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昆
一
那個年代的淮北,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八路軍駐家廟,多咱興的銀圓票?銀圓票是張紙兒,多咱興的大銅子兒?大銅子沒有眼兒,多咱興的洋煙卷兒?洋煙卷吸得香,多咱興的盒子槍?盒子槍打得遠,多咱興的千里眼?……八路軍小米槍,破襪子破鞋破軍裝;沒有槍子兒打格擋,嚇得敵人光叫娘……”
歌謠里的“銀圓票”“大銅子”和“洋煙卷”,都是淮北南部一個叫西湖鎮(zhèn)西湖村的王姓大地主家制造的。在那個不足萬人的小鎮(zhèn)上,唯有王家一個大地主。王家不僅有成千上萬畝耕田,數(shù)不盡的騾馬,還有生產(chǎn)銀圓票和大銅子的“錢莊”,并壟斷了清末以來洋煙內(nèi)傳該地區(qū)的銷售。在整個西湖村,王家一家獨大,可謂“富可敵鎮(zhèn)”。
那個年代的西湖鎮(zhèn),蔣、汪、八路軍兵力對峙,土匪和王家勢力相互交錯,經(jīng)濟上一度有著回光返照式的浮華。但是,這一切并不能否定它是一塊抗日的熱土,不僅占據(jù)著河南、安徽、江蘇、山東四省交界的敏感地區(qū),而且處于日寇占據(jù)的徐州、蚌埠、淮陰三大軍事重鎮(zhèn)夾角,是八路軍和新四軍的聯(lián)系樞紐,戰(zhàn)略地位十分重要。
比戰(zhàn)略地位還要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王家說也說不清數(shù)目的金銀。戰(zhàn)爭這座大機器一旦開動,就得把白花花的銀子往里投,因此,各方勢力在爭斗的同時,也在覬覦著王家的財產(chǎn)。他們有分寸地圍著西湖村駐扎下來,劃分出自己的勢力范圍,等待著最寶貴的時機。但王家顯然也不是伸頭挨刀的肉,王家最后一代地主王學(xué)成在世的時候,巧妙利用各方勢力以平衡矛盾,雖說時刻有如履薄冰之感,倒也能安身自保。至于需要出錢出物以維持關(guān)系,這對他來說也不過是九牛拔掉一毛而已。而這王學(xué)成,就是王大爪子的爺爺。
這年春節(jié),一件事傳得人人皆知,讓莊稼人好好快活了一陣子:幾名八路軍戰(zhàn)士奇襲了位于西湖村地界日偽軍的一個指揮所,擊斃十幾個鬼子,并且俘獲了春節(jié)期間旅行度蜜月的一對日本男女。男的叫山本青一,女的叫本田石川,女的舅父是駐徐州日軍的第17師團長平林盛人,公爹是日軍隴海鐵路徐海段軍事段長,都是日本陸軍將軍。日軍請人來談判,贖買不成,惱羞成怒,隨后調(diào)集重兵對淮北抗日根據(jù)地進行“掃蕩”,叫嚷要血洗淮北平原。一時間,日寇重兵壓境,趁機將勢力強化滲透到西湖村。
被襲擊的日偽軍指揮所在西湖村東邊村口,原先是一座關(guān)帝廟。西湖村地處西湖鎮(zhèn)中心,西湖不是湖,是一條小河的美稱。在這四省交界的地方,西湖河彎曲環(huán)繞,不僅天然地劃分著各個村鎮(zhèn)的地界,更滋養(yǎng)著沿河兩岸的百姓生靈。西湖村的村民大多姓王,是明朝初年從山西大槐樹遷移過來的。從明朝起,王姓村民就從經(jīng)濟上打下了牢固統(tǒng)治的地方勢力根基,主宰著西湖村的命運,并走出一個個極其成功的企業(yè)家。但到了上世紀初風(fēng)云突變,多數(shù)王氏子孫一夜破落,撐得起門面的也就只剩下村子里唯一的大地主王學(xué)成了。而唯一能和王學(xué)成家比比家產(chǎn)的,那就只有賣狗皮膏藥的阮大哈了。
在西湖村說起有錢人當(dāng)屬王學(xué)成,但要說起名人,阮大哈絕對算一個。阮大哈是王毛子的太外公,他出名是因為他的狗皮膏藥。那些甚至更早的年月,人們身上長的最多的不是虱子跳蚤,而是瘡,要么在腰上,要么在大腿上。先是一個紅紅的斑點,然后是硬疙瘩,然后變顏色,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未老先白頭”,“白頭”之后就是化膿淌水了。
在早年的西湖村,那時候還沒有日本鬼子,還沒有西醫(yī)。一般情況下,身上的瘡一旦長到“未老先白頭”的時候就意味著只能去找阮大哈拿幾貼狗皮膏藥糊上了。一旦誤了,輕者肌肉潰爛,重者傷及骨髓,所以一般人不會小視,阮大哈也因此名聲大噪。
阮大哈的女兒,也就是王毛子未來的奶奶阮穗,小時候也貼過這狗皮膏藥,不過她不是長瘡,是起“蛤蟆痦”,就是今天的腮腺炎。得過腮腺炎的女孩子在農(nóng)村是不好出嫁的,這種病傳言是不能生養(yǎng)的病。生過“蛤蟆痦”的阮穗一直待嫁多年,直至遇見也生了相同“蛤蟆痦”的王朝祖。相同的病產(chǎn)生了相同的命運,相同的命運將相同的人牽到了一起。
狗皮膏藥黏性驚人,阮穗永遠忘不了咬牙切齒撕下來那層牛皮紙的時候,那種連帶扯掉臉上汗毛和鬢角頭發(fā)的疼痛感,竟和許多年后生下大兒子王朝祖時的陰道撕裂感是相同的。
阮穗接連生下兩個兒子之后,打破了患“蛤蟆痦”不能生養(yǎng)的怪論,但也打開了另一個局面。從此,戰(zhàn)亂和苦難再也沒有離開過這片土地。先是軍閥混戰(zhàn),后是國民黨“圍剿”“紅匪”,再是日本兵來了,最后二兒子夭折……
戰(zhàn)爭需要實打?qū)嵉你y子來維持運轉(zhuǎn),阮大哈和王學(xué)成世代積累起來的財富自然被各方勢力死死盯住。就在鬼子到來之前,被土匪敲詐得已渾身空空的阮大哈選擇了投井自盡。而王學(xué)成憑著大商人的老到與智慧,早已將一筆重要的金銀埋藏在了比較穩(wěn)妥的地方,埋藏地點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王學(xué)成在妥善打點各方勢力之后,手里尚有富余,他把這些銀圓交給王朝宗說,只有這些了,藏起來的那筆錢就是打死也不能動,是留給子孫后代的。
王學(xué)成一直守口如瓶,王朝宗幾次想探聽情況都未成。日本兵來后不久,一向憂心忡忡的王學(xué)成突發(fā)重病,倒在了土炕上。王朝宗拒絕王朝祖過多的探望,生怕老爺子走漏了埋藏金銀寶藏的秘密。王學(xué)成堅信自己還能好起來,盡管王朝宗一再跪地哀求金銀埋藏的秘密,他還是堅持到最后一刻才說出。
但一切并未如王學(xué)成所愿。在一個暴雨澆注的夜晚,已經(jīng)幾天未進糧水的王學(xué)成突發(fā)餓感,恨不得吞下一筐饅頭。他知道回光返照后的死亡要到了,他想喊人但叫不出聲來,等到王朝宗進來看望他時,王學(xué)成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沒等著王朝宗問,他斷斷續(xù)續(xù)說出“東山上西湖里”六個字,然后死死地合上了眼瞼。抱著這六字謎底,王朝宗百思不得其解,滿眼恓惶。
有名又有錢的西湖村自然引起日本兵的特別注意,但沿著膠濟路從臺兒莊方向一路殺過來,到了淮北這地界,鬼子就剩得不多了,不過,西湖村仍是兵力加強的重點區(qū)域。日偽政權(quán)不但在西湖村放置了十多名真鬼子,還大肆搜羅一些“鬼變子”“黃皮溜子”借以充數(shù)?!肮碜冏印薄包S皮溜子”是當(dāng)?shù)厝藢俟碜樱簿褪墙o日本兵賣命的漢奸、偽軍的稱謂。西湖村除了一個排的真鬼子之外,還編有一個營的偽軍兵力,這是其他村鎮(zhèn)所不具備的。
日本兵的加強,讓偽軍信心大漲。真鬼子指揮著假鬼子,假鬼子用槍押著莊稼漢子,在西湖村街市最中心,也是最高的地方又修建了一座結(jié)實且高大的炮樓。他們砍倒了滿街的參天大樹,用步槍打掉了幾乎整條街的老鴰窩。
此時,一支共產(chǎn)黨縣大隊的騎兵隊伍也悄悄到了西湖村附近。這支隊伍是被打散的彭雪楓騎兵團人員就地整編擴充的,夾雜著大量剛剛背上槍支的莊稼漢子,作戰(zhàn)能力相對較弱,但威信較高,深受群眾愛戴。群眾中早就流傳著:共產(chǎn)黨派去個彭青天,不搶奪,不拉冤,打日本,抓漢奸,老百姓都愿跟他干。此次他們瞄著西湖村來,一是想盯著沿線過來的日本人打一仗,重新找回自己的尊嚴。二是守住王朝宗家的巨額金銀,八路軍不會去搶群眾的財產(chǎn),但也絕不能讓這財產(chǎn)落到其他勢力手里。一旦這些金銀換回的是武器和補給,這對困難的大后方將帶來不堪設(shè)想的后果。西湖村一時間風(fēng)聲鶴唳,比其他村莊更顯得慌張。有人開始舉家遠走,有人嚇得生病臥上了床。
此時,那些雜姓人家無甚牽掛,有的早已攜家遠走,而村里的大戶王朝祖和王朝宗卻躺在各自家中還沒有拿定最終主意。王朝祖是王毛子的爺爺,王朝宗是王毛子的二爺爺。王朝宗的兒子不能生養(yǎng),王朝祖就把王毛子過繼了過去,說去二爺爺家能吃飽飯,金窩銀窩,餓不著。王朝宗也給王朝祖說過老爺子撒手西去之時沒有明確告訴他金銀的下落。王朝祖哪里會信呢,說:知不知道都是你的,和我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了。
王朝宗沒有急著走,是因為那筆埋在“東山上西湖里”的金銀讓他牽掛太多,走了實在放不下心,守著還是份希望。王朝祖沒有走,是因為身體病了,肚子疼得要命,好多天一直躺在床上。
婆娘阮穗顛著小腳扛著一捆煙葉進了房,解開繩子,壓得如同薄紙一樣的焦黃的煙葉片子舒展著,已經(jīng)快要睡著的王朝祖突然來了精神,他翻身下床,拿起一片聞了聞?wù)f:好煙,這是哪家的?
婆娘說:東邊李家的。王朝祖說:拿出去曬曬,別捂了。婆娘說:曬個屁,你整天躺那不問事,啥天都不知道。王朝祖問是啥天,又回清朝了?婆娘白了他一眼:半個月了,都是白嘰眼子天。王朝祖沒搭她話,接著說:下次還買他家的。婆娘說:先養(yǎng)好你的病吧,操心不少。王朝祖說:這次病我心里有數(shù),不死都得脫層皮。這幾年家里不是驢不走,就是磨不轉(zhuǎn)。鹽壇子生蛆,放屁打腳后跟。婆娘說:噘嘴騾子賣個驢價錢,毀就毀個嘴上。王朝祖抬了一下眼皮:我這把年紀了怕個啥?!快點,煙拿過來。
婆娘嘮嘮叨叨拿過來煙笸籮,里面放著一些碎煙葉末子和幾盒火柴,揉了幾把煙葉子剛放到煙笸籮里,王朝祖擺擺手:我抽著,你給我揉一會。
婆娘坐在躺椅前,王朝祖斜躺,他的煙袋細長,但玉石煙袋嘴子和鑄銅煙窩子卻特別大。王朝祖抓了一把新的煙葉子裝到煙袋鍋里,用手指摁得嚴嚴實實的,然后刺啦點著了火,一口口吧嗒吧嗒地抽上了。
婆娘開始給他揉肚子,一邊揉一邊嘮叨:肚子疼,找老能,老能不在家,找老八,老八割豆子,疼死你個小舅子……王朝祖得意地吞云吐霧,顧不上和她說話。婆娘不識字,卻能背上很多歌謠,而且相信這些歌謠能夠治病,這是王朝祖幾十年來感到比較好笑的。
婆娘繼續(xù)念叨,突然跑了嘴,把一首哄兒郎睡覺的歌謠唱出來了。王朝祖拿煙袋鍋子敲了婆娘腦袋一下:說什么呢?你個熊娘們。哎,你說,我今天怎么突然精神好了?怕是回光返照吧。
婆娘呸呸吐了兩口唾沫:說的什么屁話。馬抖毛,牛倒沫,就是有病也不多,你就是家活懶外活勤,油瓶倒了都不扶,閑的。沒事,很快就好了,別瞎尋思。
王朝祖嘆口氣說:小孩比雞巴,大人比日子,老頭比本事。我這輩子,啥也沒成,我咋也沒想到這條命是這樣的。說完咳嗽不止。
二
土匪李麻子帶著人馬包圍王朝宗家的院子那天夜里,天黑得像墨汁一樣。王毛子剛剛脫了衣服躺下來,他才十二歲,毛還沒長齊,但心思很成熟了。王毛子三歲那年,父親王俊章死了。王俊章死得很突然,他好賭博,經(jīng)常走夜路。那天,去鄰村賭博仍是半夜回來的,路經(jīng)一片墳地時,突然“啊”的一聲怪叫,一只黑老鴰從墳頭飛起直沖他而來,一爪子抓在他后腦勺上。王俊章驚嚇過度,回家后不久就死掉了。王俊章去世后,王毛子的母親改嫁外鄉(xiāng)。王朝祖和阮穗眼看養(yǎng)不活這個孫子,只得把王毛子送給了王朝宗做養(yǎng)孫。
即便那個苦難時期,即便不能得知那筆金銀的埋藏所在,王朝宗仍然手頭寬裕,據(jù)說地底下、鍋灶里、牛圈里,都埋了銀圓。不過,過繼過去的王毛子并沒有見過。不僅王毛子沒看見過,就連王朝祖也沒見過。王朝祖生性好賭,王學(xué)成當(dāng)然不看好他,把身后家產(chǎn)都交給了生活吝嗇的王朝宗。
吝嗇人只做吝嗇事,得到了祖上家產(chǎn)的王朝宗過得比以前更摳門。為了省木柴,王朝宗一年四季連開水都不燒,從水井里打出涼水悶頭就喝,叫花子到他家門口也只有餓死的份,從不給一塊饅頭。
王朝祖那可不同,用婆娘阮穗的話說,那就是典型的敗家子。王朝祖好賭也豪爽大氣,叫花子到門口從不吝吃的,如果恰好某天他贏了一筆錢,沒準叫花子也有一塊袁大頭可以拿到手的。對人如此,對畜生也如此,王朝祖一頓飯能從筐子里拿走好幾個饅頭,一個扔給狗,一個扔給貓,一個扔給雞,如果狗搶了貓或者雞的饅頭,王朝祖又會是一頓暴怒。
王俊章死后半年,王毛子就到了王朝宗家。王朝宗有一兒一女,兒子名叫王俊好,情況卻一點也不好。他先后娶了四個老婆,但是加一起也沒給他產(chǎn)下一兒半女來,是個典型的絕戶頭,人家說這是報應(yīng),說這是缺德自找。他們也找過醫(yī)生,醫(yī)生把脈后說,是小時候喝涼水冰著氣門了,需要蹲在大鍋里燒雜樹頭子水蒸餾體內(nèi)寒氣。王朝祖干這個在行,也有點討好王朝宗的念頭,畢竟已經(jīng)把孫子過繼過去了。王朝祖在牲口圈里和泥壘灶專門支起一口大鍋,用大木板做了一個籠屜,然后遍采各種樹梢的嫩芽放入鍋里燒成滾水,待蒸汽上漲時讓王俊好蹲在里面。雖然熱得嗷嗷直叫,但為了弄出個一兒半女來,他也只得忍著了。但是,即便是塊死面也都蒸成饅頭干了,卻沒能給王俊好蒸出哪怕一顆有成活性的精子來。王朝宗雖然有不快,但也說不出什么來,對王毛子也就半冷半熱。
王朝宗心里明白,埋下的那筆金銀,找不到也就找不到了,說明命里沒有這筆錢;如果找到了,他這輩子和兒子這輩子都是花不完的。雖然他不知道老爺子王學(xué)成到底埋下多少東西,但對于上百年積攢的家產(chǎn),他還是心里有數(shù)的。自己的兒子不能生養(yǎng),這筆花不完的錢以后也就落在了外人手里。他哀嘆老爺子王學(xué)成算著了前頭,卻沒有算著后頭。
王毛子是光著屁股躺在西廂房的土炕上的,臘月的天很冷,他縮成一團也不愿和堂叔堂嬸子一床睡覺。村里有抱子引子的傳說,王毛子喊堂叔堂嬸為爹娘,但不愿和他們過于親近,特別是身體上的。王毛子十二歲了,雖然毛沒長齊,但他明白,他的堂嬸子也不會愿意摟著他睡覺的。王毛子的父親生性好賭,常常半夜才回,他一直在母親懷里嘬著奶子睡覺,這個壞習(xí)慣怕是這個未開懷的嬸子難以忍受的。
王毛子還沒有睡著,咚咚的馬蹄聲由遠而近讓他興奮地翹起雞巴來。王毛子跪在床上,閉上眼,聽著一陣陣馬隊的嘶鳴聲,再近了,是馬嘴里的嚼繩被勒緊時發(fā)出的噦噦的叫聲。慢慢有了光亮,他甚至還聽得見火把燃燒的噼里啪啦聲響。
窗戶是從土墻的內(nèi)側(cè)挖出的一個小方孔,四圈擋了木頭板子,糊著一層油紙。馬叫聲讓王毛子亢奮得禁不住捅破了窗戶紙,這時候,高高的院墻上開始往下掉人了。五六個人跳進來之后打開了插著的大院門閂,王毛子知道這是土匪李麻子的馬隊,這一帶,除了李麻子沒人干這種事。王毛子很興奮,雖然他不確定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但作為一個十二歲孩子,他還是渴盼有點熱鬧可看。
李麻子的馬隊高舉著火把堂而皇之地進了院子。聰明的土匪不忘后路,進來之后首先摘下了王朝宗家的兩扇紅漆大門,防止被人從外面鎖上一網(wǎng)打盡,這些腦袋別在腰帶上的人,活得比誰都機靈。門口兩個崗哨都手持雙槍,機靈地注意著四周。
滿院子都是馬匹,滿院子都是哭聲,滿院子都是火把,滿院子都是土匪。土匪的臉上,全都套著黑布套子,只露出兩只眼睛和嘴巴,他們穿著統(tǒng)一,清一色黑布衫,打綁腿,青布鞋,腰間別著手槍,外圍的幾個舉著長槍。他們沒有放槍,馬匹都在原地踱著蹄子。
進了院子的土匪并沒有急于打開堂屋大門,也沒有人爭吵,只有火把燃燒的“畢剝”聲響出很遠,馬匹打著響鼻,四蹄不停地敲打著地面。王朝宗的院子里似乎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看不到一絲變化。
終于,一個土匪甩手照堂屋的窗子上甩過去一支燃燒的火把,堂屋里隨即傳出一陣鬼哭狼嚎的叫聲,王毛子知道,窗戶下睡著他的嬸子馬七巧?;鸢训墓饬翜缌耍闹苡朱o得出奇,只有一個單調(diào)的馬蹄聲音不緊不慢地由遠而近:“踢踏踢踏踢踏”。大黑馬上的李麻子終于來到了院子里。
砸門!李麻子說。兩個土匪下馬,把門環(huán)拍得哐哐響。堂屋里又一陣號叫。李麻子對著大門緊閉的堂屋喊道:王朝宗,你哭個屁,把門打開,我只要錢,不要命??蘼暃]了,但仍是毫無動靜。
砸門!李麻子又說一遍。兩個土匪這才聽明白意思,從門口一側(cè)找來兩塊大石頭照著門閂處哐哐砸著。堂屋里號叫反而停了。但是紅漆大門十分結(jié)實,門后三處門插結(jié)實得絲毫不動。李麻子一揮手,一個膀大腰圓的土匪抬腿一腳,堂屋門轟隆一聲倒向房間內(nèi),躲在門后的王朝宗七歲的閨女被砸個正著,當(dāng)場腦漿迸裂。
大土匪再抬腿一腳,王朝宗跌坐在后墻的八仙桌下面。房間里的汽油燈被點著了,除了死了的閨女,還有老伴以及兒子、媳婦,全都哆嗦成一團。李麻子知道,其他人都白搭,只有王朝宗自己知道銀圓在哪兒。李麻子說:所有人聽著,任何人不準動他家兒媳婦,咱只問這老東西要錢。
大土匪在房間轉(zhuǎn)悠了幾圈,然后把帽子摘下來:好啦好啦,都是熟人了,沒那么多廢話問你,說說吧,錢都在哪里?王朝宗默不回答,倒是有一點恢復(fù)平靜一樣地立在那里。大土匪一揮手,安靜中的房間從布幔后再次傳來了刺耳的慘叫,那是幾個小土匪扭住馬七巧脖子發(fā)出的聲音。
大土匪彎下腰來,好像突然禮貌起來,他看起來很耐心地勸說了王朝宗一陣,王朝宗依然木著臉呆呆地望著前面。大土匪開始變臉了,他冷笑起來,說:我的時間不多,開始了。然后對一直立正站在旁邊的小土匪揮了揮手。
恐怕簡單的手段對他也不會有什么效果。一個小土匪湊到大土匪耳朵邊說。大土匪陰冷地點了點頭:烤一烤。小土匪們馬上明白了,拿刀在王朝宗身上劃了幾道深深的口子,又去廚房拿來鹽巴,掰開傷口抹在里面,王朝宗發(fā)出厲鬼一樣的號叫。
王朝宗的堂屋高大,梁頭都是榆木的,非常結(jié)實,一根手腕粗的麻繩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把王朝宗反吊在主梁的木頭上。木頭上住著的一窩燕子,受驚后撲棱棱在房間里亂竄,土匪們讓了個縫,燕子們倉皇逃離。
堂屋平整的地面上擺好了一堆劈柴,一個小土匪在八仙桌下翻騰了一下找到一瓶汽燈用的煤油,吧唧摔碎在劈柴上。十幾個火把扔過去,劈柴像被火燒的巨龍一樣,扭曲著身體,發(fā)出巨大的響聲。
鹽開始溶解,進入糜爛的傷口,王朝宗開始抽搐。
王朝宗對金錢的毅力正在被痛苦一點一點地撕扯開去,一長串令人膽戰(zhàn)的哀鳴沖開他緊閉的嘴唇。聲音如同一條直線,聲音由大到小,直線由粗到細。他的兩條腿變成了散亂地抽搐,在盡可能的范圍內(nèi)扭曲成各種奇怪的形態(tài)。終于,劈柴全都暴跳著發(fā)紅的時候,他轉(zhuǎn)開臉朝天,完全失控地哭叫起來:我說……
王朝宗確實說了,他嘴里不停地重復(fù)一句話:東山上西湖里,東山上西湖里,東山上西湖里……
幾個土匪看看李麻子,李麻子歪歪頭看了一眼王朝宗:說胡話了?大火燒!
又投過來幾支火把,火勢更大了,但王朝宗的聲音更小了,除了不停重復(fù)“東山上西湖里”,別的一句話也不說。
成汪的人油撲哧撲哧落在劈柴上,火苗甚至直接舔在王朝宗的后背和屁股上,王朝宗終于不說話了,開始成塊地掉肉。李麻子看了看,說,放下來,換老娘們。老伴一聽就暈死過去。等被吊在梁上的時候,大小便已經(jīng)開始順著褲腿往下流了。
和王朝宗的回答一樣,老伴也是驚恐地喊叫著“東山上西湖里”這句話,別的什么也不會說。狐疑的李麻子搖了搖頭說:媽的,今天這是撞什么邪了?正當(dāng)李麻子尋思再用什么手段折磨王朝宗時,突然幾聲清脆的槍聲響起。二麻子心里一驚,馬上招呼:準備撤!
王朝宗從瞇著的眼縫里看到了王毛子,他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氣,卻沒忘了安頓家里的后事:今兒個家里都動不了了,你別忘了把咱家大白馬喂飽了……
李麻子這才發(fā)現(xiàn)人群中站著一個孩子,他狐疑地審視了一下,馬上明白了,用手槍呼啦一下抵在王毛子的腦門上。對著身后一個土匪說:這個孩子得押著,帶回去放到山上,把那匹大白馬也牽上,老子正缺個好坐騎。
打槍的是共產(chǎn)黨的淮北縣偵察大隊??h偵察大隊人數(shù)少,主要配合駐扎在這里的八路軍騎兵部隊開展地方工作,以期望維持各方勢力的平衡??h偵察大隊和八路軍騎兵部隊得不到這筆金銀,當(dāng)然也不甘心讓任何其他勢力得到這筆金銀。為了懲戒對這筆金銀動念頭的人,八路軍騎兵部隊和縣偵察大隊確實也做了一些動作出來,但主要的破壞行動還是要靠縣偵察大隊來完成,一是地形熟悉,二是便于隱蔽。
縣偵察大隊密切注意王朝宗家一舉一動,雖然不可能指望他明確表示抗日擁共,但也得達到共產(chǎn)黨能夠接受的態(tài)度。為了試探一下王朝宗的態(tài)度,縣偵察大隊決定派出人員去王朝宗那里“借糧”,就是試探一下他的口風(fēng)和反應(yīng)。
從縣城帶隊去王朝宗家的是縣偵察大隊的一個小分隊,小隊長杜金寶帶著曹合子、董八臭等幾名力氣大的偵察隊員一出縣城就直奔東南方向去了。這三個人里,曹合子和董八臭早年都是土匪,后來被縣偵察大隊收編,雖說身上難免仍有壞習(xí)氣,但個個都是一身好武藝,屢建奇功,也算是難得的人才。三人都是本縣人,但都沒有去過西湖村。不過,要去西湖村找那么有名氣的王朝宗,應(yīng)該不是什么難事。
盡管地形不熟,但靠著偵察員的直覺,他們還是很快到達西湖鎮(zhèn)了。到了西湖鎮(zhèn)的地界,就不愁找不到西湖村了。西湖村也叫西湖廟,是因為這地方不但有西湖河,還有西湖廟。廟是很顯眼的標志,天黑時分,杜金寶遠遠地看見西湖廟了。
天黑得很快,走近些,才看到廟的門頭上寫著“西湖廟”三個鎏金大字。杜金寶仔細看了看,這個廟雖說不大,但建得還算精致,四方院子里,栽著幾棵松樹,松樹的樹頭剛好透過前排房子顯露出來,廟的大門是敞開著的,走近了一覽無余,前排房是五間,中間一間正好是大門,左右各兩間,門上落鎖,后面是個大殿,供奉著一尊泥塑菩薩,大殿前有兩根紅色圓木柱子,有兩副對聯(lián),但字跡模糊,只能隱約看到。大殿前是一座香爐,但沒有香火,冷冷清清。這時遠遠地聽到馬匹的嘶鳴聲,趴在屋角,杜金寶遠遠地看到一支馬隊燈火從東面村口狼煙滾滾地向北。杜金寶讓大家都加倍小心,免得目標太大,他帶了曹合子走過廟門往東邊警惕地移動著,看見兩個老頭穿著大棉襖、棉褲,正坐在村頭的小石橋的橋爪子上吸著煙袋,一明一暗中,嘶嘶地一股股地冒著青煙。
看到腰里別著手槍、身穿黑色短衣的漢子,以及他們的行事風(fēng)格,兩個老漢知道這是縣偵察大隊的同志,連忙站了起來。兩個老漢都是村里的石匠,原本想趁著西湖廟有戲臺的時機來石橋卸幾塊石頭,突然被兩個縣偵察大隊的隊員撞見了,不免有點局促。杜金寶問,王朝宗家在哪里?兩個老漢你看我,我看你的,不知怎么回答,搖了搖頭。杜金寶有點不高興了,看到兩個老漢一個勁搖頭,杜金寶有點火了,這是典型的和共產(chǎn)黨不配合。
這個地方各種勢力錯雜,和共產(chǎn)黨不配合的,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了。杜金寶沖曹合子一使眼色,兩個人一人胳膊挾持一個,把兩個老漢拖起來往廟西側(cè)走。說不說?杜金寶和曹合子把兩人扔在廟西側(cè)的水溝邊上問道,并招呼其他弟兄都撤出院子。真的不知道。倆老漢頭搖得撥浪鼓一樣。
董八臭說這是遇到反動分子了,那就得打。說完幾個人一起上前就是一頓猛揍,揍完老漢還說不知道。杜金寶惱火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冷不防頭上的氈帽被一陣風(fēng)吹到水坑里去了。董八臭大叫你們兩個老家伙下去給共產(chǎn)黨撿帽子,不撿還打。說完把他倆撲通撲通都扔了進去。雖說是條土溝,但前些日子下了場暴雨,水漲出不少,正好到兩個老漢胸口,棉襖棉褲一遇水,沉重得直不起腰來。
哆哆嗦嗦?lián)斓矫弊优郎蟻硪院螅渲幸粋€老漢直接跪了下來:八路同志,饒命啊,我真的不知道王朝宗家在哪,王朝宗是西湖村人,西湖村是個上萬人的大村,我們只知道有個王朝祖王朝宗兄弟倆,真不知道住在哪兒,除非你到西湖村去問能問到。杜金寶疑惑道:怎么,你們不是西湖村的人?一聽這話,兩人直喊冤枉,說我們確實不是西湖村的人啊。杜金寶說那你們是哪兒的?為什么在這里?老漢說,我就是這村的,這是西湖廟不假,但是廟不是村。杜金寶說什么廟、村的,說明白點。先頭說話的那個老漢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這個廟確實是西湖村的廟,但這村不是西湖村,這是唐家村,唐家村過了才是西湖村。
杜金寶說我被你說糊涂了,你就說你是這個村的嗎?這個村不是西湖村,為啥這是西湖廟?另一個老漢趕緊搶過來解釋說:我們倆是這個村的,都姓唐,這個村叫唐家村,西湖廟雖說名聲上是西湖村的,但地界屬于唐家村。杜金寶知道弄錯了,連忙把兩個老人安慰一番,說:大水沖了龍王廟,這是一場誤會。
董八臭還是沒明白說西湖廟為什么要放在你們唐家村,老漢稍微緩和了情緒,說這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當(dāng)年一場大瘟疫,附近村里都死得差不多了,只有西湖村一個沒死,西湖村的村民為了感謝神仙,湊錢修建了這個廟。之所以把廟修在這里,是因為這個地方是清朝時候皇帝批下來的廟地,這“西湖廟”三個字還是清朝秀才王具文題寫的呢。杜金寶再次給兩個老人賠禮,并責(zé)成推老人下水的董八臭當(dāng)場道歉,并回去寫檢查。
當(dāng)杜金寶帶領(lǐng)隊員進了西湖村時,并沒覺得氣氛異常,西湖村畢竟太大,西南角落里正唱著一臺大戲,是河南來的豫劇班子。一片燈火通明,那是燒油的馬燈。杜金寶不能帶人往明里走,找了個人一問,王朝宗恰好又住在東北角落。那人還說,那可不是住得偏,那是塊寶地。杜金寶問為何說是寶地,那人說,王朝宗家那塊宅基是這片土地的筋脈所在,所以王氏家族才會在這里繁衍至今且枝繁葉茂。董八臭沉不住氣,張嘴就來:能不能再枝繁葉茂下去,那就不靠地筋了,要看他表現(xiàn)嘍。
說話的人聽出話音,嚇得不敢吭聲了。杜金寶訓(xùn)斥了董八臭幾句,謝過指路的村民后,帶領(lǐng)隊員徑直往西北走去。慢慢地就估摸出不對勁了,因為再往村子里走的時候,不但沒有喧鬧,竟然家家閉戶滅燈。杜金寶示意眾人小心謹慎跟隨前行,他哪里知道,這個時候的王朝宗正被架在火上烤著呢。
隱隱約約的嘈雜聲引起了偵察隊員的注意,順著聲音走過去,幾名偵察隊員就來到了王朝宗家的院子外面。杜金寶一眼瞅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把人員攏到外圍一個安全的地方商量對策。曹合子提出回去搬救兵,杜金寶說這個不行,即便救兵在眼前咱也不能讓弟兄們往里沖,現(xiàn)在是各方勢力都按兵不動,虎視眈眈,一旦有風(fēng)吹草動,要知道黃雀在后呢。董八臭說,那這里面有人正搶著呢。杜金寶說,這只有一種可能,是土匪李麻子,別人不會這么干,李麻子不需要根據(jù)地,沒有需要考慮的上級。董八臭說那怎么辦?杜金寶說,只有一條路,把他們嚇走。杜金寶帶領(lǐng)隊員察看地形,從哪里動手,從哪里撤退。等都弄明白之后,他捅了一下董八臭:這個行當(dāng)你最熟悉,是你贖罪立功的時候了。
董八臭繞過幾棵粗大的泡桐樹,他看到幾個小土匪在外面附近把風(fēng),其中有兩個正好在院子拐角處,與其余幾人相互看不見。他四下打量了一下,土匪的規(guī)矩他比誰都明白,當(dāng)年好歹也是個頭目。他從泡桐樹的陰影里一步步接近院子拐角處的匪徒,再次觀察了之后,又將手槍塞進腰間。兩個小土匪正湊在一起說話,董八臭將手槍別進腰里,突然伸出兩手抓住兩個小土匪的腦袋使勁往一起咔吧一撞,只聽一聲悶叫都倒在了地上。盡管聲音很輕,還是驚動了另一邊的土匪。幾名土匪提著盒子槍轉(zhuǎn)身跑來,杜金寶一看不好,抬手啪啪兩槍撂倒兩個,一揮手:快跑!
槍聲打斷了李麻子在王朝宗家的拷問。李麻子不知道來的什么隊伍,不敢久留逃命要緊,便撇開王朝宗掠走王毛子奪路而逃。等到將近天明又折回身趕來的杜金寶到了王朝宗家里時,氣若游絲的王朝宗還躺在床上,死命地抓住驚魂不定的兒子王俊好,一字一頓地說:咱的錢,不能讓任何人拿了去,祖爺爺說了,金銀都在……東山上,西湖里。說完咽氣。
還剩下幾口氣的王朝宗的婆娘荊氏斜臥在八仙桌桌子腿邊,氣喘吁吁地說:兒啊,灶房的灰堆里還埋著二十塊現(xiàn)洋,是我瞞著你爹攢的私房,你爹死也不說錢在哪兒,都留給他自己花去吧。我是活不了了,你取了錢,走得遠遠的吧,西湖村咱是不能待下去了。沒過多久也隨王朝宗去另一個世界了。
王俊好取了錢,顧不得掩埋父母和妹子,帶著老婆逃命走了。杜金寶和董八臭幾個將死人抬出去,埋在村后樹林子里。臨走時,董八臭磨磨蹭蹭,向杜金寶提出把房子扒了找找他家金銀藏哪去了,被杜金寶一頓訓(xùn)斥。
三
到了山上,王毛子才知道李麻子早已投靠了日偽,他去搶王朝宗就是日本兵指使他去干的。那年頭兵荒馬亂,無論八路還是國軍,還是偽軍或者土匪,錢財都日漸緊張。生活吝嗇的王朝宗絕對不能像老奸巨猾的王學(xué)成那樣平衡這些勢力,得罪人也就在所難免,所以落得這個下場是早晚的事。但是,王朝宗又非常冤屈,別人都知道他有萬貫家產(chǎn),可誰又能知道他攥在手里的只是一個“東山上西湖里”的死謎呢?
李麻子平時在山上,很少去偽軍的碉堡,這是為了掩人耳目。李麻子此番雖未搶到錢財,但偽軍頭目還是過來給他壓驚了。王毛子也從他們的談話中得知,那晚是共產(chǎn)黨縣偵察大隊襲擊了包圍王朝宗家的土匪,還打死了他們的兩個兄弟。王毛子想,怕是李麻子要拿他報仇吧。
但是事情出乎他的意料。為了歡迎他這個特殊的客人,或者說是人質(zhì),李麻子親自上陣,揮刀斬了一只火紅冠子的老公雞,要王毛子喝血酒入伙。王毛子哪里懂入伙是個啥意思,但是他認識那只老公雞,那是他跟著堂嬸馬七巧去娘家時給的長命雞,土匪撤出王朝宗家時被小嘍啰掠過來了。莊稼人比較講究這個,既然是長命雞,那這只雞就是他王毛子生命的護體。但是,李麻子不僅燒死了王毛子的二爺爺王朝宗,踢死了他的堂姑,特別又殺了他的長命雞,他雖然反抗不了,但也非常不滿,寧死不喝雞血酒,不入伙。
李麻子的副官獻媚地笑著說,這小子怕是被大哥您這殺雞的陣勢嚇到了。李麻子高興了,說:好了,雞血不喝了,我認你做個干兒。當(dāng)然你這個干兒也不能只吃干飯,你得給我當(dāng)馬童,這匹大白馬你熟悉,把它喂好了,老子喜歡這匹馬。
王毛子心里那氣直沖腦門子就來了,但是他也不敢說出口來,只能在心里說,李麻子,我操你八輩老祖宗,我要做你爹,而不是做你干兒。
雖然王毛子心里極力反抗,但李麻子自己真?zhèn)€當(dāng)上了干爹,整天一口一個“干兒”地喊他。王毛子從不答應(yīng)李麻子,裝聾作啞,他心里有個小算盤呢,不答應(yīng)就等于沒有承認嘛。不但不承認,一旦有機會,還要親手殺了這個狗日的!
沒了王朝宗一家人,王毛子過繼的事也就不存在了,自然又回到了王朝祖那里,而事實上卻又是在土匪窩里給人家當(dāng)掛名干兒呢。王朝祖托了不少人過來求情,想要把王毛子要回去,那李麻子豈肯放王毛子。王朝宗死了,這并沒有打消李麻子的念頭,李麻子相信只要押住這個娃兒在身邊,早晚能找到那筆金銀的下落。所以,當(dāng)王朝祖托人過來求情的時候,李麻子直接發(fā)狠話了,說除非交出十萬大洋,否則只能先押在他那里了。王朝祖哪里能籌到這筆巨款,就是殺了他也沒這個能耐,于是,贖出孫子的事也只得等等了。
王毛子要殺李麻子這個念想看來都不要他自己動手就能變成現(xiàn)實了。他在山上算不上度日如年,但絕對是掰著指頭算日子的。在王毛子給李麻子當(dāng)馬童的三個月后,李麻子出事了。
那天晚上,最早聽見動靜的是阮穗。阮穗聽到炮聲是早晨四點多鐘的樣子。她剛聽到鐘擺沉重地敲響了四次,發(fā)出沉悶的嗡嗡聲后不久,就聽到一聲槍響,緊接著是接連不斷的槍炮聲。炮聲是阮穗判斷出來的,之前從沒有聽過炮聲,但聽別人描述過,她覺得這聲沉悶的炸響絕對是炮聲,她似乎聽到了一陣隱約的吵鬧聲,但好像又不是。
快起來,炮樓的鬼子怕是要完蛋了!咱看看去!找找毛娃兒去!婆娘對著王朝祖說。王朝祖一激靈坐了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支著耳朵判斷聲音:打下了!打下了!他聲音很低沉,但掩飾不住興奮。阮穗又問:是八路軍的大隊伍?王朝祖說聽動靜不是八路軍,八路軍沒有這么厲害的火力,應(yīng)該是國軍。王朝祖又說:差不多是時候了,前幾天就聽說東京發(fā)表了投降公告,日本的狗皇帝還在大喇叭里念了降書。
老兩口越說越覺得興奮,摸索了一陣穿好衣服,就像一陣旋風(fēng)一樣飛出院子。遠遠地看過去,炮樓塌了一半,是在東沿塌下來的,缺口殘缺不齊,塌掉的部分有兩米多高,阮穗對王朝祖說,這狗日的炮彈真厲害,一下子把炮樓炸翻了,這可是一百多人修了一個多月的,一下就干掉了。炮樓下面黑壓壓一片,像是一群牲口,來回擠動,走近點,看清楚了,是人頭,黑壓壓一片人頭。阮穗把王毛子的事一直懸在心上,哪有心思看熱鬧,穿過人群,她撒開腳丫子就跑進了炮樓。
半截身子掛在坍塌的炮樓頂部的鬼子,軍裝上沾滿了猩紅的血液,帽子還戴在頭上,阮穗能看到帽子后面的兩塊布還在風(fēng)中動了幾下,阮穗很不明白這帽子后面的兩塊布是什么意思,她只覺得這兩塊布好像是用兩塊尿布接起來的。這時,炮樓下面的人群開始在視野里大了,聲音也傳過來了,一群人高聲罵:打死!打死!
慢慢看清楚了,阮穗停止了奔跑,她擦擦頭上的汗水,靠著一處墻角站住了。炮樓前立著幾十根樹樁,這些樹樁昨天還沒有啊,一夜就豎起來了?阮穗看到每根樹樁上都綁著一個人,除了黃皮溜子,還有很多真日本人。
國軍憲兵隊站成一排,距離五十米遠,每人都是手端步槍面對一個日本兵或黃皮溜子,根本用不著審判,定罪,老百姓早都把唾沫吐得他們滿臉都是,有的受日偽軍迫害較嚴重的,都脫了鞋用鞋底照著臉猛抽。
一個指揮官一揮手,噼里啪啦一陣爆豆子的聲音過后,日偽軍全都耷拉下腦袋,因為身子被綁在木樁上,身體還是立著,但雪白和血紅的腦漿已經(jīng)一陣陣流了出來。也許是因為被繩子勒住了脖子,他們的眼皮個個都往上翻著,這場景讓阮穗害怕了很長一段時間,每當(dāng)想起這些眼神,她都會產(chǎn)生一陣打尿戰(zhàn)的感覺。
而三十公里外的東山山坡上,四點多一點王毛子就起來在南山坡放馬了,當(dāng)然是在山寨的警戒線以內(nèi),因為他的前方百十米處有路卡和炮樓,這是李麻子從日本人那里學(xué)來的。路卡和炮樓里各有兩個小土匪,都端著快槍。王毛子還在看著那兩個晃動的小土匪呢,就聽見啪啪幾聲,像是聽見爺爺王朝祖甩牛鞭一樣的聲音,聲音響處,四個小土匪就按順序腦袋一歪趴下了。
大白馬有些受驚了,前蹄豎起,馬身子后面的王毛子視野就開闊了,黃澄澄一片國軍壓了上來。這個他是能認清楚的,因為西湖村后面的劉家村住著一個團的國軍,團長姓王。王毛子看到一個當(dāng)兵的拿槍瞄準他準備扣扳機了,王毛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聽見一個聲音高喊:這個孩子不要打死,抓活的,有用呢,這匹大白馬也留著送給團長。一個國軍士兵跑過來,掏出繩子把王毛子綁上,又把馬拴在他旁邊一棵樹上,說:兔崽子,在這老實待著。然后就扭頭加入了正往山上沖的隊伍里。王毛子當(dāng)然最恨的是李麻子了,即便被國軍綁上了,他還是大聲喊了一句:李麻子有地下道,通后山的。那個國軍士兵怔了一下沒明白過來,繼續(xù)往前跑了。
王毛子被捆綁得結(jié)實,動彈不得,他牙齒磨得吱吱響,他恨這個當(dāng)兵的,倒不是單單因為綁了他,而是因為綁了他,使得他看不成國軍是怎么攻打山寨消滅土匪李麻子的。王毛子蜷坐在地上聽著咚咚的槍炮聲,一邊心里判斷著國軍隊伍打到什么程度了。
大約一個小時后,槍炮聲停止了,再過一會,有隊伍慢慢往下退了,似乎在找什么。最后一個挎著手槍的長官走到王毛子跟前,拿出手槍指著他的腦袋:我知道你,是李麻子掠走的那個小孩,李麻子扣住你也沒有找到那筆金銀,他沒那個命,對了,你還是他干兒,對吧?說完長官一陣哈哈大笑。好了,今天不談這個,告訴我,李麻子在哪兒?
王毛子一點不怕,說把你那破燒火棍拿開我就告訴你。長官先是一愣緊接著哈哈一笑:好,我拿開,你說吧。王毛子說:我不是李麻子的干兒,他叫我我從來沒有答應(yīng)過。我只負責(zé)放馬,因為這匹馬是我家的。馬在這,李麻子就跑不遠,就在山上,這會準在地道里,通往后山的地道。長官一聽懂了,馬上指揮一隊人馬封鎖后山,然后用手槍沖王毛子一擺:帶路,找地道。
在地道里被追殺的李麻子毫不畏懼,拼命地向國軍士兵還擊,一邊開槍一邊大罵:你們這幫王八蛋,忘恩負義,你們騙我簽下協(xié)議幫你們打下日本,現(xiàn)在你們又要殺我,操你們祖宗,我和你們拼了!邊開槍邊大罵的李麻子猛然間看到了王毛子,大叫一聲:干兒??!就在他發(fā)愣的工夫,一顆子彈打在他的前額上,王毛子看著腦漿像豆腐汁一樣濺了出來。
收拾完戰(zhàn)場,國軍那個長官走過來,用手槍挑著王毛子下巴,笑吟吟地說:老子是國軍騎兵團警戒營營長劉大鵬,從今天起,繼續(xù)你的老本行,你和馬都被老子征用了,老子不是土匪,但老子對那筆金銀也有興趣。
四
王毛子跟著劉大鵬都半年多了,王朝祖才知道了孫子已在國軍手里了。王朝祖之所以知道這個消息,是因為劉大鵬押著王毛子去了王朝宗家挖金銀。那陣勢,可比刨地三尺厲害多了。劉大鵬竟然在王朝宗的堂屋地面上挖洞埋了炸藥,險些把房屋震塌,但折騰一番也沒找出半個銀圓子來。
王朝祖知道劉大鵬押著孫子去挖金銀的事是不久以后,他是聽村里殺豬匠王德彪說的。國軍最近打了不少小勝仗,經(jīng)常殺豬宰牛地慶賀,他們炊事班人手不夠,王德彪經(jīng)常被叫了去幫忙。
為了孫子,王朝祖渾身是膽。再說了,國軍不是土匪,總應(yīng)該好說話點。王朝祖帶了可憐巴巴的幾塊銀圓去找王德彪,那銀圓是王朝祖求了好幾家親戚借來的。王德彪領(lǐng)著王朝祖找到了王團長,王團長把銀圓在手里掂了一下扔在桌子上,說你拿這破玩意糊弄我啊,我可知道你們祖上是大地主,國軍現(xiàn)在正需要錢哪,你的哥哥死了都不說錢在哪兒,當(dāng)然他也不會留給外人,回去好好想想,如果能給我提供一點線索,到那時候再來領(lǐng)孫子吧。
王朝祖還想說什么,王團長卻把手一揮:我聽說你是把孫子送給李麻子當(dāng)干兒的,你有點通匪外加通日本鬼子的嫌疑。王朝祖一聽臉都白了,王德彪也趕忙跟著打圓場。王團長哈哈一笑:看在這幾塊銀圓的分上,我今天先不綁你了。然后沖通信兵一揮手:送客!
無論土匪李麻子,還是國軍王團長,看來都是直沖著金銀來的。王朝祖知道這種情況下再過去要孫子,是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的,當(dāng)然,他們也不會輕易害死孫子的,那是他們將來拿到金銀的人質(zhì)。
為了換孫子回去,阮穗還真的動起找金銀的念頭。王朝祖說她是白費氣力,說老二那人一輩子吝嗇,鬼精得要命,臨死連兒子都不告訴,藏在哪里鬼會知道。但阮穗堅持要去找,阮穗說,老二死前留言“東山上西湖里”這就是線索。首先,咱們這就是西湖村,所以金銀都沒走遠,就在村子里。王朝宗說這都是廢話,還有“東山上”呢,哪兒是東山?你去挖吧。
“東山上”是哪兒,這確實是個問題。西湖村這一帶沒有山,李麻子待的那個山離這里幾十里地,不可能是那里。要說東山,倒有一個地方可以考慮一下。阮穗肯定地說:村東的土崗子我覺得就是。王朝祖說那算個狗屁山,那是翻修河道時挖出的淤泥堆。但阮穗堅持自己的觀點,老二王朝宗的金銀肯定就埋在東土崗子那里。
盡管王朝祖一再反對,阮穗還是執(zhí)意去找金銀了。阮穗是傍晚去的河邊,她想悄悄來找這個寶藏。剛到河邊的時候,河水上還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冰,當(dāng)?shù)厝私凶鳌奥槠ぷ觾觥?。麻皮,是這個地方的特產(chǎn),就是一層薄薄的面皮沾上芝麻然后用鏊子熥干,熥干后的麻皮輕盈透明,往往剛碰到嘴唇就碎在嘴里了?,F(xiàn)在,阮穗面前的這條河,河水結(jié)的冰就像麻皮子一樣。河邊的一排泡桐樹在黑色中像幽靈一樣豎著,腰桿向上是插向天空的光禿禿樹杈,樹杈中央是一個個黑疙瘩,那是織得密密麻麻的老鴰窩。
阮穗彎下腰,她摸索了一下,地面上是一層細密的老鴰糞,她小心地避開,再往下,地面是硬邦邦的沙堿土,中間混合著一種當(dāng)?shù)胤Q之為“砂礓阮”的土石顆粒,她摳了幾下沒有摳動腳下的土,又挪了挪步子,還是沒有找到松動的砂礓。阮穗直起腰來,她想:不用試了,這層薄冰吐口唾沫都能跌碎,絲毫不會影響接下來要完成的事情。
阮穗一刻沒有停歇,直到雞叫三遍,天都放亮了,她才停下來看看身后,竟然挖出了一個池塘那么大面積的深坑來。她覺得希望就在這里。但是,第二天再來的時候,河堤上已經(jīng)站滿了村民,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夾雜著一些身份特殊的人。從那以后,阮穗連續(xù)去挖了一個多月,身穿便裝混在人群里的國軍士兵和共產(chǎn)黨縣偵察大隊隊員也隨著挖了一個多月。最后,整段河道都被挖出的土填平了,也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阮穗擔(dān)心著孫子的命運,但孫子王毛子卻不怕,他是個命大的人,小時候他父親王俊章就給他看過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也這么說。此話不假,王毛子被掠到國軍隊伍的兩年之后,淮海戰(zhàn)役打響,駐扎在淮北南部雙堆集的國民黨黃維兵團全線潰敗。對于早已征戰(zhàn)近十年的八路軍騎兵部隊來說,這片土地再熟悉不過了,一時所向披靡,四處游擊來犯解放地區(qū)的國軍部隊,可謂威震敵膽。
駐扎在劉家村的國軍騎兵團雖是一支戰(zhàn)斗力極強的國軍部隊,但成員大多來自南方,眼見解放在即,大多官兵只想回家,無心戀戰(zhàn),更不愿為自相殘殺的內(nèi)戰(zhàn)拋出生命,便一直駐扎原地沒有貿(mào)動,坐等新的指令。殲滅了外圍的國軍散兵游寇,解放軍騎兵團把主要目標鎖在了這支與其編制數(shù)量大體相當(dāng)?shù)膰婈犖樯?。但是,面臨這樣一直養(yǎng)精蓄銳的強敵,解放軍騎兵團也沒有輕舉妄動,一面等待時機配合大部隊開展行動,一面在西湖村西二十里地外的小王莊駐扎下來,嚴密監(jiān)視國軍騎兵團動向。一旦遇有風(fēng)吹草動,便會迅速出擊將其殲滅。
隨著黃維兵團的節(jié)節(jié)敗退直至被殲滅,劉家村的國軍騎兵團完全失去后方屏障,終于沉不住氣了,開始蠢蠢欲動,伺機逃竄。但是,此時已有天羅地網(wǎng),想跑談何容易。新上任的縣偵察大隊隊長杜金寶再創(chuàng)奇功,居然拿到了詳細的劉家村國軍騎兵團布防圖。這布防圖是殺豬匠王德彪兩年來從國軍那里一點一滴搜集過來的,王德彪早在三年前已通過地下組織秘密加入共產(chǎn)黨,他去劉家村騎兵團為國軍殺豬只是幌子,刺探軍情才是真正的目的。
鑒于劉家村國軍騎兵團的裝備精良,又有好幾年的駐扎經(jīng)驗,解放軍騎兵團指揮部和縣偵察大隊研判情況后決定調(diào)虎離山,擒賊擒王。經(jīng)反復(fù)推選,他們制定了較為妥善的策略。
當(dāng)王德彪和老漢王云生走到東山崗子哨卡時,正是日頭剛升。在石頭橋邊,兩名哨兵正在欺負一個騎毛驢的小男孩。平日里的哨兵王德彪大多熟悉,今日這兩個恰好是剛剛換班的,王德彪全不認識。
兩個哨兵不管來人,他們把小男孩從驢背上拽下來,讓小男孩學(xué)驢叫,不叫,他們就打毛驢;叫得不響,他們?nèi)源蛎H。小男孩只好邊哭邊學(xué)驢叫,而兩名哨兵竟然一邊哈哈大笑一邊用棍子重重打毛驢。
王德彪實在看不下去,對他們進行阻止,兩名哨兵一看不愿意了,直接把槍口對準了王德彪。王德彪非常鎮(zhèn)定地說:我是來見王團長的。兩個哨兵一聽這話,把槍豎直了,問:有什么憑證?王德彪說:姓名就是憑證,我叫王德彪。哨兵聽王德彪直找團長,口氣又比較硬,也沒再問,說:等等,我進去問問。過不多久,哨兵回來了,身后跟著一個老兵,王德彪認識他,是東北人。老兵一看是王德彪,忙笑著擺手:老王來了啊,可惜今天沒有殺豬任務(wù),吃不了殺豬菜了。
兩人先在外面等著,老兵進去匯報。等匯報完了,才招呼兩人進入團部指揮所。王團長在座位上沒有起來,他使勁把屁股挪到座椅邊緣讓身子斜著躺下來,然后一條腿彎曲地盤到另一條腿上,嶄新的美國造黃皮靴一塵不染,盤著的那條腿的鞋跟正卡在支撐椅子平衡的一根橫置圓木棍上。王團長斜著身子歪著腦袋,眼睛上下打量著,手里撥弄著駁殼槍,猩紅的穗子像一團火一樣在他手腕下面跳來跳去。
王德彪走在前面,兩臂下垂,昂首闊步,兩只眼睛炯炯有神,步伐很快也很穩(wěn)健,濃密的胡楂子掛著一層厚厚的霜凍,和頭上戴著的翻毛狗皮帽子的白色帽垂連成一片,遠看是一圈白色的絡(luò)腮胡子。后面的老漢王云生年紀稍大,后背佝僂,黑瘦的臉盤,額頭的皺紋像刀割出的口子一樣,長著稀疏胡須的嘴巴上面挺出一個高大的鼻子,和整個人極不相稱,兩條胳膊擰在一起插在兩條袖子里,不緊不慢地跟在王德彪身后。
站?。⊥鯃F長跟前的一個衛(wèi)兵攔住了王云生,把手拿出來!王云生嚇得一哆嗦,趕忙把袖子里的手拔了出來。你找我?王團長發(fā)話了。
是這樣的,老總,我是來給你下帖的。王德彪說著把一個紅紙折疊的信封雙手遞到團長辦公桌上,接著說,明天王云生老漢嫁女兒,因為老總您是咱這一帶第一體面人物,又姓王,所以特地來請您過去喝杯喜酒,一是給咱姓王的人家長長面子,二是也給咱們弟兄解解饞,辦了不少桌席,老總可以帶些弟兄一起去。
哦,這事啊。王團長放下腿,聽到把他放在西湖村一帶頭面人物上,頓時來了興致,他把身子坐正,伸手拿起紅紙?zhí)?,打開,上面寫著:農(nóng)歷十一月初八,西湖村王云生嫁女,請王團長起尊同賀。王云生?云字輩,我是遠字輩,按照輩分我還得喊爺爺呢,出嫁的是我姑姑嘍?王云生嚇得渾身發(fā)顫:不敢啊不敢,老總……
王團長思量了一下,可以趁這個機會出去走走,看看動靜,判斷一下老百姓的動向。王團長使勁坐直了腰,站起來哈哈一笑:明天中午,我定赴宴。
王云生老漢不大的院子里擠滿了人,院子?xùn)|南角架起兩口大鍋,王云生婆娘的姐姐和鄰居吳大奶奶負責(zé)兩口鍋的燒火,六個用濕泥土坯壘成的垛子構(gòu)成一個弧形,上面支撐著五十丈口的大鍋,大鍋里填滿水,壓得土坯垛子紋絲不動。成捆的木柴堆在身后,整個木樁塞進紅彤彤的灶膛里,猛烈地吐著信子的火蛇惡狠狠地反復(fù)撲在潮濕的土坯上,瞬間便消了勢頭,土坯冒著熱騰騰的煙氣,靠近出火口的一塊已經(jīng)燒得發(fā)白了,土坯和泥時用的麥秸稈被燒得黑乎乎的,然后發(fā)白成粉,飄落下來。寒冷的冬天讓大家都羨慕這個燒火的工作,不但暖和,還可以不停地聞著鍋里翻開的熱肉的氣息。
王云生殺的是一口白花大公豬,雖然早年被劁了蛋子,但公豬依然發(fā)情,幾次都差點把王云生的婆娘拱倒,王云生早就發(fā)了毒誓:早晚非親手殺了你這狗日的!公豬昂著頭和他對戰(zhàn),好像在抗議:我是豬,憑什么罵我是狗日的!有一次王云生抬腿一腳,沒踢中,卻差點被豬咬到腳趾,嚇得連滾帶爬出了豬圈。
殺它的時候,這畜生仿佛有預(yù)感,紋絲不動,任人把它捆綁,抬到門板上。緊挨著門板是平地挖出的一個大坑,坑上坐著的也是一口大鍋,大鍋底下是個通道,人在通道一端燒火,煙氣從另一端冒出。大鍋里已經(jīng)燒好了滾開的熱水,只等一刀下去,把豬體滾入水中。
殺豬的活當(dāng)然少不了王德彪?;üi一聲不吭臉對著大鍋側(cè)躺著,眼睛蒙著一層厚厚的眼屎,前腿、后腿被分別綁在一起,后腿外面,被劁過蛋子的陰部,松散的蛋皮耷拉在大腿根上。王德彪生得精瘦,胡子刮得干干凈凈,圍著圍裙,戴著套袖,穿著水鞋,他的臉和豬的臉是朝著一個方向,豬頭朝西,面朝南。
王德彪右腳踩住豬嘴,左腳挪了挪使勁把住地面站好,這才從后腰牛皮囊里掏出事先磨好的尖刀,彎下腰摸摸豬的脖子,然后停頓了一下,伸腰把床板前放著用來接豬血的大黃盆動了動說,這血人不能吃了,肉還行。王云生急了,這血怎么了?王德彪說:怎么了?再過一天這豬不用殺,就該自己死了,熱毒病,你沒摸摸豬都燒成啥樣了?眼睛都被眼屎糊住了。
接完了血,把豬滾入沸騰的大鍋中,抓出一條后腿,用剔骨刀從后踢處開個窟窿,幾個年輕的漢子趴在窟窿處輪流往里吹氣,很快,豬的身體圓滾滾膨脹起來。吹氣的小伙子們也累得一個個眼冒金星頭發(fā)暈,那都沒事,等上了黃香,拔了毛,開膛破肚之后,那個尿泡就是他們的了。豬的尿泡很大,高高舉起,把尿倒出來一部分,然后順著小腸頭使勁往里吹氣,直到爆炸,炸得每個人都一身豬臊味,這才是年輕人的樂趣。
帶領(lǐng)著一幫手下去西湖村喝酒的王團長到了村西頭大樹林子就停了下來,等著迎接的王德彪早就站在這里了,西湖村的村西大樹林子在這一帶比較出名。王團長騎在馬背上團團地轉(zhuǎn)了一個圈,然后對著弟兄們說:你們?nèi)吭谶@里待命,任何人不得擅離崗位,我去吃本家的酒席,很快回來。
王德彪快步前面帶路,幾步就到了王云生家的院子里。就在這時,解放軍騎兵團已經(jīng)從二十里外的小王莊向這里進發(fā)了。
五
打起沖鋒那天,信號彈在晴朗的天空升起,先是集束的炮火,炮火一停,黑壓壓的解放軍騎兵開始全線撲向劉家村。劉家村外圍有兩道戰(zhàn)壕,一直趴在戰(zhàn)壕里的國軍士兵被這突然到來的沖鋒弄蒙了。
當(dāng)時,王毛子還正在睡夢中。一陣槍響之后,他幾乎是跳起來穿好了衣服,牽著白馬就往外跑,劉大鵬早就在那跺著腳直罵太慢了。罵著就一鞭子甩過來,王毛子覺得喘氣都困難了,脖子上如刀割一般疼痛。
這個節(jié)骨眼上,劉大鵬只顧自己逃命,哪里還顧得上王毛子,他騎上馬就往外跑。炒豆子一樣的槍聲嚇得王毛子不知所措,到處亂竄不知如何是好,滿眼都是被子彈激起的土浪。村子里的高大樹木已被炸得全無蹤跡,裸露在地表的除了一堆堆士兵尸體,就是被血浸紅的黃土,國軍躲在土房子里瘋狂還擊。
一個一米八幾的國軍士兵端著長長的步槍狠命朝一個下了馬的解放軍戰(zhàn)士刺來,那戰(zhàn)士閃身一躲,手里的步槍也刺了個空。國軍士兵丟了槍一把將解放軍戰(zhàn)士抱住摔到地上,翻身騎上來死命掐住他脖子。解放軍戰(zhàn)士雙手在地上亂刨,但始終無法翻過身來。王毛子心跳得厲害,迅速而反復(fù)地做著決定。
解放軍戰(zhàn)士的臉都發(fā)白了,眼珠子烏青,王毛子的腦門子一陣發(fā)熱,隨手抄起一把鐵鍬照頭劈去。一股溫?zé)岬难簺_到他臉上,他本身就有暈血的毛病,那股鮮血沖上來一剎那,他頭一蒙,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王毛子已經(jīng)坐在馬背上了,那個被他救了的解放軍戰(zhàn)士正在給馬上的一個領(lǐng)導(dǎo)報告,大體意思說王毛子是個好人,救了他一命。領(lǐng)導(dǎo)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濃眉大眼,聽完解放軍戰(zhàn)士的報告,他低聲地笑著問他:你大概就是那個王毛子吧,好你個小毛頭,成了救解放軍戰(zhàn)士的大英雄,你們家的事我知道,知道你被扣在這里,縣偵察大隊都給我說了,讓我們進攻的時候特別注意一個十多歲的娃子。最后,這個領(lǐng)導(dǎo)特別贊揚地說:很好,保住這筆金銀就是為新中國做了貢獻。
這時候過來一個軍官向這位領(lǐng)導(dǎo)報告,王毛子才知道這位領(lǐng)導(dǎo)是解放軍騎兵團的周團長,王毛子仔細瞅瞅他,發(fā)現(xiàn)這個團長穿的衣服竟然比他的還破。周團長看到王毛子有些拘謹,就伸手摸摸他的頭,又想摸摸他的肩膀,不想一下摸了一把血水,那是他脖子上被劉大鵬抽的鞭傷上的。周團長馬上喊來軍醫(yī),軍醫(yī)把王毛子領(lǐng)到整個隊伍后方,就地處理他的傷口。
那個時候,國軍王團長剛剛走到村頭樹林里和他的警衛(wèi)人員會合??吹綀F部被炸得濃煙四起,趕緊帶領(lǐng)警衛(wèi)人員繞道往西逃竄而去。由于沒有統(tǒng)一指揮,整編的國軍騎兵團成了散兵游勇,一部分被就地殲滅,一部分在幾個營長的指揮下撤出村子往北逃竄,躲進了一處當(dāng)年偽軍留下的炮樓。有了這個堅實的掩體,戰(zhàn)斗需要進行一段時間。
晚飯時分,周團長的部隊拿下了劉家村,王毛子在國軍騎兵團團部看到了劉大鵬的尸體,渾身槍眼。也看到了被捆綁結(jié)實的王團長和他的參謀人員,全部被關(guān)押在他的指揮部里。
按照計劃,解放軍騎兵團原地休整半個月。周團長的通信兵犧牲了,坐騎也被炸飛了腦袋。周團長也被流彈打斷了一條腿,躺在王朝宗家養(yǎng)傷。自從王朝宗全家或死或失蹤,這座“兇宅”再也沒人來過。解放軍需要休整,又不愿擾民,便順便把這座老宅給收拾用作臨時的團部了。
通過和王毛子的談話,周團長早就知道王朝宗家埋藏金銀的事了。休整期間,周團長和王朝祖夜夜促膝長談,再三讓王朝祖想辦法找到王朝宗埋藏金銀的下落。周團長說全國會陸續(xù)解放,需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這些地主家搜刮的民脂民膏,再用來造福新中國,也就算功過一筆勾銷了。王朝祖表示會盡力,但他能去哪里找到那些埋在“東山上西湖里”的金銀呢?
解放后的淮北縣一片欣欣向榮之景,縣偵察大隊已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淮北縣解放第二天,縣軍管會成立,縣偵察大隊撤銷。除了主要骨干編入騎兵團之外,偵察大隊其余人員全部隨杜金寶轉(zhuǎn)換為軍管會人員。杜金寶任職縣軍管會主任,董八臭那幾個曾經(jīng)來過西湖村的偵察隊員分別任西湖鎮(zhèn)新政府各職。王朝祖心如明鏡,知道董八臭他們來西湖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論起打仗作戰(zhàn),他們或許是一把好手,談起執(zhí)政一方,那真是不敢高估他們。而周團長雖然可靠,但畢竟是要離開的。
半月之后,上級一紙通知下來,周團長率騎兵部隊向南開拔繼續(xù)追擊殘敵。臨走那天,周團長帶走了王毛子,也帶走了那匹歷經(jīng)風(fēng)云的大白馬。把孫子交給周團長,王朝祖終于了了心事。
解放后的西湖鎮(zhèn)百廢待興。解放軍南下的這個夏天,天旱得厲害,小的樹苗早就干枯了樹枝,粗些的大樹也顯得沒精打采,連最頂端連著主干的葉子也都打蔫地有些卷曲。知了拼命地叫,和人在痛苦時習(xí)慣大叫一樣,拼命地呼喊或許能緩解痛苦。螞蟻也在干枯的洞穴里待不住了,紛紛出來,那種最微小的螞蟻崽子也都拖著還發(fā)黃的身子出來了,在樹干上順著樹皮之間的褶皺,忙忙碌碌的,按照有序的隊列,過著這個夏天不正常的生活。地面上裂開的大口子仿佛能吞進去整條狗或者騾馬,螞蟻是從這里面出來的。有陰涼的地方坐滿了人,他們在交談什么,但說話的勁頭也比以前小了許多,幾個莊稼漢光著背,褲子被剪成了短褲,頭頂著濕漉漉的毛巾。他們議論著眼前不容樂觀的形勢,考慮著下一步的打算。主政西湖鎮(zhèn)的董八臭顯然沒有放松對王朝宗那萬貫金銀下落的追查。正是在這個夏天,他終于急不可待地開始了自己的行動。
天旱是農(nóng)民的大災(zāi),但卻是董八臭的好機遇。董八臭不失時機地提出了為西湖河改道的計劃。西湖河雖然也面臨干旱考驗,但絲毫沒有改道的必要。董八臭提出的改道計劃,恰好是把整個東山崗子翻個底朝天,然后再挖出河道來。這不僅是勞民傷財,一旦改道,也就意味著近鄰唐家村會水源拮據(jù)。但是董八臭已經(jīng)顧不了這些,他急不可待地要推行他的計劃,當(dāng)然,西湖村的村民都明白董八臭這是要干什么,只是無可奈何。
村里的老少爺們都被趕著到東山崗子安營扎寨去了。不管愿意還是不愿意,都由不得自己,董八臭說這是建設(shè)新中國的偉大壯舉,任何人不得怠慢。村民們用高粱秸稈和圓木混搭成人字形的草庵子,統(tǒng)一鋪著麥秸稻草,不分男女老幼統(tǒng)統(tǒng)睡在一起。睡在外面的還好,睡在里面的連半夜上廁所都是個麻煩,只有一個辦法,晚上少吃少喝。如廁也沒個場所,大家起夜都是自己找地方解決,東山崗子空曠得很,這個問題倒不是太難。
王朝祖老兩口子不但全部到了河邊挖淤泥,還被迫響應(yīng)號召,讓董八臭帶著民兵大隊把自己家堂屋地下仔細挖了又挖。董八臭懷疑老爺子王學(xué)成虛晃一槍把錢暗地里給了王朝祖,而名義上虛張聲勢說給了王朝宗。但一切都是徒勞的,董八臭除了把西湖河道實際上進行了一次清淤外,再無收獲。
董八臭的清淤工作終止于這年十月一場罕見的大風(fēng)雪。那是個傍晚,挖了一天淤泥的村民們正在東山崗子上休息。突然,大家發(fā)現(xiàn)在距離西湖村十幾里地遠的方向,一道高一兩米寬數(shù)公里的黑色云層如一條巨龍一樣,一邊翻滾一邊向空中扶搖直上,眨眼間升騰至半空,半邊天空隨即陷入昏暗之中,接著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氣勢向西湖村傾軋過來。正在現(xiàn)場指揮的董八臭見狀,拔腿跑回村子。
狂風(fēng)攜著沙塵與雨滴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蛑鴰づ耥敳堪l(fā)出巨大聲響,感覺房頂似乎隨時都會垮塌下來。村民躲進板房,聽著狂風(fēng)暴雨發(fā)出的山呼海嘯聲音,感覺回到了解放前的歲月,整座板房已被密集炮火覆蓋,搖搖晃晃,緊接著被連根拔起。暴雨過后,下起雪來。
人們先是為了這場壯觀的大雪而興奮,激動拉開門來,霧綽綽的對面不見人影,正所謂:出得門來,三步之內(nèi)黑狗變白,白狗變肥。雪先是成塊成塊像扯碎了的床單往下擲,接下來成團成團地往下滾,苗條清秀的樹干幾乎都因承受不住重荷而折斷了腰,進而是壓塌了茅廁,一只在里面尋屎吃的母狗因此動了胎氣而流產(chǎn),接著是壓塌了不少人的祖房。
一位打此經(jīng)過的算命先生說,這是因為清淤工作挖斷了西湖河水系的龍筋,這是天上的水龍王在發(fā)怒呢。生性迷信的董八臭心里害怕了,他怕遭到報應(yīng),便在這場大風(fēng)雪之后徹底停止了尋找金銀寶藏的舉動。
六
熱火朝天大搞建設(shè)的五年過去了,王毛子仍杳無音信,這讓已近風(fēng)燭殘年的王朝祖和阮穗焦急萬分。有傳言說王毛子當(dāng)了逃兵,也有傳言說他被國軍俘虜去了臺灣,這更讓王朝祖和阮穗心里亂成一堆。而折騰了五年沒有得到任何金銀線索的董八臭一直非常惱怒,他借機把這股仇氣發(fā)泄在王朝祖和阮穗身上。
那天,阮穗正在家里,她把去年秋天從花椒樹上摘下的帶著枝梗的葉片從黑得發(fā)亮的破舊廚柜里拿了出來,廚柜原先是阮穗陪嫁過來的衣服櫥子,后來實在不堪用了,阮穗直接挪在廚房里了,衣服柜便直接退休成廚柜了。
花椒葉早在去年就已經(jīng)被曬得干焦干焦的了,放在白布里包著,白布是父親去世時穿的孝衣撕出來的,另一部分成了籠布。隔著白布,阮穗把花椒葉和花椒枝梗用棒槌敲得粉碎,然后倒在滾著開水的大鍋里。阮穗使勁地往火紅的鍋灶膛子里塞了幾根稍微帶著潮濕的劈柴,這座鍋灶少說也有四十年了,算得上老古董了,鍋灶口的橫磚上結(jié)著厚厚的煙油子,閃著賊亮的光芒,潮濕的劈柴猛地鉆進烈焰的鍋灶膛子里,鍋灶發(fā)出難以忍受的噼里啪啦的咳嗽聲,一股股發(fā)著亮黃如同油漆般光澤的濃煙從鍋灶口噴薄而出,嗆得古老的鍋灶口烏黑的橫磚處掛上一層細密的黑黝黝的水珠兒?;鹪谒查g被濃煙嗆得熄滅了,阮穗并沒有回頭,她轉(zhuǎn)身向廚房外面走去,這時身后的鍋灶轟隆一聲,阮穗心里一跳。鍋灶口在經(jīng)歷瞬間壓抑后砰然噴出一個巨大的火球,潮濕的劈柴著火了,鍋里的水開始沙沙地響了。
阮穗丟下鍋灶轉(zhuǎn)過身來,看到董八臭正帶著一幫子人向自家門口走來。董八臭顯得特別精神,梳著锃亮的背頭,幾乎看不到的脖子里嵌著一個大腦袋,一身黃軍裝,上衣開著,解放鞋和他的臉一樣,顯得臟兮兮的。董八臭大腹便便地搖晃著身軀,身后跟著一群死黨,有他當(dāng)年的戰(zhàn)友曹合子,還有幾個新近籠絡(luò)的小嘍啰。
阮穗并沒有搭理他們,但是董八臭卻是沖她來的。曹合子上來一腳蹬倒了阮穗,跌倒瞬間她撞到了一旁立著的面盆,咣當(dāng)一陣響,面盆碎了一地瓷片。董八臭說:你孫子是反革命,已經(jīng)投靠外國,你們大地主的后崽子都是靠不住的!阮穗站起來直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現(xiàn)在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但是我孫子不會的,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董八臭一揚手:別啰唆,把人綁了,放到村公所打掃廁所去。阮穗說,不用你們綁,我自己去,看你們能怎么樣。我行得正,啥也不怕,人作惡天在看。董八臭說,別扯這些沒用的,有感慨做夢去說吧。一行人架著阮穗就去了村公所。
阮穗到了村公所以后,看到王朝祖已經(jīng)被關(guān)在那里了。王朝祖被關(guān)的地方是一間小倉庫,阮穗看到他時,他臉上有幾塊青紫,那是董八臭他們下手打的。
他們把王朝祖和阮穗關(guān)押在一起,先是讓他們反省,考慮作為一個叛徒的家屬,如何給人民一個交代。然后就是交給他們一堆任務(wù),主要就是打掃廁所和處理村公所的雜活。在那個瘋狂的年代里,王朝祖和阮穗只能按照董八臭他們說的辦,只是孫子的杳無音信讓他們心亂如麻。但他們堅信,孫子是不會當(dāng)叛徒的,總有一天他會光明正大地回來。
董八臭對王朝祖和阮穗的無端折磨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就被一場災(zāi)難所覆蓋。那年年末,西湖鎮(zhèn)發(fā)生了大饑饉,村里的集體大食堂陸續(xù)斷糧,政府發(fā)了帶皮的谷子,一人一天一兩,煮的稀湯喝了撒泡尿肚里就沒啥了,人餓得走路都搖晃,生產(chǎn)隊有180多人,60歲以上的老人和5歲以下的小孩餓死40多個。青年人耐抗一點,可也餓得走了樣脫了相,渾身浮腫,胳膊腿細,肚子大,天天吃蒸紅薯煮紅薯,吃得直吐酸水。
被放回家的王朝祖老兩口和別人一樣,每天都是一步步挪向大食堂,羸弱得沒了任何氣力。阮穗瘦得就剩一副皮了,高高突起的顴骨,更顯深陷的眼睛像兩盞半夜里亮在墳地的燈籠,滿嘴的牙全部伸在外面。她的耳朵根部不知什么時候破了,流出的血經(jīng)過耳垂,在腮部郁結(jié),烏黑的一塊,像是個巨大的狗鱉子。這種只長在狗身上的蟲子趴在某個部位一動不動,看上去就是一個刺猴子或者囊腫。
臨死的那一天,阮穗似有回光返照。雖然兩三天沒有進食,但她突然感到渾身一陣輕松。她步履蹣跚,但還是在開飯的點趕到了村大食堂的灶臺前,鍋里清湯見底,榆樹葉子剩下幾片,茅草根沒了幾根,略顯混濁的湯是最有營養(yǎng)的了,那是用玉米面或者蕎麥面下的料。
啪的一聲脆響!阮穗手里的碗掉了,她實在沒有端起一碗湯的力氣。緊接著人也倒下了。倒下的阮穗看見地板上掉了一片榆樹葉子,忍不住塞進嘴里。媽的,誰讓你撿的?!這掉的榆樹葉子也是公家的,不能塞你嘴里,吐出來。一個聲音惡狠狠地在一旁吼叫。這個聲音無比耳熟,那是村干部董八臭的聲音。西湖鎮(zhèn)的饑饉驚動了省里領(lǐng)導(dǎo),調(diào)查后得知是董八臭一門心思用在挖取金銀寶藏上而誤了生產(chǎn)建設(shè)。董八臭為此被撤去一切職務(wù),最后讓他到西湖村大食堂工作反省,成了一名伙夫。
阮穗堅決不吐,迅速吞咽到肚里。阮穗吞下榆樹葉子,目光也有了變化,仿佛賺足了便宜,她窩在地上,鼻血嘩嘩流著。人確實是奇怪的動物,受了這么多罪不會死去,并且瘦弱成這樣,還會有這么大量的鼻血。那鮮血像噴泉一樣,鮮紅發(fā)黑的血液流到嘴邊,順著嘴角淌在地上,地面殷紅一片,那是阮穗留在世上的最后一點溫?zé)?。三天后,王朝祖也餓死在自己家中的土炕上。這是1953年的西湖村。
而1953年的韓國,在遙遠的南部島嶼,王毛子和周團長正躺在鋪著干草的帳篷里,等候著和美方交換戰(zhàn)俘。這里臨時關(guān)押的80多名志愿軍戰(zhàn)俘,都是即將送出去接受戰(zhàn)俘交換的。周團長傷勢嚴重且傷口不斷惡化,戰(zhàn)俘營無法為其提供必要的醫(yī)療,這也意味著活著走出去的希望不大了,畢竟談判是個漫長而未知的過程。周團長向組織替王毛子寫了一封信,證明王毛子在前線的優(yōu)異表現(xiàn),并希望他回國后能分配到一個技術(shù)崗位上去。在跟隨周團長的那些歲月里,王毛子表現(xiàn)出了在武器研究方面的天賦。
是周團長把王毛子帶上了革命的道路,他們一路南下到廣西,然后又北上過了鴨綠江進入朝鮮。過江那天,周團長還開玩笑說,等打完這仗回來帶著王毛子回淮北挖金銀呢。沒想到兩年之后,彈盡糧絕的他們?nèi)勘环恕?/p>
那次,周團長接到的師部命令是帶領(lǐng)偵察營出去尋找突圍路線。當(dāng)時,整個志愿軍步兵師被敵人死死圍困在一片山區(qū)之中,面臨彈盡糧絕的困境。師部不愿坐以待斃,開始有計劃突圍。
周團長所在的團已大部分犧牲,只剩一百多人,被編制為師轄偵察營。師部讓偵察營單獨行動,挺出山谷叢林,尋找前方通道。單獨行動危險性太大,盡管偵察兵們晝伏夜行,但敵人的巡邏隊實在太多,他們妄圖把志愿軍困死在這里,因此封鎖了各條通往外面的道路。
周團長要求大家一定要提高警惕,并讓王毛子帶領(lǐng)偵察小分隊作為尖刀班在前面開路。那時,經(jīng)過戰(zhàn)爭的洗禮,王毛子已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的連長。
為了防止碰撞發(fā)出聲響,尖刀班把方向盤、三腳架等器材都用雨衣和青草捆緊綁牢,他們按照地圖快速行軍,希望為后方部隊找到安全可靠的生命通道。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們在穿越一條公路后就地休息時,意外發(fā)生了。由于腳下較滑,一塊石頭掉了下去。山腳下的敵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很快圍了過來。
王毛子伏在一處草叢中,看見幾十名敵軍開始向山頭圍攻。他們在各個路口埋上地雷,并呼叫援軍的到來。
王毛子讓大家趕快分頭突圍,慌亂中他一頭扎進一處荊棘密布的灌木叢。右臂一陣疼痛,王毛子用手一摸,全是鮮血。他看了看周遭,沒有突圍出去的可能。轉(zhuǎn)身又向側(cè)面的一處懸崖跑去,那里或許能有一線生機。借助巖石躲過了子彈的射擊,王毛子看到一個雜草掩映的山洞,便一頭鉆了進去。
四野一片沉寂,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王毛子才走出了山洞。他有點找不到方向,抬頭看看北極星,夜空里卻只有幾個隱約無法辨認的光圈。
黎明時分,王毛子打開胳膊上的繃帶,發(fā)現(xiàn)傷口已經(jīng)感染腫脹。到哪兒去找吃的呢?這是活下來必須面對的問題??墒?,眼前除了空蕩蕩的水壺、一枚手榴彈和20發(fā)子彈,他什么也沒有。努力爬上一處山坡,王毛子突然感到天旋地轉(zhuǎn),稍微休息之后,他覺得這是傷口的感染牽動了神經(jīng)。
繼續(xù)走,是一片稠密的山林。悶熱的空氣像剛剛打開的蒸籠,熱浪撲面而來。王毛子熱得連唾液都沒有了,嗓子里直冒煙。大山連綿起伏,霧氣遮天,沒有盡頭,更沒有方向感。
王毛子走過了第七個夜晚。白天他靠吃植物舔露水維持生命和體力,夜晚則不停行軍找尋可能存在的戰(zhàn)友。這個夜晚,奇跡終于降臨了。王毛子突然聽到了渺茫的獵號聲在嗚嗚地響著,這是尖刀班的信號,還有人活看!無比興奮的王毛子沿著山體沖溝越過道道樹筒,朝著獵號聲的方向快速前進。
尖刀班的弟兄們有六個幸存了下來。會合后,他們又幸運地捕捉到了兩只野雞。飽餐之后,好好休息了一整天。
重新會合后的隊伍士氣振奮多了,哪怕走出去一個人也能開辟一條通道出來,或許會幸運地找到友鄰部隊前來搭救被困的步兵師。他們小心翼翼地在密林中繼續(xù)前進,滿弦的月亮掛在樹梢,銀光瀉潤大地。盤山公路靜靜地橫在眼前,公路順著山勢向前延伸,直到消失在山背的暗處。尖刀班剛剛躍上公路,霎時,黑暗的叢林綻開了朵朵火花。隨著一陣猝然而起的爆響,王毛子看見他的士兵在火光中瘋狂地手舞足蹈,然后像被伐倒的大樹,東歪西斜。他們再一次被敵人伏擊了。
往西撤退,快!王毛子帶領(lǐng)著剩下的三名偵察兵邊打邊轉(zhuǎn)移,敵軍的子彈雨點一樣追著打來。突然,他感到被什么東西從背后狠狠一擊,眼前金花怒放,雙腳一軟,身子向后仰去。剎那間,他望見頭頂那顆北斗星突然暗淡下去,他努力了想安靜一下,然后去抓身體一旁的手榴彈,但敵兵用帶鐵釘?shù)钠ば阉氖纸o踩住……
周團長沒能回去,遺體留在了寒冷的異鄉(xiāng)?;貒蟮耐趺釉诮?jīng)歷諸多波折之后被分配到了省城軍械研究所。當(dāng)他急不可待地回到淮北老家時,爺爺奶奶早在幾年前就離開人世,至今不知埋骨何處。他也聽說了那些年月為了尋找金銀所發(fā)生的瘋狂之舉,他也不想再找什么人去要個什么說法??粗矍暗倪@一切他一言未發(fā), 他不知如何面對,他選擇了徹底離開。
50年后,當(dāng)年村民眼里的王毛子,已成為赫赫有名的軍械專家王傳仁,臨退休那年他獲得了一筆發(fā)明專利獎金。王傳仁對子女說要回老家一趟,畢竟那里是他的根,他更要看看那個兒時的村莊半個世紀滄桑巨變后的面貌。當(dāng)然,他肯定也會想起那謎一般“東山上西湖里”的故事。這筆金銀到底存不存在?王傳仁也沒有親眼見過,他寧可相信那只是苦難歲月里一個大家都愿意相信的傳說。
家鄉(xiāng)已物是人非,只有當(dāng)年王朝宗的那座老宅子如今還孤苦伶仃地矗立在那里。王傳仁決定為家鄉(xiāng)修一條路,而老宅子是修路的最大障礙。作為見證這個家族那段特殊歲月的唯一幸存者,和曾經(jīng)生活在這座老宅里的小主人,王傳仁提出把老房子拆掉,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
看著這座歲月斑駁的老房子,想到半個世紀以來,因為它身上可能存在的巨額金銀而發(fā)生的恩怨,以及給整個家族帶來的種種厄運或轉(zhuǎn)折,王傳仁感慨萬分。但也正是這些磨難,讓昔日的馬童王毛子成長為今天的軍械專家。而若干年后,王傳仁回望自己崎嶇的成長之路,摒棄了狹隘的家族恩怨,打算回歸故里,用那筆專利獎金回報家鄉(xiāng)。套用一句時髦話說,也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他要親身驗證這顛撲不破的真理。
但是,當(dāng)龐大的推土機轟鳴著推倒厚實的王朝宗老宅時,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滾滾灰塵散盡,紛傳半個世紀的謎底逐漸清晰:厚厚的東山墻空洞深邃,夾層里散落著大大小小的錫壺,里面裝滿了明晃晃的金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