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杰

人類社會已經進入由互聯(lián)網和移動通信等新媒體技術支持的信息時代，這個時代最明顯的變化之一是信息的海量供應。海量信息供應不僅改變了傳統(tǒng)經濟生活的基本前提——信息資源匱乏，而且還徹底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經濟學的核心理論——理性選擇理論。西蒙和卡尼曼等人依據信息的有限性和不確定性批判了完全理性選擇理論，闡述了有限理性論和不確定狀態(tài)下的預期理論，在一定程度上縮短了選擇行為研究與生活實際的距離。但是，信息時代的海量信息供應既超越了信息有限性，也導致了更加嚴重的信息不確定性，西蒙的有限理性論和卡尼曼的直覺預期理論也因此遭遇了嚴峻挑戰(zhàn)。與此同時，與西蒙、卡尼曼的研究以及知覺現象學和感性秩序論有深刻聯(lián)系的感性選擇論凸顯了它的重要性。本文提出這些值得深入思考的問題，以期學界開展更深入的探討。

一、有限理性論遭遇的挑戰(zhàn)

在信息供應不足甚至信息匱乏的狀態(tài)下，新古典經濟學卻信心十足地論證了以信息充分獲得為前提的理性選擇理論。西蒙對此作了明確的概括：“傳統(tǒng)經濟理論假設有‘經濟人’，‘經濟人’在‘經濟’的過程中也是‘理性’的，他被假設為具有關于其環(huán)境相關方面的知識，這種知識如果不是絕對完全的話，也至少是令人難忘地清晰和豐富；他也被假設為具有良好組織和穩(wěn)定的偏好系統(tǒng)，以及計算上的技能使他能夠在可用的替代性行動過程中，計算其中的哪一個會允許他在偏好大小上達到可獲得的高點。”*

新古典經濟學之所以能在信息供應不充分條件下做出信息供應清晰豐富、行動者可以依據充分信息做出效益最大化選擇的假定，關鍵在于信息有限供應的限制。正是因為信息供應不充分，有限信息在行動者面前表現為信息的相對確定性。甚至還有可能因為難以發(fā)現更多的其他信息，進而誤認為所獲信息就是應獲信息的全部。新古典經濟學或許就是在此基礎上，認為行動者可以依據有限的且相對確定的信息做出比較明確的判斷和計算，效益最大化的目標也就被誤認為可以達到。

西蒙批判了傳統(tǒng)經濟學理性選擇或理性預期理論的前提，即假定“經濟人”掌握了清晰而充分的信息，并且通過理性計算而做出選擇，實現效益最大化。西蒙對傳統(tǒng)經濟學知識論或信息論的前提批判包含兩個方面：一是客觀方面，即知識或信息的供應是有限的，但傳統(tǒng)經濟學卻認為行動者可以具有“令人難忘地清晰和豐富”的知識；二是主觀方面，即行動者處理知識或信息的能力是有限的，但傳統(tǒng)經濟學卻認為行動者能夠以穩(wěn)定的價值傾向去精確地計算及處理不確定的知識和信息，并實現效益最大化追求。

正是基于知識或信息供應的客觀有限性及處理知識和信息的主觀有限性兩個方面的根據，西蒙闡述了有限理性理論。在西蒙看來，被新古典經濟學普遍堅持的完全知識或完備信息假定，是脫離實際而應當被替代的?！皬V義來說，當前面臨的任務是將經濟人的全局理性替換為另一種理性，這種理性行為和組織(包括人)在其所存在的環(huán)境類型中與實際所擁有的對信息的掌握和計算能力相容?！?在特定環(huán)境中掌握的信息和計算信息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因此，西蒙把他所主張的理性原則稱為有限理性。

西蒙認為自己提出的有限理性源于心理學的過程理性，也就是在行為者的認識活動過程中考察人們的選擇行為。在西蒙看來，新古典經濟學的完全理性是實質理性，“當行為在給定條件和約束所施加的限制內適于達成給定目標時，行為實質上是理性的。注意，根據這一定義，行為的理性只在一方面取決于行為者，或者說他的目標。給定這些目標，理性行為就完全由行為發(fā)生時所處的環(huán)境的特征決定”*。簡言之，新古典經濟學是根據行為者是否實現了他的選擇目標來判斷他是否是理性的，即只問結果而不問過程的理性。

與新古典經濟學“事后諸葛亮”的實質理性論不同，源于心理學的過程理性或有限理性論，從選擇行為的起點就關注其形成、發(fā)展與變化，并由此而揭示了人類選擇行為的有限性。在西蒙從過程理性角度開展的選擇行為研究中，可以發(fā)現他不僅關注支配人們選擇行為的認識過程怎樣從注意開始，通過經驗觀察和信息處理而展開了追求比較滿意目標的選擇行為，而且還揭示了選擇者心理基礎和知識結構的限制，分析了認識能力、信息供應和信息處理的有限性，并且論述了選擇行為的不確定性。

進一步說，西蒙在其有限理性說中首先強調了行動者接受信息或處理信息的局限性，亦即主要是從行動者的主觀局限性分析了理性選擇的有限性，進而突破了新古典經濟學把行動者看成是全智全能的假定。西蒙也曾提到在選擇過程中，可以被行動者有效利用的經濟信息是稀缺的，他這樣批評完全理性選擇理論：“在信息非常不完全的復雜局勢(也就是，實質上所有現實世界局勢)中，行為理論否認沒有任何效率會產生，即便是近似的利潤或效用的客觀最大化?！?赫伯特·西蒙：《西蒙選集》，205、206、247、354頁，北京，首都經貿大學出版社，2002。這就意味著，西蒙已經論及信息供應的客觀有限性問題。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西蒙沒有明確地分析導致信息有限或不完全的客觀原因。這一點對于本文十分重要，因為在信息化或網絡化的新形勢下，信息有限性或不完全性的狀態(tài)乃至這個問題的性質都已發(fā)生了根本意義的變化。一般說來，在20世紀70年代，信息有限性和不完全性的客觀原因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其一，信息媒介和信息量的有限性；其二，信息傳播途徑的局限性；其三，信息傳播速度的滯后性。時至今日，信息供應和信息傳播都已經發(fā)生了深刻而廣泛的變化，西蒙據以批判新古典經濟學的信息有限性和不完全性狀態(tài)及其產生的原因都應當重新予以審視。

信息化和網絡化時代，又被稱為新媒體時代，不僅出現了移動通信、互聯(lián)網等新媒體技術，而且還出現了以這些技術為支持的微信、微博、QQ、短信、網站、網絡信息公司等難以列舉的媒體形式或媒體機構，媒體中介呈現了多元化、多樣化和數字化、網絡化的變化。多種多樣、靈活輕便的媒體中介把無限豐富的信息源源不斷地制造和傳播開來，數字化的海量信息在移動通信和互聯(lián)網中飛速傳遞著，不僅改變了前信息化時代的信息有限甚至信息匱乏狀態(tài)，而且光速般的信息傳遞使信息供應的相對確定性轉變?yōu)殡y以把握的信息供應的不確定性。

二、海量信息供應下的不確定性

長期與西蒙合作的卡尼曼等人對信息供應不確定狀態(tài)下的預期行為開展了深入研究，卡尼曼因其闡述的“不確定性狀況下的預期理論”而獲得了2002年度諾貝爾經濟學獎。不過，卡尼曼所論述的信息不確定狀況，實質上是有限信息供應條件下的有限不確定性，它與本文討論的海量信息供應下的無限不確定性是不同的。這個判斷可以從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等人的論述中得出。

在《不確定狀況下的判斷：啟發(fā)式和偏差》一文中，卡尼曼和特沃斯基論述了行動者在有限信息的不確定狀態(tài)下是怎樣形成判斷或信念的：“許多決策基于不確定事件的可能性的信念……這些信念的決定因素是什么？人們如何估計不確定事件的概率或者不確定量值的數值？”*這就是說，在他們看來，人們在不確定狀態(tài)下的決策并非都像新古典經濟學認為的那樣是精致的理性選擇，而是依據某種未經計算而形成的信念，這些信念是以不確定事件或不確定信息為根據的，卡尼曼和特沃斯基揭示了這些信念形成的根據和過程。

根據大量的經驗研究，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給出的答案是：“這些判斷，都基于效度有限的數據或資料，其加工依據啟發(fā)式規(guī)則?！?啟發(fā)式規(guī)則是未經計算和邏輯分析而做出判斷的認識規(guī)則或感知過程，卡尼曼和特沃斯基論述了三種啟發(fā)式：代表性、便利性和調適與初始化,這些啟發(fā)式“被用于在不確定狀況下進行判斷……這些啟發(fā)式，是高度經濟的，也常常是有效的，但它們也會導致系統(tǒng)的和可預測的錯誤?！?丹尼爾·卡尼曼、保羅·斯洛維奇、阿莫斯·特沃斯基：《不確定狀況下的判斷》，2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在2011年出版的《思考，快與慢》中，卡尼曼把面對不確定狀態(tài)的啟發(fā)式研究同關于直覺的研究統(tǒng)一起來，他說：“阿莫斯和我沒有對直覺下準確的定義，只簡單說明了判斷啟發(fā)法‘很有用，但有時也會導致嚴重的系統(tǒng)性誤差’。……我們沒有自問在面對不確定因素時所有的直覺性判斷是否都是通過我們研究的啟發(fā)法而產生的。不過現在我們知道事實并非如此。專家們的直覺往往很準確，這種準確性與其說是啟發(fā)法在起作用，還不如說是長期實踐的結果?！?這就說明，卡尼曼認為啟發(fā)法是面對不確定狀態(tài)的直覺形成的一種途徑，而實踐則是形成直覺更重要的依據。

卡尼曼指出，具有實踐經驗并且面對基本有序狀態(tài)的專家可以憑借直覺做出比較準確的判斷，“醫(yī)生、護士、運動員以及消防隊員面對的都是復雜但卻基本有序的情景”*，因此，他們的直覺判斷通常是準確的。同時，卡尼曼還指出，當預測者面對無序性情景時，其直覺判斷通常是錯誤的。“相反，做長期預測的股票投資者以及政治學者是在有效性為零的環(huán)境中進行的。他們的失敗反映了他們嘗試預測的事物基本是不可預見的?！?卡尼曼甚至嘲諷股票市場和政治領域依靠直覺做出預測的專家，他們“作出的預測還不如扔飛盤的猴子預測的準確”*丹尼爾·卡尼曼：《思考，快與慢》，ⅩⅩ、216、217、198頁，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

以上考察說明，卡尼曼認為，不確定條件下的啟發(fā)式判斷和直覺判斷，只有在一定量的有限信息和有序狀態(tài)的條件下才是有效的。而本文提出的問題是，在海量信息供應條件下，有限信息供應條件下的有序狀態(tài)發(fā)生了深刻變化。如果說行動者在直接面對個別事物或直接接觸到的具體場所中，還可以比較清楚地獲得關于行動對象相對確定的有限信息，而當行動者面對宏觀層面和中觀層面的事物時，諸如股票市場的走勢、經濟形勢的變化、政治格局的演變以及較大規(guī)模群體事件等，變化莫測的海量信息則把行動者帶入一個變動不安的嚴重不確定狀態(tài)之中。

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來，在互聯(lián)網和移動通信技術支持下的社會生活大規(guī)模信息化和網絡化，信息供應的來源、流量、速度、形式、途徑和變化等方面都有了日新月異的提升，人類社會進入一個信息供應空前復雜、空前不確定的狀態(tài)?？ㄋ固貙ι鐣畹目焖俣鴱V泛的信息化和網絡化變遷，做出了令人深思的概括：“我們對橫越人類諸活動與經驗領域而浮現之社會結構的探查，得出一個綜合性的結論：作為一種歷史趨勢，信息時代的支配性功能與過程日益以網絡組織起來。網絡建構了我們社會的新社會形態(tài)，而網絡化邏輯的擴散實質地改變了生產、經驗、權力與文化過程中的操作和結果。”*

正如卡斯特所概括的，迅速崛起的網絡社會是人類社會的新形態(tài)，無論人們怎樣稱謂這個新社會形態(tài)，諸如網絡社會、信息社會、后工業(yè)社會、高風險社會和不確定社會等，都明確地認識到這個社會是一個以海量信息供應引起了快速流動的社會?！拔覀兊纳鐣黔h(huán)繞著流動而建構起來的：資本流動、信息流動、技術流動、組織性互動的流動、影像、聲音和象征的流動。流動不僅是社會組織里的一個要素而已：流動是支配了我的經濟、政治與象征生活之過程的表現?！?曼紐爾·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434、383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

海量信息供應下的社會流動，與工業(yè)社會以機器運轉為根據的流動不同，它是一個不斷更新自己、重構自己的流動，因而是給社會生活注入了種種難以回避的社會風險的廣泛社會流動。機器要求固定的位置，廠房是不能隨意移動的場所，工業(yè)生產線是按照嚴格規(guī)定運轉的程序，工業(yè)產品是有明確標準的制造物，操作這些過程的技術人員和工人都必須在有嚴明紀律的組織中行動，凡此種種，都表明工業(yè)社會是一個相對確定的社會。

網絡化、信息化的社會則不同，它是一個在其深層本質上就一定要不斷變化、不斷更新的不確定的社會。在網絡信息社會中，最重要的資源是信息，信息不僅是互聯(lián)網和移動通信傳遞的主要內容，亦即信息生產的對象，而且還是增值能力最強的資源，并且是滲透到社會生活各層面的支配力量。在網絡信息社會具有根本地位的信息，其本質特點是更新與變動。信息只有不斷地更新變動才能獲得旺盛的活力，而當信息不能更新和變動時，它就會失去信息的品質，甚至在不斷的重復中轉變成人人厭惡的噪音。

正是因為信息的生命與活力在于不斷更新與變化，網絡信息社會從根本上就是一個充滿了流動性、變動性亦即不確定性的社會。并且，網絡社會的不確定性遠遠超越了卡尼曼所論述的有限信息供應下的有限不確定性，而是在海量信息供應下變化莫測的無限不確定性。于是，我們必須面對一個西蒙和卡尼曼都沒有提出的問題：在海量信息供應下，行動者面對嚴重不確定狀態(tài)時將怎樣形成預期判斷并做出選擇？

三、海量信息供應下的預期判斷

面對信息有限性和有限信息的不確定性，西蒙闡述了有限理性理論，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等人則論述了以直覺判斷為主要內容的不確定狀況下的預期理論。而當進入21世紀，人類社會面對海量信息供應的嚴重不確定時，人們的預期行為出現什么樣的變化呢？應當做出何種理論概括呢？聯(lián)系2015年中國股市爆發(fā)的大規(guī)模股災，可以對這些問題做些初步的回答。

經歷了2015年股災的人們，至今想起那場天崩地裂的災難，也許仍舊會感到寒氣逼人。自2015年6月12日至7月9日，四周的時間，上證指數從5 178點暴跌至3 373點，跌幅達35%。暴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人們還不清楚原因來自何處的劇烈動蕩之中，蒸發(fā)了20多萬億市值，洗劫了1億多股民，甚至有人估算至少有60萬中產階級在這場暴跌中被劫掠為貧民。

很多學者從不同角度反思了2015年股災的成因，有人揭示了操縱股市漲跌的幕后罪惡黑手，有人抨擊了執(zhí)掌股市生殺大權的高官同國外勢力的勾結，有人分析了杠桿資金給股市造成的瘋狂投機，還有人批評了頻繁的政策調整或制度安排給股市造成的劇烈波動。諸多分析各有見地，但有一點卻未見有人探討，即海量信息供應導致人們預期行為的變化。雖然同資金、權力和制度等因素相比，信息供應和預期行為似乎不是導致2015年股災的首要原因，但應當說這是值得深入分析的深層原因。

筆者曾撰文討論了網絡信息化對股市交易行為和交易秩序的影響*劉少杰：《網絡化中的股市交易行為與交易秩序變遷》，載《社會科學研究》，2017(1)。，與互聯(lián)網和移動通信大規(guī)模發(fā)展之前相比，中國股市的一個非常明顯的變化是，由信息供應匱乏轉變?yōu)樾畔⒐^度。通過互聯(lián)網和移動通信，股民們面對的難題不再是難以獲得信息，而是海潮般的信息隨時洶涌而至，剛剛接收到的信息還沒來得及理解清楚又被新的信息覆蓋。于是，股市里鋪天蓋地的各種信息旋風般地飄來飄去，直接影響交易決策的各種信息把股民們折磨得心神不寧，股民在股市交易中的信息匱乏變成了對海量信息的理解匱乏。

海量信息的高度不確定性供應對股民交易行為具有“雙刃劍”的作用。一方面，股民通過互聯(lián)網和移動通信便捷地獲得大量信息，其中各種利好消息不斷鼓勵著股民買入股票、博取交易收益的欲望，同時又有很多不期而至的利空消息刺激著股民拋出股票、規(guī)避風險的心理。并且，無論是利好消息還是利空消息，都難以在較短時間內做出真?zhèn)蔚拿鞔_判斷。如果信以為真，股民則可以根據接收到的消息做出獲利或規(guī)避風險的理性選擇；如果無法判斷真假，股民則可能難以做出交易決策。

事實上，通過互聯(lián)網和移動通信接收到的大量消息，通常是利好消息與利空消息同時涌來，進而導致股民交易心理發(fā)生復雜的不確定的變化。特別是在股價漲跌不定的快速波動中，股民在急速變化的信息漩渦中如同驚弓之鳥，不僅無法進行新古典經濟學的完全理性選擇，而且西蒙論述的有限理性選擇也難以進行。因為，海量信息供應雖然具有充分性，但它充分到“信息爆炸”的程度，股民無法依靠海量信息做出清楚計算和效益最大化選擇；同時，海量信息又是高度甚至是極端不確定的信息，而這與西蒙有限理性說的成立前提也不相符，因為有限理性是以相對確定的有限信息的分析判斷為前提的。

進一步需要回答的問題是，股民是否可以在股票交易中像卡尼曼論述的不確定狀態(tài)下的預期判斷那樣開展選擇呢？如前所述，卡尼曼論述的不確定狀態(tài)，對于行動者來說，首先是信息的不確定性。從卡尼曼開展的經驗研究，或者他以之為根據的不確定的信息來看，大部分情況是屬于有限的不確定信息。在闡述了大量經驗研究的《思考：快與慢》這部著作中，卡尼曼通常是以給出兩個以上的可能性選項，分析行動者在不確定狀態(tài)下的預期判斷。例如，

你愿意選擇哪一項？

1.拋硬幣決定。如果是正面，你會得到100美元；如果是背面，你就什么也得不到。

2.肯定會得到43美元。*丹尼爾·卡尼曼：《思考，快與慢》，245頁，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

大量類似的問題，雖然使回答者面對了兩種以上的不確定性，但終究是有限信息的有限不確定性，或者可以說，是有限信息表現的相對確定性。因為無論兩個甚至多個選項，畢竟都是有限的可能性，回答者可以對這些信息做出比較清楚的認識，然后再習慣性地不做計算或不加推論地形成直覺判斷。并且，卡尼曼認為，只有那些基于有序狀態(tài)的直覺判斷才可能是符合實際的。因此，卡尼曼關于直覺判斷論述的兩個前提是：有限信息的相對確定性和直覺判斷對象的有序性，而這兩個前提在海量信息供應下的股票市場中都是不存在的。當今的股票市場已經是海量信息供應下的嚴重不確定性狀態(tài)，所以卡尼曼論述的直覺預期，不僅在2015年的股災中無法準確形成，而且在平時的股票市場交易中也難以有效實現。

需要進一步討論的是，在卡尼曼關于直覺的論述中，通常是把直覺與感覺和印象等感性意識活動放在一起來論述的?？崧赋觯骸吧钪?，我們往往跟著印象和感覺走，憑直覺引導行事，而且我們覺得這種直覺和偏好很可靠，這種自信通常也是正當合理的?！?卡尼曼把直覺同印象、感覺和意向等心理活動一起歸結為系統(tǒng)1，而把計算和推論等邏輯思維或理性思維歸結為系統(tǒng)2?！跋到y(tǒng)1不斷為系統(tǒng)2提供印象、直覺、意向和感覺等信息。如果系統(tǒng)2接受了這些信息，則會將意向、直覺等轉變?yōu)樾拍?，將沖動轉化為自主行動?！?

卡尼曼論述的系統(tǒng)1和系統(tǒng)2，相當于傳統(tǒng)認識論中的感性認識和理性認識。不過，也應看到系統(tǒng)1和系統(tǒng)2的劃分同感性認識和理性認識的劃分還有一些不同。主要區(qū)別在于，感性認識是感覺、知覺和表象等形式構成的直接性、形象性和具體性的認識，是認識主體自覺的認識活動，而系統(tǒng)1中包含的直覺既有植根于感性的心理過程，也有源于本能和邏輯思維的心理過程，實質上是具有感性、理性和本能多種意識活動綜合而成的認識形式。直覺的本質特點是意識活動過程被緊密壓縮為形成判斷的直接性和非邏輯性?？崧阎庇X同感性認識歸為一類，其根據正是在于直覺判斷的直接性和非邏輯性。

卡尼曼充分地論述了知覺在不確定性狀態(tài)下的認知功能及其局限，揭示了直覺思維的直接性、便捷性和普遍性，這對于突破傳統(tǒng)認識論和傳統(tǒng)經濟學、社會學等學科單純強調理性認識的局限，無疑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但是，卡尼曼在把直覺同感性認識歸為同一個系統(tǒng)1之中時，卻過多地強調了直覺的地位與作用，輕視了感覺、知覺和表象等感性認識形式?？崧痔拱椎爻姓J了自己的偏重：“我的主要目標是，在認知心理學最新發(fā)展的基礎上展示大腦的工作機制，在這些發(fā)展中有一些內容比較重要，其中一項就是我們認為瑕瑜互見的直覺思維?！?丹尼爾·卡尼曼：《思考，快與慢》，ⅪⅤ、8、ⅩⅩ頁，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

作為卡尼曼的合作者,特沃斯基也把直覺與感性認識歸為同類思維過程,但他沒有忽略形象性的感性認識對選擇行為的作用。在《理性選擇與感性選擇的原理比較》一文中，特沃斯基在批評理性選擇的局限性時闡述了感性認識在選擇決策中的作用?！懊枋霾蛔冃?、程序不變性以及前后關系的獨立性，在理性模型的應用中被常規(guī)假定。盡管這些假設區(qū)別于規(guī)范性基準，它們并不是被有效描述的。證據表明，人們通常難以將優(yōu)先權完美地排序，其選擇序列實際上是在估價過程中構建而成，而不僅僅是描述。甚而，人們的選擇依賴于對問題的描述、援引方式和上下文的關系?！?阿莫斯·特沃斯基：《理性選擇與感性選擇的原理比較》，載理查德·J·濟科豪瑟等編著：《決策、博弈與談判》，3頁，北京，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04。

特沃斯基所指的描述、援引方式和上下文關系，強調了人們從感性事物的外在形象、整體聯(lián)系和前后影響開展觀察與判斷，意在批評新古典經濟學過高估計注重抽象推論和數學計算作用的理性選擇假設，肯定非邏輯、非計算的感性認識在形成判斷、支配選擇中的作用。遺憾的是，雖然特沃斯基提出了感性選擇問題并使用了感性選擇概念，但他對感性選擇的本質特點、表現形式與形成機制沒有做出充分論述。

四、海量信息供應下的感性選擇

關于感性選擇問題，可以從梅洛·龐蒂的知覺現象學和哈耶克的感性秩序理論中得到更多的啟發(fā)。梅洛·龐蒂所論的知覺(perception)也可以翻譯為感性，而特沃斯基的感性選擇(perceptual choice)也可以翻譯為知覺選擇。從心理學和認識論角度看，感覺、知覺和表象是感性認識或感性意識的三種形式，其中知覺是具有整體性和綜合性的形象性認識，形成了對某個事物的知覺，就意味著在感性層面形成了對某個事物的整體性和綜合性的認識。

知覺現象學正是從知覺的這種整體性、綜合性以及對事物感性認識的整體形象出發(fā)，認為知覺是第一性的，在人的認識活動中具有根本地位。梅洛·龐蒂說：“被知覺的世界是所有理性、所有價值及所有存在總要預先設定的前提。這樣的構想并非是對理性的破壞，而是使他們降至地面的嘗試?！?很明確，梅洛·龐蒂不僅認為知覺是理性認識和價值判斷的前提，而且認為知覺到的事物還是最具體的存在，是所有存在的基礎。承認知覺的根本地位，并不是對理性的否定，而是使人們的認識活動腳踏實地地立足于現實世界。

特別是，梅洛·龐蒂還認為，承認知覺的第一性不僅可以使人的認識腳踏實地，而且還能使人們友善地同他人坦誠相處，形成立足道德基礎之上的人際關系?！罢鐚δ澄锏闹X向我打開通向存在之門、實現著感覺的無窮方面的矛盾綜合一樣，對他人的知覺也奠定著道德的基礎，通過將我、我的視點及我那不可交流的孤獨置放到一個他人及所有他人視野之中，實現了另一個我與共性存在的悖論?！?莫里斯·梅洛·龐蒂：《知覺的首要地位及其哲學結論》，5、34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梢?，知覺還被認為是社會生存、社會交往和社會整合的基礎。

哈耶克關于經濟社會生活的感性秩序的論述，在更深的層面涉及了感性選擇問題。在哈耶克看來，理性主義者過高地估計了人類邏輯思維或理性推論的地位與作用，認為可以通過理性設計為經濟社會生活建立不可改變的必然秩序，這種從邏輯而不是從實際出發(fā)的理性狂妄，是一種必須克服的致命的理性自負。哈耶克認為，真正能持續(xù)存在的人類社會秩序，是在長期的社會實踐中經過人們的自發(fā)行為，逐漸形成和擴展的秩序，穩(wěn)定而有效地支配人們社會實踐的智力，是文化進化的產物，是通過模仿逐漸積習而成的。*

哈耶克認為，通過模仿積習而成、有效支配實踐、形成穩(wěn)定秩序的智力，是介于理性和本能之間的認識活動，也就是感性認識。“正像本能比習俗和傳統(tǒng)更久遠一樣，習俗和傳統(tǒng)也比理性更久遠：習俗和傳統(tǒng)是處在本能和理性之間，無論從邏輯上、心理上還是時間順序上說都是如此。它們不是出自有時稱為無意識的因素，不是出自直覺，也不是出自理性的理解力?！?F.A.哈耶克：《致命的自負》，19、21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介于本能和理性之間，而不是無意識、直覺和理性的活動，從生活實踐上看是習俗和模仿，而從認識或意識的活動層次上看就是感性認識。

雖然梅洛·龐蒂和哈耶克關于知覺和感性的論述不是在海量信息供應的背景下展開的，但是他們的觀點同我們今天面對的問題具有根本的深層聯(lián)系。他們都不僅反對了理性主義的專斷，而且還強調從最廣泛的生活實踐出發(fā)，根據廣大社會成員的行為方式肯定了感性認識和感性活動的根本地位與重要意義。在海量信息供應和嚴重不確定性狀態(tài)下，人類處理信息的理性能力和依據理性計算、邏輯推論支配行為的能力，都顯得更加弱小。尤其是遇到了2015年股災那樣大規(guī)模的經濟社會劇烈動蕩，處于不同角落的個體在瞬息萬變的海量信息面前，信息分析和理性計算都已無能為力，唯一可行的是依據自己的知覺，在模仿從眾中跟風操作，呈現出大規(guī)模的“羊群效應”。

海量信息供應還從另一個方面強化了行動者對感性認識和感性選擇的依賴。在互聯(lián)網和移動通信中飛速傳播的海量信息，為當代社會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經驗基礎——傳遞經驗。傳遞經驗是廣大社會成員在互聯(lián)網和移動通信的信息交流中形成的心理體驗，雖然它是人們的身體不在其中的缺場經驗，但因其形成的便捷性和傳遞的廣泛性，這種經驗在網絡化或信息化的當代社會已經具有了十分重要的基礎地位。不僅在2015年中國股災中傳遞經驗發(fā)生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而且在2016年的英國脫歐和美國大選中，這種在互聯(lián)網和移動通信中迅速傳遞的缺場經驗，也使英美的政治生活發(fā)生了傳統(tǒng)理性思維難以預料的變化。

傳遞經驗既是無法依靠新古典經濟學理性選擇論做出清楚判斷的經驗，也是憑借西蒙的有限理性論和卡尼曼等人的直覺預期論難以把握的經驗。傳遞經驗是在互聯(lián)網和移動通信被廣泛運用的歷史條件下才能廣泛生成的新型經驗，其生成速度和波及廣度達到了空前的程度，并且，傳遞經驗不受地理邊界的限制，可以跨時空地穿越各種屏障，在難以預料的廣闊空間發(fā)生影響，實現社會動員。傳遞經驗不僅是難以計算、不易推論的經驗，而且還是促進廣大社會成員互動、模仿，形成廣泛群體效應或社會聯(lián)動的經驗，因而也是助推人們開展感性選擇的經驗基礎。

筆者并非褒揚感性選擇而貶低理性選擇，而是認為感性選擇是一種普遍存在的選擇方式，在傳統(tǒng)理性主義者面前，甚至在一些對傳統(tǒng)理性主義做出了批判的學者面前，感性選擇被輕視甚至忽略了。在當代社會生活網絡化和信息化的背景下，快速變化的海量信息供應和傳遞經驗，不僅攪亂了傳統(tǒng)理性選擇理論的前提，而且也對有限理性論和直覺預期論提出了尖銳挑戰(zhàn)。在依靠信息供應有限性和選擇對象相對確定性條件下形成的種種選擇理論已經無能為力時，同認知心理學、知覺現象學和感性秩序論有深刻聯(lián)系的感性選擇研究，應當引起更多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