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川

“給你6個人頭把百度滅掉”

我經(jīng)常被人問一個問題：你有痛苦的時候嗎？在他們看來，我的人生非常光鮮，公司做得很順，在學校讀書期間一直是學霸。然而我也有不順的時候，經(jīng)歷過很多困難和挫折。

每個人背后都有需要努力克服的“痛苦”時期，重要的是你如何應對它，是堅持還是放棄，這決定了你的未來。人生的意義在于堅持，找到自身價值，不斷追求進步，從優(yōu)秀走向卓越；不怕犯錯，去好奇和追尋世界運行的規(guī)律和本質；坦然面對成長中的成功與失敗，讓生命變得更有意義。

搜狗過去的發(fā)展有四個節(jié)點。

第一個節(jié)點是做搜狗這個產(chǎn)品，這是我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日子。2003年我剛研究生畢業(yè)，在搜狐從兼職轉成全職，接到了老板的任務：給你6個人頭咱們把百度滅掉。

搜狐的搜索業(yè)務原來是用百度的服務，但是搜索引擎當時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核心入口，無論如何也得抓住。這個事情很有意思，我技術很好，就接了這個活。

我知道6個人不夠，就跟老板張朝陽說，我們能不能把每個人薪水降一半招12個人，到清華招兼職的學生，變成一個新的起步。老板同意了。于是我在宿舍里挨家挨戶地說服；在水木的BBS上發(fā)貼招人；在清華西門大設西瓜宴；2003年的畢業(yè)季，我開著自己的捷達幫他們搬家。早期我招募的12個兼職員工，都是清華計算機系國家集訓隊的隊員，是最精英的“特種部隊”。

我們在辦公室搭了行軍床，沒日沒夜沒有周末，除了吃飯睡覺便是工作，每天只睡4小時，常常倒在辦公室地板上就睡著了。11個月后，我們的搜索引擎上線了，用不足別人二十分之一的人員和資源，做到了他們兩三年才做到的事情。

第二個節(jié)點是2006年搜狗輸入法的誕生。有個叫馬占凱的汽車機修工，他發(fā)現(xiàn)輸入法有巨大的市場空間，它是中國人必用的產(chǎn)品。他給百度寫了一封郵件，建議他們做輸入法，連寫了好幾封都沒下文，于是又給搜狗發(fā)了一封郵件。

我看了之后覺得這哥們確實對產(chǎn)品的小細節(jié)很有感覺，就把他招了進來。一星期之后，他給了我一份計劃，一個簡單的說明，建議搜狗做輸入法。后來我們把他叫“輸入法之父”。

搜狗輸入法一上線就讓大家振奮，所有人使用之后都覺得好，我們收到過錦旗；還有用戶把自己的操作系統(tǒng)從Windows ME升到了Windows XP就為了使用搜狗輸入法；搜狐還把輸入法放在首頁重點推薦。

一年后，我們的市場份額只有2%，我們傻了，為什么？當時的理念是，產(chǎn)品好了你就有用戶了，搜索市場份額一直上不去是因為用戶覺得你產(chǎn)品不夠好。當好產(chǎn)品沒有獲得市場認可的時候，是跟被雷劈一樣震撼的一件事。我們開始反思，光有技術和產(chǎn)品是不夠的，酒香也怕巷子深，今天網(wǎng)絡條件好很多之后口碑傳播依然還會有局限性，而當年信息流動速度很慢，更需要渠道和市場。

我們做了新的策略，開始借助外部渠道做推廣，把輸入法遞到需要的用戶手里，比如在華軍、天空等下載網(wǎng)站做推廣，比如和番茄花園進行合作。這就好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第二年我們的市場份額就達到了40%，2009年達到了70%。

我們經(jīng)歷了一年痛苦中的反思，才找到了成功的道路。這次成功，給我們帶來了對渠道的理解，我們變得更強了，對產(chǎn)品也更懂了。

第三個節(jié)點是2008年，我們準備轉型做搜狗瀏覽器。那時候，輸入法的量已經(jīng)很大，市場份額很高，但是搜索引擎還是沒有起色。輸入法份額到了40%的時候我忽然間懂了一個道理，這樣做搜索引擎是沒有前途的。PC時代，用戶檢索信息都是在瀏覽器里，大家打開IE、首頁hao123，或者其他地方，都是百度的搜索框，不是搜狗的，怎么辦？要做自己的瀏覽器！

我很興奮，覺得找到了破冰的點。我像一個特別落魄的將軍，一開始帶6個人攻城，后來十幾個人、二十幾個人，但是我們損失慘重，沒有打下來。我們做瀏覽器，瀏覽器成功了，搜索就成功了；瀏覽器失敗了，搜索就失敗了，這是一個等價的問題。我跑去跟老板（張朝陽）講了這個新的想法。

老板說，你們要做的事情，就像是攻城的時候在旁邊打井。這口井打成了，城就攻下來了，沒有打成就攻不下來，這個井就像巫術一樣。顯然他沒有接受我的想法，反問我：“IE有60%的市場份額，為什么微軟的Bing沒有成功？”

在接下來的一年里，我都沒有再負責搜索業(yè)務。這也可以理解，老板覺得你在傷害他的信心。但是我沒有放棄，開始暗地里做瀏覽器。老板知道這件事嗎？也知道。所以我覺得他很寬容。一年多后，2008年，我們上線了。

第四個節(jié)點是2010年，搜狗拆分。2010年發(fā)生了一件事，Google退出中國，包括騰訊都覺得搜索的機會來了，開始做搜搜，但其實Google退出之后百度更是一家獨大，用戶還是不會用搜狗和搜搜。而我們的瀏覽器開始推量之后，搜狗搜索的量開始上升，兩年拿下了10%的份額?！拜斎敕ā獮g覽器——搜索”的三級火箭模式得到證明。

2010年，我們從搜狐分拆運營，搜狗開始有自己獨立的團隊、市場、銷售、行政、人力資源，變成了完整的公司。搜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價值得到了認可，本身的力量也得到了釋放。

一次，我見到了蔣勛，他讓我有了新的思考。他使我懂得去和整個世界相處，不管是善良的，還是不善良的。我開始跟世界和解，并更專注于內心的追求。我更加可以找到自己的價值和意義，并回歸到做好技術本身，而不是把關注點放在是是非非中。

我從1999年涉足互聯(lián)網(wǎng)大潮，經(jīng)歷的事情非常多。有些事情我們不做，早晚會有別人去做，但因為我們有心去把握它，所以這個機會就該屬于我們。因此，搜狗有今天的成績不是一個偶然事情。

我能夠不斷提高，不斷有收獲，不斷突破，更多的不是因為看到比爾蓋茨、喬布斯的演講，或者哪位大佬講了一句非常振奮人心的話，靈光一現(xiàn)就能成功，而是基于自己內心的熱愛。

這個過程中，我失落的次數(shù)并不少，但我的想法很簡單，就好像懷了一個孩子：你非常希望他能很好成長，你堅信他是一個不錯的寶寶，這樣就能拋棄別人對你的指責和不看好，很堅定地去做。哪怕非常困難，但我還是會盡全力去生育這個孩子。熱愛，會讓你克服所有困難。endprint

生命是跨越復雜性的存在

吳伯凡老師曾跟我說，搜狗根本不應該生存下來，它活到現(xiàn)在是個世界型的案例。因為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里有兩個鐵律：贏者通吃。但搜狗的搜索比競爭對手晚了5年才出現(xiàn)。內部創(chuàng)業(yè)極難成功。但搜狗是一家從媒體公司里孵化出的技術公司，而且不是獨立團隊。

到底是什么方法幫助我們從不可能變成可能？

搜狗從成立到上市用了14年，但我對這件事情的思考用了16年。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一個完整的思想儲備，認知模型就是如何跨越復雜性。

對這個問題的思考起于我研究生做的兩個課題。

當時我在清華大學計算機系高性能所研究巨型機的計算，其中有個項目叫天氣預報，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利用大數(shù)據(jù)預測未來的事情。

大家都知道天氣預報中有個著名的定理叫“蝴蝶效應”，指的是在動態(tài)系統(tǒng)中，初始系統(tǒng)有微小變化，能引起巨大的不同。

蝴蝶效應的提出者洛倫茲，當時做了兩次計算，一次是從原始數(shù)據(jù)直接算出了下雨，但第二次中間存盤再讀出來，用同樣的數(shù)據(jù)和公式算出的就是不下雨了。這讓人非常震驚，因為存盤只是會在小數(shù)點后十多位的時候損失一點精度。

蝴蝶效應帶來的混沌理論，給了我第一個沖擊：未來是不可預知的，我對未來的測量、有序性產(chǎn)生了非常大的失望。

但是，第二個實驗卻給了我希望。這是圍繞基因展開的實驗，人的身體是從每個DNA最終表達為蛋白質的，這其中每一秒都在進行大量的變化和反應，比天氣預報更加復雜和混沌。但在這樣的復雜性中，我發(fā)現(xiàn)一個不對勁的地方：雖然中間的混沌不可測算，但是最后的結果卻相對穩(wěn)定。

一顆受精卵，通過10月懷胎變成嬰兒降生，這其中經(jīng)歷的變化遠復雜于天氣系統(tǒng)，但是最終降生的人，性別、手腳、長相都有非常清晰的表達，都源自父母的DNA。而且當你調整基因的時候，都有非常清晰的對應。

原來我們原以為放之四海皆準的蝴蝶效應，不能去解釋生命奧秘，生命是一個跨越復雜性的存在。

你要知道，在整個物理系統(tǒng)、化學系統(tǒng)、數(shù)學系統(tǒng)當中，可以去計算引力波、暗物質，卻沒有模型能夠去計算生命，但生命卻能夠帶來確定性的規(guī)則。生命的奇跡突然間讓我著迷，我像抓到一根稻草一樣去理解，怎么從生命的視角看這個復雜的世界。

如何讓公司長命又有活力

什么是生命？16年前我讀的一本書《復雜》中給了一個優(yōu)雅但是冷冰冰的定義：第一句話，性狀相對穩(wěn)定；第二句話，能夠自我復制。

性狀相對穩(wěn)定就是一種存在感，為了保持存在，用各種方法維持自己。能夠自我復制就變成更多的存在，就使得自己存在這樣一個目標還能夠越變越多。

按照這個定義，DNA和細胞雖然是生命的一部分，但他們本身就是生命，而且生命之間是可以相互嵌套的，這是一個需要理性思考才能接受的道理。

所以，生命并不神圣，它就是一種存在。用生命的視角去觀測一個人、一家公司、一個國家、甚至一個宗教，都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共性。他們都有求生欲、有新陳代謝、有復制的動力。

這使我的世界觀產(chǎn)生了很大變化。嵌套的生命之間是什么關系，是誰去影響誰呢？在長達16年的過程當中，我不斷地深化和理解生命這個概念，去看中間的規(guī)律。比如，當我們想追求公司基業(yè)長青的時候，是否像人追求長生不老一樣？我最近在讀《基業(yè)長青》這本書，發(fā)現(xiàn)其中的標桿公司活下來的不到三分之一。

從生命的角度來看，怎么能讓公司更加長命呢？有兩點可以分享：

一是減緩晉升。理解生命時有一個詞叫僵化、老化，這是因為其中的組織已經(jīng)形成了固定結構，不能再很好地新陳代謝。這是一個單向的過程。

在公司中你會發(fā)現(xiàn)，當很快給人晉升，讓他負責更大的團隊時，他一旦上去就很難下來，這時公司就進入了單向老化的局面。像華為這種全部下崗重新來過從而重生的公司少之又少。

如果想讓公司活得更長，而不只是做強做大，那就要慢下來。很多公司做強做大是為了參與競爭，但是一旦進入快速變化的市場，公司可能會衰老得更快。真正的百年老店是慢公司，尋找的是變化慢的環(huán)境。

搜狗在14年的時間里慢慢變化，直到今年IPO也并不是最強的那一個。但我們是一個古老的公司，并且內部依然能夠保持非常年輕的狀態(tài)。

二是孵化子公司。不參與競爭在市場中是不現(xiàn)實的，一旦擁抱變化，你的固定結構無法適應的時候，怎么辦？

生命是怎么做的？人類其實特別懂得延續(xù)生命，甚至把孩子的生命看得比自己更加重要，一旦有危險，寧愿犧牲自己。這是幾百萬年的進化帶給你的能力。

但公司是否能把孵化的項目當作獨立生命體看待呢？很難。這時就需要通過孵化子公司的形式實現(xiàn)。

公司的生命通過孵化子公司得以延續(xù)，但母公司如何能夠保持活力？從生命的角度來理解，也有兩個方法：

一是控制人頭。人數(shù)多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人多了后會變得臃腫，這在生命的概念中叫肥胖。人一旦肥胖，很難減掉。所以我在管理公司過程中，一直在努力控制人數(shù)。

二是保持開放性。不斷學習，向外尋求知識或其他信息交換，不斷跟其他公司合并、吸收小公司，保持自己的活力。

搜狗為何能在

搜狐、騰訊、阿里間成長

生命是分層的，上層生命和下層生命互相形成驅動的關系。

細胞之于人體而言，是欲望的驅動。如果任由它復制，它對上一層的人體來說，就變成了癌癥。而對細胞來說，人體是它的生存環(huán)境，大生命和小生命是一個“命運共同體”。

我在搜狐、搜狗待了17年，其中做搜狗的時間有14年。之所以能堅持下來，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我對整體的思考。我看到自己的位置，也看到整體的需求，這樣自己會釋然，知道做什么事情對整體有更大的傷害。

作為個人，我們追求自由。但是在企業(yè)里，我們開始懂得為了效率、整體活力，個體需要有犧牲，所以大家覺得很痛苦。其實，我對于下一層來說是環(huán)境，對上一層而言是欲望的驅動，所以上一層為了自己的存在，一定會以道德或者法律的形式來約束我。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或者公司跟上一層的環(huán)境建立了關系，而環(huán)境外面會形成更大的共同體。

所以，2010年阿里投資搜狗，2013年騰訊投資搜狗，大家覺得好神奇。其實這是因為我從個體生命開始思考，能看到自己對別人有什么幫助，以及他作為生命體，我作為環(huán)境，我可以怎樣跟他互動。

從生命的視角，小則能夠從個體看到跟公司之間的關系，大則能夠看到整個互聯(lián)網(wǎng)圈子，圈子里的生命相互之間能夠形成互為環(huán)境的幫助，這樣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甚至改變其他生命。

我經(jīng)常說，搜狗的存在就是“狐貍生條狗”，中間必然經(jīng)歷很多痛苦。因為搜狐是媒體文化，搜狗是技術文化，在孵化的過程中要承受很多排異。在這期間，有的人離職了，但在我心中這變成一件自然的事情，當你改變基因的時候就要承受這樣的排異。

所以我非常感謝張朝陽和搜狐的包容，狐貍生狗本來就是很困難的事情，但當有了這樣的認知，對搜狗像孩子一樣養(yǎng)育時，很多困難就都可以克服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