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榮堯
上天給每一種物產(chǎn)都安排好了一片供其生長的土壤,就像將每個孩子交付給他們的父母一樣。這便有了青稞和蟲草屬于青藏高原、哈密瓜和葡萄在天山腳下綻放出黃金般的笑臉;將薰衣草縫制成一襲紫色嫁妝送給普羅旺斯,讓葡萄酒在波爾多釋放迷幻般的香味;在怒江兩側的深山和哈喇昆侖山內(nèi)捉迷藏般地埋下翡翠和玉石,讓大地上的名特產(chǎn)中有了“緬甸翠”與“和田玉”,等等。
一些物產(chǎn)一旦通過特殊的通道走進令常人仰視的境遇,它們的身份和身價都會發(fā)生巨大變化。比如產(chǎn)于偏遠地區(qū)的荔枝,在宮廷皇妃的嘴里咀嚼后,經(jīng)過杜牧那“紅塵一騎妃子笑”的詩句渲染,立即身價百倍;普洱茶經(jīng)過馬幫馱運進京后,經(jīng)皇室里的貴族一品,便成了茶客們的熱捧;康熙皇帝喜歡上哈密瓜后,此物便踏上了漫漫進貢之路。貢物以其稀少、名貴、質(zhì)優(yōu)而甚于同類物產(chǎn)。
可惜,這世間大多數(shù)的物產(chǎn),并不會都有普洱茶、荔枝、哈密瓜一樣的命運,猶如再美麗的女性,也不一定有楊貴妃、慈禧般的命運,更多的物產(chǎn)就像生于斯、勞作于斯乃至終老于斯的村姑,命運好點的,嫁個忠厚老實人家,晚年安享幾代同堂的快樂;命運不濟的,嫁個潑皮無賴、好吃懶做、耍賭貪酒,也就免不了終日以淚洗面。
一
香水梨,便是低調(diào)、終老于家鄉(xiāng)的一種物產(chǎn),來自一株株樸實如北方莊稼的梨樹。這令人叫屈但又無可奈何的小物產(chǎn),自然就有故鄉(xiāng)農(nóng)人般的命運。
閱讀一本書,精彩的開篇無疑會讓讀者提神。梨花,就是故鄉(xiāng)春天的序言或開篇。
有些花,適應性強,能夠在很多地方生存下來。每年在中國大地上團體操般依次盛開的油菜花,像排好出場次序的演出隊員,從江南婺源到呼倫貝爾大草原上,從東南沿海到青海湖邊,次第亮相。有些花,對生存環(huán)境很挑剔,只在一個特殊地域盛開。在沿著黃河做長河之旅時,我發(fā)現(xiàn)香水梨樹,集中在青海省貴德縣到寧夏的南長灘這1000多公里狹長的濱河地帶里。
鄉(xiāng)民們對花有著足夠的虔敬,在他們的心里,是杜絕那種諸如武則天下令讓百花盛開于冬天的傳說的,他們在春節(jié)期間的迎神社火上,就有迎接花神的儀式。隨著社火的式微,那儀式漸漸淡于記憶,但小時候奶奶教我的迎花神歌詞,卻清晰地印在腦海里:“正月里凍冰立春曉,二月里的魚兒水上漂;三月的梨園披白袍,四月里的皮筏過河道……”歌詞來自村日社火上的迎花神,白袍就是家鄉(xiāng)那幾千株梨樹盛開的白色大梨花。家鄉(xiāng)花多,惟有梨花享受了這等待遇。
整個春天,濱河兩岸的長廊,簡直就是兩個巨大而不規(guī)則的花籃,格桑花、桃花、杏花、馬蘭花等,像手持一份份大自然送達的邀請函,從容淡定地來赴花事之宴的客人,也像參加一個重要論壇的嘉賓,肆無忌憚地亮出各自的容色,散出自己的香味,發(fā)表自己的見解。而梨花,好似一個來自第三世界國家的發(fā)言者,總是被其他喧鬧的花聲壓在角落,它期待著真正的聆聽者。
黃河奔流,劈開一條浩蕩之路,兩岸千里花廊,如懸掛于空的客棧招牌。春日里,乘筏漂流于水上者,在河邊駕車駐足者,無不被這紛亂而美麗的招牌吸引、駐足。
梨花時節(jié),家鄉(xiāng)像一座簡陋的鄉(xiāng)村客棧,靜靜地坐在這千里水廊邊,少有人問津。任何一個寫作者,對故鄉(xiāng)的贊美都會毫不吝嗇,覺得拿世界上最美妙的語言來贊譽它都不過分。天堂的模樣就是故鄉(xiāng)的模樣,我對故鄉(xiāng)及梨花的贊許,或許是對黃河漠然于故鄉(xiāng)的一次撥正與平反。
千百年來,一樹樹的梨花和春天相逢于故鄉(xiāng),就像故鄉(xiāng)生死相伴的朋友,從不失約。更像是隔河而來竄門的親戚,不添麻煩地留一段短暫且有余香的親情。
且說這梨樹也真怪,給上游地段黃河兩岸的鄉(xiāng)民留下了不盡的喟嘆:梨樹幾乎都在河南岸蓬勃,而北岸似乎無法生存,即便有人強行栽種,結出的果實,簡直如淮河的橘子。這便令河北岸的人,看著對岸的梨花裝扮出一個盛大而素白的春天來,聞著秋日梨樹上散出的果香,暗暗生出些妒意。
我是聞著故鄉(xiāng)梨花長大的,一株株百年老樹被一朵朵碩大而素白的花色覆蓋,整個梨園便籠罩在一片巨大的白色中,故鄉(xiāng)也軟軟地醉在花香中。一次,走在梨花罩著的小徑上,情不自禁地吟出那句“千樹萬樹梨花開”來,身旁一位老鄉(xiāng)看著我,糾正了我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咱這村子,這園子,大小加起來,撐死也就幾千棵樹,哪來萬樹的?”我告訴他,這是文學夸張。他笑著說:“這個詩人的老家,或許有萬棵樹,你可不能以后拿著這句,到外面說咱村的梨花,做人要實誠,有啥說啥,千萬不可撒謊??!”
梨花樹下,我將老鄉(xiāng)的話沒當回事,一任它隨風飄散。心里暗暗嘲笑著他的無知與無趣。后來,才發(fā)現(xiàn),吹牛是基于或多或少的真實進行夸大,撒謊的出發(fā)點確是背離了善意的。老鄉(xiāng)在梨樹下的那句話,又暗暗歸來,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
那一年,梨花盛開時,我在青海的貴德縣,千株梨樹下,盛名全球的鋼琴大師理查德·克萊德曼領銜,千余名琴童在梨樹下,小手舞動在鋼琴鍵上,琴聲合著花開的聲音。一千多架鋼琴合鳴,那陣勢,何曾是一季花事所能承載的?現(xiàn)代音樂藝術和古老的黃河水流,到底是誰為誰伴奏,誰才是主角?
梨花樹下,我曾問過一個當?shù)毓賳T:“這梨花和那個老外有什么關系?花這么多的錢請人家大老遠地來,還讓這么多的孩子和鋼琴陪著?”官員一臉不屑地回答我:“這你就不懂了,這是旅游時代,讓外地人來這里看梨花,增加當?shù)芈糜问杖?。”哦,在他的眼里,梨花是可以用來掙錢的。
再后來,我也曾去過黃河流入寧夏的第一個村,一個叫南長灘的村子,看過當?shù)卣贿z余力地打造的梨花節(jié)。節(jié)會過后,我漫步梨花樹下,游客扔下的垃圾,比梨花更白、更大地盛開在田地里。梨花若有知,潔白的臉,會不會讓一抹羞紅取代?
我輕輕地搖頭,想起家鄉(xiāng)那個老鄉(xiāng)的話來:做人寫文章,吹吹牛可以,但不能撒謊。
我怕再次走進那個村子時,愧對那一樹樹的梨花白——比宣紙還干凈純潔。
梨花,完整地伴隨了我的童年、少年。年年春季,一株株梨樹仿佛上帝精心制作的時鐘,準時以一朵朵碩大的白色盛開,呈現(xiàn)給故鄉(xiāng)。那時,天空的湛藍、遠山的干黃、河水的碧徹圍起的大背景中,數(shù)千株梨花,撐起一個個巨大的白色巨傘,這些白傘又像列隊的將士,構成一個更為巨大的白色之海。
故鄉(xiāng)是距離所在縣最遠的鄉(xiāng)村,前往縣城要走幾十里綿延的山路,翻過海拔3000多米的高山,穿越幾十公里的山谷,才能踏上通往縣城的公路。如果渡過黃河,不到30公里,就到了臨縣的縣城,這讓鄉(xiāng)民們更多地選擇和對岸交往,很多家鄉(xiāng)的女子就是在梨花季節(jié)以新娘的身份嫁到對岸,或者迎娶對岸的女子。我的奶奶、母親,就是在梨花季節(jié),乘著羊皮筏子踏進故鄉(xiāng)。近百年間,筏子、木船、小機動船、大滑輪擺渡船,依次出場,從筏板聲到吱吱呀呀的劃槳聲、從突突的柴油機聲到滑輪在半空鐵索上的絞咬聲。一船飛渡,往來間馱負著鄉(xiāng)民們走向外界的夢想,也構架著這里和外界的聯(lián)系。
千百年來,渾黃的水面上,一次次的擺渡,多少黃河上的故事風情隨著一個個漩渦東流而去,留下的是濱河小村的百年世事。裊裊炊煙升起,悠悠民歌小調(diào)響起,煙影歌聲里,收錄的便是小村的滄桑。
羊皮筏子也好、木船、機動船也好,大多的時光里,它們馱負的主角一直是村民,和眾多散落在黃河邊上無數(shù)的小渡口一樣,默默地陪伴著岸邊的山、水、人、事,很少有人去寫這些梨樹下的風情典故。即便有幾行文字出現(xiàn),也是如今應和了市場經(jīng)濟時代的旅游開發(fā)之景,不像張承志筆下的《大河家》、杜鵬程筆下的“風陵渡”那樣因為一紙文字而出名,也不像黃河邊上的“花園口”、“茅津渡”那樣因為厚重的人文歷史而被歷史收藏。發(fā)裕堡渡口,像一顆紐扣,連接著故鄉(xiāng)和外界,孤靜而僻遠。
二
上天賜予的這一樹樹梨花,可不是供游客、攝影師、畫家、文人們以藝術名義完成的文化消費。它有著自己的使命,寄藏著村民們關于收成的愿景。
花事退場后,梨花的盛白,退隱向黃河的記憶深處。沒有農(nóng)人去關心花事過后的梨樹,他們得忙著照顧夏田的莊稼,梨樹就像鄉(xiāng)里的孩子,父母忙時,扔在田間地頭玩耍一樣。梨開始獨自成長,直到暮秋時分,一株株老樹上掛滿了金黃的果實,村莊彌漫在一股誘人的香氣中,繁忙了一個夏天的村民們似乎才想起梨樹來。
順手一摘,隨手一捏,梨自然會分成兩瓣金黃,飽含香氣撲鼻而來,“香水梨”的名字也是因此而來。
鄉(xiāng)民們對待植物、物產(chǎn)有著自己的敬畏。梨花盛開前,通過社火中的迎神儀式,恭請梨花仙子下凡。梨花盛開時,是不允許折摘的,在鄉(xiāng)民們的概念里,一枝春天的花就是一串秋天的果。這種對植物的敬重,不止體現(xiàn)在對待梨花上。
摘梨,是個神圣的季節(jié),像夏天開鐮割麥時要祭祀一樣,鄉(xiāng)民們同樣會燒香、洗手、給樹神請安。梨樹的枝很脆,果實多結在樹梢,他們認為:踩在樹干上是對樹不敬,站在樹下用長棍棒打,既會讓梨疼,也不利于梨的秋藏。他們果梯——一般小的八九米,大的十二三米。家鄉(xiāng)的梨園很大,每戶人家,都是有幾株梨樹的,摘果子是一家一戶不能完成的,一則是果梯少,得大家輪流用,二則是果梯高大,一兩個人無法操作,需要幾個男人,選好角度與縫隙,將果梯從樹梢間慢慢伸進去,盡可能地避免碰斷樹梢或碰落梨。然后,那個提前好些天就不能剪指甲的、身輕靈巧的男人會爬上果梯最高的一層,用手一個一個地摘梨。每碰到一顆梨,就像接觸到一枚圣物。他手掌朝外,將梨盡可能地半握在掌心里,指甲尖稍一用力,手向外輕輕一撇,一顆梨就離開了梨樹,被輕輕放進果梯橫桿的木條兜里。梨滿兜時,梯上的摘梨人,朝樹下方向輕喊一聲,樹下等候的人仰頭,看著木兜從梯上緩緩吊下來,及夠手觸到的時候,似乎迫不及待地將其迎住,一偏,兜里的梨緩緩地被倒在提前淋濕的地面。兜里的梨倒空了,一揚脖子,沖云梯上的人喊一聲,空兜便快速被拽上去。從手摘到裝進木兜,從木兜到堆在地面,從布袋被裝上毛驢車拉回家,這一切都在一種近似神圣的儀式中進行。
果梯僅僅是幫助采摘樹梢部分的梨,而那些隱在主干周圍、果梯伸不進去的梨,則需要摘梨者從主干爬上去,也是從上而下,在保證旁伸枝干能承重的情況下,樹下的人伸過來一把摘梨神器——當?shù)厝私新勇?,在一個長約兩米左右的木桿頂端,連著一個直徑六寸左右的圓形鐵絲環(huán),一個布兜的頂部穿過鐵環(huán)。在樹懷里拿掠掠摘梨的人,把控著掠掠伸出的長短距離,在濃密的樹葉間,發(fā)現(xiàn)一個梨,便伸出掠掠,瞄準梨進入到鐵環(huán)內(nèi),輕輕向上一抬,確保梨進入到布袋了,手腕稍微向上一抬,再向外輕輕一伸,靠近摘梨人這端的鐵絲口會碰斷梨把,一顆梨就穩(wěn)穩(wěn)地、輕輕地落入布袋中,摘梨人掌握著平衡,慢慢將小布袋拉進懷,便一個一個地將梨輕輕取出,放進掛在枝干上的大兜里。兜裝滿了,摘梨人便朝樹下候著的人喊一聲,慢慢松繩子,讓繩子牽著的兜緩緩朝地面下降,地上的人接到兜,也輕輕地傾斜,將里面的梨取出,堆在地上,一一辨認、撿拾,確保沒有碰傷后,才裝進大布袋。
摘梨是有態(tài)度的,甚至是具備儀式感的;摘梨的過程,鄉(xiāng)民們稱之為請果子下樹!這完整的過程,就像一條緩緩而進的流水線,年年重復于故鄉(xiāng)的秋天。
三
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在村子里存活了下來,梨不能摘盡。要故意在樹上留下幾顆梨,作為飛鳥過冬的食物。這樣吸引來的飛鳥或許嫌吃梨太素,便會找滋生出來的樹蟲而食,為來年一樹梨花盛開免除了蟲害。
從開花到摘果,梨樹如紙,攤開于天地間,書寫著鄉(xiāng)民們樸素的、對待動植物的態(tài)度:以善贏善。這種樸素的善念,像梨花一樣,一代代地在鄉(xiāng)民的心中盛開。
摘梨季節(jié)結束不久,霜降大地,像一個巨大而精準的畫筆,一一抹過樹葉,樹葉變紅,整個果園像一盆徐徐燃起來的火。如果杜牧出生于我的家鄉(xiāng),或者他曾眼見著被秋霜點燃起來的梨花,那句“霜葉紅于二月花”一定得重寫。又過幾天,大自然像個神奇的魔術師,給樹葉涂上了紅褐色;再過幾天,有的樹葉開始變成咖啡色甚至變黑,開始從樹上紛落,紅的、褐的、咖啡的、黑的,各色葉片在半空中飛舞交織,那飛旋、徘徊于半空中的情景,讓人看到的是一種出門浪子般,對母親與家園的不舍、留戀。百葉飛舞,猶如一場場告別曲,連續(xù)劇般地在這秋天之末上演。那時節(jié)的鄉(xiāng)民們,忙于收割秋日莊稼,給辛苦了夏、秋兩個季節(jié)的土地灌冬水,果園又回到棄兒般的境地。秋風過處,將一樹葉片抖落得干干凈凈,剩下一株株孤兀的枝干,向天空送去一策告別書。這時的鄉(xiāng)民們們趕著毛驢車,來到果園,拿著掃帚,將樹葉掃進布袋、背篼里,拉回家。這些樹葉,要么是驢、羊過冬的美食,要么用來燒土炕。
小時候,記得一個貪玩的鄰居大哥哥,在梨葉繽紛飛舞于晚秋的季節(jié),和幾個伙伴跑到果園去,落葉快盡的樹,猶如退潮后的海讓礁石露出,鄉(xiāng)民們故意留下的梨,以自己的金黃醒目于樹梢,就像掛在半空中的黃金,發(fā)出一陣強于一陣的誘惑。在幾個小伙伴的慫恿下,那個大哥哥勇敢地沿果梯往上爬,到最頂端的梯層后,橫向而動,向樹梢的那顆梨爬去。突然,他踩空了,從半空中摔了下來。我和伙伴們趕到果園時,聽見的是他父母撕心裂肺的嚎哭——他們的孩子,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了。
后來,讀到俄羅斯白銀時代詩人曼杰什坦姆的那句詩——“黃金在天空舞蹈”,不由想起故鄉(xiāng)梨樹下的那個場面,心里自然就篡改其為“黃金在故鄉(xiāng)的梨樹上哭泣”。那是村里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遭遇厄運的孩子。從此,果梯被鄉(xiāng)民們在摘完梨后都收了起來。
摘梨的過程,鄉(xiāng)民們敬稱為“請果子下樹”,“請果子回家”。香水梨的存放和其他水果也不一樣,要用黃河兩岸山里產(chǎn)的蓆芨草,編成專門盛放香水梨的背篼,里面用稻草、麥草等鋪墊。這更多是為了便于用驢車陸運、用皮筏水運向外地,換取村落里沒有的生活生產(chǎn)必須品——那時,村民們搬運裝梨的背篼時,嘴里說的是“請果子上車”、“請果子上排子(村民對皮筏的稱呼)”。村民們留給自己吃的香水梨,存放方式也很獨特。用樹枝、麥草在屋頂搭成個簡易小棚,堆放著挑選出的好梨,這便是“請果子上房”。
到了冬天,梨因為天氣變化而變成了黑色,也不像秋天那樣散發(fā)出香氣,梨色和香氣開始它們的冬眠。倘若家里來了客人,主人會順著搭在房屋前的梯子上去,在屋頂去取些沉睡中的凍梨——“請果子下房”。那是每個主人招呼客人的上佳食物,冬梨被放進涼水里,慢慢的,冰碴子消融了,融化的也是主客之間的一份情誼——這是“請客人吃果子”——鄉(xiāng)民們歷經(jīng)四季,完成對梨的迎請。冬天的梨,在黃河沿岸也因此有了另一個名字——軟兒梨。尤其是隆冬季節(jié),鄉(xiāng)下人有個頭疼感冒的,幾個香水梨下去,真的就有那么一份神奇的功效;男人喝酒后,冰涼涼的幾個梨下去,自然也就醒了幾分。
故鄉(xiāng)曾有過一個至今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名字——塔爾灣——不知它的含義是什么。也有過發(fā)裕堡這樣一個帶著小農(nóng)盼富色彩的名字,更有“仁義”這樣含有對教養(yǎng)追求的名字。它們就像父母取的乳名一樣,帶著一定的盼望。而每想到故鄉(xiāng)年年梨花白的景象時,我就忍不住想把它稱為梨花村。盡管那濱河的美麗但不富饒的鄉(xiāng)村,承領著成片成片的小麥、水稻作為主糧,也有像戒指、項鏈般作為點綴的高粱、蕎麥、玉米、洋芋、黃豆等雜糧,甚至還有黃河魚、蝦等水生動物的滋養(yǎng),但香水梨,確因稀少而在鄉(xiāng)民心中有種“金貴”之感。從“請梨花開”、“請果子下樹”、“請果子回家”、“請果子上房”、“請果子上車”、“請果子上排子”到“請吃果子”,命名了梨在鄉(xiāng)民們心中的地位。
放眼大河,從青海、甘肅到寧夏的這千里長途,在河之側,一樹樹梨花在春天亮出白色的素潔,一枚枚秋梨給大地懸出金黃的希望。一千多公里的里程里,一樹樹梨花下的青春情愫、一排排皮筏運走的生活希冀、一季季雪花后的酒歌民謠、一縷縷炊煙里的村情民事、一船船載馱的繁忙及其后的落寞,構成了一部大寫的黃河之書,一樹梨花,一樹金果,僅僅是這大書中的插曲或插圖而已;只是這插曲日漸有啞聲于時光中的危險,這插圖正面臨著褪色甚至消失的命運。那面對花、果、人的“請”,還能延續(xù)多久?我唯能做的,是想,像村民那樣輕輕對您說:請看這因梨而衍生的一段小小的文字,不管它是如秋日梨葉短暫劃過半空的命運,還是如那一樹素白恒定于記憶!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