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王會是古代朝貢禮儀形態(tài),由《周書》最初記述的文本到漢晉時期辭賦的描寫,再到南朝至唐代“王會圖”的繪制以及圍繞其圖而出現的題圖賦,形成了由經文、賦文到圖文所構建的帝國形態(tài)與歷史影像。以“王會”為賦與圖的視點,由現實與想象積累起來的文學書寫,因其外交禮儀的特征,觀風為其賦圖顯像的意義,尚奇為其賦圖異域人物情致的呈現,而宣威與昭德,則是這類賦圖創(chuàng)作的主旨。同時,這類圖像與賦作的不斷重寫,實圍繞中國古代的朝貢體系,其中通過謳歌、懷疑以及諷喻,又可打開作家題寫《王會圖》之賦作的特殊心境。
〔關鍵詞〕 王會禮;王會賦;王會圖;帝國形態(tài);朝貢體系
〔中圖分類號〕I22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8)06-0168-1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辭賦與圖像關系研究”(16AZW008);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辭賦藝術文獻整理與研究”(17ZDA249)
〔作者簡介〕許結,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賦學會會長,江蘇南京 210093。
清代翰林大學士陳元龍受康熙帝敕命編纂《歷代賦匯》,于卷四十七“典禮”類首列“王會”賦作,收錄晉傅玄《朝會賦》、王沈《正會賦》、唐穆寂與王起同題《南蠻北狄同日朝見賦》、謝觀《周公朝諸侯于明堂賦》、宋文彥博《諸侯春入貢賦》、元李廉與龔瑨同題《王會圖賦》等。〔1〕觀其所收賦作,有兩點需先說明:一是晉人始有“王會”專題賦,但漢代并非無相關賦文,因為漢大賦寫王朝禮典多具綜會性,如“京都賦”中就包含了王會的內容。二是元代始有《王會圖賦》的創(chuàng)作,繼后清人承續(xù)者多,這又源自南朝梁蕭繹、唐初閻立德與立本兄弟所繪“職貢圖”(王會圖)以及后世的摹圖,從而出現了賦與圖的互文現象。然推究其文本之源又在《周書》,于是由“王會”經文、賦文到圖文所構建起的帝國形態(tài)與歷史影像,既是賦與圖關系的一個視點(這突出體現于賦與圖在“王會”禮儀上同構呈現的特征),也是現實與想象累積起來的一段文學書寫。
一、 王會文本與圖像呈現
王會是中國古代帝王會見外邦使臣之事項及禮儀的統(tǒng)稱,源自周天子朝會諸侯禮,即《周禮·春官·大宗伯》所載“春見曰朝,夏見曰宗,秋見曰覲,冬見曰遇,時見曰會,殷見曰同。時聘曰問,殷覜曰視”?!?〕王會見賓于朝廷,又謂“朝會”,其因于“時”,如正月元日朝會,稱“朝正”“朝元”“正會”;因于“事”(貢物),稱“朝貢”,因于“職”(外交人員),又稱“職貢”,由于統(tǒng)歸“王禮”,朝會使臣嘗與屬臣相混,如“朝宗”又泛指臣屬朝見帝王禮。于是考查從“周書”所載王會文本到清代《皇清職貢圖》《萬國來朝圖》的編繪,其中既有現實的書寫,也有歷史的想象,但作為一種“文本”的呈現,卻如一幅通貫整個中國王朝史的巨型圖畫。
最初的王會文本成于周典,如《尚書·禹貢》《周禮·職方氏》以及《逸周書·王會篇》。《禹貢》開篇謂:“禹別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笨住秱鳌罚骸叭纹渫恋厮校ㄆ湄曎x之差,此堯時事而在《夏書》之首,禹之王以是功。”繼謂:“四海會同,六府孔修,庶土交正,底慎財賦,咸則三壤,成賦中邦?!笨住秱鳌罚骸八暮V畠葧?,九州同風,萬國共貫。”復謂:“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笨追f達疏引《正義》:“五服之外又東漸入于海,西被及于流沙,其北與南雖在服外,皆與聞天子威聲文教,時來朝見。”〔3〕追源堯、禹,文獻不足征,然成于周典,可與《職方氏》“掌天下之圖,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國、都鄙、四夷、八蠻、七閩、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吮婢胖葜畤雇灷睂?,孫詒讓疏其職謂“此與司會、大司徒為官聯(lián)也”?!?〕合觀《書》《禮》,一在明九州之產貢,一在掌九州之圖事,比較而言,《逸周書·王會篇》于此記述更詳:首明“成周之會”“天子南面立”以及諸宰(唐叔、荀叔、周公等)所立方位及帳服制度,次述三服(比服、要服、荒服)朝儀以及受贄情事,再述四方番邦朝會時立位及具體風俗人物情狀,末以商湯故事即伊尹議立“王會”禮儀收束。該篇所述“成周之會”,孔注周成王時“王城既成,大會諸侯及四夷也”《文選·赭白馬賦》李注引此注作鄭玄,《爾雅·釋鳥》邢疏引作孔晁語。,《王會篇》記錄的就是周公建王城(洛邑)后八方會同盛況,為“先王誓誥之遺”?!睬濉痴聦W誠《文史通義·書教中》:“《逸周書》七十一篇……劉、班以謂孔子所論百篇之余?!渲袑嵱械溲詫氂枺\為先王誓誥之遺者,亦未必非百篇之逸旨,而不可遽為刪略之余也。”(詳見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46頁。)觀文中精彩描述,在對四夷貢物的形象展示,如:
穢人前兒。前兒若彌猴立行,聲似小兒?!瓝P州禺,禺,魚名,解隃冠。發(fā)人鹿鹿者,若鹿迅走。俞人雖馬。青丘狐九尾。周頭煇羖,……黑齒白鹿白馬。白民乘黃,乘黃者似騏,背有兩角。東越海蛤。歐人蟬蛇,……正北方義渠以茲白,……身若虎豹,尾長三尺其身,……北唐戎以閭,閻以隃冠?!魃暌曾P鳥,……丘羌鸞鳥。巴人以比翼鳥。方揚以皇鳥。蜀人以文翰,文翰者,若皋雞。方人以孔鳥。蠻揚之翟。倉吾翡翠……〔5〕
雖然綜觀《王會篇》全文,其中多為“貢物”內容,但其以形象描繪展現異邦風物的奇異風采,對漢代王會賦以觀風為中心的儀式場景書寫,有著重要的影響力。雖然《書》《禮》典籍被漢人經學化,但觀其記事述義,則堪稱“王會禮”最初的歷史文本。
“王會”的文學文本初見于《詩》,如《大雅·文王》“儀刑文王,萬邦作孚”、《皇矣》“萬邦之方,下民之王”皆泛述其意,較完整的詩篇是《周頌》對周禮的記述,如《振鷺》或謂記述“周王設宴招待來朝的諸侯時所唱的樂歌”〔6〕,又如《載見》:“載見辟王,曰求厥章。龍旂陽陽,和鈴央央。鞗革有鸧,休有烈光”云云,馬瑞辰引《箋》“諸侯始見君王,謂見成王也,曰求其章,求車服禮儀之文章制度也”,復按《墨子·尚同中》引《周頌》:“載來見彼王,聿求厥章”,釋曰“此語古者國君諸侯之以春秋來朝聘天子之庭,受天子之嚴教”,認為“受天子之嚴教”即詩之“聿求厥章”?!?〕盡管詩寫會同,但極簡略,因此類似《王會篇》且更多儀式化的文學書寫,則肇自漢人的賦章。例如班固在《東都賦》中稱頌:“春王三朝,會同漢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圖籍,膺萬國之貢珍,內撫諸夏,外綏百蠻”,寫的就是漢代“元會禮”,何焯批點云:“盛稱王會之禮,包舉四海萬國,是何等氣象?!薄?〕又如張衡《東京賦》有關東漢明帝時行朝正禮的描繪:
孟春元日,群后旁戾。百僚師師,于斯胥洎。藩國奉聘,要荒來質。具惟帝臣,獻琛執(zhí)贄。當覲乎殿下者,蓋數萬以二。爾乃九賓重,臚人列,崇牙張,鏞鼓設。郎將司階,虎戟交鎩。龍輅充庭,云旗拂霓。夏正三朝,庭燎晢晢。撞洪鐘,伐靈鼓,旁震八鄙,軯礚隱訇,若疾霆轉雷而激迅風也。是時稱警蹕已,下雕輦于東廂。冠通天,佩玉璽,紆皇組,要干將,負斧扆,次席紛純,左右玉幾,而南面以聽矣。然后百辟乃入,司儀辨等。尊卑以班,璧羔皮帛之贄既奠,天子乃以三揖之禮禮之,穆穆焉,皇皇焉,濟濟焉,將將焉,信天下之壯觀也?!?〕
首寫參加元會禮的宗室、諸侯、使者、官員,達萬人以上的規(guī)模;次序儀仗排場,文武并列,龍鳳呈祥;三呈朝正禮開始之狀,以鐘鼓震其聲威;四述天子南向受禮,呈朝儀之盛況;末段則寫眾員朝賀,執(zhí)贄以獻,天子揖讓,以示禮德。然“天下之壯觀”,乃王會“萬國來朝”氣象的寫照,也是賦家著力鋪采摛文的場景再現。值得注意的是,漢大賦以“包括宇宙”為旨趣,故而如司馬相如寫天子游獵,所聚焦之天子苑囿“上林”,乃“該四海而言之”〔10〕,至于全面書寫帝國圖式的“京都”賦章,王會禮實居“天子禮”之一端,唯在漢帝國崩潰后,漢大賦的“格式塔”的瓦解〔11〕,才有魏晉以降如王沈、傅玄以“朝會”為專題的賦作出現。
在漫長的王會禮書寫過程中,繼歷史與文學文本出現的是圖像文本。這類文本最初見載南朝梁元帝蕭繹繪制的《職貢圖》,據蕭氏《職貢圖序》稱“晉帝君臨,……夷歌成章,胡人遙集,款開蹶角,沿泝荊門,瞻其容貌,訴其風俗。如有來朝京輦,不涉漢南,別加訪采,以廣聞見,名為貢職圖”〔12〕,以及《梁書·諸夷傳》記載,乃為其任職荊州時據親見與轉述繪成。蕭氏原圖亡佚,據后世三種摹本,即傳為唐閻立本摹本《王會圖》、南唐顧德謙摹本《梁元帝番客入朝圖》、北宋摹本《職貢圖》傳說的三種摹本,前兩種今存臺北故宮博物院,后一種今存南京博物院。有關“職貢圖”的繪制,詳見金維諾《〈職貢圖〉的時代與作者》,載《文物》1960年7期。,雖有24國使者與33國使者的不同,但其圖像大略可見。在王會圖的繪制與摹寫的過程中,唐初有關史實最值關注。據《舊唐書·南蠻西南蠻·東謝蠻》記載:
貞觀三年,元深入朝,冠烏熊皮冠,若今之髦頭,以金銀絡額,身披毛帔,韋皮行縢而著履。中書侍郎顏師古奏言:“昔周武王時,天下太平,遠國歸款,周史乃書其事為《王會篇》。今萬國來朝,至于此輩章服,實可圖寫,今請撰為《王會圖》。”從之。〔13〕
唐貞觀三年,正是太宗始于太極殿聽政之年,又有契丹、西突厥、高昌等國朝貢,戶部奏言開四夷為州縣,內附一百二十余萬人口等事件。因此,顏師古奏言即得回應,于是有閻立德、閻立本兄弟同制《王會圖》之舉。據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載:“閻立德《職貢》圖異方人物詭怪之質,自梁、魏以來名手,不可過也。……惟《職貢》、《鹵簿》等圖,(立本)與立德皆同制之?!庇帧蹲T賓錄》載顏師古奏言后,即謂“乃命立德等圖畫之”。〔14〕雖然或謂閻繪摹仿蕭圖宋李廌《德隅齋畫品》“番客入朝圖”條:“梁元帝為荊州刺史日所畫粉本。魯國而上,三十有五國,皆寫其使者,欲見胡越一家,要荒種落,共來王之職。其狀貌各不同,然皆野怪寢陋,無華人氣韻?!惲⒈舅鳌堵氊晥D》亦相若,得非立本摹元帝舊本乎?或以為元帝所作,傳至貞觀,后人因事記于題下,亦未可知?!保ㄔ斠娪釀θA編著《中國歷代畫論大觀》第二編《宋代畫論》,南京:鳳凰美術出版社,2017年,283-285頁。),可當世并無人關注,卻更多贊頌其創(chuàng)造之意。除了二閻之作,自唐迄后傳世圖本甚多,如唐章懷太子墓壁畫《職貢圖》、唐周昉《蠻夷職貢圖》、宋李公麟《萬方職貢圖》(又稱《十國朝貢圖》)、元任伯溫《職貢圖》、明仇英《諸夷職貢圖》等,但后世文學歌詠同類圖像的視點,仍聚焦于唐貞觀年間詔制《王會圖》本事。誠如李廉《王會圖賦》序所言:“顏師古請如周史臣集四夷朝事為王會,編寫圖以示后,作王會圖。乃命閻立本圖之,以形容萬國朝貢之象,彰教化之效。”〔15〕論究其因,大略有二:其一,萬邦來朝乃盛世氣象,所以唐人以及后代文學作品多追奉“周王”,影寫“漢世”,喻示“當朝”(唐代),齊梁偏安王朝,不足以摹寫與追慕。其二,唐朝是以國家意志將圖像提升到帝國書寫的時代,唐太宗貞觀初既有《王會圖》之制,復有(貞觀十七年)太宗命閻立本于凌煙閣內繪制二十四功臣圖像(又有《十八學士圖》),唐玄宗時有置《尚書·無逸》之圖于內殿之舉,無不呈“國”圖之象。正因如此,唐人張彥遠《敘畫之源流》認為“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敗,以傳既往之蹤。記傳所以敘其事,不能載其容;賦頌有以詠其美,不能備其象。圖畫之制所以兼之也”〔16〕,以贊述圖畫特殊而重要的意義。
由此來看“王會”文獻,從周書的歷史文本(重“事”)、漢賦的文學文本(重“儀”)到唐代的圖像文本(重“象”),以及圍繞唐人“圖像”而創(chuàng)作的諸多《王會圖賦》,朝會大典與盛世作賦形成同構聯(lián)系,賦與圖的歷史影像正于此展開。
二、 觀風:賦圖顯像意義
歷史記錄的王會活動,為了解當時世界各國人物、服飾、風俗、特產留下了第一手資料,而圍繞這一活動呈現的文學作品,又是對當時王會儀式實錄與想象的藝術化的描寫,其首要意義在觀異域之風貌以彰顯王業(yè)之廣大。作為最初以文學書寫“王會”的賦作與圖像的交集,節(jié)點正在唐代,即顏師古奏請圖寫王會職貢情狀的事件。顏師古行為既為其“中書侍郎”的職守所在,也與他明曉經義與精通漢史有關。據《新唐書·儒學傳》,顏師古“與撰《五禮》成,進爵為子。又為太子承乾注班固《漢書》上之,……時人謂杜征南、顏秘書為左丘明、班孟堅忠臣?!薄?7〕試舉顏注《漢書·司馬相如傳》為例,相如《難蜀父老》“四面風德,二方之君鱗集仰流,愿得受號者以億計”,師古注“風,化也”;“二方謂西夷及南夷也。若魚鱗之相次而仰向承流也”;“號謂爵號也,一曰受天子之號令也”。又同上文“方將增太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鳴和鸞,揚樂頌,上咸五,下登三”,李奇曰“五帝之德比漢為減,三王之德漢出其上”;師古曰“此說非也。咸,皆也,言漢德與五帝皆盛,而登于三王之上也。相如不當言漢減于五帝也”。〔18〕其中對“外夷”之“仰向承流”的詮釋,以及對“漢德”的推崇,表明了顏氏于漢帝國“王會”氣象的認可,也內系著漢唐盛世相承遙契的歷史關聯(lián)。
回到漢代王會禮形象化的描繪,首在賦家的筆下。據《漢志》著錄“雜四夷及兵賦二十篇”此類賦《漢志》歸之“雜賦”,顧實謂“盡亡不可征”。(詳見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182-183頁),因其亡佚,所以有關四夷和合的賦文多見“京都賦”中的王會禮。如杜篤《論都賦》云:“方躬勞圣思,以率海內,厲撫名將,略地疆外,信威于征伐,展武乎荒裔。若夫文身鼻飲緩耳之主,椎結左衽鐻鍝之君,東南殊俗不羈之國,西北絕域難制之鄰,靡不重譯納貢,請為藩臣?!薄?9〕張衡《東京賦》云:“天子有道,守在海外。守位以仁,不恃隘害。”〔20〕《禮記·曲禮下》“君天下曰‘天子,朝諸侯”,鄭玄注:“天下謂外及四海也。”〔21〕可見古代帝國的構建,皆遠及四海,王會也成為“天子禮”中最為炫彩耀眼的儀式,而賦家通過“王會禮”的觀風描繪,也最能體現賦體“鋪采摛文”“義尚光大”的特質??计湟袃啥耍阂辉弧柏暋保载曃镆娝姆教禺a及異域風貌。例如班固《西都賦》繼“隆上都而觀萬國”后寫貢“物”:
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馬,黃支之犀,條支之鳥。逾昆侖,越巨海,殊方異類,至于三萬里?!?2〕
《文選》李善注:“《漢書》宣帝詔曰:九真獻奇獸。晉灼《漢書注》曰:駒形、麟色、牛角。又《武帝紀》曰:貳師將軍廣利斬大宛王首,獲汗血馬。又曰:黃支自三萬里貢生犀。又曰:條支國臨西海,有大鳥卵如甕?!庇謪蜗蜃ⅰ坝饫觯骄藓!痹疲骸坝庠剑^也。三萬里,言所從來遠也?!薄?3〕據《后漢書·西域傳》載:漢和帝時甘英出行西域,經安息、條支直抵波斯灣,所見“皆前世所不至,《山經》所未詳,莫不備其風土,傳其珍怪”?!?4〕可見班賦所寫,皆有史料可證。二曰“象”,即賦家圍繞“王會”儀式的呈像。在漢賦中描寫“王會”儀最精彩的是漢帝于平樂觀(亦作“館”)會見萬國使臣時的百戲表演。據《文選·西京賦》薛綜注:“平樂館,大作樂處也?!薄?5〕對此,李尤《平樂觀賦》殘篇中有“設平樂之顯觀,章秘瑋之奇珍”一段描寫〔26〕,而張衡《西京賦》“大駕幸乎平樂,張甲乙而襲翠被;攢珍寶之玩好,紛瑰麗之侈靡;臨迥望之廣場,程角觝之妙戲”一節(jié)迎賓儀式中羅列表演節(jié)目之情狀,尤為生動形象。《后漢書·東夷列傳》載東漢順帝永和元年夫余國王“來朝京師,帝作黃門鼓吹、角抵戲以遣之”〔27〕,后世學者頗疑“角觝”諸戲不及游獵、郊祀類大典,乃賦家敷衍其詞而為,如孫執(zhí)升評張衡《二京賦》曰“西京角觝,東京大儺,無關鉅典,論者譏之是矣。然賦不厭侈,作者或欲包涵萬有,窮天地之奇而泄其秘,未可知也”〔28〕,殊不知這正是“王會”大典歷史場景的再現,是對“外綏百蠻”之“皇儀”與“帝容”的夸耀。據王應麟《玉?!に囄摹贰皶x朝會賦”條引《南齊書·樂志》:“角觝、像形、雜技,漢世張衡《西京賦》是其始也,魏世則事見陳思王樂府《宴樂篇》,晉世則見傅玄《元正篇》《朝會賦》”,并以傅玄《朝會賦》“華燈若乎火樹,熾百枝之煌煌”的場景描繪以證〔29〕,其涵蓋于王會禮是符合史實的。這種王會朝儀的表演形式在后代有著承續(xù)與變遷,比如清代乾隆帝接待馬嘎爾尼率領的英國使團,就親自編纂如昆劇《四海升平》等朝貢戲進行表演詳見〔澳〕葉曉青《〈四海升平〉——乾隆為馬嘎爾尼而編的朝貢戲》,香港《二十一世紀》,2008年2月號。,以起宣威海外的效果。
王會禮的文學書寫到唐代開一新境。而賦寫王會,與漢晉相比,唐代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如晉人王沈《正會賦》謂“齊八荒于蕃服兮,咸稽首而來王”〔30〕、傅玄《元日朝會賦》謂“考夏后之遺訓,綜殷周之典制,采秦漢之舊儀,定元正之嘉會”〔31〕,皆寬泛禮贊,唐人則不同,多由寬泛敘述轉向對周制及周文乃至制禮者周公的集體追憶。如謝觀《周公朝諸侯于明堂賦》全篇摹寫周公明堂之制、王會之儀:
①詳見賴毓芝《圖像帝國:乾隆朝〈職貢圖〉的制作與帝都呈現》,載(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75期。
三公最崇,當中階而列位,……諸侯東階之東,西面而北上;諸伯西階之西,東面而相向;諸子應門之東而鶚立,諸男應門之西而鶴望?!闲U貊以畢至,盡梯航以爰來,彼禹有大室,武作靈臺,曷與此而同哉!〔32〕
賦中所述公、侯、伯、子、男之行禮階位與蠻貊畢至之情形,顯然是影寫周制,以喻當朝。這種以“周”喻“唐”的思路,在唐人筆下集中地體現于圖寫“王會”。品讀相傳閻立德與立本兄弟的“王會圖”,既有現實的“蠻貊畢至”的寫實,又有《周書·王會篇》所謂“俞人”“白民”“東越”“歐人”“北唐”“西申”諸域的追摹,然其變漢賦觀風以儀式場景為主而為唐圖觀風以重人物,顯國別,明萬邦為特色,又決定了繼后賦寫王會的歷史走向,唐代貞觀之治的氣象也就成為圍繞“王會圖”之題詠賦的聚焦點。如元人羅慶源《王會圖賦》云:
繄有唐之盛治,撫景運而益隆。覽輿圖之混一,奄萬國兮來同?!谑穷伾?,閻公暮召。抽毫素而授簡,傳深宮之有詔。彰粉繪之淋漓,渥丹青之炫耀。(李廷芳《王會圖賦》)〔33〕
以有唐“盛治”為著眼點,以萬國“來同”為旨歸,基本奠定了同類賦作的書寫模式。再如清人李廷芳、吳彭年同題賦作:
觀繪事,……是所謂王會圖者,藏于冊府,肇自李唐。貞觀御宇,至治光昌。遠孚絕域,如入井疆?!刈g趨蹌,共凜天威于崇陛;九賓肅拜,紛羅廷贄于遐方。維時顏氏師古,雅擅鴻裁,請依成周之故事,備紀勝跡于蘭臺。務繪形而設色,期精細而詳該?!瓌t有閻立本者,夙號專家,素稱名作,開摩詰之先,參虎頭之座。當新命之初承,寫皇威之遠播。……王會鼎周家之盛,畫圖追唐代之工。(吳彭年《王會圖賦》)〔34〕
太平有象,天子當陽。開九天之閶闔,來萬國之梯航。固知干羽兩階,不矜遠略;誰識車書一統(tǒng),覃及遐方。緬會極而瞻天,共展尊親之義;擬圖呈于益地,群依日月之光?!?5〕
作者或同時,或異代,其追慕周室經典,延續(xù)漢、唐盛世的歷史記憶高度一致。然則在追慕間作者所呈現的時代精神,卻是“天子當陽”的當朝謳歌。對照歷代王會圖,由“蕭圖”“閻圖”到宋人李公麟的《萬方職貢圖》、元人任伯溫的《職貢圖》、明人仇英的《諸夷職貢圖》,乃至清廷詔制的《皇清職貢圖》(多達300國之眾),構成了“圖像帝國”的不斷演繹與呈現①,如王杰《西域圖賦》所稱“資考鏡于藝林。豈比金城之略;比球刀于天府,奚夸王會之圖?!虻靥庡诨?,致遠隔于梯山棧谷;材呈瑰異,未殫珍于象齒珠纓”〔36〕,是在歷史記憶的書寫中襯托當朝的盛世氣象,并隱喻王會的“昭德”意涵。
三、 尚奇:賦圖異域情致
漢代賦家揚雄曾有司馬遷“愛奇”之說,語載《法言·君子》:“文麗用寡,長卿也;多愛不忍,子長也。仲尼多愛,愛義也;子長多愛,愛奇也?!蓖魳s寶《法言義疏》引宋咸曰:“遷之學不專純于圣人之道,至于滑稽、日者、貨殖、游俠,九流之技皆多愛而不忍棄之?!庇?,汪氏自疏謂:“愛義,謂多聞?chuàng)衿渖普叨鴱闹??!薄?7〕此處有兩點宜關注:其一,揚雄所言相如“文麗用寡”與史遷“多愛不忍”雖含微詞,意指駁雜不純,然內含對漢代物質世界的展示,卻不容忽略。其二,“愛奇”必基于奇事,如人物之“滑稽、日者、貨殖、游俠,九流之技”,同樣呈示出時代發(fā)展的征象。于是從“語象”與“圖像”關系考察,擇善而“純”,不便圖繪,而駁雜以“奇”,呈示于像尤為精彩。
由此看賦、圖的關聯(lián),其鏈接點在“體物”。作為圖像文本,無論是《周禮·考工記》所謂“畫繢之事雜五色……方位”,還是《說文》所釋“畫,界也”“繪,會五采繡也”,倘和語象文本對應,與賦體最為近似。以古代畫論為例,如謝赫《古畫品錄》論圖繪六法,其中“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模寫”,均與賦家的布局摹寫相類,這就是陸機《文賦》“賦體物而瀏亮”、劉勰《詮賦》“體物言志”的論述,尤其是劉勰論大賦謂“體國經野”,論小賦謂“象其物宜”,又綰合其義概括“立賦之大體”之“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的擬畫批評〔38〕,集中反映了賦以“物”為中心的對自然世界窮盡描述的特性。從理論批評來看,方以智《余小廬賦序》論賦之“道”云:
善言者必寓諸物,故古今之以寓而賦者,莫如莊子;古今之善賦事者,莫如太史遷。推而上焉,古今之善賦物者,莫如《易》。燦而日星,震而雷雨,森而山河,滋而夭喬,跂而官肢,觸而枕藉,皆天地之所賦也,寓此者進乎賦矣?!?9〕
論者將賦體推衍到廣義的賦法,并追溯《莊子》《史記》乃至《周易》闡明“以寓而賦”“善賦事”與“善賦物”的源頭,但出發(fā)點還是“賦體”,終極于呈示自然世界以“進乎賦”的思考。從創(chuàng)作實際看,如班固《東都賦》寫明帝“永平制禮”一節(jié):
至乎永平之際,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儀,修袞龍之法服。敷洪藻,信景鑠,揚世廟,正雅樂。人神之和允洽,群臣之序既肅。乃動大輅,遵皇衢,省方巡狩,躬覽萬國之有無,考聲教之所被,散皇明以燭幽。然后增周舊,修洛邑,扇巍巍,顯翼翼。光漢京于諸夏,總八方而為之極?!?0〕
內容富贍而詞采繁縟,寫事物重在描摹儀態(tài),尤其是“萬國”“八方”之謂,正喻指天子王會之禮。而圍繞王會禮的百戲表演,如前述張衡《西京賦》的描述的“烏獲扛鼎,都盧尋橦。沖狹鷰濯,胸突铦鋒”“總會仙唱,戲豹舞羆,白虎鼓瑟,蒼龍吹篪”“奇幻儵忽,易貌分形,吞刀吐火,云霧杳冥”“百馬同轡,騁足并馳”等,舉凡“舉重”“爬竿”“鉆刀圈”“翻筋斗”“氣功”“手技”“走索”“化裝歌舞”“幻術”“魔術”“馴獸”“馬戲”等節(jié)目,奇象紛呈。其中如來自西方的“舍利”,來自大秦的“角觝”,來自安息的“大雀”(鴕鳥)和貢自緬甸的“白象”等,皆異國所“獻厥珍”,統(tǒng)屬王會禮儀物象。
如果說漢代京都賦對王會禮的描寫更多體現于物態(tài)與儀式,那么自唐代《王會圖》的呈現,則啟導了賦家書寫王會場面的另一途徑,即對諸國使臣奇形異服的刻畫。因為歷代王會圖本雖各有異,如王應麟的《萬方職貢圖》、仇英的《諸夷職貢圖》改變“閻圖”各國使臣個像的刻畫而為諸國使臣來朝場景的展示,然以人物為中心的“尚奇”描繪是一致的。對此,《舊唐書·南蠻·西南蠻傳》“史臣曰”指出:“禹畫九州,周分六服,斷長補短,止方七千,國賦之所均,王教之所備,此謂華夏者也。以圓蓋方輿之廣,廣谷大川之多,民生其間,胡可勝道,此謂蕃國者也。西南之蠻夷不少矣,雖言語不通,嗜欲不同,亦能候律瞻風,遠修職貢。但患己之不德,不患人之不來。何以驗之?貞觀、開元之盛,來朝者多也。”〔41〕其言語、嗜欲不便圖示,故以人物的奇形異飾的呈現,假外域風采襯托“貞觀”“開元”盛世。就圖畫而論,元人王余慶《跋閻立德王會圖》云:“僧蘭谷得古畫《蠻夷二十六國圖》以示余,……唐制,凡蕃客至,鴻臚訊其國山川風土為圖,奏之上前,于職方殊俗,入朝者圖其容狀衣服以聞。此所以詔鴻臚也?!缎彤嬜V》則以《王會圖》為閻立德之筆云。又按宋祥符間,判鴻臚事張復亦請以朝貢諸國,繪畫其衣冠,采錄其風俗,為《四夷述職圖》。”〔42〕兼述唐宋,而畫家呈像主要在“入朝者圖其容狀衣服以聞”。這也決定了后世圍繞圖像而作的賦文,均以“圖其容”的人物為視點,以彰顯其異域奇狀。略舉四則《王會圖賦》文字如次:
稽周史于遺編,運神思于巧妙。陋尋常之圖畫,曰象服之惟肖。觀其殊形雜沓,詭服蒙茸?;蝰壞炊χ福蚣彩锥w蓬;或竹皮之為履,或琛貝之駢胸。……奇奇怪怪,不勝圖具。(羅慶源《王會圖賦》)〔43〕
其為狀也,赭面青面,金齒銀齒。镮絲牽鼻,角筩楦耳。繡腳雕題,鋸牙鉤嘴。鏤面而黛色斜嵌,飛頭而赤痕隱起。臂盤盤以畫龍,毛蓬蓬而若豕?;蚰松砀呷桑氶L四尺?!涔诜?,……天可汗威武慈仁,不棄遠人。(龔景瀚《王會圖賦》)〔44〕
于是圖其俗,則或雕題而鑿齒,或羽服而皮冠。圖其物,則或冰蠶而火鼠,或璆琳而瑯玕。圖其形,或愕眙若鵠立,或猛鷙若鷹盤。圖其飾,或貫環(huán)以穿耳,或結珠以施鞶。……罔不窮形極狀,加之藻繪,鋪張揚厲,寓諸毫端。(趙新《王會圖賦》)〔45〕
肖異域之冠裳,典屬國無煩累譯;睹漢官之儀衛(wèi),天可汗正自垂衣。不見夫波斯眼碧,倭國身丹,獠犵飛頭之異,毗騫長頸之觀。特勒精刀而宿衛(wèi),缽羅啜箭而迎鑾?!『c衣冠之會,愿效鳧趨;自天修職貢之圖,群瞻虎拜。(朱一新《王會圖賦》)〔46〕
賦家雖擬舊“像”而作,也不乏對當朝新“事”的關注,然其所謂“觀其殊形”“其為狀也”“圖其俗”“肖異域之冠裳”,均以人物為中心而觀覽其奇異風采。當然,由于受到古代“服制”舊模式的制約,“天下”思維始終保持的都鄙朝野的自我中心意識,使歷代王朝面對新問題(所謂“萬國”),還存在著某種視域的傲慢與偏見,如《皇清職貢圖》中大量“夷人”“夷婦”的繪飾,以及賦家經常采用動物形態(tài)描寫異國使臣的慣用筆法,也成為其尚“奇”心態(tài)的一個重要方面。宋人李廌《德隅齋畫品》評述蕭繹《番客入朝圖》“形性態(tài)度,人人殊品”之時,復評五代蜀石恪的《玉皇朝會圖》描寫天界眾神“集于帝所”,所謂“畫筆豪放……而不失其奇,所以作形相,或丑怪奇倔以示變”〔47〕,尚奇之風,成為這類畫圖的一個重要內涵。然作為一種文學化的描寫,賦家寫王會禮的好“奇”所帶來的形象化的刻畫,卻又旁溢于其他題材的賦作而給人以閱讀的快感。例如清人徐松《新疆賦》作為疆域賦寫邊關貿易“若夫七日為墟,百物交互,征逐奇贏,奔馳婦孺?!浞暾拢却竽?,騎沓沓,鼓鼘鼘,凹睛突鼻,溢郭充廛。場空獸舞,匏巨燈圓。兜離集,裘帕聯(lián),丸劍跳,都盧緣,奏七調,彈五弦,吹觱篥,掆毛員??绺咝?,歌《小天》。末陀釀酒,騰格分錢。得斯撻之嶷嶷,額色帔之翩翩”〔48〕,其中“凹睛突鼻”的人物形象與外域技藝表演的結合構成的異域風采,奇譎生動,已非漢賦所能涵括。邵長蘅評張衡《東京賦》“朝正”諸禮的描寫“妙在句法參差入化,最易板重之事,而言之磊落生動乃爾,何等用筆”〔49〕,以此語評騭后世《王會圖賦》的寫作,也是適宜的。
四、 宣威與昭德:賦圖主旨
唐代宮廷對《周書》的圖像書寫,在《王會圖》之外尚有摹寫《尚書·無逸篇》繪制的《無逸圖》,并置皇宮內廷,以為帝王勤政尚儉的警示?!队窈!に囄摹份d錄《無逸圖》:“《崔植傳》:長慶初,穆宗問貞觀、開元治道。植曰:玄宗即位,得姚、宋納君于道。(宋)璟嘗手寫《無逸》,為圖以獻,勸帝出入觀省以自戒?!保ㄔ斠娡鯌搿队窈!肪砦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944冊,490-491頁)由唐代上溯,漢賦對此已多描述,如京都賦對“王會”的書寫,而其游獵賦如揚雄的《長楊賦》又正是對“無逸”的摹寫;由唐代下延,圍繞其圖像作品的大量《王會圖賦》與《無逸圖賦》的創(chuàng)制,構成了在賦域極為興盛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如果說因《無逸》而出現的圖與賦的創(chuàng)作,多以“儉德”而呈示出“內圣”的特征,則因《王會》而出現的圖與賦的創(chuàng)作,呈示出“外王”的特征,即宣天威以昭盛德為其書寫主旨。元人羅慶源《王會圖賦》所言“欽惟皇元,仁義遠施,明堂正中外之位,五服適遠邇之宜。故寫之殿屏者,皆《無逸》之語;圖之簡冊者。皆《豳風》之詩。吾故將筆王會以為圖,而獻之京師也”〔50〕,則是綰合二者內涵于一體的省思。
考察賦家與畫師對“王會”的描繪,從制度層面上看都是“天子禮”的呈現,這又與“蔚似雕畫”的賦體本質特征有關聯(lián)?!百x”之本義,在“斂”與“鋪”,《說文》“賦,斂也”,段注引《周禮》并釋“斂之曰賦,班之亦曰賦”。〔51〕《詩·大雅·烝民》“明命使賦”,《毛傳》“賦,布也”;《大雅·常武》“鋪敦淮濆”,《釋文》“韓詩作敷”,王念孫認為“賦、布、敷、鋪,并聲近而義同”?!?2〕觀賦家鋪張,多在禮儀,然其斂藏,則寓禮義,而王會之賦雖以“斂”觀“德”,卻因其“賓禮”(外交禮)的性質,更多以“鋪”宣“威”的“外王”呈像。清李宗祊《職貢圖賦》云:“夏書詳貢篚之文,周禮重職方之秩。道通而重譯偕來,德貴而九區(qū)咸率?!x協(xié)觀風,擬豳詩而作繪;文同蓋地,比姒箓之同瞻。……王會初陳,舊載方傳玉策;皇圖彌廣,新題聿煥瑤簽?!?〔53〕正因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皇圖彌廣”的現實,“王會”圖與賦均呈現出一種“法后王”的進化特質。以“王會”系列圖為例,傳為閻立本的《職貢圖》此畫為橫卷形式,61.5×191.5cm,絹地,尚完整。設色畫,色澤清麗。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編號:J.W.四三二~三八。,已較傳為“蕭圖”的個體肖像增添了人物、場景與情態(tài)。該畫是一組人物由右向左行進,共27人,或為禿頂卷發(fā)的小矮人(2號人物),或為虬髯老奴(7號人物),或為環(huán)眼小黑奴(15號人物),或為卷發(fā)露額的矮奴(19號人物),其中12號人物為全幅面構圖重心,深目高鼻虬髯,膚色甚黑,表情深沉傲蹇,頭纏黑布繞頸垂及背后,穿白衫,騎馬,右手持竹節(jié)馬鞭,左手攬轡,當為一組職貢行列中的領頭人物(重要使臣)。而李公麟、仇英的圖像,以拓展畫幅空間的方法,并以迤邐遠行的征途,拉開視覺距離,呈現更為廣闊的場域,以擬狀“萬國來朝”的氣象。直到清廷詔制《職貢圖》,以早期圖像的十數使臣而演繪出數百“蠻夷”(外國)男女,堪稱一部職貢圖像的類書,且繪者以“親睹其人”,“實經其地”自詡,實以視域之廣來彰顯交接之遠。
這種“進化”觀在以“體物”為特色的賦體尤為突出,“王會”類賦為其典型。縱觀賦史,司馬相如賦寫天子游獵,假托“子虛”“烏有”“亡是公”以代表楚、齊之地與天子之都,已奠定了崇當世圣王的思想,班固、張衡京都大篇,賡續(xù)其意,然晉左思《三都賦序》則陋以“于義則虛而無征”;唐李白作《大鵬》《大獵》賦,對前賢之作“鄙心陋之”,謂“齷齪之甚”;元黃文仲《大都賦》開篇就說“大元之盛,兩漢萬不及也”〔54〕,可見一脈相承。再看漢賦中描寫朝正禮,代表作家有班(固)、張(衡),然多在“兩都”(或“二京”)的“東都”(《東都賦》與《東京賦》)中,尤其是對漢明帝“永平”禮治的贊美,表現出懲前朝之奢侈而觀當朝之威儀以“昭德”的書寫方式。后世傳承其法,如唐人穆寂、王起同題闈場八韻賦《南蠻北狄同日朝見賦》(以“渡瀘款塞,咸造闕庭”為韻),因官韻字所規(guī)制,內涵諸葛亮渡瀘“七擒孟獲”故事,然薄“古”而厚“今”,十分明顯。如穆賦以反彰正,所謂“邇無不賓,鄙周宣勤乎薄伐;遠無不服,笑諸葛矜于渡瀘”,輕詆周宣王與諸葛亮,為的是表彰當世朝會禮的赫然盛德。賦云:
我皇道葉神化,功高睿算,萬國之光斯臨,八圣之業(yè)是纂?!兟氛\遙,委毳幕氈裘之質;山梯雖險,致穿胸儋耳之形?!U而輝赫九域,萃五狄而光耀八區(qū)?!?5〕
王起的賦不同處在多從正面書寫:
我皇制百蠻以德澤,刑八狄以威靈。……不叛不侵,知遐邇之無外;自南自北,昭聲教之永寧?!舴窃交尼?,逾紫塞,則南同魚鱉,安得仰龍章于舜年;北喻豺狼,未可親獸舞于堯代。〔56〕
宣揚武力統(tǒng)疆,歌詠盛德御宇,所言唐堯虞舜,龍章獸舞,均為假托之詞,頌述大唐王會禮儀與禮義,乃其旨歸。同樣,宋初文彥博的《省試諸侯春入貢賦》也充滿了“圣啟洪緒,君臨溥天,侯國之辨方有要,王春之入貢昭宣”“惟王建國,我則敘五等于域中;與物為春,我則任九貢于天下”類贊語〔57〕,也是這一題材的思想傳承。到了清代盛世,職貢圖的繪制與疆宇的開拓輔成相弼?!肚迨犯濉さ乩碇尽份d:“逮于高宗,定大小金川,收準噶爾、回部,天山南北二萬余里氈裘湩酪之倫,樹頷蛾服,倚漢如天。自茲以來,東極三姓所屬庫頁島,西極新疆疏勒至于蔥嶺,北極外興安嶺,南極廣東瓊州之崖山,莫不稽顙內向,誠系本朝。于皇鑠哉!漢、唐以來未之有也?!薄?8〕徐松在《新疆賦》中夸言“是博望不能侈略于致遠,翁孫不得擅美于屯田,彼唐、宋之瑣瑣,更何足語于籌邊”,又于嘉慶十年為業(yè)師英和《卜魁城賦》作“跋”云:“恭讀高宗純皇帝圣制《盛京賦》,流天苞以闡地符,一時名公巨卿如周海山先生使琉球作《中山賦》、紀曉嵐先生謫西域作《烏魯木齊賦》、和太庵先生鎮(zhèn)衛(wèi)藏作《西藏賦》,獨黑龍江在東北邊,曩惟方恪敏公有卜魁雜詩及竹枝詞之作,而研都煉京,天則留待我樹琴夫子發(fā)攄文章,為封疆增色?!薄?9〕由此來看清代出現的一系列疆域賦作如全祖望《皇輿圖賦》、朱筠《平定準噶爾賦》、文守元《四塞紀略賦》、王必昌《臺灣賦》等,與清人多篇《王會圖賦》合觀,盛德形容正契合于時代背景得以呈現。所以吳彭年《王會圖賦》頌贊“況今圣天子懋德無疆,篤恭匪懈。玉燭調燮于四時,金鏡清明于兩戒。風聲逖聽,遞九譯以駢臻;露澤旁流,統(tǒng)八荒而遠屆。肅威儀于螭陛,響振三呼;欽贊導于鴻臚,儀隆再拜。縱使揚芳抒藻,莫罄盛德之形容;從知獻雉貢獒,尚屬周疆之狹隘”〔60〕,批評周疆“狹隘”,自屬有的放矢。
當然,賦家書寫“王會”以宣威,思想卻深契于德化觀。唐人程晏《內夷檄》稱“四夷之民長有重譯而至,慕中華之仁義忠信,雖身出異域,能馳心于華,吾不謂之夷矣”〔61〕,是以“德”為“會”的表述。觀后世賦作如清人龔景瀚《王會圖賦》寫唐代貞觀圖像“王會”之盛世,假托魏征獻賦,并與太宗對話構篇,其謂“唐受天命,奄有四方。皇帝既成武功,遂恢文德。遠夷慕義,如內諸侯。貞觀三年,南蠻酋長謝元深來朝,中書侍郞顏師古言曰:昔周武王時,遠國入朝,太史次為王會篇。今蠻夷如元深等,冠服有異,宜令有司寫為圖,以示子孫,章顯盛德無極”〔62〕,即以“武功”(宣威)歸于“文德”。當然,倘若治德有虧,賦家的“王會”盛況描寫嘗為某種歷史的影像或虛幻的相像,于是“詩人之旨”的諷喻精神亦融織其中。摘錄兩則清人《王會圖賦》的文字如次:
諸侯時見曰會,天下歸往為王。王也者,以出天下之號令,統(tǒng)四方為紀綱。惟威德能孚中外,斯畏懷無間要荒?!鯐薪庖玻谥転榱?;而王會之有圖也,因唐彌彰?!骰剩┗丶v吐蕃之入寇,釁即起于招徠;祿山思明之交訌,漸亦伏于怠玩。……惟我朝治速置郵,關通旌節(jié)。辟疆域于前代,二萬里共隸版圖;輸琛賮于神京,八千國咸遵軌轍?;夭颗c金川永奠,屯戍無勞;交州合緬甸俱馴,官司不設。故職貢有圖,道里可計短長;西域有圖,文字并諧齒舌。(趙新《王會圖賦》)〔63〕
迄今井灰劫冷,火土符亡,吊昭陵之古址,考貞觀之職方。明月黑山,難問諸殘灰余燼;金戈鐵馬,侈談乎拓地開疆?!肴粑覈业马畱讶?,恩覃覆載?!瓐D職貢而軒宇協(xié)同,圖禮器而堯天共戴。……方將駕盛軌于成周,何足數方輿于唐代哉。(席振逵《王會圖賦》)〔64〕
雖然文中假唐世之興衰教訓來襯托當朝“盛德”,然詠史間對“儉德”的提倡,自不乏賦家的諷頌精神。明韓洽《題李龍眠諸夷職貢圖》詩云“有唐貞觀萬國寧,殊方異域皆來庭。立本為圖擬王會,詭形怪狀流丹青。龍眠居士生有宋,未必諸蕃真入貢。得毋舊本重臨摹,左食貫胸聊玩弄。元豐天子承平日,君臣競講強兵術。不知中國正雕殘,馳想海邦兼日出。貢獒西旅四夷賓,作訓猶煩保傅臣。為問伯時圖作貢,何如鄭俠繪流民”〔65〕,對圖寫“職貢”的懷疑,對“雕殘”現實質疑,也可打開諸家《王會圖賦》寫作的另一心境。
從《王會篇》所載周朝的“畿服制”到漢、唐以賦文與圖像呈現“王會”景觀,已發(fā)生了由朝廷與諸侯之關系到以京都(長安)為中心的中外文化交流之龐大羈縻(朝貢體系)的轉換,而唐以后的“王會圖”及《王會圖賦》,或寫實,或虛構,無非是已固化的帝國圖式的書寫。明初儒臣金幼牧因洪武十六年(1385)占城王貢瑞象獻賦,其序謂“仁布寰宇,化周六合,是以扶桑月窟之境,雕題窮發(fā)之地,莫不梯山航海,奔走來貢”〔66〕,究其本質,仍為儒家“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論語·季氏》)觀念的再闡,宣威與昭德是不可分割的整體,也是其歷史影像不斷復續(xù)的意義所在。
王會作為一種帝國的政治形態(tài),在歷代文本的書寫中,既有現實的呈現,也有想像的成分,尤其是“王會圖”的繪制與《王會圖賦》的描寫,又反映了中國古代以王朝政治為中心的文圖互文現象。而由于王會所具有的朝貢外交的特性,其賦與圖彰顯的觀風的呈像意義、尚奇的異域情致,尤其是宣威與昭德的思想主旨,誠與盛世作賦的創(chuàng)作現象契合,具有文學史的特殊意義。至于賦與圖中的寫實與夸張,歷史與虛幻,又是值得探尋及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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