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凡
上
擠上公交車之后,李清晨最不愿意面對的事情就來了。每回都是這樣。其實每回在這個時候,他都擔(dān)心會有這樣的事情,可基本上沒什么例外。售票員的好心自不必說,她們的擔(dān)心也是另一個方面?,F(xiàn)在一切都已經(jīng)把經(jīng)濟(jì)作為了杠桿兒,出了事故是要司機和售票人員自己掏腰包的,但是公交公司和車隊還是會把責(zé)任推得一干二凈。因此每當(dāng)他掏出紅色的老年證亮給售票員后,售票員的臉上都會露出幾分不悅,接下來便把麥克風(fēng)對在嘴上喊,有哪位年輕的同志給這位老人讓個座位,有哪位年輕的乘客少坐一會兒,發(fā)揚發(fā)揚風(fēng)格少坐一會兒好嗎?謝謝了!在他一再搖手表示不用讓座,自己身體沒問題后,售票員依然繼續(xù)喊,坐黃色座椅的那幾位,把座位讓出來好嗎?請您自覺點,那是老弱病殘專用座位。你們坐在那兒,好意思嗎?接下來就會有人一面拿很輕蔑的眼睛瞥著他,一面慢春春地站起來。他趕緊連說謝謝謝謝!心里十分愧疚。
他知道,自己出門的時間不對,正是早上的上班高峰。他知道,所有的乘客都會在心里嘀咕或是罵幾句,這么大年歲了,又不急著趕去上班,湊什么熱鬧?為老不尊!可是他也很無奈。路途遙遠(yuǎn)不是嗎?
朋友,
請不要把我的酒杯斟滿,
我的路遠(yuǎn)呢,
翻過這座山,
還在河的那邊。他的這首詩很可以用來說明那段距離。因此,他必須這個時候趕坐這趟車,只有這樣,才能保障兩個人每周一次在一家飯館或是茶館里的準(zhǔn)時約會。
他那時是有心情寫詩的。心情就來自這樣來來回回奔波換來的短暫約會。他那時候覺得這樣的奔波很新鮮,金色的時光讓他魂牽夢繞。興沖沖地去,意猶未盡地回,其中的甘甜和辛苦很耐人尋.味,很富有詩意。
那個時候他使用的還是老式手機,就只有接打電話和收發(fā)短信的功能。他們私下約好了,他不要跟她聯(lián)絡(luò),一方面是她平時忙,要照顧孫子,要護(hù)理老伴兒,沒有時間;另一方面身邊也總有人,女兒女婿,兒子兒媳,一大家子,人多眼雜。兩個人的事最好保密,如果她有時間了,就發(fā)條短信約他。這條短信一般會在周二晚上準(zhǔn)時發(fā)過來,每到周三,兒媳倒班,中午便能接過她看管著的孩子和護(hù)理著的老伴兒,放她兩個小時的假,讓她出去散散心,他們就獲得了短暫且寶貴的相會時間。她給他的短信一般也不寫文字,只有三個數(shù)字:511。這自然是倆人約定的暗語。意思我想你要你。為了能及時獲取511的信息,他每周二一整天都會把手機貼身放著,并時不時地看看手機的信號是否正常,電量是否充足。這一天,他的身上都會被某種很神秘的力量支配著,不覺得饑餓,感知不到冷熱,甚至忽而西忽而東地不知該做什么事情,對著電腦,詩自然也寫不下去。一旦那聲短信提示音嘀地響了,511的數(shù)字出現(xiàn)了,他的心就開始了狂跳,血管里的血就開始膨脹,許久不能平靜。之后便手忙腳亂地開始整理東西。把給她買的零食放進(jìn)書包又拿出來,把自己明天要穿的衣服從柜子里拿出來又放進(jìn)去,直至夜深了,必須熄燈睡覺了,那股很神秘的力量才會從心里漸漸散去,他才能逐漸獲得平靜。不過,夢里依然是他和她約會的場景。全部都是令人I WE,激動人心的場面。有時候,他的下身還會溢出液體來,把睡褲打濕。
帶著這些憧憬,第二天一早,沒等鬧鐘響他便起了床。之后騎上車,奔往阜成門101公交車總站。把自行車放好,鎖上,再看看是否有類似于民工一樣的人對著它窺視,之后登上汽車,再經(jīng)過兩三次的倒車,兩三個小時的顛簸,一路風(fēng)塵,抵達(dá)30公里之外,距離她家不遠(yuǎn)處的某家飯館。他一般都會先到,占好獨立的、光線和位置均適宜的餐桌,再把手機掏出來放在桌面上,以備她隨時有電話或短信過來,在嘈雜的環(huán)境當(dāng)中是聽不見的。他還會不時地看看手機上的時鐘,估算著時間差不多了,然后走到飯店門口去迎接。
來了,見到他,她會為他撣撣身上的土,笑一下,問,累了吧?
來了,見到她,他會傻愣愣地那么笑一下,憨憨地回答道,沒事。
之后,兩個人的手不自覺地就拉在一起,并且越攥越緊。走到餐桌前,兩個人并不對面坐,而是坐在一側(cè),緊緊地挨著靠著。他還會朝四周瞄一眼,趁著無人盯看,迅速地把她的手拿起來,湊在嘴上親一下。再一下。她呢,便在這親吻中陶醉了,身子一下子便軟下來,面條一樣貼著他,頭更像是安了軸承,很服帖地倚在了他的肩上。有時他還感覺出了肩上的潮潤,他知道,那是她流淚了,便不顧一切地把她攬了過去。
暮靄 籠罩著湖面
我們 登上了小船
蕩在 自由的水上
仿佛 縹緲在云端
穿著 美麗的長裙
我們 輕輕地相挽
今日 盡情地歡暢
扯動 潔白的風(fēng)帆
……李清晨寫這首詩給她,是兩年之前的事情。
盡管那時候自己的日子過得很艱難,但是他依舊有寫詩的心情。他覺得自己身后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做著支撐。
那個時候,他和前妻離婚的事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法院的兩次調(diào)解。這期間,前妻拿出了醫(yī)院證明自己患有神經(jīng)系統(tǒng)疾病的診斷,因此,法院維護(hù)女方的權(quán)益,不予判決。第三次起訴,他請了一名業(yè)內(nèi)很有名望的律師,律師研究完他的案子之后,在技術(shù)上做了很巧妙的處理,雖然經(jīng)過了幾次開庭,但最終還是使他這場曠日持久的離婚案得到了解決。
拿到法院的判決后,他原本以為就獲得了清靜,可以踏踏實實地享受愛情了,可是這時前妻又調(diào)唆閨女和兒子出來百般阻撓,他們不說反對再婚,只說財產(chǎn)。他們要求他把房產(chǎn)過到他們的名下。無奈,李清晨把心一橫,想出了一條下下之策:換房,讓自己消失。當(dāng)時女兒已經(jīng)出嫁,基本上不怎么回家,只有兒子跟著自己,于是,他在秘密之中,把自己位于繁華地段一套兩室一廳的樓房降低了條件,換成了兩處,南城一處一居室,西城一間平房,既滿足了他們的要求,又保全了自己。并且,搬家也是在秘密中進(jìn)行的,以至于正在吃早飯的兒子誤以為他只拿了一個手提包出門開會或是旅行。待吃完飯后,在自己的床頭看到了一個屬于他的房本、一把鑰匙、一個字條,才知道爸爸把屋子里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他,包括那張十分珍愛的寫字臺,只帶了自己日常換洗的衣服,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之中。
自身的麻煩解除了之后,他又開始了對她的等待。
她和他相識之后遇到的麻煩也不少。相識伊始,老伴兒病重臥床,他們只能在私下交往。待老伴兒在她的伺候下安然離世,她的孩子們又來干預(yù)。她也是一兒一女,也是大女兒嫁人離家,小兒子和自己一起過。但是遇上子女的阻撓,她卻不能和他一樣,簡單地用換房來解決。畢竟她是女人,畢竟她是媽媽,小兒子崔凱剛剛結(jié)婚生子,她不能一走了之。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的情感都在孩子們和他之間徘徊,在她內(nèi)心的天秤上,一邊是兒子、女兒,一邊是李清晨,放棄哪一個,她內(nèi)心的那盞天秤都會傾斜,放棄哪一個,她覺得自己都會立即崩潰。李清晨對她的那份情感令她難以割舍,但是,她同樣也理解孩子們的感觸。這個家他們共同生活了幾十年,她和老伴兒就好比是行星,兩個孩子就像是衛(wèi)星,兩顆衛(wèi)星一直按照自己的軌道,圍繞著行星有規(guī)律地運轉(zhuǎn),這時,忽然行星因為一個陌生人的介入而發(fā)生了改變,相應(yīng)地要求衛(wèi)星對自己的運行軌道做出調(diào)整,你說他們一下子能接受嗎?她多少次都這么問自己:到底該怎么辦?畢竟自己不是年輕人了,畢竟自己過了熱血沸騰的年齡了,為了愛情叫她舍棄親生骨肉,她覺得她做不到。她把這話跟李清晨說了,私底下甚至掠過一絲叫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頭:李清晨要是主動放棄就好了。但是當(dāng)她看到李清晨一臉的難色,抑郁、默默地轉(zhuǎn)身而去的時候,才猛然感到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她才知道,一旦這個身影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中,她內(nèi)心里才堆砌起來的那座愛的寶塔,頃刻將會轟然倒塌!
李清晨寫了那首詩后,他們在夕陽紅影樓拍了婚紗照。
再一個月后,他們私下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盡管因為家務(wù)事的纏繞和兒子的反對,她不能過來和他住在一起,但是他們還是布置了新房,還是把家安在了李清晨的平房里。
把結(jié)婚證放在抽屜里,她說,慢慢來吧,走到哪步說哪步,摸著石頭過河吧。面包總會有的。
把一顆釘子釘進(jìn)墻里,掛上婚紗照,李清晨說,聽你的,一切都以你的家里能安定團(tuán)結(jié)為主,我受點委屈,克服點困難沒什么。
李清晨還沒坐穩(wěn),車便啟動了。全車的人似乎也都沒站穩(wěn),開始隨之晃動、搖擺。有人壓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趕緊掙扎著往上提了提身子,他要在汽車出站時趕緊看一眼窗外。最終他看到了鎖在鐵欄桿上自己的那輛自行車,心里便有了一些踏實,繼而坐穩(wěn),又仰頭看看擠在身邊給他讓座位的人,問要不幫你拿一下書包?那人沒理會,鼓鼓囊囊的雙肩包抱在胸前,手里捧著手機,聚精會神地在看。
見幾乎所有人的手里都玩著手機,李清晨便也從書包里把手機掏了出來。這在以前,他是不會這么做的,即便是做了也沒用,老款手機上,除了幾條短信也沒有什么好看的地方?,F(xiàn)在不一樣了,他更換了新的手機。不過,讓他心痛的是,這用掉了他整整半年的稿費。
她的微信發(fā)過來了。問他上車了?有座兒嗎?
他趕緊回復(fù)有。放心。
緊接著她發(fā)過來一個紅嘴唇還有一個綠衣裳的小人兒。那是個擁抱的圖案。他只讓這條微信閃了一下,便迅速關(guān)閉了界面。覺得不應(yīng)該讓身邊的年輕人看見這樣的內(nèi)容。
路途很長。他開始閉上眼睛構(gòu)思詩句。有一首《走婚》已經(jīng)思謀良久了??蓞s一直沒有在標(biāo)題下寫下一個文字。似乎是靈感的源泉枯竭了。其實本不該如此。這詩是寫自己的,是寫他和她的,是寫這兩年里自己這番奔波的。
他知道,把自己和她這兩年的狀態(tài)稱之為“走婚”似乎不是那么準(zhǔn)確。走婚,原本是某個少數(shù)民族的一種婚姻形式。這種婚姻形式大概是男女雙方白天各在各家,各忙各的行當(dāng),到了日落之后,男方按約住到女方家去。然而,李清晨覺得目前自己所過的日子卻并不如此。應(yīng)該是只走而不婚。
婚后的日子,他們依舊還是一周只見一次面。每周二,他要在期盼當(dāng)中等待她的微信,等待“511”數(shù)字。之后趕往30公里之外的地方。雖然通訊和網(wǎng)絡(luò)比之前更為發(fā)達(dá)了,能很快捷地把紅嘴唇和綠色小人兒發(fā)送過來,但是他和她的思念,還是要靠每周一次的奔跑來維系。
婚后的日子,把約會變成了團(tuán)聚。
團(tuán)聚仍然要在飯店或是茶館里進(jìn)行。
來了,見到他,她還是會為他撣撣身上的土,笑一下,問,累了吧?
來了,見到她,他還是會傻愣愣地那么笑一下,憨憨地回答道,沒事。
這依然是他們最親昵的時刻。而攥住她的手,依然是他們之間最親昵的動作。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都愿意把她的手攥在手里,不放開。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都會左顧右盼,找個借口把手抽出來,之后攙了他的胳膊,向飯館走去。他是個詩人,見到花花草草、飛鳥爬蟲都會從心底涌出激情來,都會在心里用熱血把它們?nèi)诨?,之后變成一行行縹緲著的、幻化著的、朦朧著的文字。然而,面對著自己每周一次的奔波,面對著每次短暫的團(tuán)聚,面對著她眼睛里閃爍出的深情、渴望的目光,他卻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一點都激蕩不起來。時間一周一周地過去了,他家附近的飯館,他們吃遍了;時間一月一月地過去了,她家附近的茶館,他們喝遍了。知了的叫聲停止了之后,夏天過去了;金黃的葉子褪去之后,秋天過去了;冬天攜帶著漫天的雪花來到了,終于,他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他試圖把這段日子記錄下來,擬就了題目“走婚”,可是他的心像是停止了跳動,任憑他手攥著筆,可在紙上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微信又響了一聲。李清晨把手機側(cè)向車窗,用手遮擋著才敢打開。之所以這樣,主要原因是怕偷看的人誤會了,以為他老不正經(jīng),搞什么年輕人的新鮮玩意兒。
車經(jīng)過一個交通樞紐的大站之后松快了不少。身邊擁擠著的人不見了。給自己讓座位的人似乎也下了車。李清晨朝車下望了望,見一個戴著耳機的人捧著手機在匆匆趕往馬路對面的地鐵口,他不敢確認(rèn),那是不是他。
手機又響了一聲。還是微信。她問他中午準(zhǔn)備吃什么。他苦笑了一下。想:吃什么呢?他把手機打開,開始翻看,可是所有飯店展示的菜品,看了都叫他反胃。
汽車?yán)^續(xù)向前。售票員繼續(xù)把話筒放在嘴上喊,有哪位年輕人少坐會兒給老年人讓個座兒,謝謝了!每次售票員這么喊,李清晨總覺得是在喊他,讓他趕緊把座位讓出來。盡管她喊的是年輕人,但是他十分歉疚地想,已經(jīng)坐得太久了,并且還不花錢,不買票。
汽車一個急剎讓車廂里的人一下子都朝車頭方向涌了過來。有個帶孩子的乘客還摔倒了。李清晨的身子也朝前傾了一下,額頭差點磕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一個東西唰地一下從腳下滑出去,到了司機旁邊的車門處,他這才想起來自己此次出行是帶著個背包的,里面有自己的洗漱用品和簡單的換洗衣服。前幾天,她破例給他發(fā)了微信。她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聽了之后一定會激動地蹦起來!
這個好消息來自她的外孫女。
小姑娘上小學(xué),剛有了作文課,一時間對著作文本的方格子一點感覺也沒有,每次都是寫下幾行字便沒了詞句。就在全家人為之著急的時候,她忽然就想起了李清晨。
他?行嗎?全家人都瞪著眼睛質(zhì)疑。
行嗎?你們把那個“嗎”字兒給我去了!她說,人家是作家、詩人,知道嗎?人家能把這么多的文字登在報紙、雜志上,怎么會教不了一個小學(xué)生呢?
大概是覺得她的推理合乎情理,大概是她從抽屜里拿出來他的詩略有些文采,就在那個晚上,他很幸運地就被確定為孩子的家庭教師。求賢若渴的他們,不再計較他的身份,決定讓他來講一講試試。
李清晨是在連打了四五個噴嚏之后,接到她的微信的。并且,一面看,噴嚏還在不住地打著。
接到給小姑娘輔導(dǎo)作文的任務(wù)后他十分興奮,用她“一定能從地上蹦起來”的形容十分貼切。終于有機會走進(jìn)她的家,終于有機會可以和自己的愛人公開在一起,叫他感到這簡直是蒼天伸出一只手來,救他于苦難的一個賜予。他用了一周時間認(rèn)認(rèn)真真地備了課。這期間,他翻閱了《詩經(jīng)》《楚辭》《文學(xué)概論》《中國文學(xué)史》《唐詩三百首》等等。教案寫出了好幾十頁,甚至多少次對著鏡子進(jìn)行了試講。
汽車司機把車開得飛快。有幾處危險路段的強行超車,讓李清晨看著多少有些眼暈。不過,這很符合他的心境。他希望盡快結(jié)束自己30多公里的行程,盡快趕到她的身邊。
在司機的努力下,李清晨果真早到了。站在她家樓下,他給她撥去了電話。
她說那么快?你上來吧。
一直琢磨著到哪家飯店用餐不反胃的他一陣欣喜,說,好吧。
他沒想到她家里就只有她一個人。問她,她說兒媳婦帶孩子回娘家了。
他問幾時回來?問完之后便開始有些心虛,好像問話里夾雜著不良的企圖。于是臉就開始發(fā)熱,可細(xì)想想,就是有不良企圖又怎么樣?不應(yīng)該嗎?
她說怎么也要午飯后吧。說完,還要說什么,就猛地被他抱住了。她下意識地掙踹了兩下,之后便順從地就了他的勁兒。
兩個人很快就進(jìn)了她的房間。然后躺倒在床上。李清晨唰唰幾下把自己的衣裳給扒了,正欲扯她的,手就忽然停止了動作。他豎起耳朵來,似乎外面有聲音,好像樓道里有人走動,好像房門的把手在響,慌忙拿被子把自己罩住。她趕緊起身去看,側(cè)耳聽,門外沒有聲音,開門看,也沒有人,一切都好好的,平安無事。回到屋里,就又要開始,可是把她的衣服扯了,他卻覺得自己怎么也不成了。身上軟軟的不給力。而且越急越軟。他就很惱火地狠命扇了自己兩巴掌。原因是他很難受,血管里的血還燃燒著呢!血管還腫脹著呢!可身子卻不中用了!
她明白,也渴望著,就箍住了他,耐下心來貼著,和他說話。還不住地?fù)崦?/p>
他慢慢地又恢復(fù)了平靜。把恐懼趕跑了之后,身子漸漸地硬朗了,又膨脹起了進(jìn)門時的力量。
不過,到底還是什么也沒做成。力量起來了,可是他卻又聽到了聲音。
身子再次軟下來后,他只得穿好了衣服,然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很尷尬地望著她。
下午三點的時候,小姑娘放學(xué)了。
李清晨同時也見到了她的一大家子人。兒子兒媳,女兒女婿。他趕緊鼓起笑臉來,你好你好地跟他們握了手,之后,他被安排在她的房間里給小姑娘上課。
開始的時候,他還真的有點緊張,因為他知道,這一大家子人是在考驗他,他甚至能隱隱約約地聽到隔壁房間的竊竊私語,能感覺到他們輪流地透過門縫朝著他窺望。將近晚飯的時候,課講得告一段落。崔潔崔凱趕緊進(jìn)屋。
怎么樣?寶貝兒?崔潔急切地問。
爺爺講得特好,我都聽明白了!小姑娘歡蹦亂跳地跑向了媽媽,并把當(dāng)堂寫的作文交到了媽媽手里。
崔潔和崔凱忙看。見果真寫得像模像樣兒了,就朝著李清晨說謝謝!他說不謝不謝,小姑娘很聰明,一點就透!于是全家人就都高興地笑了起來。李清晨便也在這笑聲中輕松了下來。接下來,他被留下吃晚飯。崔潔還特意囑咐小姑娘給爺爺拿碗筷??吹酱蠹覍ψ约旱男δ?,再想起幾天前連續(xù)不斷的噴嚏,李清晨認(rèn)定,今天是個好日子。他甚至想,這是他和她能夠生活在一起的開端日子。
晚飯很豐盛。一家人也很熱情。他被安排在了她旁邊就坐,這讓李清晨既激動又緊張,甚至,他手里拿著筷子也不知所措,因為以前她曾經(jīng)說過,他吃飯口太小,一口連一個餃子都吃不進(jìn)去,所以在他把碗里的米飯用筷子夾起來的時候,不知道該怎樣放進(jìn)嘴里。幸好,大家都低著頭吃自己的,并沒有顧及他。
飯后刷碗的時候,和她并著肩站在廚房里,李清晨才得以和她說說話,他的心這才靜了下來,才尋找到了那么一絲久違了的溫暖。
收拾完了之后,崔潔一家告辭走了,崔凱和媳婦坐在了她屋子里的沙發(fā)上看電視,李清晨也找了把椅子坐下來,假裝著很是認(rèn)真地也看了起來。這期間,他不時用眼睛的余光掃著崔凱和他媳婦,他覺得自己像是坐在被告席上等待著他們的裁決,因為接下來的時間,他的何去何從,不知道會有個什么樣的結(jié)果。按照自己事先設(shè)計的最佳方案,晚飯后,他應(yīng)該和她下樓拉著手去散散步,之后再上樓收拾收拾洗漱睡覺,因為他們是合法的夫妻。崔凱和媳婦似乎并沒有顧及李清晨的這些心思,甚至沒有顧及他的存在。他們的眼睛只是都專注地盯緊了電視。雖然也附和著跟他們一起對電視劇的劇情、人物不時地說上幾句,把話盡量說得像一個作家,像一個權(quán)威,但是李清晨卻在心底一陣緊似一陣地涌出焦躁和不安來。他一開始想用一聲哈欠來提醒她,后來又想起身尋找東西來引起她的注意,不過李清晨始終沒敢那么做,他怕崔凱和媳婦哪個說一句,你困了,早點回家休息吧。他想和她在一起的希望就徹底泡湯了。因此,他就在這股焦躁和不安中使勁地忍著,甚至憋了一泡尿都沒敢起身去廁所。
電視劇結(jié)束的時候,墻上的時鐘正好是10:50。崔凱從沙發(fā)上站起了身,把胳膊舉過頭頂伸了個懶腰,來兒子,他把自己的兒子抱了起來,說,去跟奶奶睡覺去!說著話,便把兒子塞到了她懷里。她抱起了孫子不由得用眼睛看了一下李清晨,李清晨知道自己的判決下來了,于是,汕笑著,朝了她懷里的孩子說了聲寶貝兒晚安,便起身在衣架上摘下了自己的書包,對著崔凱和媳婦說了聲回見,謝謝你們的晚飯,并對著她笑了那么一笑,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這么晚了,見李清晨準(zhǔn)備離開,她忽然開口忙說,要么你就別走了!
聽到這話,李清晨心里一陣激動,忙轉(zhuǎn)回身來。但就在他剛要回到她房間的時候,聽見崔凱咳了一聲,緊接著聽她說,那什么,你,你,你就在客廳里搭個鋪吧。
李清晨即將走到她房間的腳步忽然間停住了,一股詩人的血液,忽地就涌上了頭頂。他轉(zhuǎn)過半個身子去,對著她把臉上的肉往上一皺算是笑了一下,沒說話,開門便走了出去。
那天,是舊年的臘月。冬天的風(fēng)刮得很緊。下到樓下的李清晨伴著從耳邊呼嘯而過的北風(fēng),在樓門前徘徊了很久。他多少次抬起頭來,朝了樓上的那面窗戶望去,從緊閉著的窗簾上穿透出來的那點昏黃,叫他心中酸也不是,苦也不是,痛也不是,悔也不是,希冀也不是,失落也不是。抑或是還在依戀,抑或是難以割舍,此時他的懷中擁著一份混合著所有情感的東西。作家自然還有作家的思維方式,按照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自己的離開,應(yīng)該在女主人公的心里造成一種震動,此時,她應(yīng)該大喊著清晨、清晨,來不及披上一件衣服就奪門追了出來。然而,她家那盞燈戛然的關(guān)閉,叫他所有的想法,叫歷代文學(xué)概論的研究大家們的精辟論述,在瞬間失去了色彩!
下
李清晨開始練習(xí)騎三輪車。
她在微信里說,這是一個機會。他自己也是這么覺得。
離開她家之后的好長一段時間里,李清晨和她都沒再聯(lián)系。她沒有往李清晨的手機上留“511”的字樣,他也沒打電話問她是不是還要給小姑娘補習(xí)的事情。兩個人似乎同時都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都同時品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滋味。
不過,人好像有的時候很奇怪,就像一個充滿了氣的氣球,盡管你使勁兒扎緊了口兒,可還是擋不住氣體一點一點跑掉。還好像是沙漠中的溝溝壑壑,風(fēng)總能用時間把它們一點一點抹平。就在李清晨漸漸地淡忘了那個大風(fēng)之夜,想著用一個什么樣的由頭給她打個電話的時候,他就接到了她的信息。
其實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崔凱給他的信息。
崔凱在機關(guān)里做事情,管著他家附近方圓好幾公里的地面兒,在他管片兒之內(nèi),有不少飯館,他搞了家公司,專門往這些飯館送飲料。她在微信里說,你能不能幫幫他,他在機關(guān)里當(dāng)個小辦事員也挺清苦的,掙不了多少錢。她說,幫了他,也就幫了你自己,幫了咱倆。李清晨的心里就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盡管她說,得要他每天騎著三輪車往各個飯館送貨,盡管他想象得出,他將怎樣由一個被人稱作老師的詩人,轉(zhuǎn)臉一變成為一個遭人不屑的小商小販兒,但他還是立即把簡單的行李往書包里一塞,趕往了她家。
李清晨跟崔凱簽了勞動合同,崔凱就遞給了他一把三輪車鑰匙,帶他到樓下,把三輪車打開,讓他練習(xí)騎車。
三輪車他還是幾十年前到農(nóng)村勞動的時候騎過,那個時候年輕,有朝氣,見了什么都想試試,人家說你會騎自行車就一定騎不了三輪車,他不信邪,非要試試,結(jié)果還真如人家所說,騎上三輪車后他一時控制不了方向,按照他的意志,越想把三輪車的方向調(diào)正,順著馬路走,而三輪車就越往偏的方向跑,結(jié)果偏著偏著他一慌神兒,三輪車失去了控制,就沖出馬路,翻倒在了馬路邊的深溝里,人被砸在了車身下。
幾十年之后,再騎在三輪車上,他仍心有余悸。不過,崔凱告訴他騎三輪的訣竅,他記住了,盡量順著勁兒走,不跟它較勁,眼睛平視,看遠(yuǎn)處。按照這個訣竅,他一開始進(jìn)行得還挺順利,可是突然間對面飛來了一輛汽車,他怕刮著對方,一驚一慌車就又失控了,朝著電線桿子撞了過去一人倒車翻,跟幾十年之前一樣,他又被三輪車砸在了車身下。
練好了三輪車已接近中午了。她下廚房做飯,李清晨進(jìn)衛(wèi)生間洗澡。脫下衣服來他才看見,肩膀上,已經(jīng)被三輪車給刮破了,淋浴的水澆上去,一陣鉆心的疼痛。到了晚上,李清晨感覺不僅僅是肩膀頭上那塊劃傷的在疼痛,渾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膚也都一起疼了起來。她見他躺在床上一翻身就齜牙咧嘴的,趕緊給他做全身放松按摩。他說你歇著你的吧,我不能用你給我按摩。她問為什么不能用?他說你是女的,我是男的,你這屬于異性按摩,是國家法律法規(guī)所不允許的。見他疼成這樣了還臭貧,她不由得用手在他的大腿上拍了一下。這一下,沒使多大勁兒,可是他卻痛得嗷嗷叫了起來。看著他痛苦的樣子,她擔(dān)心地問,你從來就沒干過力氣活兒,今后每天都要這樣,能行嗎?他咬咬牙,說,不吃苦中苦,怎得甜上甜呢。
第二天天還沒亮,李清晨便早早地起了床。起床的時候,他感到自己胳膊抬不起來,腿也抬不起來,渾身就像灌滿了鉛水一樣的沉重。見他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她就說你昨天累得腰酸背痛,還哼卿了一宿,不行你今天就休息一天,明天再去送貨。他說不行,我從昨天開始,已經(jīng)是崔凱公司的一名雇員了,公司有考勤制度,遲到一次要扣全月的獎金。說完就去洗漱。她跟在后面有些擔(dān)心,問他昨天只是騎了騎三輪車就累成了那個樣子,今天不但要騎三輪車,并且還要搬運幾十箱果茶,你能頂?shù)米幔克参克f,寫作需要體驗生活,有了生活,才有了創(chuàng)作的素材,才能寫出好作品來。崔凱現(xiàn)在就給了我一個很好的體驗生活的機會,蹬三輪、送果茶,和各種人物接觸,跟他們推銷產(chǎn)品,跟他們結(jié)算賬目,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聽他們各式各樣的語言,分析他們不同的心理活動,你看看,這是多么難得的機會,你就等著我寫出來的好詩吧!
李清晨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第一天上到瓏優(yōu)惹了禍。
其實,這天上班,他還是時時處處格外小心的。崔凱公司的其他員工,在裝卸果茶的時候,一般都是隔著老遠(yuǎn)把果茶往車上或是地上一扔,而他無論把果茶搬起還是把果茶放下,做得都小心翼翼,生怕果茶在箱子里面晃動,發(fā)出咣啷咣啷的響聲。有個小伙子見他這么謹(jǐn)慎,就過來拍他的肩膀說,老爺子,您用不著跟抱自己親孫子似的那么小心,就這么一扔,沒事兒,碎不了。再說,就您這么個抱法兒,一天能走幾趟啊,您能完成得了任務(wù)嗎?能掙得著錢嗎?聽了小伙子的話,李清晨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也往車上扔了一下,可是箱子里的果茶咣啷一響,他就再下不去手了。
裝完車,往客戶那兒送的時候,李清晨騎在三輪車上也是如履薄冰般的小心。凡是遇見路上有個溝溝坎坎兒的,他就立即下來,或是找個磚頭把路墊墊,或是一點一點地把車挪過去,反正他絕不會讓車上的果茶在箱子里面磕頭碰腦地感覺不舒服。
就這么精心呵護(hù)著,他來到了第一天上班的第一家要送貨的餐館。核對了一下餐館的名字,叫永紅餐廳,老板的名字叫劉永遠(yuǎn),經(jīng)營東北燉菜,另外還有大餡兒餃子,狗肉之類的。李清晨就在飯館門前找了個不礙事的地方停下車,鎖好了,掏出發(fā)貨單來核對一遍客戶需求,然后搬上兩箱果茶十分吃力地朝餐館走過去。
永紅餐館的門大概和他一樣,已經(jīng)過了退休年齡,因此在他想推開這扇門,進(jìn)到餐館里去的時候,就遇上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他因為是第一次來,還沒有領(lǐng)教過這扇門的厲害,不知道它有些欺生,不知道它很講禮數(shù),不知道它很講規(guī)矩,更不知道它的脾氣不大好,像一個暴躁的倔老頭兒。應(yīng)該說在遇到李清晨時,這扇門正在極不耐煩的氣頭上,見他朝自己走來了,大概是嫌他在它面前不是很有禮貌,不是很懂規(guī)矩,用屁股推它,用屁股頂它,于是就故作不知,緊閉雙眼,巋然不動。
李清晨用屁股頂了頂門,門沒開,就猶豫是不是要把懷里抱著的兩箱果茶放下,然后再把它推開。但是轉(zhuǎn)念一想,這么做會很麻煩,自己昨天練了一上午三輪車,這會兒渾身的肌肉正疼痛不已,每走一步路都十分艱難,若是把果茶放下,之后再把它們從地上抱起來,彎腰屈膝的將更加劇大腿和手臂肌肉的疼痛,于是,他就又試著伸出一只腳,用力地朝那扇門踹了過去。剛才說了,那扇門是一個脾氣很怪的老頭兒,它很講禮數(shù),很講規(guī)矩。見他抬起腳來往自己身上踹,就動了大怒,按照它老人家的脾氣,這個時候,它是一定要給他一個深刻教訓(xùn)的,并且,這個教訓(xùn)要深刻到讓他能夠記一輩子,于是,只見它一閃身,躲過了他踹向自己的腳,隨后又殺了一個回馬槍。李清晨在抬起腳來的時候,是用了比屁股頂門時更大的力氣的,然而那扇門卻沒等他把預(yù)計的力量都使出來就豁然打開了,這讓他措手不及,于是,就失去了重心,踉踉蹌蹌地一頭往飯館里沖去。待那扇門很有力量地彈回來,又狠狠地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之后,他就徹底被打敗了。
他重重地栽倒在餐館的地板上。
在倒地的一瞬間,出于自我保護(hù)的本能,奮力將懷里的兩箱果茶推了出去。
果茶落地發(fā)出了一陣稀里嘩啦的玻璃撞擊聲。這聲音讓人有些地震般的感覺,于是,飯館老板被這聲音驚動了,慌慌張張地從后廚跑了出來。見滿地都是玻璃的碎屑和黏黏糊糊的果茶,他沒看躺在地上的李清晨,趕緊跑到果茶落地的地方,用腳把玻璃碎屑和果茶汁液扒拉開,查看自己的地板。見有兩塊瓷磚都被砸壞了,心疼得連連跺腳,他操起東北話來朝著李清晨罵道,癟犢子,這是干啥玩意兒呢!
李清晨掙扎著想從地上爬起來,但是用了幾次力氣,也沒能完成這個任務(wù)。他就朝老板伸出了手。搭把手兒,他忍著疼痛說,求你了!
摔了果茶、丟了客戶、嘴還被磕傷是李清晨這一天上班的成就。
回到公司,崔凱看到李清晨那副狼狽樣子,又氣又恨,想罵他幾句又忍住了,但最后還是從咬著的牙縫里說:我就沒見過天底下有你這樣笨的人!
面對崔凱的憤恨,李清晨很服氣,他也正對自己的這副狼狽樣子感到難堪,感到又氣又恨,因此他真覺得,自己就是天底下那個最笨的人,不僅如此,他還是天底下那個最倒霉的人。他甚至覺得天底下可能還有最什么什么的人最符合他,因為沒聽說過還不知道,因此他希望崔凱能繼續(xù)把那個什么什么的給罵出來,然而崔凱也沒罵出來,不知道他是不知道還是不忍心亦或是懶得再罵了,總之他沒再罵出來,只是在瞪了他一眼之后問,牙沒事吧?
李清晨不敢說有事,連連搖頭,說,沒事,沒事。應(yīng)該是沒多大事。
崔凱皺皺眉頭,說,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呢?這么一摔,給我找了多大麻煩呢?
李清晨忙說,真對不起。那兩箱子果茶扣我工資吧。
崔凱聽了就又來了氣,他點著他的腦門說,扣你工資就完了,你以為就是那兩箱子果茶的事兒嗎?你還沒到家呢,那東北人就來電話了,說以后不讓往他那兒送貨了,并且,以前的賬也不給結(jié)了??勰愎べY,扣你工資,你有多少工資讓我扣???丟一個客戶,你知道我一年的損失是多大嗎?行了,我找個人陪你看病去吧。
她讓他在家養(yǎng)養(yǎng)傷。他也十分想歇幾天。可是惹了禍,又待在她的家里,讓她照顧,他覺得很不自在。出來進(jìn)去都很不自在。坐不知道該坐哪兒,站也不知道該站哪兒。特別是崔凱在家的時候,他總覺得有芒刺在背,如坐針氈。
他想是不是回自己家去。這個活兒不做了。他也實在做不了??墒怯植蝗绦母_口。他覺得,即便是讓他騎三輪車送貨,這樣的機會也是她幫忙爭取來的,他若是走了,再想回來,和她在一起,希望就渺茫了。
第二天早上,他便掙扎著起了床。她問他干什么去?他說去送貨。她說你的嘴都腫成那樣了,歇兩天吧。他搖頭。之后走進(jìn)了衛(wèi)生間。
在自己家里時,李清晨有個習(xí)慣,去衛(wèi)生間要帶上報紙或是書,他如廁的時間一般很長,在這很長的時間里他會把報紙看完,書也要翻看許多頁,遇上自己思考了什么問題或是琢磨出了什么好的詩句,還會從口袋里摸出筆來把它記在紙上??墒莵淼剿抑?,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就沒有了這樣的特權(quán),他由一個隨心所欲的主人忽然變成了事事都要看別人臉色的從屬,他的一切行動坐臥都要依附于這個家里原先的主人之下。因此,他盡量早起,趕在崔凱起床之前??墒菦]想到崔凱這天也起得很早,他的腳步出現(xiàn)在了衛(wèi)生間門口,還咳嗽了一下,李清晨慌忙做了收尾。從里面跑了出來。
下午,完成了送貨任務(wù)回來的李清晨看看表見還不晚,就想再去送趟貨。她說算了吧,等你裝好了貨再騎車到了地方,天也就黑了。休息休息,明天再說吧。李清晨說不行,我得盡快把公司的損失補回來。見他執(zhí)意要走,她就追問,你晚上想吃什么?他一面走一面說韭菜餡兒盒子!
晚上崔凱回來得比較晚,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丟失了客戶,他親自上陣,蹬三輪車上門送貨的緣故,反正他進(jìn)門的時候顯得十分疲憊。
崔凱一進(jìn)門便開始抽鼻子。
李清晨見了,拿著韭菜餡兒盒子的手便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她沒理會這一幕,招他進(jìn)廚房,問,怎么樣,香不香?
他含混著說香。
也就在這個時候,崔凱換了衣服從自己的房間里走了出來。只見他又使勁兒地抽了抽鼻子。
什么味兒?他問。
沒什么味兒啊。她在廚房里回答。
沒什么味兒是什么味兒?崔凱繼續(xù)抽著鼻子問,怎么這屋子里面臭烘烘的?
說著話,崔凱便像獵狗一樣,一面抽動著鼻子,一面朝廚房翻尋過來。當(dāng)他看到李清晨的手里正拿著一塊韭菜餡兒盒子時,立即就朝他瞪起眼睛。
還說沒什么味兒?他嚷了起來,還說沒什么味兒?滿屋子都是臭韭菜味兒!
李清晨在崔凱的喊聲里立即停止了咀嚼。
再之后,他像犯了錯誤的學(xué)生要糾正自己的錯誤一樣,趕緊推開了廚房的窗戶通風(fēng)。
到了半夜,崔凱睡下了,她悄悄地從廚房里拿出幾個盒子來走進(jìn)了臥室。
吃吧。她跟他說。
李清晨搖頭表示不吃。
她指指關(guān)好了的門說沒事,他聞不到了。
李清晨還是心有余悸。
她就把盒子遞到了他的手里。
李清晨看了看盒子,之后走到了窗前,把身子探到了窗外,這才把盒子撕下一塊來放進(jìn)了嘴里,并且還沒敢讓韭菜過久地在嘴里停留。
幾天之后,是崔凱兒子的生日。崔凱呼朋喚友,在飯店里擺酒席。起先,李清晨猶豫著,不知道自己應(yīng)不應(yīng)該去參加這個酒席。她就勸他,說去吧,趁機會,你還可以和他增進(jìn)感情,都說酒越喝越厚。李清晨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就決定去了,并且還準(zhǔn)備了一個紅包。
酒宴上,他和她理所當(dāng)然地被安排在了主桌的正位上。
酒席開始之后的第一個程序自然就是敬酒。崔凱社會上的朋友們,為了表示尊重,紛紛端著酒杯,來到主桌,在崔凱的引薦下,一一給長輩們敬酒。崔凱先從靠自己最近的岳父開始介紹,依次是岳母、母親,待眾人和這幾位長輩敬了酒,說了吉祥話,干杯了之后,又都把酒杯斟滿,來到了李清晨的面前。李清晨自知該輪到介紹自己了,便早早地在臉上準(zhǔn)備了微笑,并已經(jīng)把酒杯端在了手中,站起身來,單等崔凱的引薦,可這時崔凱看也沒看他一眼,隔過去,直接把眾人引薦到了他邊上的另一個人面前,說,這是我大舅。大舅,干!
身邊響起干杯的聲音時,李清晨的臉騰地漲紅了起來。一時間,他覺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簡直無地自容。
那天,李清晨很紳士地參加完生日宴會。之后先行回到了她家里,收拾了自己的行李離開了。離開時,沒再回望那面窗子??墒?,他心里又在不住地晃動著那面窗戶。于是,心里便有潮水涌動了起來。
回到自己家里的李清晨,開始感覺渾身發(fā)緊,繼而頭痛,之后就發(fā)起了高燒。盡管如此,在過后的幾天里,躺在床上的他,每每聽到院落里頭稍稍傳來腳與地面的摩擦聲,就會立即側(cè)過耳朵去細(xì)聽,他都要想象著這腳步必定是漸行漸近地朝他的屋子走過來的,那走來的也必定是她,她的手里還必定是提著一個保溫飯盒,進(jìn)屋之后,還必定把他愛吃的幾樣飯菜擺在了飯桌上。
不過,她沒來。
誰也沒來。
無聊地翻看了一下手機,有崔凱之前發(fā)來的微信。上面說,我已經(jīng)和一家飲料廠洽談好了,準(zhǔn)備做他的總代理,但是因為資金不足想和你商量件事情,你那間平房是否可以賣掉或是做財產(chǎn)抵押?我是絕對不會虧待你的。賣掉或者抵押房子后,你可以長期住在我家,和我媽在一起,并且你還可以按投資比例做股東,分紅。
他抬起無力的手指,正放在這條微信上,猶豫著是否要把它刪掉。
哈在此時,手機連續(xù)響了兩聲。
有兩條微信進(jìn)來了。
他打開第一條,還是崔凱的,他問你考慮好了沒?合同我都準(zhǔn)備好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p>
他打開第二條,是她的。仍然是一個紅嘴唇,還有那個綠色小人兒,張開雙臂,要擁抱他。珠簾秀(短篇小說)
強雯
早春時節(jié),氣候總是不穩(wěn)定。時冷時熱,熱倒沒有多熱,關(guān)鍵是悶,腋下總是滲汗。其實血跡已經(jīng)消失,甄眉還是小心地輕撫阿昌的手臂,甄眉的手腕很白,比剛才在演播室里燈光照耀下要晶瑩,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似乎都在聽著探照燈滋滋的聲音……
其實電視也不是非看不可,但是整天待在家里除了電視能制造動感,還有什么活物?只要朱哲在家,甄眉就喪失了一切人的自主權(quán)。她是鏡子、是大理石桌子、是高檔衣柜、是美輪美奐的家中的一員。門是被反鎖了的,阿昌會在周三的下午兩點鐘接甄眉出去洗頭。不過今天例外,阿昌中午來的時候給甄眉帶來消息:名聲漸起的本土“五加衛(wèi)視”正推出一檔話題節(jié)目《珠簾秀》,邀請感清和睦的夫妻三對、婚姻不合的夫妻一對參加。
“試試?”
“我連單獨出入的自由都沒有?!薄拔寮有l(wèi)視”甄眉倒是???,幾對活寶的表演,倒很適合下午茶。但她說話的時候卻挑起眉頭。
“我是在收音機里聽到的征求廣告,婚姻生活甜蜜的三對,叫甜蜜組,婚姻生活不如意的一對,叫怒對組。關(guān)鍵是這是名嘴張常用主持的?!吨楹熜恪纺兀褪菑幕橐龅谋澈?,走向婚姻前臺,揭示婚姻本來的樣子。聽上去還有點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古意的?!?/p>
“開什么玩笑?”她覺得這司機咬文嚼字起來也挺逗。
“張常用還不知道?什么節(jié)目都敢做的。你真的可以去試。”
“是嗎?”許多人擠破頭都想上張常用的節(jié)目,就算被當(dāng)眾開涮也沒關(guān)系,就沖他的王牌收視率,這一點甄眉還是知道的。
“有什么不可以,你本來就有明星氣質(zhì)?!?/p>
洗頭完畢,阿昌沒有直接送甄眉回去:“考慮一下吧,真的,我覺得這是個機會。”
汽車直接送到了電視臺樓下。“五加衛(wèi)視”的門外站了好多男男女女,應(yīng)聘的不少。
“就當(dāng)玩玩吧,反正也不一定能選到你?!?/p>
甄眉環(huán)顧四周,處變不驚地笑笑。甄眉長得很美,她知道,可惜現(xiàn)在是全職主婦鎖在深閨。她填了一張表,等待了片刻便有一個工作人員領(lǐng)了進(jìn)去。房間里有三個人,正中的一個就是那個常在電視里看見的名嘴張常用,雖然甄眉很久不看電視,但張常用還是那張熟悉的臉。另外兩個不認(rèn)識,估計也是什么制片之類的。
“你以前是在酒店里做事的?”
“是的。”
“全職太太,想離婚?”張常用掃了一下表格。
“是的。”她捏了捏拳頭。
“甄眉女士是這樣的,參加我們這個節(jié)目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而且我們的重點也是在夫妻不合這一塊上,你的故事我們很感興趣,這樣,到時候我們通知你參加彩排好不好?!?/p>
面試很簡單,看上去根本就不會被選上,那么什么事都不會有。出得門來,天空瓦藍(lán),像畢業(yè)后某個開懷的午后,楊樹后響起一陣鳥鳴。
“如何?”阿昌的車停在旁邊,作為中學(xué)同學(xué),他并不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看好甄眉的幸福。
“不知道,他們好像很感興趣。”她懶洋洋地說。
“甄眉,我有個想法,你一定要去參加這個節(jié)目。參加過張常用這個節(jié)目的人,最后不是被請去拍電視電影,就是另謀出路,都比過去好。再說,你又長得這么漂亮,不愁還不起高利貸的錢。不過在他們通知你彩排后,一定要想辦法搬到其他地方住,知道嗎?我怕朱哲對你不利?!?/p>
“聽上去,你好像在那里兼了一份差?!闭缑颊f。
“你這樣一說,我倒覺得是個主意?!彼y得地笑起來,對著后視鏡看了看自己,抬頭紋不多不少正三根,他又恢復(fù)了死板的表情。停車、開門、送人、上車,踩了油門,向前跑了。
時鐘指向了六點,他大概是要回來了。甄眉有些緊張地看了看門把手。很快,她就會聽見門外指紋鎖“滴滴”的兩聲響動,把手就會向下,又平復(fù)。
她無法預(yù)知看見那張臉的時候,是憤怒、抑郁還是狂躁。她小心翼翼盯著,覺得自己心臟下方有些隱隱作痛,每次盯著把手的時候都有這樣的感覺,她不過才25歲,難道生命體征已經(jīng)發(fā)出了預(yù)警?再過三個月就26歲了,對青春,她本能地感到恐懼。
“你這個女人真是賤啊,連司機都要勾搭,你知不知道你是我買的!”朱哲一進(jìn)門就指著甄眉的鼻頭罵,“那個不要臉的,居然還說你漂亮,真的是天性淫蕩,你要這么賤,回酒店繼續(xù)去做好了!”
甄眉幾乎是迎頭就撞上了丈夫的辱罵,撫著左胸的右手還未拿下,眼淚就氣了上來?!澳闵僭谶@兒疑神疑鬼。他不是你安排來監(jiān)視的嗎?”
“用我的!花我的!知不知道什么叫知恩圖報?要不是我你還待在酒店里。阿昌那個混蛋我真是看走眼了,你以后也別想再見他了?!?/p>
“你把他怎么了?”她眼淚尚未干掉。
“你還挺關(guān)心他的是不是?他滾蛋了!”朱哲拿過遙控板,噼噼啪啪地對著電視機一陣亂按,“站在這里干嗎,還不去換衣服,你耳朵聾了?七點鐘有個飯局,你以為你是皇后還是公主???要我的朋友來等你?不識抬舉?!?/p>
“你先生都是用這么難聽的字眼來和你說話嗎?”女主持人咪咪用一種夸張的聲音驚奇道。
“就是啊,這是真的嗎?有這樣的男人嗎?”咪咪旁邊一個叫蛛蛛的女主持人也夸張地附和道。
“是的?!闭缑夹÷曊f。
“那他也對你動粗嗎?”
“是不是有身體虐待的?”
“那倒沒有。他不會打我的,因為他知道這樣會在我身上留下痕跡,我經(jīng)常被他帶出去見朋友的,所以痛痕是不可以的?!闭缑计届o地說。
“哦,了解。就是花瓶一定要有一個花瓶樣,破舊不堪的花瓶是沒有辦法展覽的?!睆埑S棉D(zhuǎn)過頭對咪咪說:“早就跟你說了不知多少遍,穿干凈點,臉擦漂亮點,做花瓶要有做花瓶的樣子,看看人家甄眉是怎樣做的,真是沒出息。”
“討厭?!边溥湟皇炙茓煞菋傻赝鞆埑S蒙砩陷p叩。
“好了,你們倆回家去吵了,今天是人家甄眉的主角?!敝胫脍s緊打著圓場。
“哎,對了,”張常用一副言歸正傳的樣子,“觀眾朋友,這個甄眉小姐的先生還有一個令人難以忍受的怪癖,性怪癖。”
“是嗎?”兩個女主持人夸張地叫道。
甄眉面露難色,但仍輕輕點頭。
“哦,究竟是什么讓人難以忍受的怪癖呢?”
“他每次都會規(guī)定我說一些臺詞,”甄眉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比如說,讓我用希臘語、法語、英語表達(dá)一些意思?!?/p>
“是什么意思?”張常用對著攝像頭張大了嘴問。
“就是安徒生童話的一些開頭?!?/p>
“是什么樣的開頭呢?給我們演示一下好吧?!?/p>
掌聲和音樂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舞臺燈光也變暗了。整個演播廳有一種暖昧難言的代入感。
“她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她知道這是她看到他的最后一晚——為了他,她離開了她的親族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麗的容顏,她每天忍受著沒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卻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樣空氣的最后一晚,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滿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一個沒有思想和夢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著她——沒有靈魂,而且也得不到一個靈魂的她?!?/p>
燈唰地亮了,舞臺一片潔白。
“聽上去很像《海的女兒》。這是中文版的?!?/p>
甄眉點點頭。
“挺有詩情畫意的呀。”咪咪嗲嗲地說?!斑€用三種語言說。是不是你老公,聽了這樣的語言,會迸發(fā)出一種超能力?”她不懷好意地引誘?!熬褪窃谀銈兦榈綕馓帟r?”
“是不是像我這樣?”張常用趁機插利打渾。
甜蜜組和現(xiàn)場的觀眾一陣哄笑。
“最開始我以為自己找到了幸福,但是這半年的婚姻生活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生活得并不快樂,真的,很不快樂,就算是他那么富有,也不快樂,所以我想離婚。”
“甄眉女士陳述了這么多,相信她的先生也會有一些說法。”甄眉的眼睛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奇,“相信這位先生也等了很久了,當(dāng)然在出來之前,我們要做好安全準(zhǔn)備,這是現(xiàn)場,不可以發(fā)生任何斗毆行為?!边M(jìn)行曲的音樂漸起,煙霧騰騰?!昂茫姓埖诙慌瓕M的朋友——朱哲先生,甄眉女士的丈夫?!?/p>
“你這個不知廉恥的人,居然說我有性怪癖?你呢?你呢?你一個酒店女招待,要不是我,你……”音樂還未完,男人就一個箭步奔到甄眉的面前,揮拳動手。
“保安、保安?!睆埑S面?zhèn)靜地指揮現(xiàn)場,“我們這可是有攝像的,如果要上法庭,完全可以呈堂證供。先生,冷靜冷靜?!?/p>
幾個主持人和保安人員將朱哲帶到另外一個席座上坐好。
“請問朱先生,您對你的婚姻有什么看法呢?”男人的情緒方定,張常用開始提問。
“當(dāng)初,我是和幾個朋友一起去那個酒家赴宴的,就在那里看到了她。當(dāng)時覺得她長得很漂亮,酒店里怎么有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一會兒她就過來了,先是說她家里的雙親都是六十以上的人了,因為被別人騙了,欠了地下錢莊幾百萬,命很苦的,迫不得已云云?!?/p>
“剛才甄眉小姐也提到家庭原因,迫不得已才走上這條路的?!敝鞒秩吮硎究隙?。
“然后我就覺得她很可憐,我們就交往了。一段時間后,我就給她說,你嫁給我好了,我?guī)湍氵€這筆錢。”
“哦。原來是賣身葬父。”張常用油滑道。
“什么——人家雙親還健在,你詛咒人家啊,會遭報應(yīng)的?!边溥涞馈?/p>
“聽說你們有婚前契約是不是?”
“是的。因為我母親很反對我和她結(jié)婚,說酒店招待的,不般配??墒俏疫€是和她結(jié)婚了?!?/p>
“婚前契約里的都是事實嗎?比如說不許隨便上街,不許和別的男人點頭,微笑,不許有外遇,如果丈夫有了外遇,不可以干涉?”
男人有些回避地把頭扭到一方。
“契約里說的是真的嗎?”主持人咪咪跟著名角張常用的問話又重復(fù)了一次。
“如果她這樣遵守的話,我會這樣對她嗎?”朱哲不屑一顧。
“你根本就是把我當(dāng)一個商品,做擺設(shè)?!遍L發(fā)掩住甄眉的半邊臉,委屈地爭辯。
“你嫁給我不是圖我的錢還是圖什么?”朱哲又轉(zhuǎn)過頭來對主持人說,“她才嫁進(jìn)來沒幾天就問我,你究竟有多少連鎖店?有幾個別墅?有多少存款?她不是為了錢還是為了什么?”
“可是你當(dāng)我是什么?出門的時候我穿的衣服,要說的話都是事先被規(guī)定了的。在你的朋友面前,他都是說‘漂亮吧,我花錢買的。”
“這樣的話真的很傷感情的。”主持人蛛蛛夸張地同清道?!爸煜壬?,你不覺得你這樣說話不太好嗎?”
“她如果遵照我說的話去做,我會對她這樣嗎?”
“也就是說你承認(rèn)那些條約是事實了?”
“她坐在這里把自己說得像個受害者??墒撬?,她還不是嫌我丑,上街的時候從來不和我走一塊,從來不和我照合照?!?/p>
“是嗎?一張合照都沒有嗎?”咪咪又用那種夸張的音調(diào)說話。
“我哪有,根本就是你沒有挑上??傉f這里沒拍好,那里沒拍好?!闭缑紶庌q?!澳銖膩矶记撇黄鹞遥游腋改概K,嫌我的所有東西都是臟的,都全部扔掉,重新買。還不讓我與我以前的朋友聯(lián)系,不與我和父母聯(lián)系?!?/p>
“我待你父母還算薄嗎?我每個月都匯1萬元給他們。”
“你不過是堵他們的嘴,他們連我具體住哪兒都不知道,他們也沒有我的聯(lián)系方式!”
“現(xiàn)在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睆埑S谜f著,“兩夫妻各執(zhí)一詞,究竟這個婚姻到底是誰的不是多一些呢?我們欄目特意邀請到甄眉和朱哲的好朋友,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有請——”
“有請吳蘇明先生、林會小姐——”主持人蛛蛛嬌滴滴地報幕。
中場響起,橫眉冷對的一男一女表情生硬地進(jìn)場,迎著激越部分的《洞庭春色》,演播室的大門在煙霧效果中緩緩開啟,仿佛是在弄一個悲情電視劇,而不是一個搞笑的娛樂節(jié)目。
“好了,一位是朱哲的好朋友,吳蘇明先生?!苯凶鲄翘K明的男子趾高氣揚地坐下?!傲硪晃皇钦缑夹〗愕暮门笥?,林會小姐,有請?!?/p>
“幸福的家庭大多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币魳愤€沒完,張常用準(zhǔn)備好好煽情一下。
“這個女人真的是賤?!眳翘K明趁著大家還沒緩過神來,先發(fā)制人指著甄眉說。
“請這位先生嚴(yán)肅一點,我們這是演播室,不要出口傷人。”
吳蘇明整整自己的衣冠,又恢復(fù)了自己的紳士風(fēng)度。“最開始我就很反對朱哲娶這個女人。那天我們進(jìn)去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哎,這酒店里怎么還會有這么有氣質(zhì)的女孩?不過這個甄眉也很厲害啊,她馬上就過來,走到阿哲的身邊,說他家里很窮,需要還一大筆錢。多俗套,對不對,偏偏我這個朋友就上當(dāng),誰叫他是我們當(dāng)中最有錢的呢。很快呢,阿哲就說要和這個女人結(jié)婚,我就很反對。有句話叫什么‘婊子無情。”
“你說什么?”甄眉叫道。
“好了,請聽吳先生把話說完?!?/p>
“好吧,結(jié)就結(jié)吧,反正不是我結(jié)。那個婚前契約是我讓朱哲做的。其實也不是非要治她,就是要她明白,結(jié)了婚就要有結(jié)婚的樣子。”
“你們根本就是對我有成見?!?/p>
“你不承認(rèn)嗎?有一次她和我們?nèi)コ燥?,連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都不放過?!眳翘K明說。
朱哲握緊了拳頭。
“那天她說要去洗手間,正好我也要去,就在門口,碰見她跟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在遞手巾。”吳蘇明說。
“那時他的手巾掉在地上了,我?guī)退麚炱饋?。?/p>
“你看看,”吳蘇明手指著甄眉,面對著主持人,“這就是酒店女常用的方式,對男客人下套的常用的方式,嘖嘖?!?/p>
“你血口噴人?!?/p>
“而且,她還嫌棄阿哲丑,從來不和阿哲合照。”
“我從來就沒有覺得他丑,是他的問題,他有心理障礙。他說會見光死?!?/p>
“哦,聽吳蘇明先生的意思,朱哲先生也就是現(xiàn)在甄眉小姐的老公很有同情心的,救甄眉小姐于水深火熱之中,甄眉小姐呢是因為錢嫁入豪門,而且不知恩圖報?”
吳蘇明心滿意得地點點頭。
“好了,聽了朱哲朋友的話,那我們來聽聽甄眉的朋友是怎么看她的?!?/p>
《洞庭春色》一陣激蕩。
“甄眉是我以前在外貿(mào)公司的同事,是個很孝順的女孩。后來去了酒店,再后來聽說她結(jié)婚了,嫁得富貴,我們都很替她高興。”
“哦,甄眉的朋友認(rèn)為甄眉是個很孝順的女兒,很體貼,很懂事,對吧?”
林會愣愣,點點頭,接著說:“但是沒過多久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生活得并不開心。這個男人啊,簡直就不是人?!苯辛謺呐艘粴夂浅?。
“臭女人,關(guān)你什么事?”朱哲咆哮。
“大家不要吵,現(xiàn)在是聽甄眉的朋友把話說完?!?/p>
“這個男人簡直就是變態(tài),整天把甄眉關(guān)在家里,不準(zhǔn)這不準(zhǔn)那,整天懷疑別人給他戴綠帽,我告訴阿甄,要這樣,還不如跟阿昌走了好了,省得整天對著這個怪物折壽?!?/p>
“我早就知道你跟那個阿昌勾三搭四……”
“不知廉恥,阿哲這樣對你,你還和……”
“阿甄,你怕什么,跟他離了算了。這種男人有什么……,,
場上亂糟糟,幾個人吵了起來,眼看就要失控,張常用大叫:“這么多人都在提到阿昌,阿昌究竟是個什么人?”
《洞庭春色》吧啦吧啦地響起。觀眾席里張著無數(shù)的大嘴巴。
“阿昌是我請來的司機,專門負(fù)責(zé)甄眉的接送?!敝煺苷f。
“哦,也就是帶甄眉去洗發(fā)的那個司機?”張常用接嘴道。
“是的,我早就猜到他們倆背著我不干好事?!?/p>
“阿昌不是你叫來監(jiān)視我的嗎?連吃飯和誰說了話都要向你匯報。”
“拿錢,他就該辦事?!?/p>
“哎,我清楚了,老公懷疑老婆背著自己和司機偷情,老婆怪老公疑心病,兩個朋友呢也相互指責(zé),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應(yīng)該說只有當(dāng)事人最清楚。那么,我們有幸請到了阿昌,也就是謝偉昌先生,應(yīng)該說請到謝偉昌先生很不容易,因為我們還考慮到甄眉小姐可能會受到的傷害,這對夫妻雙方可能會激發(fā)更強烈的沖突,但是,為了把事情弄清楚,也就是讓觀眾更明晰地了解這個事情,做出一個判斷,我們編導(dǎo)還是費了很大的力氣終于說服了謝偉昌先生,來到我們的現(xiàn)場?!?/p>
場上的氣氛立即變得有些緊張,觀眾們有的站起身來,生怕錯過了什么。音樂也變成了即興的古怪水流聲。
“所以我先提醒大家,千萬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一旦發(fā)生什么事情,我們的保安人員要立即制止,同時,我們有錄像的,這種監(jiān)控可以成為呈堂證供?!?/p>
話音剛落,就見一個英俊的梳著三七分頭的年輕男子走入正中央。朱哲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扭住英俊男子就開始廝打。
“你這個王八蛋,居然還有臉敢來?!?/p>
“我為什么不敢來?”
兩人緊緊地抱成一團(tuán)。
“不要放過他!”吳蘇明不知道什么時候也沖了上去,頓時屏幕上出現(xiàn)了大量的馬賽克,不知道誰和誰扭在一起,只看見三個人形在慢鏡頭前蠕動,蠕動。保安人員終于上來了,畫面終于停止了蠕動。被拉開的三個人都還心緒難定,阿昌的臉此刻異常生動?!敖o他一個特寫!”制片在話筒里對導(dǎo)播說。
甄眉有幾次站起來,但根本于事無補,又惶恐坐下來。為了避免再次發(fā)生斗毆事件,張常用和幾個女主持安排甄眉、甄眉女友和阿昌坐在一起,但氣氛并沒緩和。
“當(dāng)時我是朱哲的司機?!?/p>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了嗎?”
“是的?!?/p>
“好的,請繼續(xù)?!?/p>
“我主要的工作是負(fù)責(zé)甄眉的接送,另外還要注意她和哪些男人說了話,說了什么話,都要一一匯報?!?/p>
“哦,了解,主要是監(jiān)視金絲雀。”
“但是后來我就發(fā)現(xiàn)甄眉并不像他說的那樣,她也是人,不是商品。后來我就跟他說,你這樣對嫂子,說不定她哪天就真的跟別人跑了。結(jié)果他反過來認(rèn)為我勾引甄眉,打了我一巴掌,我一氣之下就走了?!?/p>
“不知好歹,一對狗男女?!?/p>
“你才不要臉?!闭缑紛^起而爭。
雙方劍拔弩張,張常用似乎早有準(zhǔn)備?!昂昧?,事情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清楚了,那么我們聽聽來自甜蜜組的看法?!?/p>
三對甜蜜組的夫妻早已在那里竊竊私語還不時笑著。三個美女老婆后面均是三個丑夫,此刻聽到張常用過來采訪,一下就變得拘謹(jǐn)起來。
第一個丈夫,實在是丑,接過張常用的話筒,自顧自地說:“甄眉小姐,我要說,你丈夫?qū)δ銓嵲谑呛?,你為什么還要在外面吃野食呢?人要知恩圖報嘛?!?/p>
“誰在吃野食,你這個人怎么亂說話?”英俊男子義不容辭地站起來。
“你把清況了解清楚好不好?!闭缑家矇阂植蛔鈶崱?/p>
“哎呀,這位甜蜜組的大哥,你可真是會說話啊,人家這兒都起大火了,房子都要燒焦了,你還擰著個汽油來滅火。好了好了,你休息一下,讓你的夫人來說一說?!?/p>
“就是就是,要了解清楚了以后再說嘛?!边溥浜椭胫胍黄饝?yīng)和道。
女人說了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后,話筒又遞交給下一位。
其他幾位似乎都攝于朱哲的威嚴(yán),不敢做過多表達(dá),終于輪到最后一個樣貌奇丑的男子說話,“其實你也應(yīng)該多疼愛一點自己的老婆,這樣限制她,對自己對婚姻都不太好。就像我吧,我都長得這樣丑了,我還以為這輩子找不到老婆了。后來我認(rèn)識了現(xiàn)在的老婆,高興得不得了,我什么都依著她,關(guān)心她?!?/p>
“老子有錢,關(guān)你什么事!”朱哲不可一世。“你敢來教訓(xùn)我?”
“哎,這個大哥正義凜然,我佩服你的勇氣把話講下去?!?/p>
“不是教訓(xùn),只是一個建議,這個建議你可以采納,可以不采納,這只代表我個人的看法。”最后一個丑男的臉色有些尷尬。
“好,不管怎么樣,大家都說出了自己的看法。那么我們希望借助這個節(jié)目,能夠達(dá)成甄眉的一些愿望,到現(xiàn)在這個時候,我們想知道,甄眉到底想怎樣來安排自己的人生之路呢?”
音樂此時換成了輕柔的夢幻音樂,甄眉似乎早有準(zhǔn)備,名嘴張常用牽著她的一只手引領(lǐng)她到正中央,四面的燈光都黯淡下去,只有一束光打在了甄眉的身上。甄眉的身材確實是好,導(dǎo)演將鏡頭從上到下?lián)u了下來,然后對準(zhǔn)甄眉特寫。甄眉一點都沒有怯場或驚恐的樣子,很有見過世面的風(fēng)范,仿佛早就熟悉了鏡頭一般。甄眉閉上雙眼,沉浸在音樂之中。
“經(jīng)歷了風(fēng)霜,經(jīng)歷了磨難,前面的路該如何選擇呢?讓我閉上雙眼,靜靜地思考,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長……”名嘴張常用配合著音樂和甄眉的動作,煽起情來。3分鐘后,音樂漸止,中央光束也消失,四周的燈光亮起來。
“甄眉,你能告訴我們你最后做的什么選擇嗎?”名嘴張常用走到了甄眉身邊。
“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風(fēng)險,我都會一個人去承擔(dān),再大的苦難我都一個人勇敢地面對?!?/p>
“好,讓我們祝福甄眉的明天會更美好?!睅讉€主持人一起走到舞臺中央,節(jié)目結(jié)束的音樂響起。
坐在另一側(cè)的朱哲和吳蘇明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主持人,突然朱哲站起來,沖到司機阿昌的面前,一拳揮了過去,吳蘇明緊接著提起板凳就跟了過去。三個男人不顧顏面地扭打在一起。阿昌寡不敵眾,眼看就要被打垮了,名嘴張常用才和幾個保安人員把三個人分開,甄眉又轉(zhuǎn)過身來,林會也迎上去,把阿昌帶過去。朱哲有些不甘地在后面看著他們?nèi)齻€離去。
“賤人!”甄眉毫不客氣地大罵一句。
“你再說一次!”
“賤人!”甄眉還是毫不客氣。
“你信不信我找人揍你!”
“你去找啊。怕你?”林會頭也不回地幫腔。
燈光照在阿昌白哲的手臂上,有幾道血橫,甄眉輕輕地用棉簽蘸著酒精在他手臂上輕劃。幾縷頭發(fā)掠下來,阿昌用手指扶起她的臉頰,甄眉輕輕地側(cè)偏過去。
“林會呢?”
“先走了?!?/p>
“她一個人走的?安全嗎?”
“有什么不安全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給她的好處費還少嗎?”
“可她一個女人……雖然說我們本來不怎么樣……”
“別操心了,‘五加衛(wèi)視都不操心,張常用都不操心,節(jié)目都這樣,再說,你朋友本來就不多,能找到她都算不錯的了?!?/p>
甄眉無語。
“你也忙累了,先睡吧?!?/p>
“你呢?!?/p>
“我絕對會尊重你的。我哪一次不尊重你?”阿昌湊在甄眉的臉頰輕語,“你不知道你在舞臺上的時候有多美”。
陽光輕柔地灑下來,像一層薄紗,窗戶是緊閉的,桌上新擺了一盆法國仙人掌,蔥蔥郁郁,似大象的頭。“這株仙人掌可是世界極品,大象可是富貴的象征?!睅飩鱽戆⒉龤g快的聲音。
然而電視里,正是在重播他們參加的《珠簾秀》,甄眉在眾人中溫婉動人,不減風(fēng)采,琵琶曲《洞庭春色》正在亂響,剛剛收尾之際,門鈴響了,甄眉起身去開房門。
“什么?環(huán)崖影視公司的,不是說的是環(huán)儀影視的嗎?是不是弄錯了?”
“怎么回事?”阿昌聞訊連忙跑來看,“哦,沒錯沒錯,就是這個公司。”
“什么?”甄眉疑惑地看著他。
“你想環(huán)儀這么大的影視公司你能進(jìn)得去嗎?這么多美女都想進(jìn)去,你又沒有什么演出經(jīng)驗……”
‘‘張常用給了你多少錢?甄眉杏目圓睜,明白了什么。
“張常用怎么可能呢?”阿昌撇撇嘴角,眼神卻回避著。
“合同呢?”
“合同上沒有錯,我簽的,你忘了?!?/p>
甄眉的臉全部都沉了下來。
“談?wù)劙?,總比沒有的好。”阿昌勸誡道,“你現(xiàn)在沒有回頭路了,離婚是定局了。你隨便找個工作都沒這個強。來,來,坐下談?wù)?。?/p>
阿昌沖對方擠擠眼睛。
正午的陽光不偏不倚,剛好穿過窗戶射下來,仙人掌的影子投射在茶幾和地上,像一只備受折磨的怪物,畸形地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