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騰蛟
(長沙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 長沙 410022)
20世紀50年代,讓世界信服美國的“和平意圖”成為美國重大宣傳主題之一。自1953年3月5日斯大林去世至1955年7月23日日內瓦峰會期間,美國政府幾乎同時啟動了“和平的機遇”(A Chance for Peace)、“和平的原子”(Atoms for Peace)和“開放領空”(Open Skies)三大宣傳運動,力圖全方位塑造美國海外“和平”形象,藉此團結“自由世界”與擊敗共產主義。然而,目前學界對這一問題的關注相對欠缺。*相關成果限于:Martin J.Medhurst,“Eisenhower’s ‘Atoms for Peace’Speech:A Case Study in the Strategic Use of Language”,Communication Monographs54(June 1987);and “Atom for Peace and Nuclear Hegemony:The Rhetorical Structure of a Cold War Campaign”,Armed Forces and Society24(Summer 1997);Ira Vhernus,Eisenhower’s Atoms for Peace,College Station:Texas A&M Press,2002;Kenneth Osgood,Total Cold War:Eisenhower’s Secret Propaganda Battle at Home and Abroad,Lawrence:University of Kansas Press,2006,pp.159—180;John Krige,“Atoms for Peace,Scientific Internationalism,and Scientific Intelligence”,Osiris,2nd Series,Vol.21,Global Power Knowledge: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 International Affairs(2006);胡騰蛟:《艾森豪威爾時期的原子和平宣傳》,《歷史教學》(下半月刊)2015年第8期。鑒于此,筆者擬通過對
上述運動的文本解析,試圖勾勒出美國海外“和平”形象塑造的總體圖景,進而推進美國公共外交研究。
這一時期,美國重視和平宣傳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其一,反擊蘇聯和平宣傳的需要。二戰(zhàn)后以來,蘇聯一方面持續(xù)強調“為和平而戰(zhàn)”,宣稱資本主義在本質上是侵略好戰(zhàn)的,嚴重危及世界和平,與共產主義勢不兩立;另一方面利用“和平共處”或 “正?;薄ⅰ熬徍汀钡刃揶o,吸引中立國家甚至是反共產主義國家的關注。*Frederick C.Barghoorn,Soviet Foreign Propaganda,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4,pp.86—87.這對將和平自詡為內在品質的美國來說,是完全不可接受的,勢必加以反擊。早在1950年7月5日,艾森豪威爾在告誡參議院對外關系小組委員會時就說:“在國際斗爭中……真相必須得到揭露……讓整個世界信服我們宣稱的和平意圖就是真相?!?Martin J.Medhurst,“Eisenhower and the Crusade for Freedom:The Rhetorical Origins of a Cold War Campaign”,Presidential Studies Quarterly,Vol.27,No.4,Rules of the Game:How to Play the Presidency(Fall,1997),p.652.
其二,維系美國核霸權的需要。蘇、英先后于1949年和1952年成為有核國家,公然追求原子能的和平利用,美國核壟斷被打破。對美國來說,世界原子格局既然已發(fā)生重大變化,那么,完全將原子當作一種機密的做法無益于自身霸權的維系,相反,原子信息的有限公開很可能有利于展現美國技術優(yōu)勢,從而對共產主義形成有效威懾,并阻止因共產主義“核訛詐”而導致“自由世界”的分裂。因此,美國政府不再固守禁止原子信息傳播的政策。
其三,化解世界輿論壓力的需要。自1952年11月美國實施“常春藤行動”,頻繁進行核試驗以來,世界各地爆發(fā)宏大的反核和平運動,強烈譴責核武器與塵埃給人類帶來災難,嚴重沖擊著美國海外聲譽。1955年6月,美國原子能委員會的評估報告認為,鑒于“對核武器的普遍恐懼正在世界范圍內蔓延”,美國應當立即通過原子能委員會和國務院“在迫切需要的基礎上,積極推進關于正受關注的核輻射后果的國際研究或信息交流”。*Follow-up report on overseas reaction to 21555 AEC statement on the effects of high-yield nuclear weapons.Report.Jun 8,1955.CK3100085270.DDRS.因此,如何有效化解海外輿論壓力,維系美國“和平”形象成為美國官方的宣傳重點。
鑒于上述諸多考慮,美國將和平宣傳當作一項國家工程,制定了完善的宣傳政策。包括國家安全委員會、行動協調委員會、原子能委員會、國務院、新聞署、國防部、中情局等在內的幾乎所有部委參與其中。從內容上看,它可分為傳統(tǒng)和平與原子和平兩大維度;從策略上看,可分為常規(guī)活動與主題運動。
美國決策者將“和平”視為其內在價值。在他們看來,崇尚和平是美國人與生俱來的信仰,他們信奉民族自決,關切人類社會富足、自由與尊嚴的實現,美國非但不是蘇聯所宣稱的奉行殖民政策的“自私的戰(zhàn)爭販子”*Analysis of U.S.Ambassadors’ reports throughout the world.Report.Oct 1,1952.CK3100101175.DDRS.,反而是世界和平的真正“捍衛(wèi)者”。1947年,杜魯門在國情咨文中強調“實力確保和平”的意義:“我們生活在一個愛好和平國家的力量仍然是對侵略最大遏制的世界里。如果當負有重大責任的國家放棄維系這些責任的手段時,世界穩(wěn)定就可能被摧毀?!?John Fousek,To Lead the Free World:American Nationalism and the Cultural Roots of the Cold War,Chapel Hill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0,p.124.1952年,美國進而提出“力量確保邁向和平與自由之途”的概念,將“和平”與“自由”關聯在一起。*Nicholas J.Cull,the Cold War and the 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Agency:American Propaganda and Public Diplomacy,1945—1989,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76.艾森豪威爾上臺后,更是將意識形態(tài)力量看作是冷戰(zhàn)獲勝的關鍵,要求海外宣傳活動強有力地詮釋美國和平的普世意義。1961年,肯尼迪鼓吹“自由抉擇的世界”,喻意“人類尊嚴、政治自由、自主、文化獨立等”。*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s Special Assistant (Schlesinger) to the President’s Special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 (Bundy),June 19,1961.http://history.state.gov/historicaldocuments/frus1961—63v25/d124.總之,從美國官方不斷炮制的概念來看,“和平”的內涵已遠遠超出了軍事范疇,成為攀附美國核心價值的衍生語。
新聞署是美國和平價值的主要宣傳者。1954年3月1日,它確定的“戰(zhàn)略原則”是,致力于顯示“美國人民與世界其他民族共享的基本信念與價值”,包括“信奉世界和平、相信人類和國家之間的博愛能夠在聯合國內消除其分歧和推動合作”等;美國應當通過“非自我夸耀的方式”展現“美國抵抗侵略的能力”和支持“世界和平秩序的構建”。*Scott Lucas,Freedom’s War:the US Crusade against the Soviet Union,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99,pp.202—203.
不過,對美國冷戰(zhàn)斗士而言,在蘇聯密集的“和平攻勢”以及洶涌的世界輿論面前,美國和平理念及價值的宣傳顯得過于溫和,因此,他們還特別注重更具針對性的主題宣傳:原子為和平服務與裁軍。
其一,原子為和平服務。按照國務院和行動協調委員會的看法,長期以來,公眾對美國原子武器存在“相當大的誤解”,認為原子的使用必然導致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或對人類構成嚴重威脅。這主要源于矛盾性聲明;缺乏向公眾提供確切信息;原子武器禁用聲明;媒體對核塵埃的夸張報道;英美官員和公眾對“核武器”、“原子”、“裂變”和“聚變”等詞語的濫用。當然,美國認為造成“誤解”的首因在于蘇聯對上述“困惑”的充分操縱。*Information program reviews ways in which to inform the public about the U.S.policy on the stockpiling and use of nuclear weapons.Memo.CK3100148549.DDRS.
1955年8月,新聞署將“和平”確定為第三大全球性主題,試圖使世界相信美國正在發(fā)展原子能的和平利用,“代表著和平并致力于和平”。*Appraisal of status of key USIA programs in various areas as of 6/30/55.Aug 11,1955.NSC5525,Part 6.CK3100309162.DDRS.
其二,裁軍。包括常規(guī)裁軍與核裁軍兩方面。原子彈、特別是氫彈出現后,核裁軍談判成為美蘇博弈焦點。美國認定國際輿論站在蘇聯一方。1956年8月行動協調委員會向國家安全委員會呈交的報告指出,自50年代初美蘇等國頻繁進行核武器試驗以來,“國際社會的不利態(tài)度始終針對美國而并非蘇聯和英國”。*Nuclear energy and related information.Aug 15,1956.CK3100451017.DDRS.艾森豪威爾對此所持的基本原則是,要求實施包括核武器和常規(guī)力量在內的全面裁軍,并將建立防止“欺騙”行徑的監(jiān)督機制作為談判前提。他實際上是將核裁軍宣傳視為一項心理戰(zhàn),并非真正實施。1953年10月出臺的NSC162/2號文件將核武器與常規(guī)武器列為同等必要的武器。1954年的一次國家安全會議確定美國奉行的政策是,將不會通過任何談判的方式來“控制或廢除核武器”。*Lawrence S.Wittner,Confronting the Bomb:a Short History of the World Nuclear Disarmament Movement,Stanford,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55.
對美國來說,雖然兩者都涉及原子技術,但區(qū)別是明顯的。前者旨在將外界的注意力從美國核軍備優(yōu)勢轉移到蘇聯常規(guī)軍事優(yōu)勢上來;后者強調扭轉外界對原子技術“威脅性的文化意義與形象”*Laura McEnaney,“Cold War mobilization and domestic polotics:the United Stated”,Melvyn P.Leffler and Odd Arne Westad,e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Cold War Vol.I,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438.的看法?;谏鲜隹剂?,1954年,美國新聞署確定自己在裁軍宣傳上的作用是:“展現美國軍事實力的平衡性圖景,并幫助證實此為美國出于純粹防御目的的需要。新聞署繼續(xù)利用在聯合國框架內就裁軍問題進行重大磋商的可能性,以顯示美國正在真誠地探尋某種控制軍備的適當保障手段。”*Status of United States Programs for National Security as of December 31,1954.NSC5509.http://history.state.gov/historicaldocuments/frus1955—57v09/d185.
1953年3月4日,獲悉斯大林病危,總統(tǒng)心理戰(zhàn)顧問C.D.杰克遜立即致信國家安全委員會官員卡特勒(Robert Cutler),強調這將為美國政府提供“一個真正巨大的宣傳機會”;美國應快速制定一項“促進蘇聯帝國真正分裂”的戰(zhàn)略,達到既搞垮蘇聯又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發(fā)生的目的。*Examination of propaganda policies and actions in light of death of Stalin.Mar 4,1953.CK3100256140.DDRS.
早在1952年11月,心理戰(zhàn)略委員會就初擬了一份應對斯大林去世的心理戰(zhàn)草案“翦除行動”(Operation Cancellation),編號為PSB D-24。國務院認為,目前還沒有足夠“可靠的情報”來證實它;杰克遜認為它“沒有價值”,需要一個更大膽的新計劃。杜魯門總統(tǒng)對此也不滿意。*Lowell.Schwartz,Political Warfare against the Kremlin:US and British Propaganda Policy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Cold War ,Palgrave Macmillan,2009,p.162.經修改后,該草案后來最終成為NSC161號文件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杰克遜的推動下,當天,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召開國家安全會議,最后決定:(1)總統(tǒng)向媒體發(fā)表一項相關聲明;(2)相關部委擬采取的行動有:中情局撰寫一份關于斯大林權力移交后的影響,特別是對中國和南斯拉夫影響的新評估報告;國務院發(fā)表政策聲明;心理戰(zhàn)略委員會協助心理戰(zhàn)顧問制定一份應對斯大林去世的心理戰(zhàn)計劃。*Discussion at the 135th meeting 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dated 3/4/53.Memo.Mar 5,1953.CK3100129312.DDRS.
按照上述要求,9日,杰克遜與心理戰(zhàn)略委員會、麻省理工學院諾斯托(Water Rostow)教授共同完成新計劃的制定。它強調美國對蘇基本目標仍限定在NSC20/4、NSC68、NSC114和NSC135系列文件的基本精神內,即運用“心理戰(zhàn)”擊潰蘇聯共產主義。具體來說,通過包括總統(tǒng)發(fā)表演講、舉行高層會議在內的“最初主要行動”,彰顯“美國推動和平世界進步努力的嚴肅性”,同時推動蘇聯集團的分裂;總統(tǒng)演講“服務于此目的”,是“目前心理戰(zhàn)略賴以存在的主旨”。*Two copies of a draft outline for a plan for United States psychological exploitation against the Soviet Union in the wake of Stalin’s death.Memo.Mar 9,1953.CK3100117921.DDRS.
10日,中情局的一份評估報告認為,即使馬林科夫新政權日后發(fā)生權力斗爭,也不會導致蘇聯蓄意發(fā)動一場全面戰(zhàn)爭,但極可能出現的情況是,繼續(xù)強調對西方敵意的持久性。*CIA report to estimate the probable consequences of the death of Stalin and of the elevation of Malenkov,March 10,1953 [NSC Staff Papers,NSC Registry Series,Box 4,Special Estimates 5—15 (4)] http://www.eisenhower.utexas.edu/research/online_documents/declassified/fy_2012/1953_03_10.pdf.11日,國務院明確反對杰克遜的新計劃,建議美國實施更謹慎的方略。國務院可以“撒播關于新政權的疑慮、困惑[和]不確定的種子”,但鑒于過度刺激蘇聯“衛(wèi)星國”可能導致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美國官員不應“抱有蘇聯帝國立即崩潰和解放的過度期望”。*Laura A.Belmonte,Selling the American Way:U.S.Propaganda and the Cold War,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08,p.55.副國務卿史密斯(Walter B.Smith)也認為,既然后斯大林政權已經“團結和形成了凝聚力”,屆時總統(tǒng)沒有演講的必要。*Memorandum,Gen.Walter B.Smith,to George A.Morgan.Mar.10,1953.6 p.Mar 11,1953.CK3100360905.DDRS.鑒于意見尚未統(tǒng)一,同日,艾森豪威爾召開國家安全會議,最終就如下問題達成妥協:(1)斯大林之死為總統(tǒng)“從全人類安全、和平以及過上更好生活水平的旨趣的角度,提供了一個宣揚美國具有世界領袖地位的機會”;(2)負責“冷戰(zhàn)行動”的總統(tǒng)特別助理應按照會議精神立即為總統(tǒng)起草一份演講,并盡快確定演講時間與地點;(3)由美國國內外所有相關部委協調并持續(xù)強化演講的后續(xù)行動。艾森豪威爾還特別強調運用“適當言辭”以實現美國心理戰(zhàn)目標。*Discussion at 3/11/53 NSC meeting:CIA led discussion of effect of Stalin’s death;AEC Chairman statement in development of practical nuclear power;U.S.policy regarding Iran.Mar 12,1953.CK3100199124.DDRS.4月23日,修改后的計劃最終獲批,編號為PSB D-40,同時撤銷PSB D-24。
16日,蘇聯部長會議主席馬林科夫發(fā)表演講,聲稱“無論現在還是將來,蘇聯都將堅定地奉行和平政策”。*Kenneth Osgood,Total Cold War:Eisenhower’s Secret Propaganda Battle at Home and Abroad,Lawrence:University of Kansas Press,2006,p.61.短期內,他動作頻頻:接受聯合國關于傷兵交換的建議;部分地接受朝鮮戰(zhàn)爭中的傷病戰(zhàn)俘自愿遣返原則;提議就裁軍和原子武器控制問題展開磋商;放松柏林交通管控;發(fā)起四國會議以討論德國柏林空中走廊安全問題;承認聯合國秘書長為合法人選;調整反擊西方宣傳攻勢的語調,以強化“和平共處”的可能性;發(fā)動世界各地共產黨官員與西方社會接觸,顯示蘇聯的“社會性友好”。*Soviet peace offensive following death of Stalin analyzed.Apr 8,1953.CK3100296142.DDRS.
然而,上述舉措并沒有受到美國官方的肯定。4月8日,國家安全委員會斷定,雖然“蘇聯無意于在此時挑起一場世界大戰(zhàn)”,但“沒有理由認為蘇聯對西方的基本政策做出了任何改變,盡管它顯示了很大的靈活性”。*下劃線為原文所有,詳見Soviet peace offensive following death of Stalin analyzed.Apr 8,1953.CK3100296142.DDRS.16日,中情局再次強調:“沒有事實表明蘇聯對西方的基本敵意已經減弱,蘇聯統(tǒng)治者已經改變了其最終目標或共產主義對自由世界的威脅已經消失。”*CIA report to estimate the significance of current Communist “peace” tactics,April 16,1953.[NSC Staff Papers,NSC Registry Series,Box 4,Special Estimates 5—15 (4).] http://www.eisenhower.utexas.edu/research/online_documents/declassified/fy_2012/1953_04_16.pdf.為此,心理戰(zhàn)略委員會對計劃作了調整,將宣傳重點轉換到強勢揭露蘇聯和平的“虛偽性”和“危險性”上來,一旦蘇聯不能接受總統(tǒng)演講,它將“承擔最大責任”。*Two copies of a draft outline for a plan for United States psychological exploitation against the Soviet Union in the wake of Stalin’s death.Memo.Mar 9,1953.CK3100117921.DDRS;Kenneth Osgood,Total Cold War:Eisenhower’s Secret Propaganda Battle at Home and Abroad,p.63.
1953年4月16日,艾森豪威爾向美國報刊編輯協會發(fā)表了題為“和平的機遇”的主旨演講,力圖將自我塑造成為世界和平的“真正捍衛(wèi)者”:美國“必定控制和裁減軍備;必定將世界從恐懼陰影中拯救出來;必定幫助所有民族的人民治愈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獲得急需的衣食住行用品,完善公正的政治生活,享受自己辛勤耕耘所帶來的自由與和平之果”;而反觀蘇聯,“在其設想的世界里,安全……必定建諸于武力之上。這種武力依賴龐大的軍備、致命的武器、咄咄逼人的威脅。它奴役鄰國,它使所有國家感到恐懼……它迫使他們將前所未有的資源用于軍備上?!?Third draft of Eisenhower’s “Chance for Peace” speech following the death of Josif Stalin.CK3100326127;Sixth Draft,4/3/53,of Eisenhower’s “Chance for Peace” speech.CK3100326088;Eighth draft of Eisenhower’s “Chance for Peace” speech following death of Stalin.CK3100326135.DDRS.顯然,艾森豪威爾在反共價值鏡像中鼓吹“美國生活方式”的“和平”性。兩天后,國務卿杜勒斯亦在協會發(fā)表演說,諷刺蘇聯領導人在和平抉擇面前躊躇不決:“只要那些不接受道德準則的人仍擁有大量權力,這就一定會繼續(xù)保持不明朗的狀態(tài)?!?[美]梅爾文·P·萊弗勒著、孫閔欣等譯:《人心之爭:美國、蘇聯和冷戰(zhàn)》,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93頁。
演講結束的第二天,美國立即利用美國之音和自由歐洲電臺向海外集中宣傳“美國和平惠及世界”的主旨。在一檔節(jié)目中,一位自稱為阿爾巴尼亞人的主持人稱贊艾森豪威爾式和平“惠及全民”;在針對捷克斯洛伐克的播報中,一位評論員強調“我們捷克斯洛伐克,鐵幕之后被奴役的民族對艾森豪威爾的聲明深感欣慰。它終結了遏制時代”。同時,美國還對蘇聯和平理念進行了系統(tǒng)攻擊,斥之為“惺惺作態(tài)的”,藉此反襯美國“和平”的真誠。*Shawn J.Parry-Giles,“Militarizing America’s Propaganda Program,1945—55”,Martin J.Medhurst and H.W.Brands,ed.,Critical Reflections on the Cold War:Linking Rhetoric and History,College Station:Texas A&M University Press,2000,p.118.
按照PSB D-40的要求,心理戰(zhàn)略委員會成立部際工作小組,負責啟動和協調后續(xù)宣傳運動??偨y(tǒng)國際信息活動委員會(杰克遜委員會)指令新聞署負責具體宣傳行動。新聞署在首份活動藍圖中指出:“遵循總統(tǒng)4月16日的演講主旨,將我們外交政策中的普遍原則轉換成為對我們的信息項目富有意義的措辭,并確定世界范圍內的行動計劃?!彼鼘⑿麄髦攸c放在演講的“信仰”與“愿景”部分,表明美國與其他民族享有“共同目標和理想”。規(guī)劃者還試圖將它當作一項“種子”計劃,推動“更宏大更富活力的項目,使所有政府機構以及美國人民積極參與其中”。*J.Michael Hogan,“The Science of Cold War Strategy:Propaganda and Public Opinion in the Eisenhower Administration’s ‘War of Words’”,Martin J.Medhurst and H.W.Brands,ed.,Critical Reflections on the Cold War:Linking Rhetoric and History,pp.152—153.
為了確保國內外將演講解釋為“一項嚴肅的和平建議”,此次運動共散播300萬份演講稿,還廣泛播放紀錄片、電影和舉辦展覽。據記載,計劃確保演講“在世界范圍內比自馬歇爾計劃以來官方政策的任何聲明引發(fā)更大興趣和產生更有利的評論”。還在演講之前,美國就“將演講稿贈送至每一位外交官”;演講當天,向73個海外新聞處輸送了整個演講的電視錄像,其中,僅在4月20日英國廣播公司(BBC)轉播演講時,受眾就高達600萬人。5月2日,以35種語言制作的主題紀錄片被輸送至國外。此外,美國還鼓動國內外報刊和雜志編輯“贊成性”地討論演講內容,并向海外輸出長達72頁、關于世界各地編輯看法的資料匯編。《自由世界》雜志刊登了以相片形式解說演講的內容,并制作了10個不同版本在中東地區(qū)傳播;與此同時,美國還要求個人關注演講中“最能引發(fā)他們興趣的地方”;鼓勵商人、勞工領袖、婦女團體在各自圈子內宣講演講的“深刻含義”;發(fā)動美國團結委員會(Common Council for American Unity)和自由工聯(ICFTU)等與外媒接觸,以擴大世界影響。*Kenneth Osgood,Total Cold War:Eisenhower’s Secret Propaganda Battle at Home and Abroad,pp.65—66;Document entitled:“Status Report on the National Psychological Effort as of June 30,1953,and Progress Report of the Psychology Strategy Board”,Report.Jul 29,1953.CK3100144608.DDRS.
還在“常春藤行動”實施數月前,軍備和美國政策特別委員會主席奧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向國務卿艾奇遜遞交了一份名為《軍備和美國政策》的裁軍報告,其中建議應“坦率”地告訴美國人熱核武器的可怕后果和更大程度地公布核材料的發(fā)展情況。*J.Michael Hogan,“The Science of Cold War Strategy:Propaganda and Public Opinion in the Eisenhower Administration’s ‘War of Words’”,Martin J.Medhurst and H.W.Brands,ed.,Critical Reflections on the Cold War:Linking Rhetoric and History,pp.154—155.1953年5月19日,委員會再次強調,美國原子武器政策應與“自由國家共同體”保持一致;若雙方對此不能達成共識的話,必定會“削弱主要自由國家之間的相互信任”,因此,現在應當是“以相當大的舉措解決與主要盟友共享原子武器的整個問題”的時候了??傊瑘蟾娼ㄗh當局應充分認識到“盟友之間就原子軍備競賽問題展開更高層次交流”的緊迫性和實施“坦率政策”的必要性。*Report of the Ad Hoc Committee on U.S.policy toward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on the disarmament of nuclear weapons.Report.May 19,1953.CK3100516131.DDRS.
在多方壓力下,美國決策層自1953年4月初開始醞釀 “坦率行動”(Operation Candor)的實施。5月底,國家安全委員會發(fā)布相關命令。*Chronology of Atoms for Peace Project,September 30,1954.[C.D.Jackson Papers,Box 29,Atoms for Peace-Evolution (1).] http://www.eisenhower.utexas.edu/research/online_documents/atoms_for_peace/Binder9.pdf.7月22日,NSC151號文件命令杰克遜為總統(tǒng)起草“坦率政策”的演講,告知公眾“危險時代”的現實。由C.D.杰克遜負責的杰克遜委員會隨即闡明了其必要性:“美國人民并沒有理解總統(tǒng)關于我們生活在危險時代的言辭的含義。有必要采取更大努力弄清楚我們面對的危險、敵人的力量、抵制這種力量的困難以及沖突可能的持久性?!?8日,杰克遜委員會再次強調:(1)將不僅告知公眾危及他們自身的危險,而且解釋他們正在反擊此種危險;(2)對共產主義本質的尖銳解釋有助于反擊蘇聯和平攻勢與維持停戰(zhàn)協定之后的關系;(3)美國軍事行動是一種抗衡蘇聯軍事能力的自保行為。*C.D.Jackson and Robert Cutler discuss “age of peril” memo.Jul 28,1953.CK3100307104.DDRS.恰在此時,廣告委員會(Advertising Council)負責人里普利厄(T.S.Repplier)向總統(tǒng)助理亞當斯(Sherman Adams)建議,開展一場宣傳運動以“克服當前公眾對民防、獻血和儲蓄債券等的冷漠”,尋求美國社會對冷戰(zhàn)的支持。*Memorandum regarding “Operation Candor”,July 22,1953.[White House Office,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Papers,PSB Central Files Series,Box 17,PSB 091.4 U.S.(2).] http://www.eisenhower.utexas.edu/research/online_documents/atoms_for_peace/Binder17.pdf.
8月12日,蘇聯成功試爆了一顆氫彈,這比美國的預計整整早了一年。*Discussion at the 160th meeting 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held on 8/27/53.Memo.Aug 28,1953.CK3100129354.DDRS.蘇聯在核軍事上的突破使美國認識到必須展現自身的技術優(yōu)勢,以維系對蘇有效核威懾。美國官員諾伯格(Charles Norberg)在致克雷格(H.S.Craig)的備忘錄中證實了此點:“構想‘坦率行動’以闡明蘇聯基本的科技潛能……不是披露影響我們國家安全利益的信息或數據,而是客觀陳述西方和美國相比于蘇聯和共產主義集團的技術和工業(yè)優(yōu)勢。”*Memorandum,Charles Norberg to H.S.Craig regarding “Project Candor and the Soviet H Bomb”,August 10,1953.[White House Office,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Staff Papers,PSB Central Files Series,Box 17,PSB 091.4 U.S.(2).]http://www.eisenhower.utexas.edu/research/online_documents/atoms_for_peace/Binder16.pdf.9月21日,《華盛頓郵報》發(fā)布關于“艾森豪威爾推動坦率行動”的剪報,強調此次行動旨在“讓民眾了解國家面臨的嚴峻現實”。*Newsclipping,Washington Post,“Eisenhower Pushes Operation Candor”,September 21,1953.[Charles Masterson Papers,Box 1,Operation Candor.]http://www.eisenhower.utexas.edu/research/online_documents/atoms_for_peace/Binder20.pdf.
按照總統(tǒng)設想,“坦率行動”分為兩階段。第一階段強調原子能的可怕性,旨在讓美國社會警惕“共產主義危險”和蘇聯核威脅,推動公眾繼續(xù)支持龐大的國防開支;第二階段凸顯原子的“友好”,以消除公眾對核武器的恐懼*Letter,Ann Whitman (President Eisenhower’s personal secretary) to Marie McCrum (C.D.Jackson’s personal secretary),January 27,1956.[C.D.Jackson Papers,Box 29,Atoms for Peace-Evolution (1).] http://www.eisenhower.utexas.edu/research/online_documents/atoms_for_peace/Binder19.pdf.,后續(xù)行動為總統(tǒng)在聯大會議上發(fā)表“和平的原子”演講。艾森豪威爾指派自己的助理蘭碧(James Lambie)負責實施第一階段的后續(xù)宣傳運動,繼續(xù)強調冷戰(zhàn)不僅是“即時”的危險,而且意味著世界正處于“危險時代”。為此,蘭碧策劃一檔持續(xù)數月之久的訪談節(jié)目《危險時代》,由全國四大電視網絡承辦;共6期,每期時長為15分鐘;總統(tǒng)參與首期和末期,以“確保權威的完整性”。同時由廣告委員會利用報刊、雜志、電視、電臺和車載廣告等廣泛宣傳。*J.Michael Hogan,“The Science of Cold War Strategy:Propaganda and Public Opinion in the Eisenhower Administration’s ‘War of Words’”,Martin J.Medhurst and H.W.Brands,ed.,Critical Reflections on the Cold War:Linking Rhetoric and History,p.155.訪談主題與受邀嘉賓如下:
(1)“共產主義本質”。即它是“對個人權利和民主原則的否定,致使幫派統(tǒng)治、秘密監(jiān)控、集體屠殺、背信棄義泛濫成風”。嘉賓為總統(tǒng)艾森豪威爾與國務卿杜勒斯(John Foster Dulles)。(2)“敵人的能力”。包括“俄國及其衛(wèi)星國”的軍事、經濟與科技能力等。嘉賓為中情局局長艾倫·杜勒斯(Allen Welsh Dulles)和史密斯(Walter Bedell Smith)將軍。(3)“對美國的威脅”。包括共產主義對美國經濟、人力資源、科技能力的影響等。嘉賓為參聯會主席雷德福(Arthur Radford)將軍。(4)“自由世界與聯合國”。包括美國與“自由世界”結盟的重要性;“自由世界”在美蘇權力爭奪中的平衡作用;強化聯合國對“侵略的威懾”,“增強自由世界力量”等。嘉賓為美國駐聯合國大使小洛琦(Henry Cabot Lodge Jr.)。(5)“國內共產主義”。在反共斗爭中,美國存在著將“外部軍事威脅錯當內部政治陰謀”的危險,從而可能導致“民主”與“自由”不可兼得。嘉賓為聯邦調查局局長胡佛(J Edgar Hoover)和聯邦大法官小布魯尼爾(Hebert Brownell Jr.)。(6)“好公民能做什么”。對前述訪談進行總結。呼吁“危險時代”需要美國公民具有“堅韌”的品質以及“美國生活中值得為之奮斗和做出物質犧牲的道德和精神價值”;通過獻血、購買債券、納稅、參軍和“捍衛(wèi)基本自由”等方式為冷戰(zhàn)做出貢獻。嘉賓為艾森豪威爾。*Memorandum regarding “Operation Candor”, July 22,1953.[White House Office,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Papers,PSB Central Files Series,Box 17,PSB 091.4 U.S.(2).] http://www.eisenhower.utexas.edu/research/online_documents/atoms_for_peace/Binder17.pdf.
廣告委員會是宣傳行動的主要推動者。在短短的三個月內,該委員會除了利用報刊、雜志、電臺、電視臺、內刊和車載廣告等媒體外,還推動勞工、管理、農業(yè)、宗教和老兵等社會團體舉辦主題演講和出版活動;爭取報刊和雜志出版商、編輯、專欄作家的支持;與電視電臺評論員、特別項目導演、制片商與備有拖車和影片的參展商合作??傊瑥娪辛Φ男麄鳌敖o數以億計的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Memorandum regarding “Operation Candor”, July 22,1953.[White House Office,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Papers,PSB Central Files Series,Box 17,PSB 091.4 U.S.(2).] http://www.eisenhower.utexas.edu/research/online_documents/atoms_for_peace/Binder17.pdf.顯然,“坦率行動”被美國官方當作一場冷戰(zhàn)動員運動,通過告知美國人處在“危險的時代”之中,從而保持對國際共產主義的警惕,進而推動國內“冷戰(zhàn)共識”的形成。
按照第二階段的設想,艾森豪威爾認為,目前的“坦率行動”“僅向美國談及原子的危險和美國神奇的報復力量是不充分的,展現的將是荒蕪凄涼的圖景”,因此,“他想向美國人民所傳達的,不是將對破壞而是對希望的關注作為一種結局。這必須從原子解決方案中尋求希望。”*General Outline for Agronsky Program,December 16,1953.[C.D.Jackson Papers,Box 100,Speech Texts 1953(1).]http://www.eisenhower.utexas.edu/research/online_documents/atoms_for_peace/Binder14.pdf.這樣,艾森豪威爾決心向世界發(fā)表主旨演講,以塑造美國和平國際形象。
1953年12月8日,艾森豪威爾在聯大會議上發(fā)表“和平的原子”演講,攻擊蘇聯“擁有巨大的核武器優(yōu)勢、破壞性的報復能力,將在全力以赴的偷襲中動用原子彈”;而美國“認為源于原子能的和平力量并非未來夢想,它就在這兒——現在——今天”。因此,它“決心致力于解決令人恐懼的原子困境,全身心地找到一條途徑,藉此,人類的奇妙發(fā)明將不會用于自掘墳墓,而是為提高其生活水平作出貢獻?!?下劃線為原文所有,詳見Atomic Speech.Agenda.Oct 23,1953.CK3100358519.DDRS.
演講結束后,行動協調委員會專門成立原子能工作組,迅速啟動了關于總統(tǒng)演講的海外宣傳行動。美國新聞署聯合國務院、國防部、原子能委員會和聯邦民防署,在全球范圍內輸出了大量主題宣傳冊、雜志、展覽、電影、電視節(jié)目和講座等,系統(tǒng)刻畫了原子能的“友好”形象,彰顯美國在與世界分享原子能和平利用方面仍然是一位“無可爭議的領導者”。具體表現如下:
(1)利用電影電視。新聞署為此制作了系列電視節(jié)
目《原子的魅力》;*Nuclear energy and related information.Aug 15,1956.CK3100451017.DDRS.而《原子與生物科學》、《原子與農業(yè)》、《原子與醫(yī)生》、《原子與工業(yè)》等紀錄片也被新聞署送至海外放映。它們形象地解釋了核電的概念,令原子能看起來“更加安全、賞心悅目而可愛”。*Kenneth Osgood,Total Cold War:Eisenhower’s Secret Propaganda Battle at Home and Abroad,pp.170—171;pp.171—173;p.172;pp.174—177.
(2)利用新聞專題。此類文章反復表達“人類的仆人,友好的原子”之類的主旨。例如,《國家地理》常以官方風格闡述利用原子能建設美好世界的主題:“原子爆炸所產生的可怕力量,已被醫(yī)學、農業(yè)、工業(yè)和電力領域內難以數計的和平任務所馴服?!?Kenneth Osgood,Total Cold War:Eisenhower’s Secret Propaganda Battle at Home and Abroad,pp.170—171;pp.171—173;p.172;pp.174—177.
(3)利用大型相片。它同樣反復表達了原子在工業(yè)上和平利用的含義。例如,一幅相片顯示了一位技師正在檢測一組含有放射性同位素的植物的情景。字幕解釋道:“通過對放射性同位素的成功追蹤,研究者已發(fā)現一種為植物提供肥料和營養(yǎng)的更好方式?!?Kenneth Osgood,Total Cold War:Eisenhower’s Secret Propaganda Battle at Home and Abroad,pp.170—171;pp.171—173;p.172;pp.174—177.
1953年5月,美國駐聯合國大使小洛琦尋求在聯大會議上宣傳“和平的機遇”,以此作為“和平的機遇”運動的第二個階段。他設想與心理戰(zhàn)略委員會合作,向“自由世界”揭露“共產主義持久威脅的真相”和“確保蘇聯的任何和平姿態(tài)都被看作是一種宣傳陰謀”,以“極力挫敗蘇聯的和平攻勢”,這便是“洛琦計劃”。*Shawn J.Parry-Giles,“Militarizing America’s Propaganda Program,1945—55”,Martin J.Medhurst and H.W.Brands,ed.,Critical Reflections on the Cold War:Linking Rhetoric and History,pp.120—123.由此看來,蘇聯即使想通過聯合國這一平臺與美國達成一項削減核武器軍備條約都不太可能。
實際上,自1945年美國提議的巴魯克核能管制計劃(Baruch Plan)流產后,美蘇雙方之間的裁軍談判已經停止。馬林科夫上臺后,蘇聯在裁軍問題上表現出較大的靈活性。1954年新年伊始,馬林科夫發(fā)表聲明,宣稱目前美蘇雙方締結一項禁止使用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的協議比其它任何事情都重要,因為這有助于嚴格禁止使用核武器的國際機制的建立。數天后,格奧爾基·扎魯賓大使在與美國國務卿杜勒斯會面時指出,艾森豪威爾在聯大會議上的提議沒有包含禁止使用原子彈和氫彈的內容,這對于終止軍火庫的升級毫無益處;即使少量的核材料受到國際機構的監(jiān)管,武器的數量還是可以增加;克里姆林宮愿意“為和平冒更大的風險和拓展更多的途徑”。*[美]梅爾文·P·萊弗勒著、孫閔欣等譯:《人心之爭:美國、蘇聯和冷戰(zhàn)》,第119—120頁。但艾森豪威爾并沒有認真考慮蘇聯的新立場,仍然將它看作是一種宣傳伎倆。
美蘇在裁軍問題上的真正分歧在于,美國要求實施包括核武器和常規(guī)力量在內的全面裁軍,并堅持任何裁軍協議的簽訂都應包含建立防止“欺騙”行徑的監(jiān)控機制的條款。蘇聯則希望在確定控防機制之前就應當禁止所有核武器的使用。由于雙方立場相距甚遠,故從1954年4月至1955年5月,美、英、法、加、蘇五國在聯合國框架內的裁軍談判毫無結果。
蘇聯繼續(xù)逼迫美國在裁軍問題上與自己談判。1954年6月,蘇聯駐聯合國代表馬立克(Jacob Malik)宣稱“即使遭受攻擊,蘇聯也不再使用核武器”,但他同時要求聯大“將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國家確認為戰(zhàn)爭犯”。9月,蘇聯駐聯合國新任代表維辛斯基(Andrei Vishinsky)表示蘇聯愿意階段性地推進全面核裁軍協議的落實。1955年5月10日,馬立克又向西方提議,蘇聯為了支持國際裁軍署落實裁軍的實質性舉措,允許在其境內設置監(jiān)督站和愿意削減自己的常規(guī)軍事力量。這意味著蘇聯接受了此前西方提議的核心內容。*Nina Tannenwald,The Nuclear Taboo: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Non-use of Nuclear Weapons Since 1945,Cambridge,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p.163—164;Kenneth Osgood,Total Cold War:Eisenhower’s Secret Propaganda Battle at Home and Abroad,p.187.
艾森豪威爾雖然對此頗為吃驚,但他早已將依賴大規(guī)模核報復能力確保美國安全的想法確定為一項基本國家安全戰(zhàn)略,況且1955年1月出臺的NSC5501號文件明確將蘇聯的和平舉動視為“未來數年內自由世界面臨的最嚴重、最危險的挑戰(zhàn)”,是“一項兵不血刃地擊敗西方的戰(zhàn)略”,嚴重危及到美國和平戰(zhàn)略*Basic U.S.policy in relation to Four-Power negotiations.Report.Jul 11,1955.CK3100177335.DDRS.,因而不可能就上述問題與蘇聯進行嚴肅談判。最終,美國以日內瓦峰會即將召開為由,回避了馬立克的上述建議。但同時,出于避免給外界留下拒絕談判的強硬印象和牢牢掌控話語權的需要,美國必須提出一項能夠滿足上述要求的心理戰(zhàn)計劃來,這樣,“開放領空”的設想逐漸浮出水面。
1955年,日內瓦峰會召開前夕,杰克遜、總統(tǒng)特別顧問洛克菲勒(Nilsen Rockefeller)在弗吉尼亞匡蒂科組織了一場研討會。會議認為此次峰會將為美國在世界輿論面前提供一個反擊蘇聯“和平攻勢”的機會,而“開放領空”可作為談判的籌碼。當然,美國深知該建議必定遭到蘇聯拒絕,但它無疑有助于消除美國作為“好斗的軍國主義大國”和“對終結冷戰(zhàn)毫無興趣”的消極形象。*Kenneth Osgood,Total Cold War:Eisenhower’s Secret Propaganda Battle at Home and Abroad,p.190.
7月6日,洛克菲勒將匡蒂科會議備忘錄呈交給總統(tǒng)。12日,它被當作重要內容納入白宮機密文件《關于日內瓦裁軍談判的心理戰(zhàn)建議概要》當中。文件宣稱,蘇聯“侵略”的“一貫模式”就是“慣用革命性的和平攻勢”。在此次峰會中,蘇聯將同樣只是尋求心理優(yōu)勢的實現,“在日內瓦的宣傳賭注可能證明比實際的會議結果更加重要”。因此,對美國來說,如果“美國在日內瓦的基本目標必定是抓住世界政治和心理想象”的話,那么它就“需要自己的積極方式”,在四國談判中盡可能向世界顯示美國:(1)正致力于推動世界“和平、正義與進步”;(2)準備利用所有能夠實現上述目標的途徑,采取“符合聯合國憲章的道德價值的方法”予以真正實現;(3)正在與伙伴進行開誠布公的合作等。*Summary of psychological strategy proposals for disarmament negotiations in Geneva.Jul 12,1955.CK3100192371.DDRS.隨后,洛克菲勒進一步提出了美國實施“開放領空”計劃的七大理由:有利于美國在裁軍談判中奪得主動權;有助于打破“鐵幕”;為美國提供情報;向蘇聯拋出難題;集中關注人們能否理解裁軍實際的和即時的兩個層面;揭露蘇聯倡導的檢查機制的“虛偽性”;向蘇聯展現美國具有更強大的戰(zhàn)爭潛能。*Summary of psychological strategy proposals for disarmament negotiations in Geneva.Jul 12,1955.CK3100192371.DDRS.顯然,洛克菲勒將日內瓦峰會當成了美國的心理宣傳戰(zhàn)場。事實上,他還忽視了另外一點。這從1958年科學顧問委員會技術能力專家組組長基利安(James Killian)的一份關于突襲政策考量的文件中可得知。他認為開放領空最重要的原因是,若空中偵察與作為最基本檢測手段的地面?zhèn)刹煜嘟Y合,則為美國提供反擊突襲的有效機制。而且,此種偵察機制一旦執(zhí)行并證實在技術上可行,則能夠推動對下一階段裁軍的有效監(jiān)督。*Description of conditions which make a new surprise attack defense policy necessary.Memorandum.Sep 30,1958.CK3100165008.DDRS.總之,對美國而言,“開放領空”實為一項穩(wěn)操勝券的建議:如若蘇聯接受,美國可從對方獲取更多情報;若對方拒絕,則為自己帶來決定性的輿論優(yōu)勢。
1955年7月18日至23日,峰會召開期間,艾森豪威爾如期拋出“開放領空”的提議。他強調,除非一種“充分支持協議每一個部分”的偵察和報告機制得以確立,否則一項可靠而合理的協議不可能達成。*President Eisenhower’s statements on disarmament at the Geneva Conference.Report.CK3100455487.DDRS.蘇聯果然加以拒絕。它認為在缺乏裁軍協議的情況下,由于權力政治的作用,必定會導致恐懼心理的加劇,進而刺激軍備競賽的升級;但如果雙方首先達成一項裁軍協議,則能夠通過空中監(jiān)督的方式加以落實。*Union of Soviet Socialist Republics.Summary of letter from Premier Bulganin to President Eisenhower.Outgoing Telegram No.022000Z,to the President,Gettysburg,Pa.Telegram.Feb.2,1956.CK3100374600.DDRS.
為了揭露“日內瓦精神”的“虛偽性”,美國政府廣泛宣傳“開放領空”的主張。洛琦將其吹噓為“新的世界性裁軍政策”的核心內容。在公共信息部際工作小組的指導下,新聞署將“開放領空”確定為中心主題,要求海外宣傳機構如同宣傳“和平的原子”那般宣傳,以迫使蘇聯接受它。新聞署將宣傳冊《出于和平的相互偵察》贈送給世界各地編輯和官員;同時在紐約舉辦同名展覽,展示雷達、紅外線相機和偵察機等先進設備,凸顯美國捍衛(wèi)和平及“開放領空”的技術可行性;洛琦親自帶領聯合國成員國的59位代表參觀了此次展覽。隨后兩年內,在世界各地巡展。此外,新聞署還拍攝了解釋偵察機工作原理的紀錄片;發(fā)布故事圖片《相片中的新科學》,顯示美國向世界開放軍備的姿態(tài);在世界各地圖書館內放映電影《和平之路》;以32種語言在78個國家放映《和平守護者》;美國之音則以英語和其它37種語言對“開放領空”進行密集播報等。*Nicholas J.Cull,The Cold War and the 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Agency:American Propaganda and Public Diplomacy,1945—1989,2008,p.129;Kenneth Osgood,Total Cold War:Eisenhower’s Secret Propaganda Battle at Home and Abroad,pp.196—198.
這一時期,美國將和平宣傳視為一種可行的冷戰(zhàn)策略。其目的無非在于兩端:第一,揭露蘇聯的“和平共處”始終是一種“虛假承諾”,進而使海外民眾相信美國所代表的和平較其鼓吹的兩大陣營和平共處更有意義;*USIA program detailed.Feb 17,1955.CK3100007014.DDRS.第二,彰顯美國既是開放、和平與進步的國度,也是和平價值的守護者,以維系“自由世界”的團結和擊潰共產主義。為此,美國幾乎同時啟動了三場宏大的海外宣傳運動。側重點各有不同?!昂推降臋C遇”運動是美國在蘇聯領導層更替的關鍵時期作出的反應,著力營造一種冷戰(zhàn)解決之途掌握在蘇聯手中的道德語境;“和平的原子”運動重點塑造友好的原子形象,喻意美國在增進人類福祉方面仍然是一位“無可爭議的世界領袖”;“開放領空”運動則聚焦裁軍問題,鼓吹美蘇兩國應相互開放領空,建立有效的核武器偵察與控防機制。這看似平等,實則由于美國擁有先進的偵察手段而占據優(yōu)勢,勢必遭致蘇聯拒絕,而美國則趁機讓其承擔破壞和平的罪責。
為了凸顯宣傳效果,美國將和平話語置于二元對立的價值框架內精心雕琢。它將自我擁有的原子能和核武器界定為“為人類謀福祉”和“捍衛(wèi)世界和平”的手段;而將蘇聯的看作是“人類致命威脅”,并斥之為“帝國主義者”。這種價值分野是美國奉行冷戰(zhàn)思維的必然結果。其修辭也體現出“反帝國主義的帝國主義”話語特征。作為一種富有技巧的政治戰(zhàn)手段,和平宣傳運動所呈現的修辭及形象具有明顯局限性,并不能夠帶來真正和平。
首先,無法令人信服地解釋美國既然已經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實力,為何還要頻繁進行核試驗的正當性。即使是作為美國盟友的西歐國家也對此提出了強烈質疑:如果說這一點是出于反擊蘇聯“侵略”的需要的話,那么,現在“蘇聯的和平姿態(tài)以及歐洲人意欲卸掉軍備負擔的想法使其認為來自東方的危險已然甚微”,而美國卻繼續(xù)大肆渲染蘇聯威脅,其目的必然是出于狹隘的國內動機。*Reported decline in U.S.prestige abroad studied.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Sep 11,1953.CK3100194238.DDRS.美國當局炮制“實力確保和平”系列概念,旨在消除外界對美國宣稱的目標與大規(guī)模軍備之間的“困惑”,但就當時的輿論反應來看,此目的顯然難以達到。
其次,無法解決美國背負“殖民主義者”罵名的形象困境。戰(zhàn)后美國官方對“殖民主義者”的罵名頗為苦惱??偨y(tǒng)海外信息活動委員會指出:“許多國家將我們看作是殖民主義的支持者和牟利者。”*Space,Operations Plan for Outer.Bromley Smith,Exec.Officer,Cover Letter,to the President.Dec.23,1960.CK3100446026.DDRS.中情局也強調,特別是在遠東和西太平洋地區(qū),“關于‘帝國主義’的質疑成為影響美國聲望的最大消極因素”。*Reported decline in U.S.prestige abroad studied.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Sep 11,1953.CK3100194238.DDRS.應該說,美國海外干預行動與其“和平”形象是相悖的,有違其一向宣稱的民族自決和自由原則。著名學者文安立指出,崛起后的美國在與蘇聯的權力爭奪中,在廢除歐洲舊式殖民主義的同時,極力誘使第三世界在經濟和政治上追隨“美國范例”。隨著冷戰(zhàn)全球化的推進,美國對這些國家的未來走向進行了強有力的干預。*Odd Arne Westad,“The Cold War and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Melvyn P.Leffler and Odd Arne Westad,e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Cold War,Vol.I,pp.8—10.這實際上是一種新殖民主義。但它既不能讓盟友滿意,也不被新興國家買帳。正如美國新聞署抱怨的那樣,“非洲國家懷疑美國殖民主義國家的身份,而歐洲質疑美國支持非洲的理想。”*USIA program as of 6/30/60 outlined.Jun 30,1960.CK3100321103.DDRS.因此,美國“和平”修辭及形象必定深受其殖民主義行徑的沖擊。
最后,必然遭致美國權力政治觀的強勢消解。中情局和行動協調委員會在解釋戰(zhàn)后美國海外身份困境時強調:“身處世界領袖地位的國家成為潛在大國和那些迫于情勢已失去權力的大國忌妒與懷疑的對象。”*Reported decline in U.S.prestige abroad studied.Sep 11,1953.CK3100194238.DDRS.這顯然是一種典型的權力政治觀,即權力建立在實力基礎之上。為了確保自身的霸權與防止他國的超越,美國必須擁有相較于其他國家的力量優(yōu)勢。遏制蘇聯,就是遏制它的“實力與影響”。*Lowell.Schwartz,Political Warfare against the Kremlin:US and British Propaganda Policy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Cold War,Palgrave Macmillan,2009,p.106;History of the Psychological Strategy Board,CK3100280463,DDRS.盡管艾森豪威爾上臺后強調運用象征或心理因素擊潰共產主義,但這并不妨礙美國從權力均衡的角度看待美蘇關系的一慣做法。*Free world views of the U.S.—U.S.S.R.power balance.Aug 29,1960.CK3100272858.這就決定了它決不會認真考慮自身軍事力量的削減,而是追求一種擁有并保持超越蘇聯的軍事優(yōu)勢。對彼時的世界來說,真正的和平就是立即停止核試驗和削減軍備。而美國顯然難以做到。既然無法跳出權力政治的窠臼,那么美國的“和平”形象自然就是虛幻的。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冷戰(zhàn)時期美國國家形象塑造研究(1947—1961)”(17FSS001)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