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群

（310000 浙江特殊教育職業(yè)學院 浙江 杭州）

產品發(fā)展缺陷，又稱為“研發(fā)缺陷”或“發(fā)展上之風險”，是指依照產品投入市場時最新的科學技術水平，無法發(fā)現(xiàn)產品客觀存在的危害性；而當產品進入市場一段時間后，基于科技的進步，被證明確實存在的缺陷。

一、嚴格責任與發(fā)展缺陷抗辯的悖論

“現(xiàn)有技術水平”的抗辯是一項以過錯為基礎的抗辯，在過失責任下，制造者可以產品投入市場時的科學技術無法發(fā)現(xiàn)缺陷存在，而主張對發(fā)展缺陷的免責。產品責任發(fā)展至今，由過失責任演變?yōu)閲栏褙熑危蹈鲊ㄖ浦餐厔?。在實行嚴格責任的情況下，被告人不可能以自己沒有過錯而免除責任，僅以“產品致人損害系有效期已過，或受害人的故意、重大過失，非正常使用或錯誤使用所致，被告人可以申訴理由，主張免責或減輕責任”。而令人感到不解的是，發(fā)展缺陷又往往作為嚴格責任的一種抗辯理由出現(xiàn)在產品責任法中，導致歸責原則與發(fā)展缺陷抗辯的悖論。

嚴格責任的無限制適用易造成責任的絕對化，回歸到“結果責任”。立法者意識到過分的嚴格責任對生產企業(yè)的負面影響，希望借助嚴格責任制度下個別條款的無過錯免責，達到保護消費者和促進企業(yè)發(fā)展兩方面的政策目標：既要有效的保護消費者的安全，又不至于影響企業(yè)的新產品開發(fā)和技術革新。而兩者相互之間存在一定程度的沖突，各自目標相異，消費者追求“物美價廉”、使用安全，生產者追求“利潤最大化”，使用“安全”與生產“效率”存在著“此消彼長”的狀態(tài)。立法者試圖通過“權衡”的路徑來解決沖突：以嚴格責任來全面保護消費者，以發(fā)展缺陷的抗辯來緩和生產者的責任。因此，就出現(xiàn)了在嚴格責任制度下存在無過錯免責的悖論，這并不是立法上的失誤，而恰恰是蘊含了立法者平衡的意旨。

二、歸責原則的再審視——以美國法為例

在產品責任制度中，一概以嚴格責任保護消費者利益，生產經營者的利益是否被過度蠶食，是否有矯枉過正之嫌，值得檢討。

從本世紀80年代初開始，以關于發(fā)展風險的爭論為契機，興起了一場產品責任法的改革運動。主張建立保持一定彈性的產品責任制度，采納發(fā)展風險、產品誤用等抗辯限制責任的不適當蔓延，以遏制嚴格責任向絕對責任發(fā)展的勢頭。這一改革運動的標志就是1998年美國法學會出版的《第三次侵權法重述：產品責任》（以下簡稱《重述三》）。

1.制造缺陷

美國《重述三》第2條（a）項規(guī)定，“如果產品背離其設計意圖，即使在制造和銷售產品的過程中已盡到所有可能的謹慎，該產品存在制造缺陷?！痹摋l將產品制造缺陷定義為“對產品預期設計的一種自然偏離”，設定的是一種嚴格責任。產品制造商有責任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防止在生產過程中因不當行為而引起制造缺陷。但這種缺陷的必然性，不論采何種生產方法或工藝系統(tǒng)，即使是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也難以避免。

從公共政策和目標來看，公眾有權利信賴賣方對社會消費者保證產品質量，對于這種必然存在的缺陷，公眾沒有義務當然承受。依“風險承擔的經濟學理論”，讓賣方不因過錯而承擔制造缺陷的風險，是因為這是一種生產成本，而“生產者可以通過投保產品責任險或提高產品價格而將風險事先擴散出去”?？梢?，由生產者承擔制造缺陷的嚴格責任，并不是被告的“應受譴責性”，而是由從產品獲益的人通過商業(yè)活動消化產品所發(fā)生的損失。因此，對于制造缺陷，由生產者承擔嚴格責任是權衡相關利益者的結果，符合公共政策。

2.設計缺陷

《重述三》第二條（b）項對設計缺陷的定義是：“當產品之可預見的損害風險，能夠通過……更為合理的產品設計加以減少或者避免，而沒有進行這樣的合理設計使得產品不具有合理的安全性能，該產品則存在設計缺陷。”該規(guī)定對產品設計缺陷采用了事實上的“風險/效用”標準，即通過風險的社會價值（有用性）與潛在危險（危險性）的比較，衡量損害出現(xiàn)的可能性和嚴重性，以及為阻止損害采用不同設計的成本，判定被告是否存在過失。“人們未必會希望或期待徹底安全的產品設計，他們會明智地用安全去換取效益或產品的耐用性，而一種完全的嚴格責任標準會阻止這種合理的利益權衡?！痹谡J定構成設計缺陷時，《重述三》要求原告在起訴制造商有設計缺陷的產品時需出示一種本可以防止傷害的“替代設計”，這使消費者承擔了證明被告存在過錯的舉證責任，運用的是過錯責任的歸責原則。

3.警示（或說明）缺陷

《重述三》對警示缺陷的定義是：“當產品之可預見的損害風險，能夠通過……提供合理的使用說明或者警示而加以減少或者避免，而沒有提供這樣的使用說明或者警示使得產品不具有合理的安全性能，該產品則存在缺乏使用說明或警示的缺陷?！迸c設計缺陷一樣，也采用了“風險/效用”標準，允許生產銷售者通過必要、適當?shù)木净蛘f明，來限制或排除產品責任。當然，這種警示或說明，應當能足以引起普通消費者在一般條件下的注意?？梢?，對于警示（或說明）缺陷，產品制造商承擔的是一種過失責任，目的在于“激勵產品制造商在產品設計以及銷售方面達到最優(yōu)的安全標準”。

三、過失責任下的義務延續(xù)——《重述三》的體系分析

《重述三》第一章將不同類型的缺陷區(qū)分規(guī)范，根據(jù)缺陷產生的原因以及規(guī)避的有效性，適用不同的歸責原則：制造缺陷采嚴格責任，設計缺陷和警示（或說明缺陷）采過失責任。發(fā)展缺陷是一種與設計缺陷聯(lián)系密切的缺陷，過失責任標準意味著排除了“發(fā)展缺陷責任”，因為在“投入市場時”，生產者對產品的發(fā)展缺陷是沒有過失的。然而，在“投入市場”之后，生產者是否也因此不存在過失的情形，有待檢討。

《重述三》第二章是關于“商業(yè)產品銷售者非基于產品銷售時的缺陷責任”的內容，其第十條規(guī)定了“因產品售后未能提供警示導致傷害的責任”，即存在售后警示義務。要求制造者（或銷售者）在產品銷售后仍然提供警示。《重述三》要求“商業(yè)行為者”以一個“符合理性的人”的標準提出售后警示，并對不作為導致的傷害承擔民事責任。美國多數(shù)法院的判決也認為，“有時為了防止對人身或財產可能造成的重大傷害，有必要對產品銷售之后發(fā)現(xiàn)的風險作出警示?！碑斎?，售后警示義務也不是無止境的，否則對制造者（或銷售者）是難以承受的巨大負擔。

《重述三》第十一條規(guī)定了“因售后未能追回產品導致傷害的責任”，即存在缺陷產品召回義務。產品進入市場后，即使“投入”時制造者不存在任何過失，也不能因此排除其對之后發(fā)現(xiàn)存在危險的產品予以追回的義務，否則仍然被認為是有過失，要承擔不作為的責任。但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按照銷售時的標準，產品沒有缺陷，但后來通過后續(xù)開發(fā)的安全裝置或者設計改良能夠令產品更安全，法院認為沒有義務追回產品以及對產品進行翻新。”

可見，受當時的“工藝水平”之限，某些產品缺陷難以在投入市場時發(fā)現(xiàn)；而隨著科學技術的發(fā)展，產品的隱患逐漸暴露，并導致人身或財產的損害。為了緩解制造企業(yè)的產品訴訟壓力，激勵企業(yè)的科技創(chuàng)新和產品研發(fā)，《重述三》第一章對設計缺陷設置了發(fā)展缺陷抗辯的過失責任?；诋a品安全性和受害者獲得救濟的考慮，制造者產品從其手進入市場，必要負擔“持續(xù)觀察之義務”。因此，第二章設置了售后警示義務和缺陷產品追回（或召回）義務，目的在于確立這樣一種產品責任——“期能一方面使受害人得到適當?shù)木葷?，另一方面亦促使商品產銷者（尤其是商品制造者）采取更積極的措施，以提高產品的安全性，減少損害之發(fā)生?！币虼?，這是立法者從不同利益者的角度出發(fā)，試圖尋找一種損益平衡的狀態(tài)。

四、大陸法系新近立法例的考察

1.《魁北克民法典》

1994年制定的《魁北克民法典》，第1469條以能否符合“期望的安全”標準規(guī)定了嚴格責任——“如考慮各種情形，物件不能提供人們通常有權期望的安全，尤其因物件設計或制造中的瑕疵、不當保存或不當介紹、或缺乏關于物件所涉的風險和危險或安全防范的充分指示，物件有安全瑕疵?！钡?473條第2款的免責情形規(guī)定，“動產的制造者如能證明他在制造、經銷、供應動產時的知識水平，不能知道瑕疵的存在，以及當他知悉瑕疵時未疏于履行提供信息的義務，也不負賠償責任?！笨梢?，較之于之前的法典，關于發(fā)展缺陷的抗辯，增加了“以及當他知悉瑕疵時未疏于履行提供信息的義務”的條件。從該條的語義上看，要求制造者在“知悉瑕疵時”能夠“履行提供信息的義務”。這意味著即使是在產品投入市場之后，制造者仍有必要持續(xù)關注產品的安全信息，并在發(fā)現(xiàn)安全隱患之時及時向消費者披露信息，否則仍然被認為是有過失的，不能免除其產品責任。

2.《俄羅斯民法典》

1996年的《俄羅斯民法典》，其中第1098條規(guī)定了損害的免責依據(jù)：“商品的出售者或者制造者、工作或服務的執(zhí)行人，如能證明，損害的發(fā)生是因不可抗力或者消費者違反了商品的使用、工作、服務成果的使用或其保管規(guī)定，則可免除賠償責任。”該免責事由并沒有如其他法典那樣直接提及“知識水平”的字眼，而是使用了“不可抗力”的概念。能否將發(fā)展缺陷視為此處的不可抗力？依折衷說的觀點，不可抗力具有客觀性，它是發(fā)生于當事人外部的事件，不受當事人意志的左右；但確定不可抗力事件還要考慮當事人主觀上是否盡到應有的注意，以此來判斷當事人是否具有過錯。發(fā)展缺陷是基于科學技術進步和認知水平提高而發(fā)現(xiàn)的，科技的發(fā)展程度可以為人所掌握，只要制造者對產品的科技水平盡到合理的關注義務、對已售產品的使用信息盡到合理的觀察監(jiān)控，這種損害就可以“預見”并且“避免”。更何況，發(fā)展缺陷不是一種事件，其發(fā)生與否不受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因此，發(fā)展缺陷不能作為不可抗力事由而免責。

3.歐洲產品安全指令

《2001/95/EEC號指令》是歐洲議會與理事會于2001年12月頒布的一項產品安全指令，該指令在歐共體《85/374/EEC號指令》的基礎上，特別強調了對消費者的保護，目的就是“為確保投入市場的產品的安全性”。該指令除了要求生產者履行一般的產品安全義務之外，還對其施加了附加義務：要求“保證知悉所提供的產品可能存在的風險，向消費者提供能使其評價及預防風險的信息，警告消費者已經提供的危險產品存在的風險，從市場上撤回其產品；并且，作為補救措施，在必要的時候召回其產品。”這是給生產者施加了一種事后義務，要求對于已售的產品，持續(xù)關注產品安全使用的狀況。特別是科技水平發(fā)展后，提高了安全檢測水平，更有必要展開檢驗、調查，保持對產品安全性的監(jiān)控；對于所能發(fā)現(xiàn)的缺陷，有義務將知悉的信息向消費者發(fā)出“警告”，并在必要的時候“召回”缺陷產品。這在某種程度上使得歐共體《85/374/EEC號指令》關于發(fā)展缺陷抗辯的規(guī)范趨于形式化，不具有實質的意義。

從上述新制定的法典或指令來看，對制造者設置了嚴格的產品責任，并沒有將發(fā)展缺陷作為免除責任的抗辯事由，而是課以對已售產品的后續(xù)關注義務，延長了制造者的義務內容，也相應地擴張了其責任范圍。

五、總結

規(guī)范產品研發(fā)，強化責任意識，維護消費安全，事關社會公共安全，具有一定的法制規(guī)范性和政策目標性。立法例雖然沒有正面肯定發(fā)展缺陷的產品責任，但已從側面明確了制造者的后續(xù)義務，為發(fā)展缺陷從抗辯到責任打開了缺口，奠定了借鑒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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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群（1965～ ），女，漢族，浙江杭州人，本科，副教授。研究方向：職業(yè)教育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