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含穎 張瑞紅 周思思 (河北農(nóng)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 071001)
文學是語言文字的藝術,是社會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特定歷史階段倫理觀念和道德生活的獨特表達形式”。長久以來,文學作品的道德教化功能受到人們的普遍重視。古希臘偉大先賢亞里士多德就曾在其著作《詩學》中指出,文學藝術能引發(fā)讀者的憐憫和恐懼,起到凈化的作用。羅馬詩人、批評家賀拉斯認為藝術的光輝思想在于其教育作用,“幫助善良,糾正暴怒”。這種注重文學道德教誨功能的觀念對18世紀啟蒙主義思想影響下的英國文學家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他們認為,文學應兼具娛樂和教育(to entertain and to moralize)的功能,文學家應重視文學的道德寓意。18世紀英國小說奠基人丹尼爾·笛福在多部作品的序言中都表示,小說“要使有罪的人幡然悔悟,或者告誡無辜的人免入歧途”。
18世紀上半葉的英國,一方面工業(yè)革命的興起刺激了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但另一方面,經(jīng)濟個人主義的盛行使得對金錢、物質(zhì)的追求成為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加之彌漫于上層階級中的驕奢淫逸、揮霍無度,導致整個社會道德水準的下降以及舊有倫理道德秩序的瓦解。面對日益嚴峻的社會矛盾和道德危機,18世紀英國小說家們對于道德問題的關注前所未有,以各自的方式進行道德探究與訓誡。
開創(chuàng)18世紀感傷派(sentimentalism)小說先河的倫敦印書商人塞繆爾·理查生在其一系列書信體小說中,以獨特的視角、新穎的構思,關注婚姻道德問題,通過細膩的情感和心理描寫,著力構建一套迎合當時資產(chǎn)階級道德原則和價值觀念的倫理體系。在其代表作《帕米拉》中,理查生塑造了一個勇于守衛(wèi)貞操,抵制外界誘惑,并最終“美德有報”的女性道德典范——帕米拉。
理查生對帕米拉的形象塑造是立體的、有血有肉的,不但描繪了她的外部動作,更深入到她的心靈深處,采用近似現(xiàn)代“意識流”的寫作手法,對其思想狀況進行細致刻畫,從而樹立了一個符合作者道德理想并代表當時英國社會中中產(chǎn)階級利己主義原則的女性道德典范。《帕米拉》問世后,獲得了巨大的成果,曾一年內(nèi)五次再版,一時間竟洛陽紙貴,成為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女性讀者特別是中下層的女性讀者如裁縫、女傭等對帕米拉憑借德行的灰姑娘式的發(fā)家史羨慕不已,紛紛夢想通過婚姻改變自身的境遇和地位,這就迎合了作者理查生的創(chuàng)作目的——對年輕女性進行道德教誨。同時,這部小說也如同一顆投入湖中的石子,泛起層層漣漪,在當時英國文壇引發(fā)了一陣關于道德標準的論戰(zhàn)。
一
“寒門淑女”帕米拉出身窮人家庭,在當?shù)厥考滲先生家里做女傭。但是她容貌出眾,又經(jīng)B先生的母親細心調(diào)教,知書達理、精通才藝,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上流社會大家閨秀的風范。行為放蕩、玩世不恭的B先生被帕米拉的美貌和才情所吸引,使勁渾身解數(shù)引誘帕米拉,迫使其就范。面對威逼利誘,帕米拉堅決拒絕,最終以德行感化了放蕩不羈的男主人,使其對她產(chǎn)生真愛,二人締結(jié)了“美好的姻緣”。小說通過帕米拉“灰姑娘”式的婚姻情感波折,塑造了一位珍視“好名聲和貞操”的女性典范。在二人的博弈中,下層出身的帕米拉毫無疑問是弱勢的一方,而“身兼主人、地主、當?shù)刂伟卜ü俸痛碓搮^(qū)議會議員”多重身份的B先生,則毫無疑問成為了二人關系的主導,他不斷用言語、行為騷擾帕米拉,甚至將她軟禁起來,剝奪其人身自由。孤立無援的帕米拉意識到在貞操危機中,她唯一可以與B先生對抗的武器就是道德。二人的世俗地位相差懸殊,帕米拉所用利用的部分也正是主人所欠缺的部分——美德,“考慮到他的身份高貴,我的身份低下,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清白正派外沒有什么可以依靠,那正是他應當感到懊悔和羞愧的”。并且,帕米拉把自己的貞操觀和清教教義結(jié)合起來,把自己抵御誘惑的行為視作清教徒的神圣使命,向上帝禱告,并力圖通過宗教的力量,喚醒B先生的良知,“您無疑應當更加害怕萬能的上帝,因為我們?nèi)颊驹谒拿媲埃家蛏系圬撠煛?。最終,堅守美德、捍衛(wèi)貞操的帕米拉不但“美德又報”,實現(xiàn)了自身財富和地位的僭越,還通過道德的力量,使B先生迷途知返,誠心懺悔。
18世紀的英國,女性成為了小說消費的主力軍。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教育的普及,中下層婦女中識字讀書者不在少數(shù),如何指導年輕女子的言行,如何向這些人進行道德說教,乃是深諳女性心理,對女性問題抱有很大興趣的小說家理查生的關切所在。他筆下的女性道德模范帕米拉,不僅順應了當時資產(chǎn)階級關于女性貞操的道德觀念,也為這些中下層女性提供了改變自身境遇,實現(xiàn)自我飛躍的“模范尺牘”。
二
《帕米拉》一經(jīng)出版,便在整個社會引起轟動,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爭相追捧,曾一年內(nèi)五次再版。在一片贊譽聲中,也夾雜著對于這個角色的質(zhì)疑和批評,出現(xiàn)了所謂帕米拉黨和反帕米拉黨。有的人認為帕米拉乃是女性貞潔的道德典范,有的人卻將她視作“計謀多端的偽善女子”。一直信奉“自然道德”原則的亨利·菲爾丁就曾對帕米拉大加指責,斥責她的“美德”并非真正的美德,又列舉了她假裝暈倒、投水自盡、改換裝束、拒絕做情婦等一系列的“計謀”,指出她的美德帶有純粹利己主義的性質(zhì)。
各方對《帕米拉》的非議,集中于小說的副標題“美德有報”,指責帕米拉保衛(wèi)貞操的目的不純,把貞操當作砝碼,企圖通過婚姻謀求自身財富和地位方面的飛躍。小說中,通過理查生深入細致的描述,讀者可以清楚地探析帕米拉復雜的思想和情感。雖然她內(nèi)心始終堅持捍衛(wèi)自己的貞潔,但卻處處流露出私心和性格中功利虛偽的一面。在小說開始,帕米拉一方面哀悼女主人公的去世,另外一方面也對自己的前途十分擔心,生怕自己保不住那4畿尼的工錢;她深諳自己的美貌和美德,并以此為工具取悅他人,并為自己憑借美麗獲得別人的關注而倍感驕傲;她為自己優(yōu)越的生活感到欣喜,津津樂道于自己的穿著、打扮,“我戴上那緊包頭頂?shù)谋忝?,帽上有個綠色的蝴蝶結(jié);我穿上襯裙和袍子,還有西班牙皮革制成的鞋子;圍上細沙領布,扎上黑緞頸帶…對著鏡子上下左右打量我自己,得意的像什么似的…”;她表面一再拒絕B先生的追求,但內(nèi)心早就對英俊瀟灑的男主人芳心暗許,對于B先生產(chǎn)生了“不自覺的渴望與期待”,因此當B先生真誠懺悔并向她求婚時,她“意識到自己愛上了他”,并接受了男主人的求婚。
帕米拉確實有自傲、虛榮、功利的一面。作者在這一人物身上傾注了自己中產(chǎn)階級功利主義的道德觀,在帕米拉身上,實現(xiàn)了美德與財富的等價交換。在這一層面上,帕米拉與笛福筆下憑借自身優(yōu)勢獲得物質(zhì)成功的女性角色——摩爾及羅克薩納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帕米拉使用種種“計謀”,成功“將自己的美德提升到和財富同等重要的地位,從而讓擁有美德的自己和擁有財富的B先生站在平等層面”。德行成為了一種資本,獲得與財富對話的機會。兩人的婚姻在某種意義上實現(xiàn)了道德與財富的融合。帕米拉實現(xiàn)了灰姑娘式的發(fā)跡,B先生也獲得了靈魂的新生。因此,從這個層面上來說,下層出身的帕米拉和貴族階層的代表B先生的結(jié)合,在作者理查生看來,是一筆互利互惠的公平交易,一方獲得了財富與地位,另一方獲得了美德和救贖的可能。
三
帕米拉這一功利化的道德形象在當時社會歷史條件下帶有些許進步的政治含義。學徒出身的作者理查生借助道德典范帕米拉和她灰姑娘式的發(fā)跡史,向英國傳統(tǒng)的等級觀念和政治秩序提出了挑戰(zhàn)。17世紀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后,隨著資本主義經(jīng)濟、對外貿(mào)易和殖民擴張的快速發(fā)展,中產(chǎn)階級的經(jīng)濟地位顯著上升,把控了國家的經(jīng)濟命脈。之后,中產(chǎn)階級想進一步在國家的政治生活和文化生活中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實現(xiàn)社會地位的僭越,以擺脫自己滿身銅臭的下里巴人的傳統(tǒng)社會形象?!爸挟a(chǎn)階級是生產(chǎn)力,但是是沒有藝術修養(yǎng)的生產(chǎn)力。中產(chǎn)階級有財富,但是是沒有文化的財富?!?/p>
打破舊有的等級秩序,向傳統(tǒng)的貴族特權階層發(fā)出挑戰(zhàn),用符合中產(chǎn)階級的倫理和價值體系的道德觀念去衡量上層社會的腐朽墮落,成為了這部小說的一個隱性主題。在帕米拉看來,身兼主人、地主、治安官、法官、區(qū)議員多重身份的B先生及其所代表的權貴階層是糜爛、墮落、下流的。她曾感嘆道:“無疑這個世界快完蛋了!因為,就我聽到的,紳士們幾乎都向他(B先生)那么壞!…格羅夫宅的馬丁先生家前三個月就生了三胎(私生子)…除了他,方圓十英里內(nèi)還有兩三個和他一樣的老爺”。在中產(chǎn)階級看來,上層階級的特權與財富并不能將他們帶往道德的至高點,對腐化墮落的權貴階層進行批判,消除類別和等級觀念,建立新的道德體系和價值觀念,成為了中產(chǎn)階級的政治理想。
小說結(jié)尾,帕米拉不僅借由婚姻實現(xiàn)了自己晉升上流社會,成為貴婦人的功利主義愿望,而且她以自身的美德承擔起了對由B先生所代表特權階層進行道德改造的重任。理查生以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念使得B先生痛改前非,體現(xiàn)了他鮮明的政治立場和階級意識。帕米拉與B先生的矛盾與沖突,誘惑與反誘惑,究其本質(zhì)乃是18世紀英國社會兩個階級、兩種價值觀念的激烈博弈。
女性美德是社會倫理道德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男性主導話語權的語境中,女性為某一歷史階段的社會道德標準所規(guī)范、所約束。在理查生的代表小說《帕米拉:美德有報》中,作者把女性的社會地位、階級意識、道德規(guī)范有機結(jié)合起來,宣揚“貞潔至上”的女性道德觀,認為女性的第一美德是貞潔,同時也提出了帶有些許功力主義色彩的“美德報償論”,卻也迎合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和人們的心理需求。同時,主人公帕米拉的婚姻情感經(jīng)歷也折射出了更深層的階級、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問題。她憑借美德和婚姻,實現(xiàn)了社會地位的攀爬和財富夢想,反映了中產(chǎn)階級沖破舊有等級觀念,推進新的道德秩序和價值體系的政治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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