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完用”污名釋義"/>
楊雄威
(上海大學(xué) 歷史系,上海 200444)
1915年春,流亡日本歸來的革命黨人何海鳴向國內(nèi)報界發(fā)表公電,謂其得知中日交涉消息后,因“君子不適仇國之義”而回國,“歸后聞諸道路,并讀他同志辯白之文,知吾黨中竟有一二人步李完用之后塵者?!?《何海鳴來電》,《申報》1915年3月8日,第3版。電中的李完用是與日本簽訂日韓合并條約的朝鮮總理大臣,他1909年底遇刺后在中國迅速成為“賣國賊”的代名詞。電中所謂“一二步李完用之后塵者”暗指革命領(lǐng)袖孫中山。實際上,從晚清到民國許多政府領(lǐng)導(dǎo)人和反對派領(lǐng)袖以及外交當事人都曾陷入同樣的爭議,被罵為“李完用”。
筆者進而注意到,與民族主義相關(guān)聯(lián)的政治污名在20世紀的中國長期泛濫,對國內(nèi)政爭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近年學(xué)界的不少個案研究,揭示出一些被定性已久的“賣國賊”其實并無公眾認知中的賣國事實。*如鄧野即指出“賣國賊”在近代中國“是一種很難洗刷的政治標簽”。他通過對巴黎和會的史事考察,得出結(jié)論說此概念“并不出自嚴格的、法律意義上的界定”,而多出自輿論的指控,這種指控“不可避免地帶有親疏好惡的選擇性”(參見鄧野:《巴黎和會與北京政府的內(nèi)外博弈》,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116、140頁)。目前學(xué)界對于以往具有強烈道德指向的研究對象,大多已經(jīng)自覺進行相應(yīng)的事實判斷。此外,桑兵的系列研究則指向“漢奸”概念本身及相關(guān)歷史觀念和事實(參見桑兵:《辛亥前十年間漢奸指稱的轉(zhuǎn)義與泛用》,《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17年第1期;《辛亥首義之區(qū)的漢奸問題》,《華中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7年第2期;《辛亥時期的懲辦漢奸與南北統(tǒng)一》,《廣東社會科學(xué)》2017年第2期;《辛亥光復(fù)各省的防奸鋤奸——以滬軍都督府為中心》,《華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7年第2期)。這種罵名往往是道德批判壓倒事實判斷的結(jié)果??紤]到不少重要歷史人物的罵名流布至今,因此有必要對這一政治現(xiàn)象作出解釋。本文無意為史有定論的歷史人物翻案,而是希望從中外關(guān)系觀念史脈絡(luò)中考察與民族主義有關(guān)的污名在20世紀上半葉中國政治中的流行現(xiàn)象。構(gòu)成這一整體政治現(xiàn)象的不同污名各有其特定的歷史意涵,本文以“李完用”為考察對象,展示污名背后的歷史:近代各色人物對外國勢力的或迎或拒表現(xiàn)得糾結(jié)而復(fù)雜,與之相關(guān)的心理、言論和行動深深嵌入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政治,是個應(yīng)當引起學(xué)界重視的大題目。*羅志田在考察北伐前后章太炎的“反赤”活動時,即充分注意到其在中外矛盾與國內(nèi)政爭之間首選前者的心態(tài)(參見羅志田:《中外矛盾與國內(nèi)政爭:北伐前后章太炎的“反赤”活動與言論》,《歷史研究》1997年第6期)。本文則試圖從更廣闊的歷史視野中去考察相關(guān)問題。筆者曾以此方法撰文討論清末輿論與外交的關(guān)系以及其中的復(fù)雜心態(tài)(參見楊雄威:《輿論與外交:晚清政府媚外形象的形成》,《近代史研究》2016年第6期)。
李完用是完成日韓合并的韓方首要政治人物。1926年當其病亡之際,《申報》有作者感慨說:“今日言賣國者必曰李完用?!?《嗚呼,李完用死矣》,《申報》1926年2月26日,第2張第7版。在國民政府時期,李完用成為“象征一般的‘賣國賊’”的語法實例。*黎錦熙編:《新著國語文法》,商務(wù)印書館1932年訂正第8版,第105頁。實際上,20世紀上半葉中國的許多重要政治人物與政治派別,無論在野在朝,都曾被人冠以“李完用”頭銜。
李完用在中國輿論界之廣為人知,是在其1909年底遇刺之后?!渡陥蟆吩鵀槠溆龃探泻?。當時國人對此人尚不熟悉,故該報專作介紹說:“李完用者,韓之首相也。平日務(wù)以媚外為宗旨,辱國喪權(quán),積怨于民?!?《快哉李完用》,《申報》1909年12月24日,第1張第6版。此際正值“媚外”概念流行,李完用便被指為媚外。民國時期“賣國賊”一詞流行,李氏便成了賣國賊的代名詞。
國人關(guān)注李完用,實際是關(guān)注自身的命運。如上引《申報》之評論所言:“誅完用者,為其媚外也。然今天下之媚外者,豈獨一李完用而已耶!”此后,一些晚清政壇要人開始被指為“李完用”。如于右任便曾以此辱罵參與外交的汪大燮曰:“爾之入京,將見李完用第一第二,謬種流傳,如黑死病,然其行甚速,今第三第四已遞補有人,而第五尚留以有待爾。”*騷心:《滬人眼中之汪大燮》(1911年4月10日),傅德華編:《于右任辛亥文集》,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86年版,第150頁。有人用諧音譏諷盛宣懷道:“宋朝有秦檜,高麗有李完用,終國有臣先壞?!?冷眼:《心直口快》,《申報》1911年9月16日,第3張第3版。名士張謇在一封信中提到“近聞劾李完用第二、第三者頗劇”*張謇:《致韓國鈞函》(宣統(tǒng)三年三月),《張謇全集》編纂委員會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版,第271頁。,就體現(xiàn)了清末的情形。
民國時期“李完用”的名目更是頻繁出現(xiàn)。頗為吊詭的是,最先飽嘗此種罵名的竟然是在野的革命黨,革命領(lǐng)袖孫中山不幸成為眾矢之的。二次革命失敗后,孫中山等人流亡日本,孫本人試圖借重日本之力繼續(xù)革命,由此產(chǎn)生了一些有爭議性的言論和行動。先是1914年致信大隈重信時將中日關(guān)系比作印度與英國關(guān)系,輿論亦為之嘩然。隨后在1915年春風(fēng)傳孫中山欲與日本達成條約以換取支持。此事發(fā)生在日本要挾袁世凱政府達成二十一條之際,遂引發(fā)軒然大波,連革命黨內(nèi)部不少人都站出來公開反對。在“二次革命”中態(tài)度甚為堅決的何海鳴即表示不解。另一位變節(jié)的黨人張堯卿也譏諷孫中山和陳其美“曾是好男兒,而甘步吳三桂、李完用后塵者”。*《張堯卿自白投誠決心》,《申報》1915年4月30日,第6版。更早變節(jié)的劉師培也站出來發(fā)聲,質(zhì)問昔日同盟會的同志“倘全國人民,悉以李完用諸人相擬,又將何以為顏乎”。*劉師培:《告舊中國同盟會諸同志書》(1915年),萬仕國輯校:《劉申叔遺書補遺》下,廣陵書社2008年版,第1332頁。這些批評對孫中山的政治形象造成了破壞。
段祺瑞當政之后,政治已不能一統(tǒng),遂因?qū)θ胀饨欢蔀檎澈洼浾摽谥械摹袄钔暧谩?。?918年4月曹亞伯即發(fā)表反對中日新約的公電,稱“段氏專學(xué)李完用,將中國賣與日本” 。*《曹亞伯反對中日新約電》(1918年4月12日),桑兵主編,何文平編:《各方致孫中山函電匯編》第3卷(1916年11月—1918年12月),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399頁。早先一日另有論者則謂:“而今之段,則且以操、莽為不足學(xué),而力效李完用矣!”*湘君:《中國之李完用》(1918年4月11日),姚鹓雛:《姚鹓雛文集》雜著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41頁。
巴黎和會期間,眾多的批評指向了章宗祥、曹汝霖和陸宗輿三人。如康有為5月6日的公電稱“曹汝霖、章宗祥發(fā)憤以中國土地人民權(quán)利出賣,無所不至,若李完用然”。*康有為:《請誅國賊救學(xué)生電》(1919年5月6日),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1集,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105頁。又有人指責“章宗祥之賣國成績,可與李完用先后媲美也。愿我國人共起而逐之”。*大中華國民編:《章宗祥》,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譯室主編:《五四愛國運動》 下冊,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3年版,第397頁。此時五四運動爆發(fā),凡是壓制運動者,也常遭此污名。如貴州省議會針對徐世昌和龔心湛的電文稱:“果公必欲行此壓抑民氣之事,希圖媚外,則謂其不為李完用,其誰信之?!?《貴州省議會致軍政府各總裁等電》,1919年10月6日,桑兵主編、谷小水編:《各方致孫中山函電匯編》第5卷(1919年8月—1920年12月),第124頁。
其后國內(nèi)政治愈加紛亂,1922年1月5日吳佩孚發(fā)表公電,以外交問題為由對成立不久的梁士詒內(nèi)閣極力抨擊。某報評論此電時稱其“措辭極為激烈,有甘為李完用、張邦昌而弗恤等語,不啻對于梁內(nèi)閣當頭一棒”。*《吳佩孚歌電到京后之梁閣》,《申報》1922年1月11日,第2張第7版。某議員稍后也指出:“堂堂總理,何等尊嚴。乃各省來電,一則曰除逆,再則曰鋤奸,直以張邦昌、李完用相比。中央威信掃地以盡?!?《新議員致梁內(nèi)閣書》,《申報》1922年1月17日,第2張第7版。重壓之下的梁內(nèi)閣很快倒臺。
國民黨執(zhí)政之后,隨著日本侵略步伐的步步推進,“漢奸”、“賣國賊”甚至“亡國奴”的稱謂愈加多見?!袄钔暧谩弊鳛椤百u國賊”的代名詞,仍然頻繁地出現(xiàn)。不僅叛國的汪精衛(wèi)獲此頭銜,此前蔣介石也因不斷妥協(xié)退讓而不幸蒙此污名。直至抗戰(zhàn)結(jié)束,亡國危機消除,“李完用”才淡出中國的詞匯表。
20世紀以來不幸充任“賣國賊”代名詞的不僅僅是李完用一人,中國古代史中的石敬瑭、秦檜和吳三桂等人物也不斷被提及,但國外的案例以朝鮮的李完用名聲最著。窺其原因,一則朝鮮是中國鄰國且歷史關(guān)系復(fù)雜;二則事發(fā)不遠,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國和朝鮮在近代面臨同樣的敵人日本。日本自甲午之后對華壓力日益加大,超過歐美列強成為中國最致命的威脅。與之相應(yīng),朝鮮也成為中國最清晰的一面鏡子。1918年《申報》一則廣告頗為煽情地說:“欲知亡國慘,須讀亡國史。故《韓國痛史》實為吾國民今日不可不讀之書。前車之鑒,當頭之棒?!?《韓國痛史》,《申報》1918年4月19日,第4張第15版。有人在清末感知到,“韓國之相臣李完用,倡合并日韓之議,遂亡韓國。我國之李完用不知凡幾,雖欲忘之,焉得而忘之?!?劉人熙:《興安舟中雜詠》,周寅賓編:《劉人熙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7頁。迨至民國這種焦慮有增無減,某作者擔心道:“我們中國現(xiàn)在的局勢,外交上何等危險,離著高麗的故轍已經(jīng)不遠啦!內(nèi)政上何等腐敗,那賣國的較比高麗賣國的李完用還多著許多?!?《平民自決》(1919年11月1日),天津歷史博物館、南開大學(xué)歷史系《五四運動在天津》編寫組編:《五四運動在天津——歷史資料選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623頁??傊?,朝鮮的“殷鑒”讓中國人對“李完用”格外敏感。
有論者指出:“我們讀歷史,看見李完用、吳三桂賣國,就罵他們。但是李完用、吳三桂是不是昧著良心去賣國的,這還是個疑問。我想李完用未必不是想把朝鮮弄好,無奈他知識不足錯了路子。”*人杰:《少數(shù)人政治之危險》(1919年11月29日、12月9日),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編:《中共一大代表早期文稿選編1917年11月—1923年7月》上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38頁。本文無意論證此說是否符合李完用真實動機,而是關(guān)注李完用形象在華流行過程中形成的社會學(xué)中所謂的“刻板印象”,其結(jié)果是人們一見便罵,根本不需要體察其原型人物以及被污名者的心跡。一則戲評提到,傅秋聲原本擅長演“惡毒小人”,但其演李完用時卻“認錯題旨,專從正面做,竟將李完用變成一深明事理之人。正論亂發(fā),不顧劇中人身份”。*劍云:《救亡聲中之〈賣國奴〉》,《鞠部叢刊·粉墨月旦》,交通圖書館1918年11月。轉(zhuǎn)引自宋寶珍:《中國話劇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35頁。傅秋聲未將李完用演成一個“惡毒小人”,顯然不符合觀眾的心理期待。而近代中國舞臺上的李完用形象,則無疑比傅秋聲演得黑白分明,這正是污名所造成的刻板印象的典型特征。
在20世紀上半葉以特定人物指代“賣國賊”是一種常見表述習(xí)慣,其中“李完用”的流行只是“賣國賊”概念泛濫的一個縮影。*應(yīng)當指出,“李完用”雖被視為“賣國賊”的代名詞,但并不意味著二者的涵義完全重疊。如前文所引《申報》1909年之論李完用,便將他視為“媚外”的典型。本文關(guān)注點不在于概念,而在于概念背后的觀念與史事,故置之不論。這種語言現(xiàn)象關(guān)聯(lián)的是近代中國政治的一個兩難困境:清末以降,隨著列強在華權(quán)勢的強化,內(nèi)政與外交日益連為一體,使得無論在朝在野都需要借助外部勢力來達成政治意愿。但與此同時,國內(nèi)的民族主義情緒持續(xù)高漲,借助外部勢力的行為又極易成為政治把柄。如此一來,如何在海外資源和民族主義資源之間取舍便成為影響朝野各方成敗及中國政治走勢的一個極重要因素。
求助外援在中國歷史上并不罕見。近代以來中國面臨內(nèi)憂外患,朝野上下越來越感覺單憑自身力量無法解除困厄,尋求海外資源逐漸成為一種基本的觀念和常見的做法。先看在朝一方。如果說太平天國時期雇傭洋槍隊是應(yīng)急之舉,那么甲午之后對海外資源的尋求漸成常態(tài)。1896年李鴻章與俄羅斯簽訂密約,試圖以結(jié)盟方式與列強對抗。列強“協(xié)以謀我”是晚清不少士人對國際形勢的一個共識。1872年薛福成提到“中國欲力與之軋,則群敵聯(lián)盟,協(xié)以謀我”*薛福成:《贈陳主事序》(1872年),丁鳳麟、王欣之編:《薛福成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5頁。,便代表了朝野的普遍焦慮。不過國人也意識到可以據(jù)此實現(xiàn)多邊制衡以應(yīng)對外部威脅。如言官左少佐上書即認為,中國外交雖屢受挫,但大局猶能支撐,雖受害于“利益均沾協(xié)以謀我”,但能做到“連雞不棲,不能讓一國以獨利”從而“不至于大受害”。*左少佐:《奏日俄現(xiàn)有和意應(yīng)如何因應(yīng)如何善后遵旨密陳疏》,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湖北省博物館整理:《湖北文徵》全本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9頁。在民國初期,袁世凱曾履踐過這一思路。在日本迫其簽訂二十一條之際,故意將條約內(nèi)容泄露給西方媒體,以期借用西方壓力稍作舒緩。
此后軍閥混戰(zhàn),派系林立,常常各有倚重。國民政府統(tǒng)一中國之后,日本侵華腳步越來越促,最后逼迫蔣介石決心全面抗戰(zhàn)。之所以冒著首都南京蒙受戰(zhàn)火的風(fēng)險選擇在上海開戰(zhàn),就是為了獲得英美國家的支持。后來毛澤東提出“一邊倒”的外交政策,與近代以來向強國尋求支持的思路也有觀念上的延續(xù)性。
同時,戊戌以來在野的反對派對海外勢力的借用也是一個重要政治現(xiàn)象。陳公博曾就汪精衛(wèi)的頻繁出亡海外說“我最不喜歡汪先生遇事便出亡”。*陳公博:《苦笑錄》,現(xiàn)代史料編刊社1981年版,第121頁。實則政治出亡自康梁以來便成為在野反對派的常態(tài)。海外不僅可作黨人的容身之地,甚至還被視為救國的希望所在??涤袨槌鐾鲋蟛粩嘞蛄袕娗笾?,期間發(fā)《奉詔求救文》稱“未能輸張柬之之孤忠,惟有效申包胥之痛哭”。*康有為:《奉詔求救文》(1898年10月),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5集,第37頁。用追隨康梁東渡的秦力山的話說,如今已是“中原已矣,須從海外求者”。*秦力山:《湘月》(1900年5—6月間),中華書局編輯部編、劉泱泱審訂:《秦力山集》,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1頁。
這種看法成為此后幾代在野反對派的共識。孫中山是其中典型案例,他出亡日本后一直試圖獲得日本政府的支持。他在1914年游說大隈重信道:“助一國民黨,而顛覆其政府,非國際上之常例?!`意閣下乃非常之人物,今遇非常之機會,正閣下大煥其經(jīng)綸之日也。”*孫中山:《致大隈重信函》(1914年5月11日),廣東省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室、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中山大學(xué)歷史系孫中山研究室合編:《孫中山全集》第3卷(1913—1916年),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86—87頁。其實孫并非對日本有特別好感者,后來他在其他場合也曾表示“倘若日本政府不應(yīng)允予之要求,予當求美援助”。*《孫文之談話》(1915年4月8日),俞辛焞等譯:《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第719頁。實則美國政府中立政策明顯,而日本也優(yōu)先考慮與當政的袁世凱達成條約。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促使孫中山走上聯(lián)俄道路,只是其聯(lián)外觀念的延續(xù)。
中共早期更是十分依賴于蘇聯(lián)和共產(chǎn)國際,甚至在中東路事件后公開喊出“武裝保衛(wèi)蘇聯(lián)”的口號。值得一提的是,朝野對外國勢力的選擇越來越明顯地以“道路”選擇的形式存在?!坝H日派”、“親英美派”等稱謂有時未盡屬實,但國人對于不同國家的好惡在20世紀20年代以后表現(xiàn)得愈發(fā)明顯。
上述選擇之心理,因中國政治的日益敗壞而得以強化。陳獨秀曾提到“唐少川因為和議要破裂,通告外交團,許多人說他不對”。陳則說:“試問,國事被武人敗壞到這步田地,國民既不能起來解決,除了希望外國干涉,還有什么法子呢?況且光明正大的希望各友邦用好意來干涉,比秘密和一國親善,勾引外力來鞏固個人的地位大不相同?!?陳獨秀:《隨感錄》(1919年3月23日),《陳獨秀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31頁。這多少是氣話,但也大體反映時人的心理狀態(tài)。
但是中國自古有“君子違難,不適仇國”之說,講求“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加之近代民族主義情感的空前強化,國人在尋求海外資源的過程中存在明顯的情感糾結(jié)。黃遵憲清末便曾修書告誡梁啟超說:“然以今日之民,操此術(shù)也以往,吾恐唱革命者,變?yōu)槭磋┲T外,吳三桂之請兵也?!?黃遵憲:《致梁啟超函》(1902年12月),陳錚編:《黃遵憲全集》上冊,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48頁。王照在追隨康梁赴日之后返國,并請求朝廷的恕罪。那桐代奏的呈詞云:“譬如兒女得罪,大杖小杖,宛轉(zhuǎn)啼號,總不外乞憐于父母,斷不愿鄰人置喙,間我門內(nèi)之情也?!?那桐:《奏為代遞王照呈詞自愿投首呈請治罪(附呈文)》(光緒三十年三月初九日),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藏,宮中檔及軍機處檔件,文獻編號159258,附件。轉(zhuǎn)引自馬忠文:《維新志士王照的“自首”問題》,《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3期。所喻似嫌矯揉造作,但未必盡是虛飾。稍早幾年因力主慈禧歸政而被迫流亡澳門的經(jīng)元善上書李鴻章,表示與患難舊交“在異域?qū)Σ竟?,貽譏外人,心實恥之”。*經(jīng)元善:《經(jīng)太守上李傅相書》(1900年7月17日),虞和平編:《經(jīng)元善集》,華中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273頁。即便華夷之辨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在情感上仍延續(xù)了內(nèi)外之別。在革命黨人內(nèi)部,對孫中山的聯(lián)日策略亦有不支持與反對者。陳其美1915年初便批評黃興對此“漠然視之,力尼其行,若深怪其輕身者”。*陳其美:《陳其美致黃興書》(1915年2月4日),湖南省社科院編:《黃興集》,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01頁。
民族主義的興盛不僅大大限制了朝野對海外資源的攝取,其本身也常常是各派政治勢力極力爭取的最重要資源。章乃器曾撰文指出:“古今中外的賣國官僚,沒有一個不是高高的抬出‘愛國’的招牌,實行他們的‘賣國’勾當。從秦檜到吳三桂、李完用,以至滿清官僚、北洋軍閥和偽滿漢奸,在他們的‘皇皇文告’中,恐怕沒有一個人不自命愛國?!?章乃器:《由愛國救國說到誤國賣國》(1936年1月1日),周天度、孫彩霞編:《救國會史料集》,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第26頁。不僅如此,民族主義實則已成為民國政爭中極有力的攻防兼?zhèn)涞睦鳌钍a杭即曾感慨“近人濫用‘賣國’字,凡異己者,即以此頭銜加之”。*楊蔭杭:《賣國新法(一)》,楊絳整理:《老圃遺文輯》,長江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696頁。
孫中山一度被罵為李完用,但其本人也明白“民族主義者正適時之良藥,并非過去之遺物”。*孫中山:《批鄧澤如等的上書》(1923年11月29日),《孫中山全集》第8卷(1923年7月—1923年12月),第458頁。事實上當孫中山及其革命黨受到民族主義武器的攻擊時,也十分注意持此武器自保。其自辯云:“抑民族主義,惟吾黨持之堅而行之力,故能恢復(fù)滿洲竊據(jù)二百六十余年之中國,而還之漢人。曾日月幾何,寧肯舉祖國之河山,移贈他族?”*《散發(fā)印刷品之事》(1915年4月26日),俞辛焞等譯:《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722頁。革命黨人反過來不斷強調(diào)此事系袁世凱的手段,如戴季陶謂:“稱呼我們同志時,冠以賣國黨之名,這顯然是袁總統(tǒng)的手段,借革命黨之名,達其使民心背離革命黨之目的?!?《中國流亡者戴天仇的談話》(1915年3月1日),俞辛焞等譯:《孫中山在日活動密錄》(1913年8月—1916年4月),第717頁。
革命黨亦通過否認所指控的事實來闡明自身的民族主義立場。1915年3月10日孫中山致美國華僑同志之函聲明:“若謂借助于日本一說,雖至愚之人,亦足以知日本萬不可靠,稍有識者亦當知造謠者立說之謬妄矣! ”*孫中山:《致美國華僑同志函》(1915年3月10日),郝盛潮主編:《〈孫中山集外集〉補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63頁。稍早時候黃興等人也發(fā)表通電,否認“興等乞援思逞之謠”*黃興:《與陳炯明等聯(lián)名通電》(1915年2月25日),湖南省社會科學(xué)院編:《黃興集》,第397頁。,意在撇清與孫中山等人在此問題上的分歧。
中共早期的社會運動,也明確意識到民族主義的作用,如反泰戈爾運動、非基運動和五卅運動都是如此。但其所信奉的共產(chǎn)主義與民族主義是有沖突的,其階級意識經(jīng)常壓倒民族意識。有人曾對中共作如下攻擊:“舊賣國賊無主義以為護符,故受人攻擊,尚知畏罪而不敢置辯。新賣國賊則往往假借‘大同主義’‘共產(chǎn)主義’等名詞以自掩其罪?!?摘奸:《新賣國賊與舊賣國賊》,《醒獅》第45號,1925年8月15日,第6版。實際上,中共活動早就被視為“赤化”,而“赤化”則形同“賣國賊”的代名詞。羅志田先生曾提及,1925年底軍閥李景林通電討伐馮玉祥,理由是其“助長赤化風(fēng)潮,擾亂邦人;若不及時剿除,勢將危及國本?!边z老鄭孝胥認為“此極好題目”。*羅志田:《中外矛盾與國內(nèi)政爭:北伐前后章太炎的“反赤”活動與言論》,《歷史研究》1997年第6期。以“反赤”之名攻馮,正是因為“赤化”屬于污名。對此中共曾屢次自辯,但“武裝保衛(wèi)蘇聯(lián)”之類的口號使其一度百口莫辯。
一面是海外勢力,一面是國內(nèi)民族主義。兩種資源都因過于強大而無法回避,二者之間又存在天然的沖突,朝野各政治派別都必須面對艱難的取舍。一旦依靠海外勢力的事實被揭發(fā)或被認定,無論其動機如何,都有可能招致罵名。清末以降中國諸多政治人物中的“李完用”頭銜,大多由此而來。
清末報人汪康年注意到:“夫今之高揭名目以劫制人,使人緘口不敢言者,莫過于‘李完用’三字。”他反問道:“主此者可謂之‘李完用’,主彼者獨不可謂之‘李完用’乎? ”*汪康年:《警告(四)》(宣統(tǒng)三年六月二十一日),汪林茂編校:《汪康年文集》下,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21頁。汪氏所擔心的局面在民國不幸出現(xiàn)了。不過,這一污名的流行對中國歷史實際上產(chǎn)生了正負兩面的影響。
就其弊端而論,它促使不同政治派別之間敵對加劇,政府執(zhí)政合法性流失,外交回旋余地變小。如1922年6月章太炎因與北大校長蔡元培政治主張有異,便通電指責道:“公本南人,而愿北軍永據(jù)南省,是否欲作南方之李完用耶?”*章太炎:《與蔡元培》(1922年6月6日),馬勇編:《章太炎書信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63頁。章太炎在此固然意在強調(diào)地域認同,但以如此惡名比擬之,無疑容易加劇對立情緒。尤其易被加劇的是朝野之間的對立。章乃器表示:“我們所最痛心的,就是許多負政治責任的人,也竟聽從敵人的意旨,把自己和民眾對立起來。甚至官吏公然教人民親敵,這是中外古今,除了李完用、鄭孝胥一流人物以外,沒有人會做的?!?章乃器:《四年間的清算》(1936年1月25日),周天度、孫彩霞編:《救國會史料集》,第34頁。愛國運動一旦受到壓制,則當局必被指為賣國。五四期間,濟南鎮(zhèn)守使馬良因壓制民眾運動,便被民眾痛罵為“居然想效法李完用,真是該殺”。*《馬良這東西簡直是日本欽使的口吻》(1919年8月5日),《五四運動在天津——歷史資料選輯》,第288頁。在這種朝野對立中,在野一方往往有極為激烈的要求。五四期間國民大會通電全國道:“古語有之,欲去外患,必清內(nèi)奸,我同胞如不愿蹈高麗之復(fù)轍也,其必討吾國之李完用始矣。”*《國民大會通電全國,主張應(yīng)先驅(qū)除賣國奸賊》(1919年6月8日),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編:《五四運動在上海史料選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682頁。不管是聲還是兵討,本身都是一種敵我對抗性政治,缺乏歐美民主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忠誠反對”原則。
內(nèi)亂局面對于外交折沖是極為不利的。章士釗針對中日“二十一條”談判中的國內(nèi)矛盾指出:“吾之外交當局,其與人談判,始終橫一內(nèi)亂之念,不敢折沖過甚。而日人公私兩面之以此相恫嚇,刺刺而不休,則事實具陳,不可為諱。”*秋桐:《時局痛言》(1915年5月9日),章士釗:《章士釗全集》第3卷,文匯出版社2000年版,第374頁。東鄰日本恰好是中國內(nèi)訌的最大受益國。五四運動期間旅歐的梁啟超以超然者的身份告誡爭執(zhí)不休的南北雙方,擔心“有人借口保安,稱兵壓境”。*梁啟超:《致汪林總長電》(1919年7月1日),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9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886頁。梁啟超所謂的壓境之兵當指日本無疑,但他本人此前為對抗政敵,也曾不惜借重日本。后來胡適便吃驚地發(fā)現(xiàn):“日本方面,當然唯恐中國不亂。頃讀任公年譜,見任公入桂討袁之役,均得日本軍人之助力,頁769所謂‘此行日人出全力相助,予我以種種便利,殊為可感’。至今讀之,真使人栗然危懼。日本當日全力助倒袁之役,與今日倒蔣之出全力,同一作用。彼何惡于袁?何愛于梁任公?彼之處心積慮,凡可以統(tǒng)一中國之人物皆須在打倒之列也?!?胡適:《胡適致翁文灝(稿)》(1936年6月9日),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下,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629頁。日本人對于中國反對派明里暗里的支持當然是從其自身利益出發(fā)的。近代中國自康梁以來的仁人志士不斷效仿申包胥哭秦廷,其愛國動機是不容置疑的,但客觀上也存在引狼入室的風(fēng)險。國內(nèi)輿論冠之以“李完用”罵名,不僅僅是由于政見相左,也有事實的支撐。
同時,民族主義過度膨脹反倒可能使外敵有隙可乘。杜亞泉1916年撰文指出:“近之若吾中華民國,無上無下,咸曰愛國;甲既愛國,乙亦愛國,而互相冰炭,實不能容。犧牲以為國家者,幾將以國家為犧牲。”*杜亞泉:《愛與爭》(1916年5月),許紀霖、田建業(yè)編著:《杜亞泉文存》,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4頁。三年后陸宗輿在五四運動中被罵為“李完用”和“賣國賊”,他的回應(yīng)就痛徹得多:“自通海數(shù)十年來,凡當外交之沖者,幾悉為眾矢之的……始則由黨爭以引重外力,終則因外力以顛覆國家。以名愛國,實為禍國。以此救亡,是為速亡。朝鮮覆轍,痛史具在。”*陸宗輿:《陸宗輿辭職呈文》,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譯室主編:《五四愛國運動》上冊,第434頁。此說雖不無自辯的嫌疑,但仍不失為一個職業(yè)外交家對近代中國外交史的深切觀察。
九一八事變之后,國內(nèi)反日輿情高漲,胡適憂慮道:“一切街頭的標語,和教科書中的排外教材,在事實上不能減輕外患的萬分之一,徒然給我們的敵人用作反宣傳的好材料,給我們的國家造成‘只有敵人而無與國’的孤立形勢。”*胡適:《胡適手擬關(guān)于外交問題的幾點意見(稿)》(1933年),《胡適來往書信選》下,第1227頁。蔣廷黻也撰文討論輿論與外交的關(guān)系,指出:“我國關(guān)于外交的輿論有好幾種不健全的現(xiàn)象。在無事的時候,人們是不大注意外交的;一旦有事,輿情總是十分激昂,有如狂風(fēng)巨濤,以致政府對外緊急的時候反而要費其大部精力來對內(nèi)。唯因平日不研究,所以到國難的時候才專感情用事?!趦?nèi)部完全統(tǒng)一以前,黨派的競爭常不惜拿外交的問題來作打倒政敵的資料?!?蔣廷黻:《外交與輿論》(1933年10月1日),傅國涌編:《蔣廷黻文存》,華齡出版社2011年版,第133—134頁。這是基于對現(xiàn)實的觀察。如1928年濟南慘案發(fā)生后,陳公博主持的《革命評論》對黃郛有激烈的批評,這一批評便具有明顯的派系背景。*參見陳公博:《苦笑錄》,第125頁。此外,中共對蔣介石等人的責罵無疑也在蔣廷黻的視野內(nèi)。
但民族主義情緒的高漲,也可促使朝野必須競相保持高調(diào),從而導(dǎo)向全民抗戰(zhàn)。邵力子在1919年春指出:“我國民愛國之性,不弱于人,故予歷史上之賣國賊恒極唾罵。若石敬瑭、張元、吳昊、秦檜、吳三桂等,雖三尺童子,偶聞其名,若欲手刃之以為快。即對于鄰國之賣國賊亦然,李完用之名,偶入于耳,輒起痛恨之念,其能保有四千年文明歷史者,賴有此耳?!?邵力子:《促國民速討賣國賊》(1919年3月31日),傅學(xué)文編:《邵力子文集》上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8頁。這段論述代表了近代不少國人的心理。民國時期的滅國壓力主要來自于東鄰日本。因此國人對于親日派普遍抱有反感乃至仇恨。所謂“李完用”頭銜也多加在這類人頭上。一位日本官員1920年提到:“直隸派中之歐美勢力與排日成見之深,實出意料之外。如稱段祺瑞為李完用,系指日本有利用段氏吞并中國之野心,猶如日本之于朝鮮。其證據(jù)為:段雖在病余殘年,曹必欲殺之而甘心,亦系出于此種誤解?!?《町野中佐致奉天赤塚總領(lǐng)事函》(1920年8月7日),章伯鋒、李宗一編:《北洋軍閥1912—1928年》第3卷《皖系軍閥與日本》,武漢出版社1990年版,第1147頁。曹錕及其愛將吳佩孚對段祺瑞的敵視部分或源自段氏的親日,但在日本人眼中,將段祺瑞稱為“李完用”則是一種誤解,段與日簽訂密約更多只是出于現(xiàn)實政治的需要。盡管如此,段氏也為其行為付出沉重的政治代價。
這種情勢會促使朝野在對外態(tài)度上保持高調(diào)。1935年胡適曾對此發(fā)出感嘆:“在這幾年中,主戰(zhàn)的人并不需要什么勇氣。只有不肯跟著群眾亂喊作戰(zhàn)的人,或者還需要一點道德上的勇氣?!?胡適:《胡適致吳世昌》(1935年11月22日),《胡適往來書信選》中,第599頁。這種論調(diào)極易遭到誤解和攻擊,但也有人向鄒韜奮的《生活周刊》致信為其辯護說:“在目前,主張對日宣戰(zhàn),和高唱抗日反帝的高調(diào),這自然最能引起一般愚昧群眾的信仰,時下一些demagogic的政論家,慣會唱這些高調(diào),難道胡先生就不懂得這激昂慷慨的一套嗎?”*鄒韜奮:《〈胡適之先生是帝國主義的代言人嗎?〉編者附言》(1933年6月10日),中國韜奮基金會韜奮著作編輯部編:《韜奮全集》(5),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68頁。在他看來,中國實力不如人,主戰(zhàn)無異于自取滅亡。然而20世紀30年代的死敵日本已進入欲壑難填的瘋狂狀態(tài),國人已經(jīng)失去“等候五十年”的機會。*胡適:《我們可以等候五十年》(1933年3月27日),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11),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287頁。梁漱溟回憶1936年蔣百里便判斷“日本大舉入侵我國將不在遠”*梁漱溟:《蔣百里軼事數(shù)則》,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和學(xué)習(xí)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合訂本第35卷總第102輯,中國文史出版社2011年版,第256頁。,在此情勢下單純考慮實力對比便唯有屈服投降之一途。因此,唱高調(diào)者雖不見得就比唱低調(diào)者有勇氣有擔當,但抗戰(zhàn)動員本身是需要唱高調(diào)的。即使公開反對唱高調(diào)的胡適也承認“政治家在國家吃緊的關(guān)頭雖然不必全聽高調(diào)的輿論的指使,但輿論到底是政府的后盾,輿論調(diào)子之高正可以使政治家的還價不致太吃虧辱國”。*胡適:《保全華北的重要》,《獨立評論》第52、53號合冊,1933年6月4日,第6頁。后盾之論,自清末即十分盛行。政府如欲對外妥協(xié),輿論的高調(diào)便是一種強大的牽制,反之如對外強硬,又轉(zhuǎn)而變成一種助力。
國內(nèi)在對日問題上的高調(diào)不乏朝野競爭的因素。周佛海在叛國之前觀察到:一方面“共產(chǎn)黨,桂系以及一切失意分子,都很明白的知道抗日是倒蔣唯一手段。他們因為要倒蔣,所以高唱持久全面的抗日戰(zhàn)爭”。另一方面“蔣先生本想以更高的調(diào)子壓服反對的人,而這些人就利用蔣先生自己的高調(diào),逼著蔣先生鉆牛角。調(diào)子越唱得高,牛角就不得不越鉆得深”。*周佛海:《回憶與前瞻》,《周佛海日記》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208—1209頁??梢姵皩γ褡逯髁x資源的競爭加快了抗戰(zhàn)的歷史進程。
在民國時期不少國人的認知中,抗戰(zhàn)必須進行全民動員。動員之說在近代中國有其清晰脈絡(luò)。晚清士人面對列強時便不時寄望于“民氣”,至清末梁啟超作《新民說》,將“國民”放置在救亡圖存的關(guān)鍵位置,此后數(shù)十年中,動員和改造民眾越來越為知識界精英所身體力行。五四前夕陳獨秀在公園聽到二人閑談,甲問“你可曉得那李完用、宋秉竣是誰”。乙對此問題毫無興趣,轉(zhuǎn)而談其所看余叔巖之京劇擊鼓罵曹。*陳獨秀:《隨感錄》(1919年3月23日),《陳獨秀文集》第1卷,第431頁。陳氏雖未置論,但窺其此際心態(tài),顯然是在譏諷國人不關(guān)心政治。五四運動期間白堅武向同鄉(xiāng)發(fā)表演說,認為“根本覺悟,則須知國內(nèi)有張邦昌、李完用、吳三桂其人”。*杜春和、耿來金整理:《白堅武日記》(1),1919年5月25日,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97頁。平心而論,直到九一八事變發(fā)生為止,國內(nèi)究竟誰是李完用,大多是缺乏事實依據(jù)的。但國內(nèi)知識界通過樹立一批“李完用”形象,培養(yǎng)和推動了公眾的民族主義情緒。1931年之后不斷有人投向日本懷抱,直至國民黨內(nèi)要人汪精衛(wèi)叛逃達到高潮。此時誰為漢奸、賣國賊和李完用,已經(jīng)事實昭彰,但廣泛的宣傳動員仍不可替代。如中共黨內(nèi)一份關(guān)于一年來反汪反投降運動報告便認為,這一運動最大的效果“使汪精衛(wèi)及其黨羽底漢奸面目,為全國大多數(shù)人民所認識,為全國人民認為汪逆即今日之秦檜與李完用”,并進而認為這一運動“對堅持全國抗戰(zhàn),是起了大的作用的”。*吳克堅:《反對汪逆投降的一年(一)》(1940年7月8日),南京大學(xué)馬列主義教研室《汪精衛(wèi)問題研究組》選編:《汪精衛(wèi)集團賣國投敵批判資料選編》,南京大學(xué)學(xué)報編輯部1981年版,第33頁。抗戰(zhàn)陣營借助對汪精衛(wèi)等輩漢奸賣國賊形象的大力宣傳來區(qū)分敵我和善惡,是一種重要且有效的民眾動員方式。
1919年白堅武在日記中對幾件時事作了對比后,得出結(jié)論說“固知國民之事,非國民莫屬也”。成也在國民,敗也在國民。正因如此,“凡民族之污點全體同負之,俗言某也卑、某也罪,不過昭著者耳,易某某而下之污點能盡去乎?”*杜春和、耿來金整理:《白堅武日記》(1),1919年6月14日、7月24日,第199、203頁。民眾的無聊消遣勾起了梁啟超的亡國之憂,他感慨道:“你道亡朝鮮的罪,專在李完用等幾個人身上嗎?據(jù)我說,朝鮮幾干萬人沒有一個能脫得了干系……”*梁啟超:《無聊消遣》,羅芳洲選注:《梁任公文存》,香港上海印書館1970年版,第97頁。與二人的看法相對應(yīng)的事實是,在民族主義浪潮之下,人人都被賦予了救亡的使命。如果說“李完用”、“賣國賊”等還僅限于指代政治精英,那么“亡國奴”則指向了所有不知亡國恨的普通民眾。
近代中國民族主義情感勃發(fā),在外患日亟的特殊歷史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大量與民族主義相關(guān)的污名,“賣國賊”即是其一。在近代國人的表述習(xí)慣中,又常以古今中外的相關(guān)人物相指代。韓國總理大臣李完用便是其中典型,他因簽訂日韓合并條約而在鄰邦中國成為“賣國賊”的代名詞。
自清末以降,歷屆政府領(lǐng)導(dǎo)人和反對派領(lǐng)袖以及中外交涉當事人,常常因外交問題被冠以“李完用”的頭銜。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一方面是源自戊戌變法之后朝野各方對海外勢力的廣泛和深度依賴;一方面也源于朝野各方對民族主義資源的爭奪和利用。這一政象造就的兩難困境,一方面加劇了政府與民間在外交問題上的對抗狀態(tài),導(dǎo)致各政治勢力特別是政府執(zhí)政合法性的流失,壓縮了外交回旋余地;一方面也促使中國在整體態(tài)勢上對外保持較高調(diào)門,避免了中國重蹈李完用統(tǒng)治下的朝鮮的覆轍,通過抗爭而不是屈服的方式迎來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