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振文
韓信(約公元前231年-公元前196年),淮陰(原江蘇省淮陰縣,今淮陰區(qū))人,西漢開國功臣,中國著名的軍事家,被后代奉為“兵仙”“戰(zhàn)神”。在楚漢戰(zhàn)爭中,他“戰(zhàn)必勝,攻必取”,輔佐劉邦戰(zhàn)勝項羽,為漢朝的建立做出了杰出的貢獻。
唐代大將李靖曾言:“張良所學,《太公六韜》、三略是也;韓信所學,穰苴孫武是也?!雹佟短评顔枌Αぞ砩稀?。韓信自己在總結井陘之戰(zhàn)的勝利原因時,也將其解釋為是對《孫子》 “陷之死地而后生,致之亡地而后存”思想理論的運用②《史記·淮陰侯列傳》。。另外,韓信還曾與張良一起,“序次兵法”③《漢書·藝文志》。,整理兵書。由此可知,韓信熟悉并能掌握《孫子》基本思想理論是無疑的。在韓信指揮的戰(zhàn)爭實踐中,《孫子》的基本用兵原則,諸如“任勢造勢”“不戰(zhàn)而屈人”“出奇制勝”“因情應變”“示形動敵”“半渡而擊之”等,也都得到了充分的運用和發(fā)揮。
鑒于此,本文希望從更全面、更深層次的角度,探討韓信軍事實踐活動與《孫子》思想理論的關系,這大致可以從三個方面展開討論。
其一,在楚漢戰(zhàn)爭的對決中,項羽是勇猛剛武、暴力之禍的代表,而韓信是以智克力、以仁制暴的典型,二者的較量博弈及最終的勝負結局,是如何反映《孫子》全勝思想價值的?又是如何影響當時歷史發(fā)展趨向的?
其二,韓信不僅是杰出的軍事指揮家,也是優(yōu)秀的戰(zhàn)略家,他在《漢中對》及楚漢戰(zhàn)爭中提出的戰(zhàn)略思想,是如何影響了戰(zhàn)爭的進程及結局?其中的內容又是如何與《孫子》的戰(zhàn)略思想息息相通的?
其三,韓信是戰(zhàn)爭天才,其對兵法的應用,最大的特點是“不以法為守,而以法為用。”①《何博士備論·霍去病論》。那么,這樣的特點在戰(zhàn)爭實踐中是如何體現的?其對后世借鑒和運用《孫子》思想又有怎樣的啟示?
戰(zhàn)爭是一種暴力行為,它既能推進社會的發(fā)展,也會給民眾帶來無盡的災難。是故,孫子既重戰(zhàn),又慎戰(zhàn),反對極端地在戰(zhàn)爭中使用暴力,所謂“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zhàn)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毀人之國而非久也,必以全爭于天下,故兵不頓而利可全,此謀攻之法也?!保ā吨\攻篇》)這正是《孫子》思想中固有的人道主義內涵。
依據這一主題,我們可以更好地分析楚漢戰(zhàn)爭中項羽、劉邦、韓信三位核心人物的功過是非,也可以認識到韓信與項羽在用兵理念上的根本差異。
項羽是勇武、暴力的代表。在鏟除暴秦的過程中,項羽率江東子弟,不懼強敵,破釜沉舟,一舉擊潰秦軍主力,功不可沒。然而,項羽之勇武暴力,既有著正義的強勢與聲威,也有著反人性的殘忍與兇狠。項羽殺人成性,坑殺二十萬秦軍戰(zhàn)俘,“所過無不殘滅者,天下多怨,百姓不親撫?!雹凇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與項羽比較,劉邦更懂得人心的分量,更注重仁德在戰(zhàn)爭中的作用,“大王之入武關,秋毫無所害,除秦苛法,與秦民約法三章耳。秦民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雹邸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贰6叩牟煌鳛闆Q定了人心所向,也決定了項羽退出歷史舞臺的必然性?!白佑鸨┡?,漢行功德;憤發(fā)蜀漢,還定三秦;誅籍業(yè)帝,天下惟寧?!雹堋妒酚洝ぬ饭孕颉?。當然,政治與民心的因素并不能完全決定楚漢之爭的勝負。滅秦之初,劉邦的實力根本無法與強大的項羽相抗衡,面對項羽的強勢和霸道,君臣上下皆無良策可出,入漢中后,更是舉國陷入困境。而此時正是由于韓信的出現,才使劉邦得到了戰(zhàn)勝項羽的良好輔佐,同時開啟了制約項羽暴力、引導中國歷史走出數百年暴力苦難的歷史征程。后人就此評論說:“項氏之患,蚩尤以來所未有也,故韓信出佐高祖而節(jié)制之。”⑤呂培成,徐衛(wèi)民主編:《司馬遷與史記論集》(第9輯),陜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9月,第93頁。
韓信是軍事天才,是中國軍事史上以智克力的典型代表。他指揮的所有戰(zhàn)役,不論是以弱擊強還是以強擊弱,都是以智取勝。聲東擊西以伐魏,背水列陣以破趙,兵不血刃而下燕,佯敗誘敵而敗楚,出其不意而滅齊,這些戰(zhàn)役都充分體現了中國傳統兵學“攻人以謀不以力”“用兵斗智不斗多”的指揮風格。值得思考的是,韓信的“以智克力”恰恰成為項羽“驍勇善戰(zhàn)”的克星。項羽“暗惡叱咤,千人皆廢”,自起兵后,“身七十余戰(zhàn),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⑥《史記·項羽本紀》。劉邦即使在兵力占優(yōu)勢的情況下,也被他打得潰不成軍,落荒而逃。然而,靠力戰(zhàn)取勝的項羽,一旦遇到靠智謀勝敵的韓信,卻接連受挫,屢戰(zhàn)屢敗,再沒有了戰(zhàn)無不勝的威力與奇跡,這正說明了孫子“以智為首”“上兵伐謀”的思想理論價值。
更值得關注的是,韓信的以智克力,又體現出以柔克剛的風格,并進而成為制約項羽暴力的最佳手段。對此,我們可以從《史記·淮陰侯列傳》的記載中找到詳細的資料和佐證。韓信“始為布衣時,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商賈,常從人寄食飲,人多厭之者?!蹦贻p時如此不得志,且又受到“胯下之辱”,故“一市人皆笑信,以為怯”,然而,這種“怯”,對于特立獨行的韓信而言,卻成為一種奮發(fā)圖強的寶貴財富,并由此悟得“黃老”軍事謀略的精髓。到了楚漢之爭的殘酷戰(zhàn)場上,這種“由怯而生”的柔性謀略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井陘之戰(zhàn),“信、張耳詳棄鼓旗,走水上軍。水上軍開入之,復疾戰(zhàn)。趙果空壁爭漢鼓旗,逐韓信張耳?!边@里的“詳棄鼓旗”,實為“示怯”而誘敵,既引敵入預先設好的背水陣,又給兩千奇兵偷襲敵營創(chuàng)造出機會。濰水之戰(zhàn),“引軍半渡,擊龍且,佯不勝,還走。龍且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笔聦嵣希@里的“信怯”亦為“示弱”誘敵,最終“半渡而擊之”,殺龍且。即使?jié)h軍已占絕對優(yōu)勢的垓下之戰(zhàn),韓信同樣也“示怯”,“淮陰侯先合,不利,卻??讓④?、費將軍縱,楚兵不利,淮陰侯復乘之,大敗垓下?!雹佟妒酚洝じ叩郾炯o》。從兵學的基本理論來看,“示怯”即為孫子的“示形”藝術,它是達成“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戰(zhàn)術目的的有效手段,《計篇》中講:“利而誘之”“卑而驕之”;《勢篇》則言:“故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予之,敵必取之。以此動之,以卒待之。”
從根本上講,韓信之“智戰(zhàn)”“怯戰(zhàn)”恰恰符合了《孫子》先勝、易勝、全勝思想的根本宗旨。它較項羽的“勇戰(zhàn)”而言,乃是以雙方最小的代價獲取了己方最大的勝利,從而大大削弱了戰(zhàn)爭的暴力血腥,減少了戰(zhàn)爭帶給民眾的傷亡和災難,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中國傳統兵學的倫理內涵,由此也佐證了《孫子》全勝思想的普適性價值。明代茅坤有言:“予覽觀古兵家流,當以韓信為最,破魏以木罌,破趙以立漢赤幟,破齊以囊沙,彼皆從天而下,而未嘗與敵人血戰(zhàn)者。”②凌稚?。骸妒酚浽u林》(明萬歷二至四年刻本),見韓兆琦等《史記研究集成》,北京:華文出版社,2005年,第789頁。從更深遠的意義上講,韓信以智謀戰(zhàn)勝項羽,輔佐講政治、重民心的劉邦取得天下,具有鏟除項羽暴力禍害,結束戰(zhàn)國以來的割據戰(zhàn)亂,以推進社會走向太平統一的深遠歷史意義。司馬光談到:“世或以韓信首建大策,與高祖起漢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擒魏取代,破趙,脅燕,東擊齊而有之,南滅楚垓下,漢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雹邸顿Y治通鑒·漢紀四》。
韓信不僅是杰出的軍事家,更是著名的戰(zhàn)略家。其在楚漢戰(zhàn)爭中為劉邦做出的戰(zhàn)略籌劃及戰(zhàn)略貢獻絕不亞于他在戰(zhàn)場上軍事指揮的成就。有學者指出:“張良、陳平等人智謀多限于為劉邦劃一時一地之短期對策,缺少一種韓信式的戰(zhàn)略家的宏闊眼光。劉邦占據關中并進而攻取天下的戰(zhàn)略基礎,由韓信奠定而非張良、陳平等人所能道出,足為顯證。故此,劉邦言張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張良受之有愧,而韓信足以當之?!雹艹淌篮停骸渡岜┝χ湺『推街#簞?、項羽與韓信成敗轉運的意義分析》,載《司馬遷與史記論集(第9輯) 》,陜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9月,第93頁。鑒于此,我們還需從戰(zhàn)略謀劃的角度,研究分析韓信對孫子學發(fā)展的貢獻。
論及孫子“廟算”戰(zhàn)略思想的實踐應用,人們多以諸葛亮的《隆中對》為其典范,而事實上,韓信與劉邦的《漢中對》,不僅在時間上比《隆中對》早400多年,而且在內容上及指導效果上也堪與《隆中對》相媲美。明代楊維珍有言:“韓信等壇之日,畢陳平生之謀劃,論楚之所以失,漢之所以得,此三秦還定之謀卒定于韓信之手也?!雹倭柚陕。骸妒酚浽u林》(明萬歷二至四年刻本),見韓兆琦等《史記研究集成》,北京:華文出版社,2005年第269頁。具體而言,《漢中對》②詳細內容見《史記·淮陰侯列傳》,下文分析所用引文,不再作注。的戰(zhàn)略思想成就主要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關于戰(zhàn)略形勢的正確分析,韓信遵循了孫子“五事七計”分析的基本思路。他理性看待敵強我弱的客觀現實,承認項羽“喑惡叱咤,千人皆廢”,在諸多方面占有絕對優(yōu)勢。然而,韓信的高明之處,在于能夠用唯物辯證的方法,從項羽的各項優(yōu)勢中發(fā)現其致命弱點。其一,“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边@是“失將”,項羽本人剛愎自用,不能識拔和放手任用人才。其二,“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边@是“失法”,愛惜爵祿,賞罰不明,因而無法調動部下的積極性。其三,“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而都彭城。”這是“失地”,目光短淺,自動放棄關中形勝之地,是缺乏戰(zhàn)略遠見的表現。其四,“項王所過無不殘滅者,天下多怨,百姓不親附?!边@是“失道”,民心是決定戰(zhàn)爭勝負的根本因素,然而項羽恰恰在這一問題上犯下嚴重錯誤。
其二,關于戰(zhàn)略方向的選擇,韓信則是結合《孫子》地形思想及“避實擊虛”理論給予明確的闡明:“於諸侯之約,大王當王關中,關中民咸知之……今大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奔磳ⅰ皧Z取關中,還定三秦”作為戰(zhàn)略進攻的主要目標。從《孫子》“地形者,兵之助”的基本思想來講,關中“帶山阻河,地勢便利”,是“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戰(zhàn)略要地,故應取之。而從另一角度講,項羽分封之時,將關中之地分別封給秦朝的三名降將章邯、司馬欣、董翳,此三人在投降項羽后為虎作倀,幫助項羽坑殺秦卒20萬人,以至于眾叛親離、民心盡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如骨髓”。這就使得關中地區(qū)成為項羽一方戰(zhàn)略防御的虛弱之處,故奪取此地,又符合了《孫子》“避實擊虛”的用兵原則。
其三,關于戰(zhàn)略實施進攻的原則與方法,韓信又結合《孫子·計篇》之有關“勢”的理論予以透徹分析。孫子有言:“計利以聽,乃為之勢,以佐其外。勢者,因利而制權也?!保ā队嬈罚┧^“因利而制權”,即根據自己的優(yōu)勢條件做出權變,以營造良好的戰(zhàn)場態(tài)勢。劉邦的優(yōu)勢在哪里?在于道義和民心,所謂“初順民心作三章之約”。③《漢書·高帝紀下》。所以,為了更好地發(fā)揮這一優(yōu)勢,進而把握戰(zhàn)爭的主動權,韓信講到了三句話:“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所不散!”“任天下武勇”,即用好人才,發(fā)展壯大自身實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即用封賞手段,調動將士奮勇殺敵的積極性和主動性;“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即利用漢軍士兵“歌思東歸”的普遍心理,鼓舞其士氣,發(fā)揮其戰(zhàn)斗潛能??傊?,抓住道義和民心問題,提出戰(zhàn)略實施的基本思路和對策,這可謂是精準把握了中國古代戰(zhàn)略理論的核心與精髓。
總體而言,《漢中對》從楚、漢對峙的客觀實際出發(fā),在《孫子》廟算思想的基本框架和原則之下,全面分析了當時的戰(zhàn)略環(huán)境,明確了漢軍進攻的戰(zhàn)略目標和方向,并提出了戰(zhàn)略實施的具體原則和方法,故這一戰(zhàn)略規(guī)劃和決策的整體內容是科學而又高明的,不愧為《孫子》廟算思想在戰(zhàn)爭實踐中應用的典范。
彭城之戰(zhàn)失敗后,形勢逆轉,原來已經歸漢的魏、代、趙等諸侯國紛紛倒向項羽一方,進而對漢軍側翼構成了嚴重威脅。之后,雖然韓信領兵開辟北方戰(zhàn)場,并很快滅掉魏國,但戰(zhàn)略形勢仍不樂觀。項羽依靠強大的軍事實力,從正面對漢軍展開猛攻,漢軍防守的滎陽、成皋兩次失手,處處被動,這使得劉邦曾一度想放棄這些戰(zhàn)略要地,退守鞏、洛。正是在這種關鍵時刻,韓信向劉邦提出了另一個戰(zhàn)略計劃:“愿益兵三萬人,臣請以北舉燕、趙,東擊齊,南絕楚之糧道,西與大王會于滎陽?!雹佟稘h書·韓信傳》。劉邦當即采納,并派張耳率三萬軍隊予以協助。從兵學理論的角度講,韓信這一戰(zhàn)略計劃的提出是非常高明的。其一,它符合《孫子》“致人而不致于人”的戰(zhàn)略原則。在當時項羽及軍隊彪悍勇猛、漢軍在正面戰(zhàn)場已無力與之抗衡的形勢下,如不采用新的戰(zhàn)略,根本無法奪回戰(zhàn)場的主動權。其二,它又明顯符合《孫子》以迂為直的迂回戰(zhàn)略思想,以主要力量正面抗敵,以部分力量迂回包抄,這既是一個具體戰(zhàn)役戰(zhàn)術運用的基本方針,也是一場戰(zhàn)爭總體戰(zhàn)略指導上的基本法則。其三,在戰(zhàn)局陷入困境之時,無論對任何一方而言,唯一的策略就是用變,只有“變”才能打破僵局,才能由被動轉為主動,最后奪取戰(zhàn)爭勝利,這也是孫子用兵的基本原則之一。從楚漢戰(zhàn)爭發(fā)展后期的形勢來看,這一戰(zhàn)略的實施也確實起到了它應有的效果,項羽既要正面對抗劉邦的軍隊,又要不斷救援韓信側面戰(zhàn)場進攻帶來的種種危機,以至于東擋西殺,疲于奔命,一步步陷入漢軍的戰(zhàn)略包圍之中,整個戰(zhàn)場形勢開始向著有利于漢軍而不利于楚軍的方向發(fā)展。
楚漢戰(zhàn)爭的后期,雙方對戰(zhàn)爭巨大消耗的承受能力已接近極限。劉邦軍隊雖然有聰明務實的蕭何竭盡全力為前線征集兵員物資,但也是“丁狀苦軍旅,老弱疲轉漕?!雹凇妒酚洝ろ椨鸨炯o》。正是在這種形勢下,楚漢之外最強大的割據勢力齊國,成為影響雙方戰(zhàn)略力量此消彼長的關鍵。齊國經濟發(fā)達,士民殷富,又是受戰(zhàn)火禍害較輕的地區(qū);同時齊國的軍事實力也較強,“(齊王)田廣據千里之齊,田間將二十萬之眾,軍于歷城?!雹邸妒酚洝めB生陸賈列傳》。故此時,漢、楚雙方誰控制擁有了齊國,戰(zhàn)爭的天平就會向誰傾斜。鑒于此,對戰(zhàn)略問題具有敏銳認知的韓信,憑借其高超的指揮謀略,千里襲取歷城,繼而又大破齊楚聯軍20萬人,最終完成了對齊國的占領,實現了楚漢戰(zhàn)略相持中的關鍵性突破。對于韓信滅齊之戰(zhàn),后人多有指責,認為在齊國已經投降的情況下,韓信再突然發(fā)動武力進攻,既背信棄義,又白白犧牲了酈食其及許多士兵的生命,這不符合孫子全勝思想的基本原則。事實上,這種看法未免失之偏頗。齊國的投降并非真投降,而是想保住自己的割據地位,“王疾下漢王,齊國社稷可得而保也?!倍彤敃r總體的戰(zhàn)略形勢而言,田齊的割據勢力不徹底消滅,始終是對漢軍的一個重大威脅。它一旦發(fā)難,就會隔斷韓信北路軍隊、劉邦主力軍隊及彭越游擊軍隊的聯系,進而破壞漢軍對項羽的戰(zhàn)略包圍之勢。大凡戰(zhàn)爭決策一定要從全局出發(fā),充分考慮戰(zhàn)爭行動之利害的辯證統一,正如孫子所言:“智者之慮,必雜于利害”(《九變篇》)。就韓信武力滅齊而言,雖然表面上增加了戰(zhàn)爭的傷亡和代價,但實際上卻是獲取了戰(zhàn)爭的根本之利和整體之利,是以“小害”換“大利”也。
“韓信將兵,多多益善”,那么,其用兵的最大特點是什么?筆者認為,可從天才與藝術的角度釋之。兵法本身就是一種藝術,故孫子在《計篇》有言:“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彼未麑⒃里w也說過:“陣而后戰(zhàn),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①《宋史·岳飛傳》。可見,兵法藝術的探索,關鍵靠創(chuàng)造、智慧和靈感,有時候學而不可致,而必須有賴于人類的悟性和天賦。韓信正是中國歷史上一位擁有悟性和天賦的軍事天才。宋代陳亮云:“古今用兵,韓信一人而已?!雹陉惲粒骸蹲霉耪摗?,見韓兆琦等著《史記研究集成》,北京:華文出版社,2005年,第269頁。茅坤也說:“古今來,太史公文仙也;李白詩仙也;屈原辭賦仙也;劉阮酒仙也;而韓信兵仙也,然哉!”③郭雙成:《史記人物傳記論稿》,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03月第1版,第191頁。當世更有人以濃厚的戰(zhàn)爭情結來概括他軍事天賦的緣由:“在韓信的一生中,戰(zhàn)爭情結極為深厚,在其指揮的所有戰(zhàn)爭中,無不體現了韓信內心對戰(zhàn)爭的依賴、對作戰(zhàn)的欣賞、對勝利的自豪,無不表現出韓信陶醉于戰(zhàn)爭、沉湎于戰(zhàn)爭、甚至玩戰(zhàn)爭于股掌之上的傲氣。為了打仗,他可以放棄政治,拋棄和平,置身于危險,更可以放棄生命。戰(zhàn)爭已經成為他的靈魂?!雹荞R寶記:《濃重戰(zhàn)爭情結下的政治侏儒——重讀﹙史記·淮陰侯列傳﹚》,載《語文教學通訊》,2011年第1期。
韓信的用兵藝術,首先表現為他對戰(zhàn)爭的客觀環(huán)境具有敏銳而準確的感知和判斷能力,能夠迅速結合天時、地利、敵情、我情等各種要素,制定出獨特、有效的戰(zhàn)術方案。而這種戰(zhàn)術方案的落實歸根結底是要形成一種最大限度發(fā)揮我方力量的戰(zhàn)場之“勢”?!皠荨笔橇α勘憩F、運用和發(fā)揮的藝術,是利用時間和空間的藝術,是綜合利用各種要素的藝術。從本質上講,戰(zhàn)爭中的“勢”,就是把力量放在特定的時空內靈活巧妙地組合起來,形成與最佳外在條件緊密聯系的一種蓄發(fā)形態(tài)。它要求指揮員要協調好各種力量,恰當利用地理地形,正確部署兵力,巧妙捕捉戰(zhàn)機,以達到“善戰(zhàn)人之勢,如轉圓石于千仞之山”的態(tài)勢。韓信指揮的諸多戰(zhàn)役正是如此,或因天時而造勢,或因地利而造勢,或因敵情而造勢,最終綜合上述各個要素而營造出有利于我方的戰(zhàn)爭之勢,可謂處處得心應手,時時左右逢源,既能舉重若輕的營造這種“勢”,也能游刃有余地靈活駕馭這種“勢”。正所謂“紛紛紜紜,斗亂而不可亂也;渾渾沌沌,形圓而不可敗也”。(《勢篇》)
當然,戰(zhàn)爭中的用勢、任勢及對各種戰(zhàn)爭要素的綜合應用,并非不分主次,它有一條核心的主線,即“示形誤敵”用兵藝術的運用。孫子在論述“兵者詭道”理論時,一開始的四句話就是:“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睂Υ?,韓信可謂是透徹領悟,并切實將其運用到了戰(zhàn)爭實踐過程中。如還定三秦之戰(zhàn)中,是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誤導敵人;破魏之戰(zhàn)中,是以“聲東擊西”、變換渡河地點誤導敵人;井陘之戰(zhàn)中,是以“背水列陣”、佯攻退卻誤導敵人;滅燕之戰(zhàn)中,是以勢不可擋的大軍聲威誤導敵人(其實大軍連續(xù)作戰(zhàn),急需修整);維水之戰(zhàn)中,是以主動示怯、“誘敵渡河”誤導敵人;垓下之戰(zhàn)中,是以“先為小卻”而后兩翼包抄誤導敵人??傊?,隱真示假,示形誤敵,是《孫子》“兵者詭道”理論的核心內容,也是韓信用兵的基本思路。此種示形方法和策略用到極致,即是一種兵法藝術的奇妙境界,即所謂“形兵之極,至于無形;無形,則深間不能窺,智者不能謀……微乎微乎,至于無形;神乎神乎,至于無聲,故能為敵之司命。”(《虛實篇》)
還有一個關鍵問題需要重視的是,要想真正誤導敵人,就必須依據兵法藝術的本質,設計大膽出奇的行動方案。因為常規(guī)的戰(zhàn)術方法敵人容易判斷,而非常規(guī)的戰(zhàn)術方法敵人難以判斷。故孫子有言:“三軍之眾,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勢篇》)而從本質上講,出奇本身就是一種顛覆性的策略,是一種打破常規(guī)的藝術。出奇的成功,往往在于它顛覆了現有的規(guī)則。所以,指揮者在戰(zhàn)爭指導或戰(zhàn)略決策時,要觀常人之未觀,想常人之未想,要敢于和善于顛覆已有規(guī)則,超越常規(guī)。綜觀韓信的戰(zhàn)爭生涯,其所指揮的所有戰(zhàn)役都伴隨著這種顛覆性的思路和方法。如臨晉之戰(zhàn)中的“木罌渡河”,井陘之戰(zhàn)中的“背水列陣”,維水之戰(zhàn)中的“囊沙塞流”,滅齊之戰(zhàn)中的“突襲降敵”,垓下之戰(zhàn)中的“四面楚歌”,這些內容都是大膽突破常規(guī),以超越常人想象的創(chuàng)新性思維,達到出奇制勝的根本目的。清代王鳴盛說,“信書雖不傳,就本傳所載戰(zhàn)事考之,可見其純用權謀,所謂出奇設伏,變詐之兵也”。①[清]王鳴盛:《十七史商榷》,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08年1月,第25頁。
為了更好地說明韓信的用兵藝術及其與《孫子》的聯系,我們以其指揮的井陘之戰(zhàn)作為經典戰(zhàn)例,進行深入分析。這一戰(zhàn)例之所以堪稱經典,是因為韓信乃是在己方各方面條件都極端惡劣的條件下取勝的,此戰(zhàn)中,他的軍事天賦可謂發(fā)揮的淋漓盡致,達到了其用兵藝術的巔峰狀態(tài)。
其一,背水列陣誘敵,轉化攻守形態(tài)。韓信北上擊趙,是典型的進攻作戰(zhàn),趙軍駐防井陘口,是防御作戰(zhàn)。按照兵法的基本原則,進攻作戰(zhàn)一方(客方)的兵力一定要大大超出對方(主方)兵力,孫臏曾言:“客倍主人半”②《孫臏兵法·客主人分》。;孫子也講:“守則有余,攻則不足”。(《形篇》)然而,從當時雙方的兵力對比來看,韓信軍約3萬人,趙軍20萬人,大致是1:7的比例,且韓信軍隊多是剛招募的新兵,既無作戰(zhàn)經驗,也缺乏作戰(zhàn)能力。如何化解這一矛盾呢?那就是變易主客、化攻為守。韓信背水列陣,“違背兵法常識”,引“趙軍望見而大笑”,本來就已麻痹對方,再加上主動佯攻的漢軍“詳棄鼓旗,走水上軍”,趙軍“果空壁爭漢鼓旗,逐韓信張耳”。如此以來,漢軍轉為防御作戰(zhàn),趙軍轉為進攻作戰(zhàn),這在一定程度上縮小了雙方兵力對比的巨大差距,為漢軍取勝增添了機會。
其二,巧借地形之利,形成破敵之勢。韓信背水列陣之處,左右兩面皆是河流,背后是綿蔓水和太行山,這就使周圍的地形成為輔助漢軍防守的有利條件,即趙軍無法從側翼和背后迂回進攻,而只能強攻正面。而從古代軍陣的角度講,韓信將有限的兵力全部集中于一個方向,既大大加強了正面防御的能力,也有效拓展了防御的縱深程度。再者,韓信如此布陣,也有利于適時地展開進攻,一旦他派出的騎兵偷襲成功,漢軍無需轉換陣型,即可以最快的速度轉入反攻,對敵方展開迅猛的攻擊。從戰(zhàn)爭史上看,戰(zhàn)爭的藝術很大程度上就是地形利用的藝術,韓信對地形地理條件有敏銳的感知能力,并能通過個人主觀能動性的發(fā)揮,使天然的地理環(huán)境成為其用兵的輔助條件,這正是韓信在許多戰(zhàn)役中能夠連續(xù)取勝的重要原因。
其三,活用奇正理論,出其不意制敵。韓信背水列陣的同時,派出兩千輕騎,各持漢軍赤旗一面,埋伏于敵人大營附近的山中。背水列陣的部隊,用以正面防御,是謂“正兵”;預先埋伏的兩千騎兵伺機出擊,是謂“奇兵”。當誘敵部隊將敵人引入背水陣之后,與陣中部隊合兵一處,共同抵御敵人的進攻,是謂“以正合”;兩千奇兵乘敵人主力已出、營寨空虛之機,突然發(fā)動進攻,占領營寨,置換旗幟,是謂“以奇勝”。這是典型的“以正合,以奇勝” 用兵作戰(zhàn)方法。而從另一角度講,韓信背水列陣的部隊(違背常規(guī))及主動出擊誘敵的部隊,一開始均可以視為“奇兵”,而當誘敵成功,雙方激戰(zhàn)之時,二者就全部轉換為“正兵”了。此正所謂“戰(zhàn)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保ā秳萜罚?/p>
綜上所述,韓信的用兵藝術及對《孫子》思想理論的應用,已經達到了一種高端的境界。宋朝的武學博士何去非在論及兵法理論的應用時說過這樣一段話:“法有定論,兵無常形。是以古之善為兵者,不以法為守,而以法為用,常能緣法而生法,與夫離法而合法?!雹佟逗尾┦總湔摗せ羧ゲ≌摗贰M瑯?,孫子在《虛實篇》中也談到:“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趨下;兵之勝,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行,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成勢,無恒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边@兩段話用以揭示韓信用兵的特點再貼切不過,而用其綜括《孫子》兵學思想的精髓也恰如其分。兵法是對人類智慧的挑戰(zhàn),也是對人類規(guī)則的挑戰(zhàn),“以無限為有限,以無法為有法”,“沒有規(guī)則就是唯一的規(guī)則”。②李零:《兵以詐立,我讀〈孫子〉》,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8月,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