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惲

振吳汽車學校，全名是私立振吳汽車工業(yè)補習學校，1933年8月中旬，在蘇州倉街蔣圃(也作蔣園)舉行了開學典禮。

這是水城蘇州第一個傳授汽車工業(yè)技術(shù)的學校，在全國也算得上領潮流的先驅(qū)。它的創(chuàng)辦離不開蘇州倉街蔣家，時任軍政部軍需署總務處少將處長，兼總司令部經(jīng)理處長的蔣仲川。

兩個月前，蔣仲川從南京回蘇州省親，和自己的兄長蔣伯年，詩人、書法家陳涓隱等聊天，忽然談到了“摩托救國”的事情來。所謂摩托，就是馬達（motor）的譯音，最初指的是電動機、發(fā)動機，也即現(xiàn)代化機械，所以摩托救國，等于是說引進工業(yè)現(xiàn)代化來提升國家的實力的意思。蔣仲川深感蘇州人生長安逸之水鄉(xiāng)，昧于世界潮流，西方汽車工業(yè)已經(jīng)日新月異，引領交通、運輸和軍事諸領域的發(fā)展，而蘇州還在欸乃一聲或者馬蹄得得，城內(nèi)汽車很少，駕駛員和維修人員更是鳳毛麟角，亟應及時造就。蔣伯年深贊弟弟在外見多識廣，而以他目前這個位置，或許可以為草創(chuàng)蘇州的汽車事業(yè)做點實事。陳涓隱也深然其說。

一席話，說得蔣仲川躍躍欲試，決定找個時間一起好好籌劃籌劃。

幾天后，三人又一起聚集在蔣家的洋澄冰廠，同時還邀請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集議組織學校的事項。這件在聊天中偶然說到的話題，漸漸有了雛形。

大家商定了學校的名稱為振吳汽車工業(yè)補習學校，科目為汽車駕駛科、機械修理科，并附設內(nèi)河汽船行駛科，即由蔣伯年為首席校董，陳涓隱為校長，“由仲川君認撥汽車四輛，伯年君指撥汽船數(shù)艘，火油馬達大小九只，倉街一百十九號，居屋十余間為校舍，一百二十一號蔣圃內(nèi)大陸為駕駛車練習場，俾供實地教授之需?！?/p>

籌備兩個月后，8月13日，振吳汽車學校終于迎來了開幕典禮。

學校就設在蔣圃，此園今并為東園的一部分，過去則以桃之夭夭聞名蘇州，桃樹林、梧桐樹、荷花池，池邊柔柳依依，雖然在蘇州園林中并不顯得出色，但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前后，也是一個面積比較大的私家園林所在。

這天上午七時，蔣圃已經(jīng)嘉賓滿園，足有三四百人之多。典禮要在兩小時后召開，先行到達的客人就先游園。倉街在蘇州東北城隅，當年相當冷落，商業(yè)寥落，連吃食店也沒有，有餓煞倉街之說?，F(xiàn)在看起來，倉街作為居住點，遠離囂然的市聲，不失為尚佳的選擇，過去則不如此看，商業(yè)網(wǎng)點布局不足，畢竟是一大缺點，所以，倉街平時很少人去。

8月13日，受開幕典禮之賜，倉街熱鬧了，記者用套話說：“一時倉街通衢，車水馬龍，大有山陰道上之概?！倍Y圃中，“綠柳深處，亦皆游人如織，爭相欣賞，游興之熱烈，一似三春?！薄洞蠊饷鳌酚浾咦想姴粺o輕薄地說：“仕女如云嘉賓咸止，蔣腿似玉色輝園桃”，8月中旬的天氣，難怪記者會矚目于仕女的粉腿了。

為了招待觀禮嘉賓，蔣伯年請來了慧靈女中的學生。蔣伯年也是慧靈女中的校董，自然和校長王梅娥一說就行，于是慧靈學生祝露珊、黃福云、顧曾華、陳蓉裳、陳蓉德、衛(wèi)瑞珍、費修權(quán)、張德洵、萬柔貞諸女士作為招待員前來幫忙，還請了明德學校的汪麗華，這些初高中女生，都是家庭富裕（按，教會學校學生來自富裕家庭的比例甚多）的摩登女士。開幕典禮后，振吳學校還要舉行一艘名叫“澄平號”的機帆船下水首航。

船舶下水首航，當年學西方習俗，要舉行一個儀式，必須有女性擲碎一瓶香檳酒。這個人選，蔣氏兄弟首先想到的是吳縣縣長鄒競的太太，不料鄒太太新病初痊，不能外出。于是，改請了慧靈女中的教務長胡仲英女士庖代。

九點到了，振吳汽車學校的開幕典禮正式開始，據(jù)當年《蘇州明報》記者報道，司儀馬如奎主持，典禮主席兼校長陳涓隱首先演說，記者撮其大略——

“略謂此次以應社會需要，特設汽車工業(yè)補習學校，良以年來交通行政，注重水陸運輸，而陸地汽車，水上汽船，日見其盛，此種人才，實感缺乏，爰集同志四五人，于二月前積極籌備，以原有倉街蔣圃辟為練習車場，對于校舍問題，為便于聯(lián)絡起見，就近購定房屋，只以內(nèi)部狹隘，未能充分利用，將來俟有機會，再當設法改建，至于實習所用汽車汽船，均系購自德美諸國。二月以來，于校舍汽車汽船車場，及燃料引擎等等，略已具備，同時聘定教師，招足學額，于明日正式開學，又為利用社會職工人士業(yè)余時間，添開夜班，以便志于斯業(yè)者，得有學習之機會。今日天氣炎熱，蒙諸位寵臨觀禮，招待未周，諸祈原諒云云?！?/p>

陳涓隱所謂“實習所用汽車汽船，均系購自德美諸國”，在《大光明》記者則云：“九時開會，禮堂在校舍前進，馬如奎司儀，陳涓隱主席，開會如儀后，先由陳先生報告經(jīng)過情形，及汽車汽船之來歷，及汽車等所以簡陋破舊的原因。蓋初學駕駛，必有沖撞，舊者價廉，且易修理也。”相較而言，《大光明》記者所述比較盡情盡理，《蘇州明報》記者頗為夸誕，非陳涓隱原意，蓋學校里的東西新舊好壞，大家一目了然，騙不了明眼人的，且這類學校所用，也不能且不必都特地購自德美諸國也，當然，那個年月，中國的汽車工業(yè)一窮二白，這些機械和馬達，確實都是洋貨不假。因此，《大光明》記者紫電忍不住要加一句自己的感概：“所購汽車引擎等，均屬舶來，似犯推銷洋貨之弊?！?/p>

陳涓隱演講后，縣長鄒競鄒效公、建設局長錢天鵬、士紳單鎮(zhèn)單束笙等嘉賓紛紛演說一番，蔣伯年答詞，明報記者說詞長從略。

接下來就是澄平艦下水首航了。

澄平艦停泊在蘇州城河里河岸邊，據(jù)我判斷大抵在今相門橋附近的水面。從蔣圃開幕典禮所在地到護城河岸邊，有一段距離。這段距離，嘉賓靠的是腳，“奔走草地，趕赴河濱”，只有四個人，蔣伯年、陳涓隱和胡仲英、祝露珊，由一輛新式汽車載著前往。蔣伯年、陳涓隱不必多說，這個儀式的亮點倒是胡仲英和她的助理祝露珊。她們是擲香檳的人。

《大光明》記者紫電的《吳汽車學校開學花絮》對這一幕有比較詳細的描述：

“校長高捧香檳，引二小姐登艇，馬君一聲高叫中，澄平馬達大響，慧靈教務長胡仲英小姐手捧著香檳瓶，向船頭擲去，瓶豎底著艦面，未碎，于是此一瓶價值十金之香檳，保其完璞，撲落落直沉水底……”

首航擲香檳，據(jù)說還是大姑娘上轎平生第一回，在蘇州屬于首開記錄，胡仲英自然未經(jīng)此陣，也不慣這種場合，因此這瓶香檳擲得有點勉強，居然沒碎，搞得記者心里很不爽很可惜，要十個大洋一瓶呢，可惜了可惜了，就這么完好無損地沉入河底。這處女航也就真的成了處女之航，保其完璞了。其實，香檳不碎，有什么可惜的？至少可以便宜別人撈起來凈賺十個美金。

記者注意到，現(xiàn)場風頭最健的首推畫家、娑羅花館主人吳似蘭，當年大家戲稱他為蘭塢居士，與蘇州拆爛污的“爛污”同音。這一天，吳似蘭忙前忙后擔任攝影的任務，他穿得燦爛，“衣緋紅之衫……衫色美艷，猶足與女賓爭一日短長”，在當年，吳似蘭的服裝，大概不輸于后來炫服裝的張愛玲吧。

振吳汽車學校開幕，《旦報》還出過特刊，開幕禮上人手一份，可惜《旦報》無存，已經(jīng)難見真面了。振吳汽車學校，還曾在開學后刊出招募夜班學生的廣告，學額二十五人。

三十年代的蘇州，一般富裕人家，是不會要子弟選擇駕駛汽車或修理汽車的，這都屬于手藝活，窮人子弟活不下去，才會來學這個?？箲?zhàn)時期，司機短缺，職業(yè)大熱，收入遠超教授，甚至可以沿途養(yǎng)活很多“小三”，在文人學士看來，還是相當不屑，在1933年的蘇州，這種觀念更為根深蒂固。

有需求，自然能存在，駕駛和修理汽車，對窮人子弟總是一條出路。1934年初，據(jù)報載，振吳汽車學校已經(jīng)初有成績：汽車駕駛畢業(yè)了兩屆，機械修理科畢業(yè)兩屆，駕駛夜科班畢業(yè)了一屆，又進行了新的招生，這次招生：“本屆各科展長修業(yè)期間，注重實習并于機械科中加授航空機械學課?！?/p>

十數(shù)年前，曾在楊枝塘新村與陳涓隱先生的子女遇到過一次，當年不知道陳涓隱還任過振吳汽車學校的校長，也就沒有談到這個學校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