“致知”,朱子所言“格物致知”之義,《大學》本身已有,不需再補。
四是認為朱子《大學》改本的義理文氣不如古本深厚完足。如劉光賁認為朱子《大學》改本“義理文氣不如古本之深厚完足”。〔33〕劉氏舉例曰:“首章釋明明德之傳,不如古本之善也?!薄?4〕劉氏認為朱子《大學》改本不如古本文從字順、意義豐富。
五是認為朱子的《大學》解義不通,以證古義可靠。如《大學》“在親民”,孔穎達曰:“‘在親民者,言大學之道,在于親愛于民。”朱子認為此“親”當作“新”,與“舊”相對。宋翔鳳駁曰:“大學取士之法,以明明德為基,與‘克明峻德之理無異。故‘克明峻德者,尊賢也。又言‘以親九族者,親親也。……《大學》繼明明德而言親民者以此,故王道之易易,亦基于用人而已矣?!薄?5〕宋氏從孔氏之說,以“親”作本字解,而駁朱子以“新”釋“親”。宋氏指出,“明明德”與《書》“克明峻德”同有尊賢之義,“親民”與“以親九族”同有親親之義。宋氏還據(jù)“平章百姓”推導出百官皆明親親之義。在宋氏看來,從“明明德”到“親民”是有內(nèi)在邏輯的,前者為尊賢,后者為親親,《大學》所言王道之易易皆以用人為始基。郭嵩燾亦認為朱子的《大學》解義有不可靠者。比如朱子將《大學》分為經(jīng)傳兩部分,經(jīng)“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傳“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6〕郭嵩燾據(jù)賈逵等人之言,認為“朱子分經(jīng)傳,而以曾子傳孔子之言為經(jīng),門人所述曾子之言為傳,似屬以意擬之”?!?7〕此外,朱子以古人為學次第者,獨賴《大學》之存,而《論》《孟》次之。郭嵩燾駁則認為“《論》《孟》是圣賢立教大旨,修己治人之術(shù)賅備。其中《大學》自是一篇整段工夫,子思之傳圣學具見于此,以是見為學次第可也,似未宜與《論》《孟》比校次第”。〔38〕
六是認為朱子改本的負面影響甚巨。毛奇齡認為朱子移改《大學》,使后世于《大學》文本的認知出現(xiàn)混亂。毛氏指出:“明則取士從同,校文從異,故科目士子并不知朱本之外別有舊本。而一二學古者則又更起而施易之,或以彼易此,或以此易彼,爾非我是,競相牴牾,而沿習既久,忽有偽造為古本,獻之朝廷,以為石經(jīng)舊文,所當頒學宮,而定科目者。夫祗一改經(jīng),而相沿禍烈至于如此,此不可不為之辨也?!薄?9〕毛氏認為,后世學人或輕《大學》古本,或混淆古本,或偽造古本,究其根源皆是朱子改本所致。李光地指出,宋元以來《大學》古本雖受尊用,然而諸儒“皆不能允于心,而重有纂置為異論者,又無足述也”〔40〕,甚至欽定《禮記義疏》亦認為“自宋儒之說盛行,遂庋注疏于高閣,君子未嘗不深惜之”,“考朱子《章句》,去小戴刪定之年千有余歲矣,中間異學爭鳴,群言淆亂”?!?1〕宋翔鳳亦指出,自宋代程朱等人訂《大學》改本、元代懸為令甲后,《大學》“古義日湮,師傳漸失,眾家之說,轉(zhuǎn)即岐途”?!?2〕
宋、明學人于《大學》古本和改本的態(tài)度,乃是各自學術(shù)立場之反映。追隨程朱理學者,其《大學》詮釋則從朱子改本;而奉陽明心學者,其《大學》詮釋則從古本。清人于《大學》古本和改本的態(tài)度反映的學術(shù)立場則十分復雜。如認可陽明心學的毛奇齡和褒獎程朱理學的李光地皆推崇《大學》古本而駁朱子改本。欽定《禮記義疏》在文本上以《大學》古本為據(jù),而在解義上又以朱子為宗。既不法程朱、又不宗陸王的今文家宋翔鳳推崇《大學》古本,強調(diào)“微言大義”和經(jīng)世致用。劉光賁推崇《大學》古本,既尊奉陽明心學,亦強調(diào)經(jīng)世效用。郭嵩燾通過駁《大學》改本,從而維護朱子學。清人熱衷于《大學》文本之考察,乃是受宋明以來學界重視《大學》之風氣使然。然而由于時過境遷,清代的學術(shù)派別和內(nèi)在理路漸趨復雜,以至于清儒對待《大學》古本和改本的態(tài)度透顯出與前人不同的旨趣。今人若僅以清人對待《大學》古本和改本的態(tài)度,就將其歸為理學或心學的陣營,就犯了簡單化的錯誤。
三、利用《大學》批判或闡發(fā)理學思想狹義的“理學”指程朱理學,而廣義的“理學”包括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南宋陸九淵曰:“惟本朝理學,遠過漢、唐,始復有師道?!保ㄒ婈懢艤Y《與李省幹》,《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14頁。)孫奇逢《理學宗傳》曰:“謹守程、朱之訓,然于陸、王亦甚喜之?!保ㄒ妼O奇逢《寄張蓬軒》,《孫奇逢集》,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721頁。)陸氏和孫氏于此所言“理學”皆包括理學和心學。筆者于此標題所言“理學”,是從廣義的角度來界定的,即包括理學和心學;而在此部分的具體論述中則是從狹義的角度言理學和心學,從而展現(xiàn)不同學派學人觀點之間的差異。endprint
宋代以來,《五經(jīng)》讓位于《四書》系統(tǒng),《大學》由《禮記》的單篇轉(zhuǎn)而成為《四書》之首,受到宋、元、明時期學者們的高度重視。繼宋、元、明之后,不少清人仍藉《大學》從而維護或闡發(fā)理學思想。此可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看。
第一,王夫之、李塨等人通過《大學》詮釋從而批判心學或理學思想。
在王陽明看來,格物所獲得的知,若不去行,則毫無意義,因此他主張“知行合一”,知中即有行,行中即有知。王夫之在從事《大學》詮釋時批評王學的“知行合一”說,認為“姚江王氏知行合一之說得藉口以惑世,蓋其旨本諸釋氏,于無所可行之中,立一介然之知曰悟,而廢天下之實理,實理廢則亦無所忌憚而已矣”?!?3〕王夫之認為由行而有知,行在知先,知在行中逐漸形成。他說:“蓋天下之事,固因豫立,而亦無先知完了方才去行之理。使爾,無論事到身上,繇你從容去致知不得;便侭有暇日,揣摩得十余年,及至用時,不相應者多矣?!薄?4〕王夫之還以習棋藝為例以明行對于知的意義,他說:“格致有行者,如人學弈棋相似,但終日打譜,亦不能盡達殺活之機;必亦與人對弈,而后譜中譜外之理,皆有以悉喻其故。且方其迸著心力去打譜,已早屬力行矣。”〔45〕王夫之指出,若只停留在理論上,就不可能真懂棋藝;與人對弈,理論與實踐相結(jié)合,棋藝方可知。
李塨曾撰《大學辨業(yè)》,對《大學》作了與程朱和陸王不同的詮釋。程朱和陸王重視本體,二者所言“理”或“心”在邏輯上優(yōu)先于“事”。李塨則認為理與事不可分,離事不可言理。他說:“六藝,《大學》之實事也。今云入大學便不甚學事,只理會理,何不觀《內(nèi)則》為學之序乎?且理與事亦何可分也?”〔46〕李塨以“學”為切入點從事《大學》之詮釋,對其師顏元之說予以糾偏。李塨認為,《大學》的關(guān)鍵是講為學,若只強調(diào)讀書,或只強調(diào)力行,則皆有偏頗?!?7〕在此前提下,李塨對《大學》“格物致知”作了新的解釋,他說:“以讀書講論文字為格物,則后世文墨之學,非古《大學》之物也。應接事物、存心省身為格物,則又力行之功,非格物也。以力行為格物,是行先于知矣,倒矣?!薄?8〕李氏認為,知先于行,而《大學》所言格物與力行有別,以力行為格物,是以行先于知,是將知行關(guān)系倒置。李氏證之以《中庸》《易》《中論》,認為學與行不可混而為一。具體到“格物致知”,即“格物致知,學也,知也”〔49〕;“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行也”?!?0〕李氏認為,格物致知屬于“知”的范疇,而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屬于“行”的范疇;若知與行為一,《大學》只言格物致知即可,不必再言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李氏此說,是對王陽明“知行合一”說的批判。
第二,毛奇齡、劉光賁等人通過《大學》詮釋從而繼承并發(fā)展心學思想。
劉宗周認為,王陽明言致良知不如言慎獨簡易明白,且易流入禪學,劉氏遂將慎獨、格致看成是誠意的工夫,誠意則是格致、慎獨的旨歸。毛奇齡亦強調(diào)誠意的重要性,他說:“是以誠意二字,為圣門下手第一工夫?!薄?1〕“是必誠意之功,切磋以為學,琢磨以修身,而后為盛德至善,所謂明德于此,新民亦于此也?!薄?2〕“誠意者,又修身之本也?!薄?3〕毛氏認為誠意是道德修養(yǎng)的“第一工夫”,知與行皆統(tǒng)攝于誠意之下;誠意為明德、新民之本,明德、新民乃誠意之工夫。毛氏此說,是對劉宗周心學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
劉光賁在陽明心學的基礎(chǔ)上對《大學》“格物致知”作了新的詮釋。他說:“陽明以為善去惡訓格物,則格字有方格、捍格兩義?!礁駷樯埔玻锤袢阂??!薄?4〕此所謂“善”“惡”,皆是從道德倫理的層面來講,而其所言格物之“物”則是從社會層面來看。在劉氏看來,誠、正、修、齊、治、平及所對應的身、心、意、家、國、天下皆是物,因此《大學》全篇皆是言格物,朱子補“格物致知傳”乃多余之舉。劉氏認為,凡所言者皆物,因此其格物說消弭了主體與客體之界限。劉氏甚至以格物與致知為一,他說:“致知即是格物,非兩事兩候也?!薄?5〕劉氏認為,萬物皆存于吾性,格物本身即致知。劉光賁對《大學》“格物致知”的詮釋與心學的立場是一致的,其將格物之“物”限定在社會層面,并消弭格物與致知的界限,賦予了格物致知以新的內(nèi)涵。
第三,李颙、李光地等人通過《大學》詮釋從而會通理學和心學思想。
朱子的“格物”論是通過反觀博覽而歸之于約,而李颙認為“格物”并不需要外求,他說:“身、心、意、知、家、國、天下,皆物也,而知為主?!薄?6〕在李氏看來,“知”在邏輯上優(yōu)先于家、國、天下,為家、國、天下的根據(jù);而知并非客觀之存在,而是存于主體,因此“格物”就是“明善”。所謂“明善”,即明主體“身、心、意、知之則”〔57〕,此乃家、國、天下之根本。由此可見,李颙在采納程朱“即物窮理”概念的同時,還承襲了陸王“發(fā)明本心”的內(nèi)涵。在“格物”的次序上,李颙走了一條折衷理學與心學的道路。李氏認為,要先格“為物不貳之物”,此“物”乃本體,格此物則大本立;不采用朱子“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漸進法,而是“掃除廓清”,以至于“脫灑極而性光自朗”〔58〕,與心學反躬內(nèi)省而豁然貫通的修養(yǎng)方式如出一轍。在“大本”已立之后,李氏強調(diào)通過“由內(nèi)而外”,從而實現(xiàn)修齊治平。他說:“識得‘格物者是誰,便是洞本徹原,學見其大?!薄?9〕此將程朱和陸王的修養(yǎng)認識論結(jié)合了起來,正是“由工夫達本體”“由本體開工夫”?!?0〕
李光地藉《大學》之詮釋,以調(diào)和程朱理學與陸王心學。李光地以“性”為本體,其認為《大學》所言“明德”就是“性”,明德為氣所蔽,故需明之。此外,李氏還強調(diào)性體“純粹至善”〔61〕,是人倫事物的依據(jù)。由此可見,李氏將朱子所言的“理”變換為“性”,論證的思路與朱子并無二致。不過李氏又說:“程朱以理言性,懼夫混于氣質(zhì)以言性者也。別而言之,理散于事物,性統(tǒng)乎人心。知之者以為萬物皆備于我,則性與理一也?!薄?2〕李氏認為性既源自天地,又出自人本身。究其意,乃是欲彌合朱子與陽明之分歧。又如《大學》“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認為此“止”乃“所當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63〕,當人知至善之所在則志有定向,心不妄動,所處而安,處事精詳,得其所止。王陽明認為至善之在吾心,而不假外求,則志有定,心能靜、能安、能慮,慮則有得。李光地則曰:“圣賢等閑不輕說出‘定、‘靜等字,‘定、‘靜是為學根基,只是有此根基,卻又要件件理會?!鸬滦允恰绬枌W之基,只是‘尊德性又不可不‘道問學”?!?4〕在李氏看來,朱子和陽明之說皆有長,若將朱子的“道問學”與陽明的“尊德性”結(jié)合起來,則可達到全面的認識。endprint
錢穆先生論清代理學曰:“清儒理學既無主峰可指,如明儒之有姚江;亦無大脈絡大條理可尋,如宋儒之有程、朱與朱、陸?!薄?5〕從清儒的《大學》詮釋可窺他們對于理學和心學思想的闡發(fā)多是守成而少創(chuàng)獲。除了像王夫之等人將《大學》納入《四書》系統(tǒng)做全面的闡釋,尚有體系脈絡可尋之外,其他如李塨、毛奇齡、李光地、劉光賁等人皆是對程朱理學或陸王心學小有補綴或略有闡發(fā),皆難以與二程、朱子、陸九淵、王陽明相比肩。
四、利用《大學》闡發(fā)實學思想
清代的實學精神,在清人的《大學》詮釋中得到了集中的體現(xiàn)。
第一, 顏元等人利用《大學》駁理學“不切實用”。
清初顏元反對理學和心學的空談成分,他說:“試觀兩宋及今五百年學人,尚行禹、益、孔、顏之實事否?……圣道之衰,毋乃已極與!”〔66〕顏元對于理學多有批判。如《大學》“明德”“親民”“止于至善”,朱子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67〕朱子此說有明顯的理學色彩。顏氏認為,“明明德”之“明”即“以道治吾身”〔68〕,“親民”之“親”即“以道治他們”〔69〕,“止于至善”即“明親到十分滿足”〔70〕;所謂“大人之學”,并非相對于小人言,而是人人皆當做的,也是人人有能力去做的。顏氏于此釋《大學》是經(jīng)驗的而非理學的。又如顏氏認為《大學》“格物”的“格”,義同于“格殺”的“格”,其強調(diào)不脫離實際的習性才可獲得真知。他說:“今之言‘致知者,不過讀書、講問、思辨已耳,不知致吾知者,皆不在此也。”〔71〕顏元還以《大學》為據(jù)闡發(fā)義利觀。他認為義與利并非絕然對立,利是義的基礎(chǔ),義中有利。比如《大學》“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顏元曰:“義中之利,君子所貴也。后儒乃云‘正其誼,不謀其利,過矣。宋人喜道之,以文其空疏無用之學。予嘗矯其偏,改云‘正其誼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薄?2〕顏元于此對“利”的肯定,是對漢代以來義利觀的翻轉(zhuǎn),也是顏李學派實學精神之體現(xiàn)。
第二,王夫之、閻若璩、毛奇齡、江永等人于《大學》及舊注的文字、所記的名物制度皆有考證。
清人在從事《大學》詮釋時,于《大學》及舊注的文字有所辨析。如《大學》“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孫黎民”,此“寔”字,前儒往往以“實”字解之。王夫之認為,“寔,丞職切,讀如植,止也,與實字音義俱異?!薄?3〕
清代學人于《大學》及舊注所記名物制度皆有考證,如閻若璩《四書釋地》《四書釋地續(xù)》《四書釋地又續(xù)》《四書釋地三續(xù)》于《大學》及舊注所涉及的山川形勢、州郡沿革皆有考證。江永《四書典林》《四書古人典林》除《論語》《孟子》《中庸》以外,于《大學》所涉及人物、典制以及朱子《章句》所涉及的人或事需要常備者多予以收錄,引典據(jù)頗為賅備。其他如宋翔鳳《四書釋地辨證》、趙敬襄《四書集注引用姓氏考》、戴清《四書典故考辨》、凌曙《四書典故覈》、周柄中《四書典故辨正》《四書典故辨正續(xù)》等,皆有于《大學》名物制度考證的內(nèi)容。如《大學》之“大學”一詞,鄭玄讀為“泰”,程子改讀如字,朱子認為 “大學”乃“大人之學”〔74〕,與小子之學相對。王夫之則認為大與小、太與少,古代通用,小學與少學、大學與太學皆是相對而言。他說:“按大小、太少古通用,如大宰一曰太宰、小宰一曰少宰之類,不以老稚巨細分也?!薄?5〕李光地認為“大學”應讀“太學”,“大學之為太學,小學之為少學,明矣?!薄?6〕由此可見,清儒于“大學”一詞并非恪守朱子之說,而是另有新見。
第三,宋翔鳳利用《大學》闡述政教關(guān)系。
宋翔鳳在從事《大學》詮釋時,時時體現(xiàn)其政教觀念。如《大學》:“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五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國。”宋氏曰:“古者立大學以教于國,而《大學》一篇至此始言教者,以誠意之功未密,則修身之事不至是不足以言教也?!嗣魈弥创髮W之法也?!薄?7〕宋氏將教化之事與齊家治國之道相結(jié)合,強調(diào)前者對于后者的重要性。宋氏認為,《大學》所記明堂制度、立學取人標準,以及格物、治平,皆應根據(jù)古之記載以“實事求是”〔78〕,進而獲得“微言大義”〔79〕,對于理學義理則應棄而不從。宋氏的釋義已游離于《大學》文本之外,他所關(guān)注的并非《大學》文本的原義,而是《大學》的“微言大義”,具有很大的主觀性。宋氏治學崇尚今文學,他說:“今文家傳《春秋》《論語》,為得圣人之意。今文家者,博士之所傳,自七十子之徒遞相授受,至漢時而不絕。”〔80〕宋氏在《大學》之詮釋時,力圖論證古代的政治實踐和道德理想是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政治與教化合而不分,與其今文學的旨趣是一致的。
第四,劉光賁利用《大學》闡述經(jīng)濟思想。
劉光賁藉《大學》闡發(fā)經(jīng)世致用思想。如《大學》言“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強調(diào)治國之道在貴德賤財。劉光賁曰:“人之生機,即天之動機,無財用,則人事絕,天理滅矣?!薄?1〕劉氏認為財用是人的正常欲求,能否生財和散財是圣人區(qū)別于暴君的標準。劉氏說:“小人聚財,君子散財,圣人生財?!怨胖两?,安有不善生財而可以稱圣人哉!”〔82〕劉氏從財之聚、散、生的角度界定君子與小人、圣人與暴君,在其看來,圣人重財生財、以給民用,而小人和暴君聚財而不能生財,以至天下亂。劉光賁還以《大學》為據(jù)以明工商業(yè)對于強國富國的重要意義。其認為《大學》“生財有大道”節(jié)已指出“圣人參贊化育,大作用止是生財,財既生,仁者理之,不偏重于一而周流焉,則家給人足,天下長享,太平之福矣”〔83〕;若不能生財理財,而惟務聚財,則“天怒民怨,天下永無太平之日矣”?!?4〕
劉光賁在古老的經(jīng)典中尋找資源,并結(jié)合時代的需要以明工商之重要性。孔子所言“來百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子夏言“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禮》稱“火化之功”,以及《易》所述十卦之制作,劉氏皆予以征引,以明前賢并非虛言財用。劉氏甚至認為近代機器生產(chǎn)之效能也在孔子的預料之中。他說:“今外洋機器,一人常兼數(shù)人之功,一日能作數(shù)日之事,……夫子必已見及,而時未至,不能遽興,故露其機于此,以待身逢其時者之取而用之也?!薄?5〕劉氏以近代機器生產(chǎn)與《大學》“生財”“用財”相印證,意在肯定機器生產(chǎn),提倡工業(yè)。endprint
第五,一些清人利用《大學》“格物”一詞與博物相附會或提倡西方科技。
鄭玄曰:“其知于善深則來善物,知于惡深則來惡物?!薄?6〕此所言“善”“惡”皆是道德價值判斷,以此為標準去界定事物,可知鄭玄乃是將道德意識融入“格致”一詞。在程朱那里,“格致”的意義既有知識論層面的,亦有道德層面的。明末清初儒生用“格致”來指稱傳教士帶來的西方科技,既包括廣義理論知識如天文、數(shù)學、物理,也涵蓋經(jīng)世所需的實用知識,如各種技藝,甚至是水文和博物?!案裰隆奔戎缚茖W,也指技術(shù);既指涉自然科學,也不排除歷史、地理、政治和經(jīng)濟知識?!?7〕
康熙朝實行文字獄等文化政策,學人們遂埋頭考據(jù),而辨識各種事物也是這種學風的一大表現(xiàn)??滴?、雍正年間,陳元龍撰《格致鏡原》一百卷,此書將清代以前典籍所記事物分為乾象、坤輿、身體、谷、蔬、木、草、花、果、鳥、獸、水族、昆蟲等三十類,“專務考訂,以助格致之學。每紀一物,必究其原委,詳其名號,疏其體類,考其制作,以資實用”?!?8〕《格致鏡原》之“格致”,主要是從知識層面來說,近似清初指稱西方科技的“格致”之義,而與理學道德、知識兼具的意涵已有很大不同。
19、20世紀之際,不少人將“格物”與其他新名詞加以組合。如梁啟超曰:“西人一切格致制造之學,衣被五洲,震轢萬國?!薄?9〕又曰:“倍根常曰格致之學,必當以實驗為基礎(chǔ)?!薄?0〕此所謂“格致”,仍是與制造學相關(guān)的物理。不過當時“科學”一詞也逐漸被人們用作與西方科技相對應的詞匯,如康有為的《日本書目志》中的《科學之原理》《科學入門》是“最早在現(xiàn)代意義上使用‘科學一詞的”。〔91〕當“科學”一詞被頻繁使用后,“格致”一詞逐漸淡出了人們認識科技的視界。
清人從事《大學》之詮釋時,重視回應時代之需求。其中既有重視考據(jù)以駁理學虛浮成分的王夫之、毛奇齡、閻若璩、江永,又有強調(diào)經(jīng)世致用的顏元、宋翔鳳、劉光賁。顏元、宋翔鳳、劉光賁等人對《大學》表示推崇,且將《大學》的地位抬得很高,由此可見他們對于古典文化頗為認同;同時他們將《大學》詮釋與對西方科技、博物以及政教關(guān)系的認識相結(jié)合,展現(xiàn)了具有時代特色的經(jīng)典詮釋風格。如劉光賁藉《大學》“親民”一詞的解釋闡發(fā)民本思想,藉“生財有大道”之說肯定工商業(yè),宋翔鳳藉《大學》力證古代政治與道德理想互相關(guān)聯(lián)、政治與教化合而不分,既有學理層面的意義,又有現(xiàn)實社會層面的考量。他們所言《大學》的“古義”,并非意在通過訓詁以求文本之原義,而是在古典文獻基礎(chǔ)之上開新義。這種藉經(jīng)典詮釋從而經(jīng)世致用的做法在中國古代源遠流長,漢代的董仲舒、宋代的王安石、清代的康有為等皆是結(jié)合時代的需要,在經(jīng)典的詮釋中闡發(fā)社會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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