澆潔

意識到自己老了，源于我精靈般難于捕捉的睡眠。我變得像母親一樣離不開自家的床，我需要習(xí)慣的：房間的氣味、枕頭的高度、被子的輕薄。一句話，我眷戀自家的狗窩。

用詩人的話說：我住在青春屋里，還沒來得及撫摸你；我周游了你的疆域，還沒來得及享用你。青春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溜走了。

老，感覺是多么遙遠的事！當(dāng)白發(fā)像冬天的蘆葦在頭上招搖時，我立馬用染發(fā)劑斃沒它；當(dāng)視力模糊看東西重影時，我用眼鏡改善它；當(dāng)上樓氣喘、腰膝酸痛時，我泡枸杞喝人參湯遮掩它。老，就像一個令人不堪的鬼，它代表昏聵、嘮叨、丑陋、死亡?！肮防仙废?，人老惹人嫌！”隨著白發(fā)的逐步侵占，隨著頸皮圈的層層垂疊，隨著年歲的逐漸攀升，攀升到不敢堂而皇之地報出自己的年齡時，我開始討厭老人，就像討厭自己一樣?？萘愕膩y發(fā)，縱橫的皺紋，積淌的眼屎鼻涕，伏鍋的背，蝸牛的步子，索求報恩的憶苦n重復(fù)，喋喋不休令人窒息的話語，倚老賣老的自卑傲慢與狹隘……不啻人生的一次漫長災(zāi)難！

同時，對母親的態(tài)度也變得模糊起來，她仿佛是“老”的集合體，一方面是孝養(yǎng)的道德使然與來自血骨的親近依戀，一方面是害怕尖刻的刺扎與親臨喪失的強勁輻射。

當(dāng)博得榮耀或美食入口心情愉悅，當(dāng)讀到“世界上無論什么名譽，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榮，都比不上待在母親身邊”等類似文句時，我便會一如既往地提包坐車去鄉(xiāng)下看望母親，一路告誡自己，好好說話，好好地哄母親開心?？擅鎸δ赣H頭頂籠罩的“老”綜合征霧霾，常常是情不自禁地嚇得從后門逃脫……

讓人不快的是，我單位門前是一個廣場，每天晌午和下午，黑壓壓地聚集著上千個蝙蝠般難看的老人，拄杖慢行的，堆坐嘮嗑的，當(dāng)然也有打牌拉二胡彈電子琴跳舞和唱三角班的。更有甚者，一到下雨陰冷天，他們就像灶前趨熱的老貓那樣，側(cè)著蝦形身，憐憐地擁入我單位一樓的大門內(nèi)，摸銅錢牌、甩撲克或跳廣場舞……原先，我會熱情地與他們聊上幾句，自去年開始，我懼怕看到他們，因為，那是一面放大鏡，照見的就是自己干枯的未來！

曾幾何時，身材由S形漸漸向蘋果形轉(zhuǎn)換，活躍的花朵寂然凋落，回憶和喜靜像細菌一樣在不動聲色地繁殖。仿若為了印證身體的氣息與秋冬更為吻合，固狀的電視電腦和家，正把自己窩藏圈養(yǎng)，而思想也在悄無聲息地向傳統(tǒng)的玄學(xué)親近。

跟他人對自己的稱呼升級，呈正比的還有對鮮亮衣飾的喜愛、記憶力衰退和從頭到腳的養(yǎng)生病，尤其是捉摸不定的睡眠。不停地打著呵欠，躺上了床，嬌貴的睡眠卻怎么也不肯蒞臨，窩在沙發(fā)上正兒八經(jīng)地看電視，卻又稀里糊涂地瞇著了。

我開始像出門看天一樣密切關(guān)注自己的身體，像廣場舞大媽那樣喚醒調(diào)動身體內(nèi)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每一樣器官，床頭柜上備置了相應(yīng)的安神活血風(fēng)濕止痛藥，我開始關(guān)心食物的寒熱脾性，設(shè)置一個個關(guān)卡，只讓溫?zé)嵯嘁说氖澄飶目谇煌ㄐ??？膳碌氖?，我的身心也開始不可救藥地向老人靠近，向老人取經(jīng)——他們年邁中隱藏的智慧與經(jīng)驗，他們的淡定與從容。

我曾經(jīng)虔誠地問過母親：“老了，當(dāng)別人討厭我們，不與我們交往了，我們該怎么辦？”

母親笑著說：“他們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們。做自己的事找自己的樂子。高興時與他們聊幾句，至于他們怎樣的看法，不睬它。累了氣了，害自己睡不著?！?/p>

絕不活在他人的影子下！原來，衰老的母親一直是自己的領(lǐng)路人，生命的探險者。面對無法抗拒的枯萎，唯有尋求自身的光明，提高自我的勇氣。

前幾天，當(dāng)我讀到杜甫的“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以及李白的《臨路歌》“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時，更是心痛難抑。再怎么風(fēng)光的詩圣詩仙，老來都是凄慘的。呼喚“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杜甫，最終庇護不了自己，窮困潦倒地病死在由潭州渡往岳陽的一條小船上，年僅五十八歲。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的李白，年老客流他鄉(xiāng)，感慨“不覺碧山暮，秋云暗幾重”，最后落得個醉致疾亡，只不過世人為了寬慰自己，才把詩仙之死說成“醉酒入江中捉月溺死”。李白，也只活了六十一歲。不過，在唐代，他們的壽年尚屬正常。

唯有老來信佛，年輕時愛蓄妓玩樂、性情平和開朗的白居易，勸世人也勉自己“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盡管“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仍割愛在七十歲那年放了美妓樊素、小蠻，活到七十四歲安逝家中。

“你年輕么？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張愛玲的話刻薄又中肯。

想想他們，看看自己手中數(shù)得見的幾個日子，真的是老來急相催?。?/p>

有一個微信段子是這樣說的：

上世紀(jì)20年代，到南昌去，到廣州去，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地方去！

這世紀(jì)20年代，到綠洲去，到原生態(tài)去，到?jīng)]有毒素激素色素的地方去！

現(xiàn)在的我們是：到孫子家去，到外孫家去，到可以干活、倒貼錢還不敢吼的地方去！

嘻哈之余，覺得“中槍”的自己真的是老了，不可置疑地老了。老了，就得從外界走向內(nèi)心，走向內(nèi)心的恬靜安詳。

可老來多與病相連，要做到恬靜安詳多難?。∮谑呛?，動動嘴，傾訴與發(fā)泄便成了通達的捷徑，怨不得就有“老人嘴輕小孩手輕”“人老話多樹老根多”。

老，讓自己變得促狹，變得不可理喻。廣場眾多的老人中，總會聊起一位九十多歲的老太太，年輕時是如何的靚麗出眾，她往大街上飄然一現(xiàn)，整條街立馬會暗淡下來，她就像一塊磁鐵吸引著眾多的目光。最令人感佩的是，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做事雷厲風(fēng)行，生病開刀后一個星期就能精神抖擻地站在臺上，有條不紊一字不差地布置工作。如今，完全變了一個人，弓縮成一小撮，見人就落淚，就求人幫忙，說兒子被人日夜監(jiān)視，要人去救救他！一伙人圍著她像看猴似的笑：兒子在美國做著高端科技，她說的監(jiān)視之人乃隨身保鏢，只不過因工作特殊加上忙碌，無法每年回來看老娘。

還有一位，臉上常笑開花的女人，一手刺繡，遠近聞名，人也出落得牡丹似的，落落大方，家里干凈得水洗過一樣，連舊木凳都刷得發(fā)白。后來，癱瘓四五年，屎尿拉在床上，那屎都在屁股上干結(jié)成塊，一洗就脫一層皮。九十歲了，她兒子說：“都這樣子了，還舍不得死?！币妰鹤尤タ此?，就拉著他的手不放。

老，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養(yǎng)老，又是一件多么嚴峻多么迫切的事情。如今“421家庭”模式，年輕人承受的壓力，已迫使老人們想法子“抱團養(yǎng)老”或自行打廣告“求收養(yǎng)”，更使商家緊抓時機，推出公寓式養(yǎng)老院、寺廟養(yǎng)老院、生態(tài)休閑式養(yǎng)老院……也使一些永葆青春的心靈雞湯鋪天蓋地而來：“在八十歲的年紀(jì)，活成十八歲的模樣”“62歲的趙雅芝用美麗驚艷時光的秘訣”“多旅行多閱讀學(xué)會放下保持好奇”……

老，還迫使我們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死，可有幾人能做到陶淵明式的豁達：“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老了，名利自然而然地順坡下驢。有再多的財富，也不能天天吃海鮮；住再豪華的寓所，也只容三尺身軀；賞再美妙的風(fēng)景，也比不上心底無事；交再有名望的權(quán)貴，也不如與己相處舒坦自如。

一回，幾個女友送葬后坐一堆閑聊百年之事。A感慨：“離異后，真不知自己的安葬地在哪，娘家祖山回不了，又沒個夫家跟隨?！盉搖頭：“八寶山上裝骨灰的石盒子太硬，下世要還魂都難。”C神傷：“骨灰撒在河里喂魚好是好，到時候孩子想我了，上哪兒去找？”我笑解：“把骨灰撒在一棵銀杏樹下，豈不是妙？春天蔥蘢碧綠，秋天金黃燦爛，生生世世都是風(fēng)景！此時恰好有個白馬王子涉千山萬水，來此系馬歇腳……”

想好了老的歸宿，又滿足了每個女人心里住著的那個浪漫小女人的心理需求，接下來該考慮的，便是如何使自己生活得更優(yōu)雅更快樂的事情了。

有現(xiàn)成的榜樣可參考：60歲的楊麗萍，把生活還原成極美的舞蹈，把家建成詩意般的“月亮宮”；劉曉慶，出獄后60歲，還可嫁豪門演少女；歌德，74歲愛上19歲的妙齡女，做名副其實的“夜鶯”；齊白石83歲生孩子，93歲臨終那年還吵著要與22歲的小“美眉”結(jié)婚；摩西奶奶77歲學(xué)畫畫，80歲時在紐約舉辦個人畫展，引起轟動；沈陽人王德順，80歲走T臺秀肌肉，贏得“中國最帥大爺”的稱號，他說的話很勵志：人的潛能是可以無限挖掘的，當(dāng)你說太晚的時候，你一定要謹慎，它可能是你要退卻的借口，沒有誰能阻止你成功，除了你自己。

只老，不只是腐朽，只要適當(dāng)?shù)赝浤挲g忘掉生死，保持積極向上的心態(tài)，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一定能讓富余的時光姹紫嫣紅、柳暗花明，開辟出另一番天地！

在人們的印象中，老人孤獨寂寞，應(yīng)當(dāng)是這樣的：黑乎乎的一團，扛著如弓的背，坐在斑駁的屋墻下，胯底夾著微暖的火籠，枯藤般的雙手疊放在火籠上，空洞無神的兩眼望著過往的行人，慢吞吞地守著夕陽從頭上、臉上、背上、腿上一點一點地滑落……衣袋里裝著悶聲不響的老年機，村口的老樟樹上哇哇地落滿了歸家的黑鳥。

是的，留守的老人，尤其是少有生活保障的農(nóng)村留守老人，好像是這樣子的。俗話說：“吃老公的，吃礱糠；吃子女的，吃刀槍。”他們與城市有保障的老人活成了兩重天。如今鄉(xiāng)村多是空殼之村。偌大的，設(shè)施先進，一棟棟小別墅似的新樓里，除了幾條狗就是幾個老人，還有的村莊，唯有一個老人一條狗堅守著。有生了幾個子女的老夫妻，兩人慢慢地活，好不容易過濾了日常生活中的激情、煩瑣、猜疑與爭執(zhí)，終于融合成對方身體中溫暖的一部分，結(jié)果卻是“生了孫，離了婚”！兩老分別去子女家?guī)兔O，操持家務(wù)。

這還算好的，最可憐的是鰥居老人。有位八十多歲的男老，半瞎了，妻子過世了近二十年，就著兩個電飯煲過日子。他可以幾個月不吃蔬菜，油豆腐肉、水豆腐肉、腌菜拌肉……一次他女兒去看他，問他吃什么。他說，腌菜肉。他女兒用筷子撥開腌菜肉一看，全是拱拱動的蛆！再拿父親手上正吃的紅棗，還是她拜年時給的，一剝開，也是細小扭動的蛆。頓時，淚如雨下。

我親眼見一位八十多歲生活難以自理的老人，生養(yǎng)了六個兒女，個個都挺有出息。錢不愁，唯愁沒有人工，請保姆沒人敢去，怕突然病發(fā)而逝，說不清楚。第一年，六個兒女輪流照料。時間一長，各家都在外，要么有生意，要么要帶孫，皆離不開。懇求老人去福利院，老人又擔(dān)心丟兒女的臉面。最后，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爬著過日子。我曾請她，搬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孤村，住我家的老屋與母親為伴，她又怕連累我母親。最終，家人知道她死時，已全身長蛆，蛆都爬到大路邊的一棵桃樹上了。

這種沒有質(zhì)量沒有尊嚴的生死，嗟呼哉，委實可悲！

當(dāng)然鄉(xiāng)村也有自得其樂的老人，這樣的老人，一般夫妻健全，六七十歲，身體還硬朗。男老，在家種幾畝地，侍幾畦菜；女老在家?guī)膫€孫子，洗衣做飯。男老見人就夸現(xiàn)在的日子好過：前有清溪后有青山，空氣新鮮如乳，吃有自養(yǎng)的雞、鴨、蛋，欄里還有兩頭吃糠草的肥豬，自種的無公害稻米、青菜，山上的茶葉，全村任他采摘的果樹。錢也花不完，田畝補助、養(yǎng)老補助、山林被承包補助，還有兒女們孝敬兩老的錢，一年好幾萬，日子要怎么過？有時想圖新嘗鮮了，到小城去，偷偷去品品老牛吃嫩草的滋味?！叭缃顸h的政策真是好啊，皇帝讓我當(dāng)都不去！”“村子里，好路圍著村子走，五保戶、單身漢都有魚有肉哩。”

日子好了，品味隨之改變，愛美也在春風(fēng)中搖曳而起。村里有個秋花，年輕時勤勞樸素，守寡帶大了四個兒女，個個都經(jīng)商成功，系村中首富。村人說，現(xiàn)今八十一二歲的她，耳聰目明，身康體健，好好的卻學(xué)起年輕姑娘，活成了“秋花癲子”：一本正經(jīng)地抹口紅，有板有眼地穿短裙、配褲襪、著高跟長筒靴……兒孫和鄰居皆笑她：“老妖精！”她一笑置之：“老來有機會圓夢，做做白發(fā)仙女多好，花鳥見了都歡喜?！?/p>

還有更得意的留守老人，兒女都在小城買了漂亮的商品房，在城里帶一兩個孫子讀書，那個愜意勁就更沒法提了。上午買一下菜就能到廣場娛樂聊天，中午飯一燒，整整一個下午，日子多悠長??！下下棋，拿起兒女幫買的水寫大毛筆，在暖陽下、寬闊的地板磚上練練小時候?qū)戇^的毛筆字，做做健身操，或是拉起二胡唱起年輕時嗜好的三角班。興致來時，在家跟著唱戲機練上十來遍，花點小錢買一兩身戲服，化好妝像模像樣地過過當(dāng)名角的癮，廣場上自有人打快板敲鑼鼓來伴奏，簡單重復(fù)的曲調(diào)，仿若平常如水的日子，聆聽、喝彩或忘詞接腔的觀眾有的是。他們有的打盹有的織毛線有的閑聊有的喝茶，也不管他們聽不聽來入不入耳，只要讓自個兒提嗓收腹地唱個痛快，人生的苦樂、戲中的演繹，在藍天白云下，此時皆是陽光明媚的消遣：“哥哥愛上了有情妹，妹妹愛上了少年郎……這個道情繡花邊，那個道情打彎走……一走走到河邊里，一跳跳到樟樹下……閻王來勾再把命丟……”這舒暢，豈不是快活美哉！

其實，日子就是慢悠悠地過的，到老年才真正懂得時間的慈悲、生活的真諦：男女相愛，生兒育女，吃吃飯，睡睡覺，找找樂子，一天就忽悠一下過去了，也沒那么復(fù)雜。那復(fù)雜都是人吃飽了撐的想出來的，母親說，讓人一天不做就揭不開鍋，你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正如我一位村主任朋友作的一首詩中所說：“如夢昨日少年狂，轉(zhuǎn)瞬半生迎夕陽。何必當(dāng)鏡悲白發(fā)，但求余生不滄桑。”要求余生不滄桑，“和”與“孝”是不可缺失的“定神丹”“龜齡丸”，而興趣愛好與樂觀信仰，則是老人自我拯救的“維生素”。

靜下來細細品咂，即便是老年凋零的生活，也有其迷人的不可預(yù)知之處，讓人感到活著的希望。例如，假日一位遠方來客，他千里迢迢慕名而來，與你談?wù)撍矚g的詩人，與你分享他喜愛的詩作：“偶爾有汽車駛過/把失眠者運到郊外去……天空獵殺那些疲于奔命的云/僅僅需要一道閃電！”例如，一場無須告白心照不宣的精神之戀。你想到他，淚水會奪眶而出，讓你明白：原來，眼淚不只為痛苦而流，它也是為愛自己的人所凝聚的珍珠。老了，還能為愛自己的人而流淚，是一種多么奢侈多么幸福的恩賜！

每一個生命的歷史，都是一部受難史；每一段生活，都有其陰晴圓缺。當(dāng)我們在黑暗中為自己的生命挖土?xí)r，我們唯有努力將歲月積攢的虛空與蒼老化為欣慰和坦然，方能尊榮地枕著黑夜，方能與世界言和：我來過，做人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最后，引用一位女神的詩：

上帝！你看哪，我已倦于復(fù)活，

甚至也倦于死亡，倦于生活。

拿走一切吧，但要留下這朵紅玫瑰，

讓我再一次感受到它的鮮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