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文
2016年10月下旬至11月上旬,筆者在孟子故里鄒城面向社會大眾解讀《孟子·滕文公篇》。期間,承蒙孟子研究專家劉培桂、殷延祿先生引領,曾到滕州(舊稱滕縣)姜屯鎮(zhèn)拜謁滕國故城文王古臺,并收到當地文化學者何錫濤惠贈的《滕國風物》一書。近日探尋滕文公在孟子解釋史中的影響問題,倍感資料奇缺?!峨鴩L物》所錄明代嶺南思想家湛若水(1466—1560)的《吊文公詞并序》*參見何錫濤編著:《滕國風物》,香港:天馬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第172頁。(特殊情形之外,以下統(tǒng)稱《吊文公詞》),是異常重要的史料。*因何著未注明文獻來源,遂向湛若水研究專家、深圳大學教授黎業(yè)明請教。以下是其2018年3月22日上午的微信回復:“我查了一下,湛若水的這首詩沒有收入《泉翁大全集》及《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等詩文集,可能是集外佚文。”依據慣例,《吊文公詞》最有可能的文獻來源是滕縣地方志。
登錄中山大學圖書館網頁,得知《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收有據日本尊經閣文庫藏明萬歷十三年(1585)刻本影印的《[萬歷]滕縣志》。經檢閱,《[萬歷]滕縣志》卷4《祠祀志》“滕文公祠”條載有雙行小字豎排的湛若水此文?,F(xiàn)加標點符號,過錄如下:
明尚書湛若水《吊文公詞》自序曰:昔吾友丹山趙地曹善鳴過滕縣,慨滕文公故國舊跡無有存者,志興廢而未能以書,請予表之。越二年,嘉靖丁酉春,予考績之北,過其境,問其墓則曰志失其傳,問其祠則曰圖構未遑,為之徘徊嘆息久之。偉文公之志,閔其不就,遂作詞吊之。適督學王君道思巡歷于此,并以告之,庶其作興焉。詞曰:當戰(zhàn)國之末裔,風靡靡而波蕩。千乘而君,萬乘而王,仁義為迂,功利為長,天德亡而王道喪矣。有滕國文公者,以蕞爾之壤、挺然之身,獨當仁而不讓。聞性善之指,庶幾乎天德可弘;學校、井田之制,庶幾乎王道可興;一時聞風者,莫不悅服而愿為之氓,庶幾乎王業(yè)可成。然而未能以遂然者,其天命之凝耶?人將惡其厲己而害其能耶?抑行之未至于高大光明耶?將時勢之未易以乘與?知孟氏王佐之才,而不能舉國聽焉,何也?然事雖不就,千百年之下,凜乎若生,真千古曠世之豪杰,萬古王者之師承也已。余入斯境,履地懷賢。戰(zhàn)國之君,惟公一人!獨彷徨而咨訪,慨墓祠之不存,安得不動千古之太息而為之潸然!*[明]楊承父修、[明]王元賓纂:《[萬歷]滕縣志》,《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63頁上欄。按,此書與《[萬歷]羅山縣志》《[康熙]羅山縣志》《[萬歷]汝州志》《[崇禎]郾城縣志》合為一冊。
《滕縣志》代有修葺。筆者見到的版本有二:一是前述的8卷本《[萬歷]滕縣志》。它是現(xiàn)存最早的《滕縣志》,亦是古代縣志的上乘之作,我們據此過錄《吊文公詞》。二是1717年成書的10卷本《滕縣志(康熙五十六年)》,原版現(xiàn)藏上海圖書館。*何錫濤先生微信傳送了涉案內容的照片,特此致謝!
兩版對勘,僅有細微差異。其一,康熙版將《吊文公詞》單列成條,題作《吊文公詞(并序)》,署名“明尚書湛若水(甘泉)”,置于《滕縣志(康熙五十六年)》卷9《藝文》*參見[清]黃浚監(jiān)修,[清]陳際昌、王特先等編修:《滕縣志(康熙五十六年)》卷9《藝文》,第16—18頁。按,此書系非正式出版物。。其二,康熙版不同于萬歷版的文字有四處:“慨滕文公故國舊跡無有存者”之“滕”,康熙版無此字;“庶幾乎天德可弘”之“弘”,康熙版作“宏”;“將時勢之未易以乘與”之“與”,康熙版作“歟”;“千百年之下”之“年”,康熙版作“世”。
所謂“越二年,嘉靖丁酉春,予考績之北,過其境……”,表明湛若水因北上考績之故,曾于嘉靖十六年丁酉(1537)途經滕縣,并寫下《吊文公詞》。查黎業(yè)明撰著的《湛若水年譜》,湛若水寫有《謁孟子祠文》,其小序云:“維嘉靖丁酉三月旦,南京吏部尚書湛若水將赴上都,經過趨謁于先師鄒國亞圣孟夫子廟庭之下。”*參見黎業(yè)明:《湛若水年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25頁。按,《謁孟子祠文》寫于鄒城,但未被劉培桂的兩部文獻匯編收錄(參見劉培桂編:《孟子林廟歷代題詠集》,濟南:齊魯書社,2001年;劉培桂編著:《孟子林廟歷代石刻集》,濟南:齊魯書社,2005年)。截止2018年3月28日晚,登錄CNKI中國知網——中國學術期刊網絡出版總庫,以篇名“湛若水(湛甘泉)”+主題“孟子”或“滕文公”檢索,均無相關論文顯示。由此可見,湛若水與孟子關系之研究亟待得到學術界重視。黎著“嘉靖十六年丁酉(1537),七十二歲”條記述傳主這次魯南乃至山東之行,僅此一則。這說明《吊文公詞》有必要引起湛若水研究者的關注:一是充傳主行狀之實,二是補《泉翁大全集》《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之缺。但是,《吊文公詞》何以失收,不必做過深的揣測。蓋因佚文本是常見之事,所謂全集極少是名副其實的。據悉上海古籍出版社近期擬出版由廣東學者點校的《湛若水全集》,《吊文公詞》的文獻學價值是自不待言的。
《吊文公詞》既有填補湛若水研究資料之空白的文獻學價值,更因其罕見地高度評價滕文公而飽含思想史價值。眾所周知,滕文公是《孟子》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另一個習焉不察的事實是:從孟子解釋史的角度看,人們對于滕文公的惡評、嘉獎并不多見,滕文公成了可有可無、名存實亡的過客。滕文公真的不重要嗎?歷史學家班固(32—92)編制《漢書·古今人表》,梁惠王、齊宣王位列第六等(中下),而滕文公位列第三等(上下智人)*參見[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942、944、948頁。。筆者讀《孟子》,無數次深切地感到:如果不是滕文公,孟子的思想主張與淑世情懷,在其有生之年,恐怕連一次實踐的機會都未必會有;正因有了滕文公,孟子的王道理念與仁政理想,在其有生之年,得以成就一次真正的政治倫理實踐*參見楊海文:《一個義仕派知識分子的淑世情懷》,《社會科學論壇》學術評論卷2007年第4期,第145—146頁;楊海文:《浩然正氣——孟子》,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6頁;楊海文:《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孟子的世界》,濟南:齊魯書社,2017年,第30—31頁。。寡聞所及,湛若水以“戰(zhàn)國之君,惟公一人”與趙佑(1727—1800)以“周末第一有志向善之賢君”*參見[清]趙佑:《四書溫故錄·孟子二》“滕文公”條,《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85頁下欄。相贈滕文公,雖有夸大其詞之嫌,卻是班固千年難遇的真知音。
接受面相對廣泛的孟子解釋史能夠朗現(xiàn)思想史價值,接受面較為狹小的地方文化史同樣可以顯豁思想史價值。孟子解釋史不重視滕文公,滕縣的地方文化史是例外嗎?盡管《吊文公詞》從一個側面給了出答案,但為了更全面地了解這一問題,現(xiàn)將《[萬歷]滕縣志》 “滕文公祠”條的全文分成三段,并過錄如下(“……”代表《吊文公詞》,括弧內的文字原為雙行小字豎排):
本性善書院,建始元延祐間,用御史任居敬言,改筑列于學宮。元末,毀于兵,而比丘尼因改筑為庵以居之。國朝成化知縣馬文盛始復為書院。前殿三楹祀孟子,樂正子、萬章配。后更為殿三楹以祀文公,然友、畢戰(zhàn)配;兩廡各三楹,左祀名宦奚仲、知州薛原義、知縣羅斐、縣丞顧俊、歸需、教諭項堙,右祀鄉(xiāng)賢叔孫通、李泂、陸弘、李稷、寒朗、杜玧、曹褒、王嘉賓、李元。其后,前殿與兩廡俱圯,而孟子亦廢不祠;于后殿為三壇共宇,中祀文公,而左、右祀名宦、鄉(xiāng)賢,歲隨春秋上丁祭先師畢乃祭,祭用帛一,爵三,铏二,簠、簋各一,籩、豆各六。舊門在庠門內西向其后。萬歷三年知縣杜濟時更為二門、大門,各三間丹其壁,則直為文公祠,而書院之名廢。
(……訓導丁鳴春謁祠詩云:“擾擾群雄事戰(zhàn)爭,獨談仁義不談兵。憑凌齊楚今何在,贏得長存善國名?!庇乙??!盀閳驗樗葱灾刑?,一見聞之即了然。制定三年成孝道,不虛亞圣此真?zhèn)??!庇叶??!摆淠伴_來逐利先,誰能善國重民天。卓然遠識惟公在,慕*引者按:原文誤作“墓”。古殷勤問井田?!庇胰!疤锰渺粲畎鴮m墻,對越榮瞻俎豆光。學校井田垂世范,千年遺愛并甘棠?!庇宜?。)
余按:書院之設,本以祠孟子而教邑子弟。后增祠文公,而乃附名宦、鄉(xiāng)賢于中寢,失其書院之義矣。其后廢孟子,專祀文公。文公儼然南面殿上,而名宦、鄉(xiāng)賢列兩廡,與文公非有君臣之義、師生之分者也。后兩廡廢,而升名宦、鄉(xiāng)賢于文公共宇三壇,并南面似矣。然奚仲始封于薛者,事禹,始造車利用,萬世賴之,亦一作者之圣。在文公所當嚴事,乃猶稱車服大夫,為其車服耶?滕不得獨祀于名宦,為其封于薛故,奈何貶其侯爵,詘于文公之下?是使文公之靈不妥,而奚公為不享也。至于仲虺,則奚仲之后,為薛人。以其嗣封于薛,當與奚仲并列名宦;以其相湯之故,猶當首鄉(xiāng)賢。奈之何棄而不祀?愚意名宦、鄉(xiāng)賢當列戟門外東西向,使得從先師以為榮,而奚仲、仲虺、文公共為一祠,別祀之,似于禮為宜。姑記于此,俟議禮者采之。*[明]楊承父修、[明]王元賓纂:《[萬歷]滕縣志》,前揭書,第62頁下欄—第63頁下欄。
以上引文的第一段文字敘述了滕文公祠的由來。滕文公祠的所在地,最先是元代延祐年間(1314—1320)始建的性善書院(以下稱作孟子書院)。四五十年后,書院毀于元末兵燹。原址后來改建成尼姑庵,達數十年之久。明代成化年間(1465—1487),書院得以恢復。所謂“后更為殿三楹以祀文公”以及“其后,前殿與兩廡俱圯,而孟子亦廢不祠”,據《吊文公詞》說的“問其墓則曰志失其傳,問其祠則曰圖構未遑”,必然是1537年后的事。創(chuàng)建滕文公祠的具體時間已難確考,但《吊文公詞》所起的作用不可低估,甚至是至關重要的。令湛若水始料未及的是,萬歷三年(1575)“直為文公祠,而書院之名廢”,孟子書院被滕文公祠徹底取代。
以上引文的第三段文字反思了滕文公祠的做法?!禰萬歷]滕縣志》卷1題下標識“邑人王元賓撰次”*參見[明]楊承父修、[明]王元賓纂:《[萬歷]滕縣志》,前揭書,第5頁上欄。;其他各卷雖無這一標識,只是循例承前省略。所謂“余按”,即是該書實際作者王元賓(生卒年不詳)的思考:其一,把滕文公祠建在書院之內,最終又取而代之,架空了書院的教化功能;其二,列于兩廡的名宦、鄉(xiāng)賢,與滕文公既無君臣之義、又無師生之分,有失祭祀之體統(tǒng)。王元賓主張另建一祠祭祀滕文公等人,言外之意是恢復專祀孟子的書院。從1575年“直為文公祠”到1585年《[萬歷]滕縣志》成書的短短十年之間,就有王元賓這類地方賢達反思滕文公祠的做法,并把它寫進縣志,這是發(fā)人深省的。
孟子書院→孟子書院、滕文公祠并存→滕文公祠,此乃《[萬歷]滕縣志》“滕文公祠”條勾勒的基本史實。興建滕文公祠是湛若水路過滕縣發(fā)出的倡議。如果沒有身臨其境,他會寫下《吊文公詞》,并在尊孟的大前提之下高度評價滕文公嗎?《吊文公詞》的理論預設是孟子、滕文公并尊的雙重主體性,那么,滕縣地方官員“直為文公祠”的單一主體性是否會面臨侮辱圣賢、非圣無法的指責呢?訓導丁鳴春(生卒年不詳)的四首詩達不到這一認知高度,但王元賓的“余按”何嘗不是含沙射影之論?說到底,滕文公是否值得高度評價,又如何在與孟子的張力之間做出相應評價,正是《[萬歷]滕縣志》“滕文公祠”條從地方文化史角度釋放出的思想史價值。
但是,地方文化史的“滕縣經驗”顯然沒有對孟子解釋史的“滕文公問題”產生多大影響。姑且不論其他地方并不祭祀滕文公,即使他們祭祀類似滕文公者,也很難注意到滕縣地方官員與賢達富有思想史價值的做法與反思,更不可能從其相互博弈那里獲取應有的啟迪。最物質的原因是:任何地方志都是地方性的,印數少,傳播范圍小,外人一般看不到。最時代的原因是:人們解讀孟子,幾乎不把是否要評價以及如何評價滕文公當作自身必需的問題意識。換句話說,盡管《吊文公詞》是一篇高度評價滕文公的孟子學文獻,可謂殊為難得、彌足珍貴,但它只是棲身于一版接一版的滕縣地方志,耐心地等待著“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fā)”的歷史機遇。
行文至此,需要重提《吊文公詞》之為佚文是如何確定的。第一,“四庫系列叢書”收有湛若水的十部著作(去除重復者,實為七部),另有校訂、注釋陳白沙(1428—1500)的兩部著作*參見復旦大學圖書館古籍部編:《四庫系列叢書目錄·索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881頁右欄—第882頁左欄。。其中,與本文相關的著作僅有32卷本的《湛甘泉先生文集》*參見[明]湛若水:《湛甘泉先生文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56—5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按,又參見[明]湛若水:《湛甘泉先生文集》(全5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兩者實為同一書。。經檢閱,該書無《吊文公詞》一文。第二,《泉翁大全集》《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是現(xiàn)存收錄湛若水作品最全的兩部著作,臺灣2017年12月已出版點校本*參見[明]湛若水著,鍾彩鈞、游騰達點校:《泉翁大全集》(全4冊),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明]湛若水著,鍾彩鈞、游騰達點校:《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全2冊),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17年。。因中山大學圖書館暫未館藏,筆者據數據庫下載的word文檔檢測,亦無《吊文公詞》一文。*特別感謝黎業(yè)明教授給予本文的提示與幫助,但考證費力不討好,說有容易說無難,因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期盼方家不吝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