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育飛
(南京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23)
近年來,葉德輝(1864—1927)研究取得長足進展,《葉德輝生平及學術思想研究》(張晶萍,2008)、《守望斯文:葉德輝的生命歷程和思想世界》(張晶萍,2011)、《葉德輝年譜》(王逸明、李璞,2012)等專著陸續(xù)出版即是明證。與研究的活躍相比,支撐起葉德輝研究的文獻整理工作似稍嫌緩慢。盡管《書林清話》、《郋園讀書志》多次再版,《葉德輝文集》(2010)也已面世,但所收文獻多不出《郋園全書》范圍。幸而,《葉郋園先生年譜》《郋園六十自敘》及部分書札(參見梁穎整理《郋園遺杞》)、張晶萍、李長林《葉德輝致楊樹達書杞四通》、馬忠文《葉德輝致易培 未刊書杞釋讀》等)的整理為研究工作提供了新鮮而有價值的材料,然則新文獻的整理力度和使用深度與葉德輝的學術地位仍難相符?!度~郋園先生年譜》便是其中較為顯著的一例。
《葉郋園先生年譜》的發(fā)現(xiàn)對推動葉德輝生平及其早年學術的研究作用巨大。《葉德輝生平及學術思想研究》《守望斯文:葉德輝的生命歷程和思想世界》及《葉德輝年譜》三部著作對葉德輝27歲以前生活和思想的論述大體都建立在《葉郋園先生年譜》的基礎上,但《葉郋園先生年譜》的整理和研究仍存在不少問題。整理方面:2012年出版的《葉德輝年譜》雖將《葉郋園先生年譜》予以全文披露,可惜整理中頗有錯訛,且將舊譜逐年打散,插入新編年譜中,令舊譜原貌頓失,不便研究者使用。研究方面:關于誰是《葉郋園先生年譜》的作者,張晶萍認為《葉郋園先生年譜》是葉德輝從子葉啟勛(1900—1972)所作[1],王逸明等人則認為此譜“系葉德輝自撰”[2]。兩說歧異,于理未平,仍需詳加考訂。此外,《葉郋園先生年譜》蘊含著長沙葉氏述學與建派的努力及“聲音”也未得深度揭示。凡此種種,使得《葉郋園先生年譜》這一“葉學”研究重要文獻有重加整理及論述的必要。
1927年,葉德輝遭槍決。此后,整理葉德輝遺稿,總結葉德輝生平學行便提上議事日程。1935年,葉德輝之子葉啟倬與侄子葉啟勛等人刊行《郋園先生全書》126種371卷,基本囊括葉德輝平生編著的各類圖書?!拔┑螺x晚年諸稿,已成書而待刊者十二種,成書用活字印者四種,均未編入,故尚不能謂全帙也。”[3]葉德輝遺著的整理還有待繼續(xù)。葉德輝去世之后,其家族后裔沉淪下僚,多在中小學任教,遠離學術舞臺中央,于他們而言,整理先輩著述變得困難重重。葉氏后輩子弟中成績最著且能“克紹家學”的葉啟勛為生活所迫,四處奔波,無暇整理舊籍[4]。20世紀30年代,長沙城動蕩不安,葉氏家藏及書稿在1927年遭遇重大損失之后,1930年紅軍占領后又遭焚毀,故而文獻亦不足征。學術風氣的轉移也讓整理葉德輝著作變得更為困難。在葉德輝去世的1927年,王國維也投湖自沉,清季遺老的學術傳統(tǒng)逐步被現(xiàn)代學術消納取代。學風的轉移,令小學、版本目錄學在湖南逐步喪失前沿陣地。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國家危機日重,不久,平津和滬上的大批知識分子涌入湖南。湖南本土學者認為這些轉徙來湘者“其憂郁荷苦之心,發(fā)為文章,較平日必可觀,任其放失,寧非可惜,搜羅薈萃,蔚為大觀,又未必遠遜京滬各大報之雜志。”[5]于是仿天津大公報之《國聞周刊》,以湖南國民日報為依托,創(chuàng)立《南強(旬刊)》雜志,該刊第一卷第一期于1938年3月20日發(fā)行,至當年7月20日止共發(fā)行14期。這本雜志蘊含著湖南學者希圖借寓湘知識分子提高湖南文化地位的苦心。雜志主編賓步程認為“當此學術龐雜、世衰文敝之際,不得不先揭主旨,以告閱者:一、搜集有益于民族之文字……三、愿為救文敝之(日皇)引”[5]。雜志并不熱衷于刊載白話文章,而認為古文、古詩等傳統(tǒng)詩文自有價值,可以拯救當時衰世文敝,故雜志以文言文為主。于此,該雜志又重湘學傳統(tǒng),留意湖南舊學人物,故刊登王夫之、皮錫瑞、王先謙等人未刊稿頗多,為保存湖南近世文獻做出重要貢獻,《葉郋園先生年譜》亦忝列其中。
1938年,具有文化保守主義傾向的《南強(旬刊)》分三次刊登《葉郋園先生年譜》(作者署名為葉啟勛),分別為第十一期(6月20日)、第十二期(6月30日)、第十三期(7月10日)。年譜記載葉德輝同治三年(1864)出生直至光緒十六年(1890)27歲的生平事跡。第十三期正文末注云“未完”,則《葉郋園先生年譜》當時存稿當不止于此,可惜《南強(旬刊)》第十四期未再刊登。此后長沙戰(zhàn)事迫近,《南強(旬刊)》???,而《葉郋園先生年譜》的底稿也下落不明,今或已亡佚。
《南強(旬刊)》第十一期初次刊登《葉郋園先生年譜》時,撰者一欄云“從子啟勛敬述(有著作權)”(本文所引《葉郋園先生年譜》俱出《南強(旬刊)》),不僅直言《葉郋園先生年譜》的作者為葉啟勛,而且特別指出葉啟勛享有“著作權”。張晶萍等人據(jù)此認為撰者是葉啟勛,并不疑有他。但王逸明在《葉德輝年譜》中則懷疑《葉郋園先生年譜》為葉德輝自撰,葉啟勛乃剽竊叔父之作。其理由為《葉郋園先生年譜》“同治十年”條云“塾中童子六七人,余以在家先識字,授四子書《論語》即上口?!蓖跻菝鲹?jù)此認為“文中稱余,當為葉啟勛未改凈者,可證此譜原系葉德輝自撰?!盵2]由此,關于誰是《葉郋園先生年譜》的作者產(chǎn)生兩說:一說認為葉啟勛撰,另一說則認為葉德輝自撰。
認為是葉啟勛撰述的根據(jù)是《南強(旬刊)》登載《葉郋園先生年譜》時撰者的署名。認為葉德輝自撰則除了王逸明所言外,還別有證據(jù)??既~德輝侄子葉啟崟1928年在《〈書林馀話〉跋》中云:“而(大伯父)客歲以不幸罹難,至是竟成絕筆矣。人亡國瘁,痛哉言乎!啟崟兄弟,丁茲喪亂,重懼遺稿散失,遂乃攜入行笥,悉數(shù)來滬,以待他日授之剞劂?!瓎曈诩覍W毫無所得,有愧前修,展讀茲編,惝然若失者殆累日已。此外遺稿,尚有《四庫全書目錄板本考》《說文籀文考證》《經(jīng)學通詁》《郋園學行記》《星命真原》《自訂年譜》等書,將漸次編??校鼰o負于大伯父一生精力所系,得以長留天地間?!盵6]由葉啟崟此言可以推斷,葉德輝在生前已撰有《自訂年譜》,而這份《自訂年譜》很有可能即是《葉郋園先生年譜》。而陳子展在《郋園先生二三事》中回憶1927年與葉德輝交往時,也提及彼時葉德輝“正在整理他的《自撰年譜》”[7]。由此看來,葉啟勛似有剽竊叔父之作的嫌疑。
然而,在《葉郋園先生年譜》公開刊登的1938年,葉德輝后人除葉啟勛在世外,葉啟倬、葉啟發(fā)等人也都在長沙生活。而葉德輝友人曹典球(1877—1960)、李肖聃(1881—1953)、門生楊樹達(1885—1956)也仍活躍文史界,且在湖南有著相當影響力。如果《葉郋園先生年譜》為葉啟勛剽竊葉德輝之作,葉德輝眾多友生和后輩似不會坐視不理??箲?zhàn)末期,時任湖南文藝中學校長的曹典球為接濟葉啟勛,還曾延聘葉啟勛至文藝中學擔任國文教師。李肖聃還為葉啟勛《說文系傳引經(jīng)考》一書作序[8]。此外,1922年,葉德輝為慶賀六十壽辰曾撰《郋園六十自敘》,以此文內(nèi)容對照《葉郋園先生年譜》,似可見二者之區(qū)別。如《葉郋園先生年譜》“光緒十年”條記載:
十一月丙子,大伯母勞氏來歸,善化勞德?lián)P常博祖慶之二女。其始遷湖南祖諱澂,字在茲,本吳縣洞庭山人,工畫事,與先族祖橫山先生諱燮者為至交。余家與勞府屢世婚姻,蓋由于此。在茲先生于吳三桂反側時,賣藥來長沙,遂占善化籍,手繪《九芝雙桂圖》卷今尚在。勞姓世居洞庭西山勞家橋,橋有雙老桂,其根忽生靈芝九枚,先生繪圖以記。后子姓藥店牌稱“九芝”,居宅或稱“雙桂”,或稱“天香”,或稱“古香”,不忘本也。大伯母生長膏腴,性極勤儉,先祖母極愛憐之,而與世父則情性不投,十日九張角也。
而《郋園六十自敘》則云:
(光緒十年)是冬,內(nèi)子勞恭人來歸。明年乙酉,鄉(xiāng)試中式舉人,座主侯官陳蕓敏師琇瑩、福山謝南川師雋杭也。丙戌,會試報罷歸。丁亥,杞兒生。家居時以應課自給,所獲膏獎足供文房之需。內(nèi)子性溫柔,尚儉約,又能佐中饋,得吾母歡心。惟染其家族田舍翁之風,頗厭文史,性亦陰妬,妯娌時有違言。余喜唐宋人律絕詩,以內(nèi)室向南,榮光甚敞,抄詩習字,時在室中。倦或出游,迨晚歸,則內(nèi)子已將筆硯移置外室?guī)装搁g。于是者數(shù)數(shù),漸有勃豁之聲。吾母素憐之,每事必責余也。是年戊子,又懷妊。冬臘,余赴公車。明年己丑,啟倬生。余留京至庚寅夏始歸。辛卯,啟慕生。未彌月,內(nèi)子以痧癥亡。余雖慟悼之,深以此后少室家兒女之累為幸,自是誓不再娶[9]28。
《葉郋園先生年譜》與《郋園六十自敘》敘述存在較大差異,一則以為“生長膏腴”,一則以為“染其家族田舍翁之風”;至于敘述夫妻不和,一則云“十日九張角”略略寫過,而另一則不厭其煩敘述夫妻二人感情不和經(jīng)過。此外《葉郋園先生年譜》詳寫勞氏家世,而《郋園六十自敘》于此悉數(shù)略去,而詳敘夫妻二人曲折的情感經(jīng)歷。如果《葉郋園先生年譜》全出于葉德輝自撰,很難想象其敘述方式和角度會在短時間內(nèi)發(fā)生如此巨大的變化。
看來,葉啟勛敢于聲稱自己擁有《葉郋園先生年譜》的“著作權”,應該別有所據(jù)??疾烊~德輝的著述方式,似有蛛絲馬跡可尋。據(jù)葉德輝弟子劉肇隅(1875—1938)所言,《郋園讀書志》是“丙辰長夏,尚農(nóng)、習齋兩世兄屬傭書寫錄,略依《書目》分部,得文若干篇,大抵體近述古《敏求記》,較多考證之資;例本甘泉《雜記》,兼寓抉擇之意”[10]4?!稌智逶挕穭t是“吾師曾著《書林清話》一書,肇隅為之校勘,今此題記寫定,仍命肇隅序其緣起”[10]4。葉德輝眾多著作在成書過程中,其子侄及弟子似乎都參與其中。更為直接的證據(jù)是,葉德輝的侄子們還承擔具體的撰寫任務。如關于《四庫全書目錄板本考》一書的成書經(jīng)過,李肖聃寫道:“定侯為其(指葉德輝)從子,幼能讀書,吏部絕所矜愛,常命諸子為《四庫全書版本考》,定侯分任經(jīng)部,最先卒業(yè),稿毀于火,吏部已不及見”[8]。按照現(xiàn)在對著作權的認識,葉德輝不過類似主編,實際并未承擔具體的寫作任務。又,葉德輝在《郋園六十自敘》中敘述平生“三樂”時云:
四舍弟一生不謹,事事累余,而鶄鴿之痛究無時或已。今其子巁甫獨能克家干蠱,好學孜孜,日率三舍弟容皆諸子為余校書刻書,諸子各守師承,讀書不失家法,楹書之托,將在竹林,其為樂二也。余平生酷好聚書,又龂龂于板本之鑒別,所藏幾二十萬卷,異本、重本,插架累累。四庫應讀之書既已遍讀,四庫未見之書亦隨見隨讀,諸從子繼起,益事搜揉,所獲秘笈互相傳抄,世業(yè)青箱,五經(jīng)詒笥,書香濟美,家澤延長,其為樂三也[9]31。
葉啟勛正是“容皆(葉德輝之弟葉德炯字容皆)諸子”之一,長期參與葉德輝校書刻書事業(yè)。況且葉德輝內(nèi)心相當器重葉啟勛,而葉啟勛對伯父也一往情深。在《拾經(jīng)樓紬書錄》中,葉啟勛有十幾次憶及葉德輝,至于墮淚。一如其在《〈郋園讀書志〉跋》中所云:“啟勛謹承訓誨,未敢稍有遺忘。今春,世父被難,家藏典籍,遂多散亡。斯固吾家之閔兇,抑亦東南文獻之奇厄矣。遺書未讀,手澤如新。奉簡涕零,思慕何極!”[10]802伯侄感情如此之深,葉啟勛剽竊似不合人情。此外,葉啟勛之弟葉啟發(fā)1939年在《華鄂堂讀書小識》中稱他和葉啟勛兄弟二人“方在髫齡”,世父葉德輝即“以各書板刻之源委,??敝愅嘀甘?。余兄弟習聞訓言,漸知購藏典籍。先世父更以《四庫全書目錄板本考》一書命余兄弟分任部居,纂編考核,著之詩歌,以相勉促。定兄及余嗜書之篤,蓋胚息于此時矣。余兄弟每得一書,必互相考審,綴以題跋,或呈世父加以鑒定。《郋園讀書志》中,頗多為余兄弟題跋之書也。世父逝世,藏書為從兄鬻于估人,數(shù)十年之所聚,散如云煙。間有先世父舉贈之書,則余兄弟什襲珍藏,不敢或失也”[11]。由葉德輝對葉啟勛兄弟的深厚情感來看,即使《葉郋園先生年譜》便是前述葉啟崟所言葉德輝自撰的《自訂年譜》,葉啟勛在年譜成書中也應當有相當?shù)呢暙I。該譜或是葉德輝口述,葉啟勛撰述。退一步講,即使葉啟勛全因襲葉德輝《自訂年譜》,他在寫定《葉郋園先生年譜》時也做了相當大的改動(詳見后文)。況且葉啟勛在撰者一欄的署稱是“從子啟勛敬述”,述并非作,正可見葉啟勛的用心。因此,關于《葉郋園先生年譜》的著作權問題(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家族集體撰述的現(xiàn)象在中國古代尤其是明清時期并不鮮見。),不妨標識為葉德輝自撰、葉啟勛改訂。至于初稿完成年份,或在1922年《郋園六十自敘》撰述前后,因是年“戚友、鄉(xiāng)人、同年、門生,向余(葉德輝自稱)兒子索事略,意將為詩為文,以申誦祝。兒子不能道一字,不如自敘為得其實”[9]27。不管是否出于門生鄉(xiāng)黨的索取,兒子不能為文記述,還是葉德輝本就有意撰述,總之,“六十而耳順”的葉德輝已著手通過文字回顧自敘生平了。
縱觀葉德輝一生,他對留名后世有著相當?shù)淖杂X。晚年的葉德輝開始有意識總結自己一生的學行,并主動建構自己在后世的形象?!多E園六十自敘》開篇便言:“數(shù)十年轟轟烈烈、天子不得臣、國人皆欲殺、海內(nèi)誦其著述、遐荒識其姓名之葉德輝,至是而年始六十。此為第一次揭曉事。不然,天下莫不知有葉某其人,而不接其豐采,不測其壽年,是必以為東方朔游戲人間,不老亦不死;薊子訓摩挲銅狄,非人亦非仙矣?!盵9]27從這段自敘看,葉德輝雖對揚名后世有著極度的自信,但他已敏銳地慮及后世會誤解他,將他目為東方朔或薊子訓一類的人物。對后世可能產(chǎn)生的誤解,葉德輝充滿憂慮,故而不吝筆墨去詳述生平,以正視聽。
在葉德輝通過自述生平事跡從而塑造自身形象過程中,地域意識和家族意識體現(xiàn)得相當明顯。受地域意識影響,葉德輝自認“余生平以造福桑梓為志愿”[9]31。但祖籍蘇州及客居湖南的經(jīng)歷,使得他在身份認同上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猶疑和分裂。葉德輝“對湖南學術文化兼具認同與區(qū)分兩種矛盾心理。他一方面繼承了近代湘人的文化使命感,視維護道統(tǒng)為己任;另一方面明確表現(xiàn)出對湘學的疏離,而以繼承原籍江蘇的漢學傳統(tǒng)為榮。葉德輝對湘學的批判與近代以來湘學內(nèi)部的自我反思相契合,使重建湘學知識譜系、樹立湘學新傳統(tǒng)成為葉德輝與部分湘人的共同努力”[12]。葉德輝在地域認同上的矛盾心態(tài),不僅表現(xiàn)在對“省籍”的湖南和江蘇的認同上,還具體地表現(xiàn)在掛籍湘潭一事上,不過葉德輝最終以湘學傳承人自居,從而超越這種認同危機,并因此獲得內(nèi)心的自足。關于這點,通過比對《郋園六十自敘》和《葉郋園先生年譜》即可初窺其端。對于捐資掛籍一事,《郋園六十自敘》云“余于湖南無縣籍,業(yè)師徐峙云先生,湘潭人。介余捐二百金入學宮,歸縣籍”[9]27。而《葉郋園先生年譜》“光緒九年”條云“是歲擬回江蘇吳縣原籍童試,從湘潭徐子筠先生之甲問業(yè)。徐先生亦原籍吳縣入湘潭縣學者,力慫恿捐學宮費八百金入籍。”兩篇文章的敘事,都可見出葉德輝對掛籍湘潭一事耿耿于懷。而比照兩篇文章對此事的描述,可見《葉郋園先生年譜》增加了“擬回江蘇吳縣原籍童試”,同時把捐資的金額從“二百金”提高到“八百金”(這似乎是出于葉啟勛的改寫而非文字舛誤造成的)。文字上的這種改動,不論是出于葉德輝還是葉啟勛之手,都可見《葉郋園先生年譜》是在刻意凸顯葉德輝的客籍身份。通過渲染葉德輝在蘇州和湘潭之間選擇籍貫的矛盾,以及葉德輝最終選擇湖南籍的復雜歷程,《葉郋園先生年譜》強化了葉德輝的湖南認同感,也為葉德輝在湘學譜系爭得位置奠定了良好的事實基礎。
早在《郋園六十自敘》中,葉德輝已著意構建自己一代湘學宗師的身份。他特別提及湘學前輩、國子監(jiān)祭酒王先謙(1842—1917),通過敘述王先謙的主動拜訪和獎掖,葉德輝表明自己接續(xù)王先謙而為一代宗師的意圖也昭然若揭:
(王葵園)語余曰:“吾歸田已四年,求一讀書人與語不可得。今閣下歸,余獲一良友矣。”……公疊秉文衡,東南名宿盡出于公門下,何圖于余?誘掖獎勵如此。回思此三十年著作等身,皆出公提攜之力,又實平生第二知己也[9]28-29。
葉德輝首先稱譽王先謙為湖南乃至整個東南地區(qū)的文宗,接著點明王先謙對自己青眼有加。這種抬高王先謙地位的舉措,表面上看是意在突出對王先謙伯樂般知遇之恩的感激,實則隱隱吐露出自己乃王先謙欽定的文宗接班人的曲衷??磥恚~德輝藏有續(xù)接王先謙秉湖南乃至東南文衡的雄心。葉德輝這種隱衷,顯然為葉啟勛捕捉到了,這是年譜不同于《自敘》之處。
在強化葉德輝承接湖湘學術統(tǒng)系之外,年譜對葉德輝形象的修改還體現(xiàn)在淡化葉德輝傳奇色彩方面。葉德輝一生好奇,不肯作尋常語。如在《郋園六十自敘》中,葉德輝為凸顯自己十五歲(與孔子“十五志于學”相呼應)頓悟于學問的神奇經(jīng)歷,刻意將早年的自己描繪為厭學而遲鈍的學生。
八歲,先君送入小學。驟然脫慈母之懷,心肝若摧,日必數(shù)哭泣。平時家中往來親眷,彬彬儒雅,靄若可親,忽日對面黃唇黑、眼著銅匡鏡、手執(zhí)木界方之人,覺其支離可怪之形,有若廟偶可怖。兼之頑童八九列坐相環(huán),余性潔而孤,何能相耐?蓋此時以為天下至苦之事莫讀書若矣。
十歲,讀四書子畢。晚放學歸,先君就所瀆書擇《說文》所有字,教之識篆文,又日課以《資治通鑒》、朱子《名臣言行錄》一二翻。至十四歲,余記性猶極鈍,今日所授讀,明日輒忘之。先君督課至嚴,夏楚之威,如臨湯火。至此時,更以為天下至苦之事莫讀書若矣。
光緒四年戊寅,十五歲,去而學賈。未三月,一夜仰臥,忽開悟,憶所讀書皆了解。試為文,亦頗成章段。持以質(zhì)前塾師,極稱譽。于是重入學,漸能為八股試帖[9]28-29。
而到了《葉郋園先生年譜》中,葉德輝八歲入學時的“分離焦慮”,認為“天下至苦之事莫讀書若”,以及十五歲忽然開竅的記載悉數(shù)被刪除了。盡管只有十幾個字的變更,但《葉郋園先生年譜》中這區(qū)區(qū)數(shù)字的“春秋筆法”,卻讓葉德輝不再是起初遲鈍厭學、后來忽然開竅的神奇學生,而蛻變?yōu)榘床烤桶?、接受正?guī)私塾教育逐漸成長起來的“普通學生”。年譜中對葉德輝早年求學事略的修正,不太可能出自葉德輝之手,而應當來自葉啟勛等葉氏后裔的手筆。畢竟,《郋園六十自敘》與年譜大致在同一時期所作,敘述當不致有太大變化。通過葉啟勛等人改寫之后,葉德輝學習生涯的傳奇色彩被清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平八穩(wěn)的普通書生的普通求學歷程。這種變奇為正的修改雖讓《葉郋園先生年譜》的可讀性大為降低,卻釋放出有別于葉德輝原意的“另類聲音”。在當時社會抨擊葉德輝聲音較大的背景下,這種修正后的“另類聲音”更有利于維護葉德輝湘學正統(tǒng)宗師的形象。畢竟,在葉德輝生活的時代乃至其去世之后,仍有不少人將葉德輝目為“文妖”“文痞”,他的言行舉止被人看做乖張奇特,有違禮教。這種特殊的輿論環(huán)境,在葉德輝看來不值一提,反而更為他“轟轟烈烈”的一生增色。但葉德輝后裔并無葉德輝的聲望與資歷,也無法逆時代潮流對抗那些流言蜚語。因此,葉氏后人寧愿矯枉過正地刻意淡化葉德輝的傳奇色彩,以還其常人面目。以今天的眼光看,《葉郋園先生年譜》不僅可能遮蔽了有聲有色的歷史事實,還一并抹殺了文章的可讀性,這種改寫實是一種失敗。但回歸1930年代,葉德輝未得正名,葉氏后裔仍生活在緊張的輿論環(huán)境中,將葉德輝特立獨行的形象裁剪回“常人”,不失為改善外界偏見、為家族爭求生存空間的一種策略。
地域意識和湘學傳統(tǒng)的建筑之外,在《葉郋園先生年譜》中還可見長沙葉氏構建家學傳統(tǒng)的努力。在《郋園六十自敘》,葉德輝已明確表達了對家學傳承有繼的欣慰之情:“余平生酷好聚書,又龂龂于板本之鑒別,所藏幾二十萬卷,異本、重本,插架累累。四庫應讀之書既已遍讀,四庫未見之書亦隨見隨讀,諸從子繼起,益事搜采,所獲秘笈互相傳抄,世業(yè)青箱,五經(jīng)詒笥,書香濟美,家澤延長,其為樂三也?!痹凇度~郋園先生年譜》中,關于葉德輝早年藏書事業(yè)的興起有了諸多詳細的敘述,透過這些敘述,長沙葉氏的藏書傳統(tǒng)得以初步建構。葉德輝去世之后,獨葉啟勛和葉啟發(fā)兄弟能紹世其學,而葉啟勛最著。不久,葉啟勛作為葉德輝之后長沙葉氏第二代學術傳人的身份也逐步得到外界的認可。1935年,傅增湘(1872—1950)為葉啟勛《拾經(jīng)樓紬書錄》所作《長沙葉氏藏書目錄序》云:“長沙葉君定侯,余同年生奐彬吏部之猶子也?!舨烤貢砗笊⒊稣撸涿乇居侄酁榫?,如蒙叟之有遵王,若云之有月霄也?!綄W術之衰微,悵知己之寥落,今定侯乃能衍其世父之緒業(yè),且骎骎光顯而昌大之,竊幸清芬之世守,更私喜吾道之不孤”[13]。湘人李肖聃(1881—1953)在為葉啟勛《說文系傳引經(jīng)考證》所作序中稱:“自吏部殉長沙之難,天下學士哀思之不忘。定侯為其從子,幼能讀書,吏部絕所矜愛……其為《拾經(jīng)樓紬書錄》,江安傅增湘沅叔作序,謂定侯專心一志,衍其世父之業(yè),光顯而昌大之。而今又為是編,兵戈轉徙,不廢編摩,引用諸書,都百十種。皆能析其同異,無稍紕繆,郋園家學,遂有傳人?!盵8]學界前輩的推許,強化了葉啟勛作為長沙葉氏家學傳人的自覺,在《拾經(jīng)樓紬書錄》中,葉啟勛多次提及先世父葉德輝,似也在暗中表達自己接續(xù)家學的努力。外界的期許,外加自身家族使命感的催促,使得葉啟勛不能不重編并改訂《葉郋園先生年譜》。而葉啟勛改訂《葉郋園先生年譜》的行為,似乎也得到長沙葉氏家族其他成員的默許。盡管今日已無從窺見《葉郋園先生年譜》的全帙,但從現(xiàn)存的《葉郋園先生年譜》中,仍可管窺葉啟勛改訂的一些策略。葉啟勛刪除了葉德輝夫妻不和的詳細內(nèi)容,而以寥寥數(shù)語代之,以此維護葉德輝在家庭秩序中合乎傳統(tǒng)道德的形象。同時,葉啟勛謹慎地修正了葉德輝夸張和乖違的事跡,使葉德輝的生涯看起來與晚清其他一流學者并無多大差別。在葉啟勛看來,這樣的葉德輝更容易被大眾所認可。而通過“敬述”《葉郋園先生年譜》,紹述家學,葉啟勛也強化了自己作為長沙葉氏家學第二代傳人的身份。
要言之,《葉郋園先生年譜》為研究葉德輝早年學行的重要文獻,其最初的撰者當是葉德輝,而最終由葉啟勛改訂,并刊行于世。對比《葉郋園先生年譜》與葉德輝《郋園六十自敘》,可知長沙葉氏曾對葉德輝形象進行過重塑。通過長沙葉氏的重塑,葉德輝形象由傳奇而歸于尋常。這種重塑葉德輝形象的書寫策略,反映出長沙葉氏在復雜輿論環(huán)境中力圖改善葉德輝形象的努力。而葉啟勛改訂《葉郋園先生年譜》,或許與外界的期許及他自命為長沙葉氏家學傳人有關。
(來稿時間:201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