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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滿

        2018-01-18 08:18:20吳祖麗
        清明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表姑妮子小滿

        吳祖麗

        1

        十年了。蘇小滿離開蓮花鎮(zhèn)時,才十七歲。

        這一年春天,她從檸檬黃的公共汽車上下來,又一次走上蓮花橋,中間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年。春天的陽光雨點似的在她身上跳躍,她瞇著眼睛,看見橋頭幾株碧桃靜靜開出滿樹紅花。

        小鎮(zhèn)變了許多,街道寬了,房子新了,車輛多了起來。十字路口擁擠著許多賣水果燒餅鹵菜等等雜貨的攤點,主街兩側(cè)看上去都是些新建的樓房,依次是銀行郵局手機(jī)店藥店小吃店餐館蛋糕房和美容美發(fā)店,拐角樓那里原來是老供銷社,現(xiàn)在被一間連鎖超市替代。小滿還看到,傻子站在老地方——原來的供銷社現(xiàn)在的超市門前,拍著巴掌晃著腦袋對著路人笑,嘴巴咧到耳朵根,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那個位置。小滿愣了一下,如果不是看到他明顯肥圓起來的腰身和半禿的頭頂,她會以為時間并沒有過去多少。傻子一直站在那里,拍著巴掌晃著腦袋沒心沒肺地對著路人笑。表姑順著小滿的目光看過去,嘆息著說,這個傻子噢。

        他竟也老了,頭發(fā)都白了。

        算算也有三十大幾歲了。想想也好笑噢,不知愁不知煩,整天樂呵呵的,原來也會老。

        是噢。小滿茫然,那時候上學(xué)下學(xué)天天看到他,風(fēng)雨無阻地永遠(yuǎn)站在這里拍巴掌晃腦袋,嘴里嘰嘰咕咕的,不知道說些什么。一直以為他跟自己差不多大年紀(jì)的。

        到了。表姑說著,加快了步子。

        地上許多鮮艷的鞭炮屑子,被風(fēng)吹得團(tuán)起來,開了滿地舊紅的花,像南方常見的紅花繼木。兩輛裝飾著玫瑰百合鈴蘭情人草和氣球的婚車正停在門口,這幢兩層半的小樓大約就是二爺二媽(蓮花鎮(zhèn)人稱叔伯為爺,嬸娘伯母為媽)的家了。表姑說過,二爺二媽前年在鎮(zhèn)中心買了人家一塊地,砌了樓房,妮子一結(jié)婚,樓下兩間就打算租給人家做門面。門口很多人,三五成群說笑寒暄,孩子們到處亂竄。屋子里已經(jīng)擺好酒席,一次性臺布上放著碗碟筷子和幾樣冷盤。后院的天井里擺著鍋灶,幫廚的來往穿梭熱火朝天,弄出很大動靜,吊桶磕碰井沿發(fā)出的啌咚聲,炒菜的刺啦聲, 以及“咕嘟咕嘟”燉肉的聲音。醇厚的香味飄散開來,一院子的白煙彌漫。

        二爺二媽迎出來,接過她們手里的包。二媽大著嗓門說,表姑啊,小滿啊乖乖,就等你們來開席了。幾個女親戚也圍了過來,這是小滿啊,噯,這么好看,真是女大十八變,到底南方的水土養(yǎng)人。

        小滿的手不知被誰抓住了,汗津津的。一個說,真看不出來,這么大了。

        表姑脫了黑外套搭在手里,單穿著一件石榴紅的羊毛薄衫。表姑這幾年愈加發(fā)福,羊毛衫箍在身上時時有被撐破的危險。她被那些女親戚圍在當(dāng)中,臉上頗有些得色,小滿是她帶出去的,難免流露恩主心態(tài)。她笑笑,嘆口氣說,看不出來吧,她自己還像個孩子,兒子倒已經(jīng)六七歲了,唉,她那苦命的老子如果地下有知大約也能閉眼了。

        又有人說,真是歪歪子肚里結(jié)珍珠,她那個媽……話沒說完,被誰“噓”了一下。小滿心一凜,當(dāng)作沒聽見,跟著妮子上了樓。

        小滿,你幫我看看,這長度行嗎?妮子對著鏡子,擺弄著身上的婚紗。

        小滿退后幾步,上下打量鏡中人,細(xì)聲說,應(yīng)該還行,我看不要再收了,嫌長你手拎著一點。

        妮子個子矮,又過于瘦,婚紗收了腰身又收了裙長,穿在她身上還是顯得長了。妮子遺傳她媽,鼻梁兩側(cè)都是雀斑,就像臉沒洗干凈就倉促上了妝。隔點距離看還算好,化了妝戴了假睫毛,蓬松挽起的卷發(fā)上壓著一枚精致的鑲著水鉆的皇冠,小露香肩的雪白婚紗,很有幾分明艷動人。

        她們看著鏡子里的彼此,有好幾年沒見了。還是小滿結(jié)婚那年,她們見過一面。表姑說,婚禮再簡單,老家總歸要來人的。于是,大爺大媽二爺二媽,加上一個妮子,去了清水鎮(zhèn)。這堂姊妹兩個,妮子比小滿大兩歲,算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時間過得很快,她們身上發(fā)生了很多事,小滿做了媽媽,工作也從清水調(diào)到了蘇城。妮子找工作,相親,談戀愛,終于也結(jié)婚了。

        妮子對著鏡子邊刷睫毛,邊脧著小滿,頗有些好奇。小滿迎著妮子的目光,眼里含著笑。就剛才那一會子,她已經(jīng)被許多人好奇過了。

        妮子感嘆說,表姑上次帶回來的宣傳畫冊,我們都看了,你穿旗袍的那幾張,真好看,小滿你現(xiàn)在神呢,都成了你們絲綢公司的形象大使了。

        什么形象大使啊,就是巧了,公司選了那幾張照片做宣傳,沒什么的,又不漲一分錢工資。小滿淡淡地說。倚窗而立,手指下意識地搓弄著奶油色窗簾邊緣垂下來的一根線頭。小滿有一張稍顯平淡的杏仁臉,天生皮膚白,因而顯得眼睛大而黑,看人時帶著一點點生動而奇異的驚怯之色。四月底的天氣,她穿件淡藍(lán)牙白邊的長袖連衣裙,平底粉藍(lán)單鞋。本來個子就高,裙子短至膝蓋,更加烘托出兩條纖細(xì)修長的腿。

        妮子沒再說話,專心致志對付她的睫毛。蓮花鎮(zhèn)嫁女兒依老規(guī)矩是吃中午酒,新娘敬過娘家親戚就要跟著迎親的車子到男方家里去了。二十九歲,終于結(jié)了婚,父母臉上都洋溢著如釋重負(fù)的喜慶。妮子高中畢業(yè)成績不好花錢讀了個衛(wèi)校,好不容易托人找關(guān)系進(jìn)了醫(yī)院當(dāng)護(hù)士。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哪受過侍候病人的苦累,加上三班倒,還要應(yīng)付各種考試,天生個子小連吊鹽水的架子都夠不著,天天回家哭。好不容易適應(yīng)了下來,談對象又高不成低不就,一年年拖下來。這些年總是大齡女孩子偏多,條件差不離的男孩子變得奇貨可居。新郎是中醫(yī)院的理療師,家境清寒,妮子家出的首付給他們在縣城買了新房。前前后后認(rèn)識才三四個月,算是閃婚了。理療師剛才上樓來過,穿著藏青西裝系著鮮紅領(lǐng)帶,神情嚴(yán)肅地點點頭又出去了。小滿瞄了一眼,他比妮子大兩歲,前額已經(jīng)禿頂光了,露著一個居心叵測的花尖。

        妮子沒有哭嫁,亦未落淚,眉間卻也未必盡是歡欣之色。

        小滿想了想,在自己原先預(yù)想的數(shù)字上又加了一點,給妮子包了份厚禮。

        2

        小滿本來不想回來的。她挑了塊粉地暗花的絲綢面料,包了個紅包,想請表姑帶個禮。這些年,表姑經(jīng)常喊她一起回老家,都被她這樣那樣的理由推了。表姑自從老父老母相繼過世,也漸漸回得稀疏,親戚間除了婚喪嫁娶的大事,也一概不應(yīng)了。就是這樣子,蓮花鎮(zhèn)的各路消息,表姑倒總有本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偶爾姑侄見面,也喜歡說與她聽。表姑不說,她從來不問。endprint

        因為妮子結(jié)婚,表姑幾次打電話,又跑到公司找她,說妮子的大事,你不回去說不過去的。再說了,這么多年了,家里人也惦記你。妮子也是的,一條一條的短信發(fā)過來,簡直擠爆了她的手機(jī)。

        小滿站在窗前,目光撫過遠(yuǎn)處慈恩寺掩映在濃蔭中的一小筆明黃色的圍墻,再往東南方向,就是她的家。四月的鄉(xiāng)間散發(fā)著抹茶蛋糕般的溫暖氣息。那里有她小時候住過的老屋,隔壁就是妮子家,都是三間正屋一個院子一口井。妮子說都空在那里呢,前前后后生滿荒草雜樹,腳都伸不進(jìn)去。但是堅決不能賣不能動,說是要等上面政策下來。小滿問什么政策,妮子說她也說不清楚。她問小滿要不要回去看看,不過十分鐘就到了。小滿木然地?fù)u搖頭,回去看什么呢?什么也沒有了。

        離開蓮花鎮(zhèn)的時候,她跟自己說,哪怕餓死在外面,小滿你也不要回來。那年她十七歲,是個蒼白細(xì)瘦的黃毛丫頭,就那樣被連根拔起。有時候她也奇怪自己,居然活了下來。

        臨走的那天晚上,妮子來找她,塞給她一塊電子表。電子表裝在一個精致的長條形小鐵盒里,盒子上印著一朵金色的紫荊花圖案,旁邊一行字:97香港回歸紀(jì)念。表盤正中也印有一朵金色的紫荊花。那年香港回歸,去廣州深圳的人喜歡帶回這樣的禮物。妮子也是新得的這只表,是她舅舅出差捎回來的,寶貝得不得了。小滿從沒正經(jīng)收過什么禮物,自然也不懂得拒絕或者感謝,她笨笨地咧了咧嘴。妮子坐了一會兒,沒說什么話,就走了。小滿蜷在床上,看著那只漂亮的鐵盒子。自己還沒走,妮子就已經(jīng)生分了,心里陡然有些難過。妮子從小性格驕橫,沒少欺負(fù)人,心地卻不壞。

        窗外一輪下弦月正掛在柳梢,清凌凌地望著她,鼻息里一陣一陣掠過新鮮山芋片的粉香。她是秋天隨表姑去的清水鎮(zhèn),家家收了稻子,挖了山芋。二媽把山芋洗凈削片,攤在竹匾上晾曬。曬干了用面口袋收起來,冬天的時候煮稀飯。

        家要空了,小滿想到。在這座老房子里,她先是送走了父親,然后送走了奶奶,如今自己也要遠(yuǎn)離。她翻個身,眼淚滴到耳朵眼里,涼涼地,她也沒去管它。第二天,她們起了個大早。表姑把她推醒后,她看了一眼妮子給的電子表,4點30分,外面黑麻麻的。行李早幾天就收拾好了,也沒多少東西,幾身換洗衣服。她木木的,掐了自己胳膊一把,狠心把自己拎起來。東想西想一夜沒睡好,她困極了,聽到公雞叫的時候才模模糊糊合了會子眼。

        表姑主動提出帶她出去找工作,大爺二爺以及大姑都明顯松了一口氣,好不容易甩了個包袱。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反正她書也念不進(jìn)去,出去找個班上也好。表姑是舅奶奶的女兒,打小跟蘇家走得近,她在自己家里排行老大,性格要強(qiáng),從小做主慣了。自始至終,沒有人問小滿的意見,他們都說她笨,怎么說也不是個伶俐孩子。

        后來她經(jīng)常想,表姑肯帶她走,大概也是因為蘇老四死得太慘的原故。

        蘇老四是小滿父親,排行老四。一輩子老實巴交,五十歲不到生了場不好的病,大醫(yī)院小醫(yī)院都跑過,醫(yī)生都搖頭。本來不多的家底也掏空了,奶奶手里攥著點錢,用她的話說這是她最后的棺材本,扔到水里還能聽個響,扔到醫(yī)院是無底洞。蓮花鎮(zhèn)的人說,蘇奶奶一輩子精打細(xì)算,竟算到自己兒子頭上了。也有人說,人老了,也霉了。

        蘇老四最后的日子,都是小滿陪著。慢慢開始不能吃東西,吃一口吐一口。然后天天吐血,都是小滿噙著淚用臉盆端著往外倒。他捱過了一個秋天一個冬天,春暖花開的時候過世了。

        表姑抹著淚跟人說,老四命太苦,又娶了那么個女人,可憐一輩子沒享過一天福。

        3

        十七歲的小滿在清水鎮(zhèn)做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表姑一個熟人的餐館打雜。因為年齡小,找了幾家工廠都不肯收,飯店打雜是什么都要做的,打掃衛(wèi)生,洗碗抹盆,裝卸東西,擇菜洗菜等等。小滿不怕吃苦,就是手腳慢,一催就慌,起初總是出錯,不是打碎了碗盤,就是弄傷了自己,后廚的人看她可憐,都幫襯著她。好在她整天沒有幾句話,總是一聲不吭地埋頭干活。飯店管中午晚上兩頓飯,不管住宿。小滿暫時寄住在表姑家里,早飯有時候在家吃,有時候就省了,反正飯店午飯開得早。表姑家倒是好住,鎮(zhèn)上的老房子,前后帶院子,前面院子住了兩家房客,后面院子有個廚房和雜物間。表姑把雜物間收拾收拾,放了張簡易床給小滿睡。

        表姑在食品廠三班倒。不上班的那些白天或夜晚,她會騎個三輪車出去載客。三輪車是表姑父的。表姑父卻不怎么騎,他也不上班,什么班他也上不長,就好個煙和酒。整天端著他那個大茶杯到處晃悠,茶杯里總是半杯水半杯茶葉。兜里有錢他就去打麻將,兜里沒錢就去看人家打麻將。表姑總是叨咕他,他一般不還嘴,從鼻子里輕哼一聲,揚長而去。有一次說得煩了,他竟沖表姑揚起拳頭,眼神很惡地說,操,少說兩句,別以為兒子大了我真就不敢打你了。那個樣子很嚇人,瓦刀臉,一口黑牙,滿臉絡(luò)腮胡子,鼻翼左側(cè)一?;ㄉ状笮〉暮陴碜樱哺惶惶?。

        表姑氣得哭起來,打啊打啊,有種你打啊,我這過的什么日子……說到最后,聲音嗚咽著,低了下去。

        小滿看出來了,表姑整天忙里忙外看上去很能干,真碰到表姑父那樣不講理的蠻子,也是強(qiáng)弩之末。那一年,表姑的兒子,也就是小滿的表哥在上海復(fù)旦讀研。蓮花鎮(zhèn)人都知道,表姑的兒子十分爭氣。他們不知道的是,表姑過得可并不像蓮花鎮(zhèn)人以為的那么風(fēng)光。

        小滿走在清水鎮(zhèn)的石板路上,偶爾會想起蓮花鎮(zhèn)的事。她覺得十分遙遠(yuǎn),像上輩子那么遙遠(yuǎn)。

        她從小就笨,奶奶說她四五歲了都不會開口說話,以為養(yǎng)了個啞巴。她天天趴在門檻上,跟個小貓小狗似的,連鄰居都搖頭嘆息,說這孩子怕是長不大。

        蘇老四木訥少言,長年跟著鎮(zhèn)里的泥瓦匠到處打短工。她是奶奶帶大的,但是奶奶好像一點也不喜歡她。天天坐在門口罵她,從生她的兩個人罵起,罵蘇老四娶個傻子,又生下個小傻子,害人精。罵王家坑人,把個傻子送到蘇家。奶奶罵起人來想象力豐富如滔滔江河,精力充沛雙眼放光,如果不是要吃飯睡覺,她可以罵上三天三夜不重復(fù)。

        奶奶慳吝,又愛財如命。為了省電,晚上也不準(zhǔn)開燈,祖孫兩個總是摸黑吃飯,摸黑洗漱,然后默默上床睡覺。那年電視臺播《神雕俠侶》,小滿跟班上許多女孩子一樣,迷古天樂和李若彤,家里的舊電視機(jī)收看不到,當(dāng)然就是能收看到,奶奶也不會讓她看的。小滿總是等奶奶睡著了,才敢偷偷跑到妮子家蹭電視看。妮子心情好會給她留門,心情不好任憑小滿怎么敲門她也不理睬。家里沒有洗衣機(jī),冬天的厚衣服,奶奶讓她端到二媽家脫水。記得有一回,小滿說,二媽,奶奶讓我到你家借個洗衣機(jī)脫水。二媽沒好氣地說,借,借,借,你們奶孫兩個哪天還???endprint

        過年存下來的點心糖果,奶奶總是藏在籃子里,然后不厭其煩地吊上房梁,放得發(fā)霉長毛了,都不舍得給小滿吃。奶奶說,你們是沒經(jīng)過那苦日子,野菜都沒得吃。橋后的大奶奶,蘇家的,沒出五服。那時候還年輕呢,一把黑油油的大辮子,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夜里到生產(chǎn)隊偷了只南瓜。嗬,照現(xiàn)在人看,一只南瓜算什么呢?你大奶奶被哪個缺德鬼告發(fā)了,一氣之下弄根麻繩上了吊。

        因為偷了一只南瓜,所以上吊嗎?小滿躺在黑暗里問。

        就是一只南瓜,丟了一條命噢。

        真的假的?小滿不相信。

        那還能有假?丟了一條命不算,家里人還要被拖上臺批斗。蓮花鎮(zhèn)上點歲數(shù)的人,誰不知道啊。

        小滿嚇得從此不敢打那籃子里點心糖果的主意,任它們發(fā)霉長毛。

        轉(zhuǎn)眼之間,小滿在餐館已經(jīng)上了一年多的班。她從洗菜池上抬起頭來的某天清晨,后廚的人好像才發(fā)現(xiàn),小姑娘已經(jīng)染上江南清澈的水色,出落得有模有樣,胸是胸腰是腰了。她跟盧月一路來一路去,以前是肩并肩的,不知不覺現(xiàn)在竟高出半個頭了。盧月是個河南姑娘,在餐館做服務(wù)員。

        青春期的女孩,都是積蓄力量的花蕾。小滿知道自己在發(fā)生著變化,但她不知道這些變化意味著什么。那些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悶熱的后廚里追逐著她的笑話,路遇陌生男子陡然響起的口哨,甚至忽然變緊變小的內(nèi)衣,都令她有輕微的不適和羞恥。

        那個春天發(fā)生的事情,小滿要過很多年才敢回想。她始終有一點兒孩子心性,以為掩上耳朵,就可以不聽那刺耳的鈴聲。

        那天餐館生意好,送走最后一撥客人,收拾干凈回家,已經(jīng)快十點了。小滿累得腰酸背疼,倒上床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一股濃烈的酒味嗆醒。小滿一睜眼,就看到表姑父滿是絡(luò)腮胡子的臉,一?;ㄉ状笮〉暮陴碜樱谷环糯鬅o數(shù)倍鋪天蓋地地向她撲過來。她驚恐地尖叫著,被他一把捂住嘴巴,辛辣的煙味直沖鼻子。表姑父說,乖,不要喊,喊也沒有用的,沒有人會聽到,你表姑今天大夜班。

        月色很好,透過白色碎花的棉布窗簾照進(jìn)來。表姑父邊穿衣服邊笑著說,勸你不要告訴你表姑,你如果告訴她,我就說是你勾引我的,嘿嘿,那樣你只有回蓮花鎮(zhèn)一條路了,跟你媽一樣。你媽是花癡,你就變成小花癡了。

        小滿沒有哭,她躺在黑暗里,一動不動,躺了很久。她想,我不能瘋,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不能發(fā)瘋。非常奇異地,那一夜,她覺得自己跟王菊香那么貼近,她就睡在她身邊,沒有說話,一直默默地守著她……

        王菊香是小滿媽媽。

        小滿從小知道,王菊香這個名字是個禁忌,要么絕口不提,提起來也是那個女人,那個傻子。奶奶最恨她,說起來都是咬牙切齒的,恨她敗壞了蘇家門風(fēng)。小滿也不難過,她早就習(xí)慣了,她沒叫過一聲媽媽。

        小滿有時候覺得自己不了解王菊香,有時候又覺得很了解。從前妮子告訴過小滿,據(jù)說王菊香本來沒那么傻的,做姑娘的時候,她在菜花棵里睡著了,鎮(zhèn)上幾個想她心思的男人,就在菜花地里得了手。從那以后,她就真傻了。

        那時候小滿和妮子都想不明白,什么是得了手。

        妮子會把從她媽媽那里得來的消息,當(dāng)作笑話一字一句學(xué)給小滿聽,鎮(zhèn)上那些女人說起王菊香從來不打算避著小滿,她們都認(rèn)為小滿大約也是個傻子。因為小滿也跟著笑,好像那是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女人。

        很多女人說,王菊香才嫁到蓮花鎮(zhèn)的時候是很好看的。

        她們還嘀咕,這么出挑的女子怎么就嫁給了蘇老四。蘇老四貌不出眾,個子矮小,三十多歲還沒說上女人,上頭兩個哥哥結(jié)婚分出去單過了,一個姐姐出了嫁,剩下他和寡母相守過日子。吃喜酒的人都還記得,新娘子穿著一身紅衣紅裙,軟軟的紅布鞋,被攙新娘的婦人緊緊擁著走進(jìn)新房。新娘扭過頭來,好奇地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人,貓一樣亮的眼神。男人們喝著酒拍著桌子感嘆,這老四艷福不淺,這么俏正的女人竟歸了他,真是鮮花插到牛糞上。

        菊香不但漂亮,還很勤快,過門沒幾天,就里里外外忙開了。蘇家雜亂的小院子被她收拾得清清爽爽,早晨天剛亮晾衣繩上就掛滿她洗出來的衣物。菊香愛干凈,漆黑如絲的長發(fā)飄著好聞的海鷗洗發(fā)膏的香味,玫瑰紅的衣襟上喜歡別一朵雪白的梔子花。

        她婆婆背后罵她,什么事不會做,就知道洗東洗西的,井水都被她打空了,一塊肥皂幾天就洗沒了,娶了個敗家的。有人就笑,蘇奶奶,怕是仙女給你做媳婦,你才中意吧。

        第二年春上,鎮(zhèn)上人才知道,菊香不是仙女,是個花癡。春天的蓮花鎮(zhèn)到處都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滿眼灼目的金黃,開得招蜂引蝶。菊香整天煩躁難耐坐立不安,眼睛直愣愣的,像是有妖精在花叢里勾住了她的魂,她天天大著肚子在菜花棵里瘋跑,累了就倒在花叢里睡覺。她順著花香一直走,四月的菜花哪有盡頭,她把自己走丟了。

        蘇奶奶站在門口,拍著巴掌罵,這個花癡呀,殺千刀的!敗壞我蘇家門風(fēng)……又回過頭沖屋里呵斥,老四,你是瘟雞啊,還不快去找,她死了不要緊,孫子可是我蘇家的。

        老四耷拉著腦袋從屋里走出來,一張愁苦的臉幾乎要埋到褲襠里了。幾天后,蘇老四找回了又哭又笑的菊香,她像個迷路的孩子,茫然的眼睛失去了光彩。他們把她在家里關(guān)了幾個月,產(chǎn)下一個女嬰。孩子剛滿月,就被蘇奶奶抱進(jìn)了她那光線幽暗的西廂房,不準(zhǔn)菊香碰一下。蘇奶奶振振有辭地說,學(xué)什么像什么,跟著個癡子娘,不是傻也是呆。

        菊香沒心沒肺的,依舊在地頭院子忙里忙外,只是再也看不到她那貓一樣亮亮的眼神了。菊香常常坐在田埂邊上,直著眼睛發(fā)愣。到了菜花開時,她還是管不住自己,失心瘋似地順著花粉香味往外跑,一走就是個把月或是幾個月。她每回又遲遲挨挨地找回家來,路過收割后空曠的油菜地,她倚著門框癡癡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到了晚上,烏燈黑火的,等待她的是蘇家母子的一頓拳打腳踢。蓮花鎮(zhèn)很多人都看到過王菊香手臂和小腿上的瘀青。

        菜花開了一茬又一茬。小滿長到了五歲。她沒說過一句話,也沒人管她,當(dāng)個啞巴養(yǎng)著,冬天默默縮在墻角里曬太陽,夏天坐在天井里搖一把大蒲扇,遮著她蒼白瘦削的臉。endprint

        小滿不記得了,她五歲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指著她媽媽的臉,惟妙惟肖地學(xué)著她奶奶的口吻,花癡,花癡,花癡。也是那一年,菊香走失后,再也沒有回來。蘇老四背著老母偷偷出去找過,始終沒有找到。她娘家哥嫂過來要人,被蘇奶奶罵了回去。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說看見她被一家兩個光棍兄弟藏了起來。有人說她失足落水死了。

        這就是王菊香的故事。

        很多年后,小滿認(rèn)識了一個精神病專家,專家告訴她很多精神病人容易在春天發(fā)病,方言里被稱為花癡,或油菜花癲病,即俗語“菜花黃,癡子忙”。春季是精神病多發(fā)的季節(jié),也是油菜花開得最繁盛的季節(jié),因為氣壓低,容易引起人腦分泌的激素紊亂,誘發(fā)精神分裂癥等多種重型精神病。

        4

        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后,小滿不想再住表姑家里,一分鐘都不想。早晨上班,她幾乎是逃出那個家的。當(dāng)她穿過院子看到窗臺上那只半杯茶葉半杯水的大茶杯時,她的目光像被蛇咬了一口,痛得臉都變了形。

        一連好些天,小滿總是恍恍惚惚的,像只可憐的驚弓之鳥。坐在廚房門口剝蔥,一堆蔥皮被她留在面前的洗菜籃里,白生生的蔥段悉數(shù)丟在地上。到后廚催菜的盧月搡了她一把,作死啊小滿,發(fā)的什么呆,看你干的活,當(dāng)心老板扣你工錢。

        小滿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最近她睡不好,天天夜里做噩夢,夢見自己被人捆住手腳勒緊咽喉,她越掙扎,繩索捆得越緊,她就要窒息了。就在這時,一只魔鬼般的大手向她伸來……

        好幾回,都是盧月睡眼惺忪地把她推醒。

        小滿住在盧月那里。她跟表姑說飯店忙,回去太晚,就跟盧月擠張床睡了。其實盧月也是借住在老鄉(xiāng)租的房子里,并不方便她長住。

        小滿跟盧月商量,說自己想換個工作,最好有宿舍的。

        盧月很仗義地說,我也想換工作了,正好我們一塊兒去闖蕩,在餐館打一輩子工也做不了老板,總要學(xué)門技術(shù)才是正經(jīng)。

        盧月,要是還能跟你在一塊兒,我就放心了。小滿撫著自己心口,笑了。

        放心,姐罩著你。盧月捋了捋小滿的發(fā)梢,真像個姐姐那樣。

        就是不知道哪兒招人?小滿發(fā)愁。

        招人的地方多呢,你擔(dān)什么心,聽一個老顧客說鎮(zhèn)上繅絲廠正在招擋車工,要不我們?nèi)ピ囋嚕?/p>

        小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趕緊點頭。

        月底領(lǐng)了工錢,她們就一起到鎮(zhèn)上的繅絲廠上班了。

        學(xué)徒工被帶到一間會議室,第一天學(xué)的是廠里的規(guī)章制度和自動繅擋車工操作規(guī)程。第二天就被帶到車間跟師傅學(xué)基本技能了。穿瓷眼對小滿倒不難,就像小時候幫奶奶穿針一樣。為了練習(xí)接結(jié)咬結(jié)速度,半天練下來,小滿舌頭麻得飯都不想吃。小滿知道自己沒有退路,勤學(xué)苦練了一個星期,她和盧月一起通過了學(xué)徒工基本測試。

        宿舍八個人一間,衛(wèi)生間在走廊盡頭,廠里有浴室和食堂。小滿很滿意,不用出門,每天很安心地上班下班,穿著廠里的工作服,把頭發(fā)高高綰起,束在白色的工作帽里。車間里機(jī)器整天轟里轟隆,聲音很大,女孩子們要很大聲才能聽到對方講話,日子長了嗓門也練大了,說話總像吵架。小滿還是不愛說話,但她喜歡聽盧月在耳邊嘰嘰喳喳。她們的手指日日泡在水里,發(fā)白脫皮,散發(fā)淡淡的腥味。別人都不愛聞這個味道,小滿愛聞。晚上睡覺,有人磨牙有人說夢話,這一切,都讓她覺得很安全。

        不上班的時候,她們會結(jié)伴出去逛逛,到女人街淘衣服,到老街吃小吃,買點女孩子的小玩意兒,偶爾也會去看場電影。小滿漸漸開朗起來,臉上有了些明媚的緋色。

        小滿喜歡老街上一種小吃,叫麥芽塌餅,入口一股獨特的清香甜糯。店老板說餅里摻的是佛耳草的汁。清水鎮(zhèn)的佛耳草,就是蓮花鎮(zhèn)的青蓬草,小滿小時候拎個籃子挑豬菜,常見到的,初夏會開出金黃色小花。盧月愛吃餛飩店的紫菜蝦皮大餛飩,一次能吃兩份,盧月不大舍得吃,她的工資每月都要攢下來寄回家。她說媽媽要治病弟弟要交學(xué)費,真是愁死了。小滿一瞬間有些黯然。小滿把自己碗里的餛飩撥給盧月,盧月又撥回給小滿,兩個女孩子撥來撥去的,然后都不吃了,一起趴在桌上笑。店里的食客都回頭看她們,他們眼睛里說的是,年輕真好。

        小滿跟盧月一樣很節(jié)省,不大舍得花錢。她喜歡看存折上的數(shù)字一點一點增加著,那是令她安慰的事情。她慢慢喜歡起清水鎮(zhèn)來。一條穿鎮(zhèn)而過的河流,兩邊都是白墻烏瓦的人家,數(shù)不清的橋。清水鎮(zhèn)的橋,都是石拱橋,石砌的橋墩,青苔彌漫,水草纏繞。捉迷藏一樣彎彎曲曲的巷子,青石板鋪就的街道,總是潮濕而多雨。許多人家從屋里伸出個竹篾籃子在門口,里面散亂放些布鞋、頭巾等雜貨出售,賺幾個零花錢。臨街的這些房子都是極窄的門面,老而舊,一味地向里伸,一般都有兩三進(jìn)。用木棍抵開窗戶欞子,提個吊桶,就可以到河里打水了。

        小滿認(rèn)識唐浩東那天,正和盧月在老街邊晃悠邊吃著麥芽塌餅。

        唐浩東看到她們時,眼睛一亮,揚了揚手里的電影票說,單位發(fā)的票,一起看電影啊。

        小滿不想去,她向來怕跟生人打交道。

        盧月說,哎呀,唐浩東是餐館的老顧客了,我們到繅絲廠上班還是他介紹的,你忘了?去吧去吧。

        盧月這么一說,小滿倒不好意思不去了。盧月在餐館做服務(wù)員,總有許多老顧客。再說了,盧月叫小滿做什么,小滿總是心甘情愿的。素日在廠子里,誰要欺負(fù)小滿,都先得過盧月那一關(guān)。盧月也習(xí)慣說小滿你穿這個好看,小滿你走路不塌著個背,小滿你幫我墊個班啊,小滿你幫我洗下工作服。小滿覺得自己跑到清水鎮(zhèn),遇到了另外一個妮子。這樣一想,她的心,踏實了許多。

        那天他們看的是張藝謀的《我的父親母親》。放了好些時候了,盧月早就惦記,宿舍里幾個女孩子是特地跑到蘇城看的。青花瓷碗落地碎裂的那一刻,招娣站在山坡上哭,小滿捧著爆米花也跟著哭了。那時候章子怡還不出名,還有著漆黑明亮的眼睛,山野般清新明媚的笑容。

        從電影院出來,黃昏的光線正透過大葉女貞潑灑下來,照在兩個年輕女孩身上,雨點似的。唐浩東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小滿,你笑起來真好看,比電影里的章子怡還好看。endprint

        5

        小滿站在水池邊洗衣服,袖子擼到胳膊肘,露出兩截白生生的手臂。唐浩東倚在門框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小滿低著頭,無端感覺兩只手臂熱氣騰騰的,簡直像煮沸的牛奶就要變成蒸汽化了去了。

        偏偏那個人又喚她名字,哎,小滿。

        她紅著臉抬起頭,拿一雙小鹿似的膽怯的眼睛看他。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小滿,你應(yīng)該笑,你笑起來真好看。

        自從那次看過電影之后,唐浩東就經(jīng)常到她們宿舍玩。有一回盧月不在,小滿好意告訴他,盧月不在,逛街去了。

        唐浩東撓了撓自來鬈的頭發(fā)說,我沒找盧月。

        哦,那你找誰???小滿詫異地看著他,宿舍里并沒有第三個人。

        我找你啊。唐浩東倚在門口,斜睨著眼睛看她。

        找我……小滿看著唐浩東的眼睛,慢慢紅了臉。

        這一年,小滿十九歲了。十九歲的女孩子再遲鈍,也有了對情感的天然領(lǐng)悟能力。

        盧月后來說,看電影那一回,她就看出鬈毛喜歡小滿。

        鬈毛?

        對啊,他朋友都叫他鬈毛。

        我一直以為,他喜歡你,他是你的老顧客嘛。

        盧月哈哈大笑,想什么呢,我的老顧客多了去了,誰都喜歡我啊。小滿知道盧月在河南老家訂過婚。他們打小就是鄰居,而且早打算好了,等他一復(fù)員他們就領(lǐng)證結(jié)婚。

        宿舍里都知道盧月有個青梅竹馬在北京當(dāng)兵。為了聯(lián)系方便,盧月省吃儉用狠心買了部摩托羅拉手機(jī),天天晚上躲在被窩里發(fā)短信。她開始不動聲色地準(zhǔn)備著嫁妝,商場打折時買下的四件套床上用品,公司特惠職工的絲綢被面,絲綢內(nèi)衣,絲綢刺繡的桌布,甚至毛巾刷牙杯等物品,她看著喜歡又便宜,就都慢慢囤下了。

        小滿跟鬈毛開始約會了。她也鬈毛鬈毛地叫著他。他在機(jī)械廠做電工,離繅絲廠很近。有時候下班他就過來找小滿,出去吃飯看電影,或者去逛公園,聽公園里的昆曲班子唱牡丹亭。小滿臉上有了笑容,整個人變得明亮輕盈,是一個女孩子被人喜歡著的感覺。鬈毛不止一次跟朋友說,小滿笑起來真好看,比電影里的章子怡還好看。

        小滿跟鬈毛在一起,話都多了起來。她會說蓮花鎮(zhèn)的事情。說她病逝的父親,雖然不愛說話卻有一雙巧手,能用竹條編出各式花籃,他破天荒地為小滿扎過一只艷麗的蝴蝶風(fēng)箏。說她慳吝的奶奶,其實能做一手好菜,夏天時她經(jīng)常烙一種蔥油芝麻餅,香得不得了。說妮子,妮子總愛欺負(fù)她,但又整天小滿小滿地四處找她。說土豆,土豆是只棕黃色流浪貓,又瘦又小,像只土豆那么大,奶奶堅決不準(zhǔn)小滿養(yǎng)貓,小滿就把它藏橋洞下面,每天偷偷送點吃的,慢慢竟養(yǎng)大了。

        他們頭靠頭躺在公園的草地上,鬈毛撥弄著她的馬尾辮,輕聲問,你媽媽呢?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就死了,我對她幾乎沒有什么記憶。小滿說。有些事情她不想說,她想秘密爛在肚子里比較安全。

        鬈毛輕輕把小滿摟到懷里,心疼地親了親她。那天有些晚了,公園的人都散了,他們坐在一株高大的銀杏樹下,四周落滿厚厚的金黃樹葉,像小小的手掌。一輪下弦月正在升起,秋天的風(fēng)吹在身上漸漸涼了。

        小滿縮在唐浩東懷里。盧月說得對,她孤苦伶仃一個人,總得有個家。有了家,至少她不用擔(dān)心過年時無處可去。

        這一年放元旦假,鬈毛帶小滿跟一幫朋友到上??辞ъ甑臒熁鹜頃?,二十幾個年輕人,都是成雙成對的。小滿記得,那晚風(fēng)很大,外灘擠滿了人。燈光和煙火實在是太好看了,那朵最大最美的煙花綻放時,幾乎覆蓋了整個天空,許多人嚷著說趕快許愿,趕快許愿。鬈毛一直握著她的手,說是人太多別弄丟了。小滿不記得自己許的什么愿,她被他緊緊摟在懷里。她的臉貼著他的胸口,嘈雜擁擠的人群中,只聽得見他熱烈的心跳,覆蓋了所有喧囂以及黃浦江的潮聲風(fēng)聲。

        沒過多久,表姑來問她鬈毛的事。表姑有個鄰居在繅絲廠,喜歡跟表姑八卦小道消息。

        小滿低著頭說,不是什么談戀愛,是普通朋友。

        你是我?guī)С鰜淼模液么鯇依锶艘袀€交代。表姑憂心忡忡地看了小滿一眼,前天蓮花鎮(zhèn)來人,想讓你一塊到家里吃個飯,打了幾次電話,說你逛街去了。你大爺大媽賣了鎮(zhèn)上的房子,搬到縣城去了。你二爺承包了幾畝魚塘,今年秋天螃蟹俏市,發(fā)了一筆財。你二爺二媽是能賺錢。噢,對了,你家老房子,被你二爺做主借給誰住了,好像是辦什么玩具廠的。

        借給人住了,我家房子?小滿驚訝地問。

        算了,你反正也不住,隨他們折騰去吧。表姑擺擺手。

        妮子上回還打電話呢,她也沒提這事啊。

        別提妮子了,為了她的工作,你二爺二媽費盡了心思,找了多少人,還沒落停呢……

        從上?;貋?,小滿和鬈毛的戀愛就更趨明朗了。宿舍的一個女孩子說,別看小滿平日里不聲不響的,倒是有些手段,挑了個條件這么好的男朋友。盧月正往外走,聽到這話腰肢一擰,轉(zhuǎn)頭漫不經(jīng)心地說,清水鎮(zhèn)的男孩子多了去了,誰有本事誰去挑。小滿笑笑,沒作聲。

        唐浩東是獨子,這一年二十五歲了,談過幾場戀愛,都是有始無終的。他說家里人都催他早點結(jié)婚。跟小滿會有什么結(jié)果,說實在的,他開始并沒有想那么遠(yuǎn)。他只是覺得這個女孩子很特別,她像水一樣,總能讓他安靜下來。

        翌年春天,他帶她去看桃花。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車,看到山腳下臥著的那片著名的湖水。

        就是這湖啊,呵呵,還沒我們蓮花鎮(zhèn)的湖水大呢。小滿跺著腳笑,陽光有點刺眼,她伸手去遮額頭,淺粉色的馬海毛毛衫愈發(fā)襯得整張臉紅撲撲的,一副春天的樣子。

        唐浩東看著,心里晃悠了一下。

        上山的路很好看,石階兩邊都是盛開的桃花,游人多了起來,有人賞花拍照,有人在林間打牌野炊。山頂寺廟傳來清越的鐘聲,淡淡的香火味道混和著桃花的脂粉香。他們拍了些照片,繼續(xù)向上走。山上有寺,寺名桃花寺,迎門的石柱上寫著: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敬香的人很多,正殿面前圍滿了人。他們逛了一會,吃了點東西,又轉(zhuǎn)到后山,看到一個偏殿,寂寂繚繞的香案后面端坐一僧,低垂著眼瞼敲木魚。香案上面鋪著暗黃的布幔,上書四個紅字:喜從覺來。一只長長的竹制簽筒正坐在“覺”字頭上。老僧微笑著說,小施主可是要求簽?endprint

        鬈毛搖搖頭,攬著小滿退了出去。小滿歪著頭說,咱們?nèi)タ纯矗?/p>

        鬈毛看著小滿,求簽有啥好看的?

        都說桃花寺簽靈驗,咱們試試?小滿含笑看著他,見他沒有反對,就拉著他轉(zhuǎn)回殿里。老僧不動聲色,抓起簽筒搖了搖,口里念道:求簽隨喜,拜簽隨緣。小滿持了一炷香,插上香爐,搜腸刮肚想了一遍,也沒想到什么。簽筒已經(jīng)伸到眼前,她閉著眼睛慢慢抽出一支,仔細(xì)一看:八十八簽,上上簽。和尚按簽索驥,不知從哪里抽出一張二指長一指寬的黃紙條兒,兩人接過去,只見紙條上寫著:郎才女貌三生定,千里姻緣一線牽。

        她紅著臉把紙條塞到他手里,咕噥著說,這說的什么啊,莫名其妙的。

        他佯作不解地笑,寫得很清楚啊,郎才女貌,千里姻緣。

        這一路走得熱起來,臉越發(fā)白里透紅,像風(fēng)中吹落的桃花花瓣。他忍不住膩上去,要吻她。她躲閃著跑開。

        黃昏時下起雨來。下山的時候,他們披著路邊買的一次性雨披;雨越落越大,竟響起轟隆的雷聲。鬈毛說,我們找個地方住下吧?小滿知道他才考的駕照,路線又不熟,就遲疑著沒有反對。

        那晚,他們就宿在山腳下的一處農(nóng)莊里。

        6

        二十二歲那年,小滿被調(diào)到集團(tuán)的絲綢展示中心上班。每天穿著設(shè)計師制作的美麗旗袍,向客人介紹琳瑯滿目的絲綢制品。她的普通話里,還有沒來得及剔除干凈的蓮花鎮(zhèn)口音。但是,真的沒有多少人介意了。

        人們都贊嘆她身上的美麗旗袍,也贊嘆她的美麗。

        小滿透過闊大明亮的落地玻璃窗,看到旅游大巴停在門口,不停地吐出一些觀光客,又吞進(jìn)一些觀光客。人生多么奇怪,小滿整理著陳列架上幾只絲綢扇面,一邊對著燈光調(diào)整擺放角度,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想著。兩個月前,她休完產(chǎn)假回繅絲廠上班,正好公司的絲綢展示中心舉行落成典禮,在廠子里挑選禮賓小姐,要求容貌端莊,身高一米六五以上。她和盧月,連同另外六個女孩子被選了過去,專家培訓(xùn)了基本禮儀,無非是站立行走、面部表情,以及微笑時露幾粒牙齒等等。典禮隆重結(jié)束后,就有人傳,中心要在她們當(dāng)中留幾個作為導(dǎo)購員。

        盧月有些動搖,據(jù)說這個展示中心是董事長兒子要搞的,那個人是個紈绔子弟,鐵定弄不贏。

        那我們怎么辦呢?小滿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

        其實誰不想上班輕松呢?哪有那么好的事落到我們頭上。工作干不長久,再把技術(shù)荒了,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

        盧月就托車間主任,說自己還是想從事技術(shù)工種,不想去做導(dǎo)購員。盧月是技術(shù)能手,每月的生絲產(chǎn)量和等級都遙遙領(lǐng)先,獎金也比小滿高出一截。她在廠里是有點名氣的,經(jīng)常代表廠里出去參加行業(yè)操作比賽,外面廠家來人觀摩,也經(jīng)常會看她近似表演的操作。新工藝上車,生產(chǎn)科都會交給她試樣。廠里再根據(jù)她的試樣結(jié)果,確定工藝考核指標(biāo)。

        小滿很羨慕盧月,她們一同從餐館里辭職出來,一同進(jìn)的繅絲廠,她終究沒有盧月那么聰明能干。自動繅車間里,每個擋車工負(fù)責(zé)兩臺自動繅絲機(jī),面前的給繭盒循環(huán)轉(zhuǎn)動,雪白的蠶繭落在溫水池里,漂浮著。七八個繭子合在一起跳躍翻涌著,每個繭子抽出一根透明的絲,這些絲通過小小的瓷眼被緊密地擰在一起,抽成一根絲線。小滿們的工作就是不停地走動,一旦發(fā)現(xiàn)斷頭要迅速接結(jié),緒頭上有蓬糙繭要先除去,補(bǔ)足繭粒數(shù)后再進(jìn)行除颣捻添,以免影響生絲產(chǎn)量和質(zhì)量。颣,指絲上的結(jié),疙瘩,或顆粒。不能用剝糙或在瓷眼下直接接結(jié)等辦法代替除颣捻添,嚴(yán)禁捻添不接結(jié)。工藝要求很多,專有名字又復(fù)雜,小滿好不容易記住了,實踐操作起來難免又手忙腳亂的。盧月的目標(biāo)明確,她要學(xué)趕師傅,師傅是全市有名的操作能手。盧月對師傅的輝煌業(yè)績?nèi)鐢?shù)家珍,“兩分鐘內(nèi)穿瓷眼十六個,比國家最高標(biāo)準(zhǔn)多四個;做鞘二十八個,比國家最高標(biāo)準(zhǔn)多十二個;接結(jié)咬結(jié)四十五個,比國家最高標(biāo)準(zhǔn)多二十個;除颣捻添二十八個,比國家最高標(biāo)準(zhǔn)多十一個?!?/p>

        小滿知道自己做不了操作能手,干脆聽天由命調(diào)去了絲綢展示中心。正如盧月所說,這里工作環(huán)境很好,玻璃窗和展示架一塵不染,白天也開著許多燈,這些燈光或柔和,或明亮,或曖昧,據(jù)說都是為了烘托那些絲綢制品,以使它們顯得更加珍貴和美麗。那些柔滑的真絲面料,精心設(shè)計的旗袍,絲綢方巾圍巾披肩,絲綢頭飾、繡花鞋、手包和床上用品,以及精致的絲綢扇面、屏風(fēng)等裝飾品。它們標(biāo)價都很貴,賣得卻并不壞。公司安排小滿她們到鎮(zhèn)上的培訓(xùn)中心學(xué)習(xí)普通話和服務(wù)禮儀,專門請了蘇城的老師晚上來授課。小滿起初很沒有信心,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許是她一心向?qū)W的緣故,從前躲著她的那些書本倒回頭來找她了,她學(xué)得不壞,拿到了普通話三級證書。培訓(xùn)中心是個另外對她打開的世界,這里教什么的都有,計算機(jī),外語,財會,模具機(jī)械,棋琴書畫和國標(biāo)舞,等等。小滿和另外一個同事不約而同報了財會。報名繳錢的時候,男老師問她什么學(xué)歷,她遲疑了一下。男老師體貼地說,高中學(xué)歷就可以了。她囁嚅著說,從老家出來,證書忘帶了。報名老師停了停筆,在學(xué)歷一欄里填了高中倆字。小滿吁了一口氣。

        小滿從悶熱潮濕的自動繅車間里走出來,走進(jìn)這個明亮閃爍的絲綢展示中心,好像才發(fā)現(xiàn)玻璃窗外的游客多了起來。她不知道,這些年人們熱衷于探尋那些相對安靜的江南小鎮(zhèn),他們稱之為江南情結(jié)。十七歲隨表姑來到這里,小滿不知道清水鎮(zhèn)是個什么地方。長途汽車載著她們走了三個多小時,到了蘇城。然后又換上了小一點的公共汽車,走了半個多小時,表姑說要到了。車窗外是一行行的大葉子楊樹,舉著金黃的葉子,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還有很多河流和小橋。在小滿看來,跟蓮花鎮(zhèn)沒有多大區(qū)別。不久之后,小滿發(fā)現(xiàn),清水鎮(zhèn)的人多,樓房多,工廠多,商店多,她想大概這就是人們說的有錢吧。小滿原以為這些跟她沒什么關(guān)系,她對世界是不抱什么希望的,過一天算一天。有那樣一個媽媽,她是遲早會瘋的。

        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小滿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瘋。剛會打字的時候,她偷偷在表哥的電腦上打過一行字:精神病會遺傳嗎?搜索的結(jié)果千奇百怪,但都把她嚇得要死。有的專家說大部分精神病與遺傳因素有關(guān),有的專家說關(guān)聯(lián)性不太明顯,有的專家又說與精神病患者血緣關(guān)系愈近患病率愈高,還有的專家說患者子女易患病但并不是說一定會,還要分析患者的精神病是先天還是后天。endprint

        她想她是那小部分,她不止沒瘋,還有了一個健康的兒子。果果比她小時候強(qiáng)多了,十三個月會走路,十九個月會說話。小滿想一定是她父親在保佑著她,保佑著外孫。每年清明,小滿都會到河邊給父親燒紙,在紙上寫下他的名字:蘇老四。唐浩東還笑過她,居然寫自己父親的外號。她沒說話。她父親就叫蘇老四。

        7

        唐浩東和蘇小滿是夏天結(jié)的婚。

        從桃花寺回來不久,小滿就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令小滿意外的是,事情居然變得簡單起來,沒有什么爭議的,就進(jìn)入談婚論嫁的階段。原來鬈毛的媽媽信佛,經(jīng)常到桃花寺敬香,篤信他倆在寺里求的簽。她認(rèn)為孩子是佛祖所賜,怎么可以不要。

        小滿像做夢似的,很快就做了新娘。她有時候一覺睡醒,看到枕邊打著悠長呼嚕酣睡的男人,還會恍恍惚惚的。她想肯定有個可怕的陷阱或者真相在哪里等著她,就像貪食蛇游戲,明明知道每多吃一粒豆子,都會變長一點,危險也更多一點,卻還是那么貪婪,不停地吞食,變長,不停變換方向,不停地躲避風(fēng)險,其實只會離危險越近。沒有人可以全身而退。她想起那個眾所周知的笑話,說是一個失眠的人等著樓上鄰居扔鞋子“哐當(dāng)”兩聲才能睡著,有一晚只聽到一聲,結(jié)果默默等了一夜沒睡。

        公公婆婆待小滿算是不錯的,大約因為她是個孤兒,也因為小滿一向好脾氣的模樣。家里房子大,他們婚后就跟父母住在一起,樓上樓下倒也相便。公公退休了,就在家養(yǎng)花養(yǎng)鳥,婆婆是家庭婦女,管一家子吃喝拉撒。院子里幾間空房子租給外來的小本生意人,光租金也夠他們生活開支了。小滿從小到大沒過過這么安逸的日子,一天三頓吃現(xiàn)成的,連他們的換洗衣服婆婆只要有空都幫著洗了。

        蘇家家底厚實,在蘇城還有處老房子和門面。婆婆說,那些將來都是要留給孫子的。鬈毛雖然貪玩,對她也算體貼,每天上下班包接包送。連表姑都說,小滿命好,遇上了好姻緣。

        不久之后,盧月就回河南老家結(jié)婚了。她未婚夫轉(zhuǎn)了干,她打算隨軍到北京。剛回河南那陣子,她跟小滿通過幾次電話,后來就打不通了。小滿也沒多想,她想盧月一貫儉省,大概換了當(dāng)?shù)厥謾C(jī)卡了,還沒來得及告訴她。這樣過了一兩個月,依然沒有盧月的消息,QQ頭像一直灰著。小滿只知道她是洛陽人。小滿唯一知道的是,洛陽是盛產(chǎn)牡丹花的地方。也或者可能,她已經(jīng)去了北京。盧月心很大的。

        小滿肚子已經(jīng)顯形了,她一直堅持上著班。家里托人打招呼,臨時安排她到后整理車間打打雜,工作要輕松許多。后整理車間是白廠絲的最后一道工序,到處都是雪白的絲束。在繅絲廠工作了這么久,小滿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生絲。生絲庫里一塵不染,到處都是白的,溫度永遠(yuǎn)二十六度,濕度永遠(yuǎn)四十五度,手摸在絲束上面,有奇異的涼和柔潤。沒事的時候,小滿喜歡一個人待在里面看小說。自從懷孕以來,家里人就不讓她用手機(jī)也不讓她多看電視,她只得到鎮(zhèn)上圖書館借了亦舒和席絹的小說看。

        可能要做父親了,鬈毛想離開工廠自己做點生意。正好移動公司的同學(xué)知道鎮(zhèn)上有家移動手機(jī)營業(yè)廳想轉(zhuǎn)讓,老板準(zhǔn)備到上海發(fā)展。同學(xué)說現(xiàn)在投資開手機(jī)門市,照行情肯定是包賺不賠。公公婆婆表示支持,小滿自然沒有意見。鬈毛接手了營業(yè)廳之后,明顯忙了起來,生意上許多事情要去應(yīng)酬。小滿想,讓人放心的是這個人滴酒不沾,應(yīng)酬就應(yīng)酬吧。

        小滿懷孕很順當(dāng),沒有多少強(qiáng)烈的妊娠反應(yīng),能吃能睡的,每次孕檢都是正常。倒是婆婆比她更重視,特意托人找了上海紅房子的產(chǎn)科專家,做了一次全面檢查。

        那天晚上,小滿正倚在床頭閑翻亦舒的《玫瑰的故事》。大概九點鐘的時候,聽到鬈毛上樓的聲音,他沒有進(jìn)屋,直接推開了衛(wèi)生間的門。然后,小滿就聽到沉重的“撲通”聲,米面口袋摔在地上的動靜。小滿叫了幾聲鬈毛,沒有回音。她慌忙下床推開衛(wèi)生間門,看到他已經(jīng)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手腳不停地抽搐,眼睛嚇人地向上翻著。小滿手足無措,失聲尖叫起來,婆婆聞聲跌跌撞撞奔上樓。婆婆看了一眼地上的人,慢慢吁了口氣,先趴在地上把他放平,又用右手拇指死命去掐他的人中。

        小滿慌得直發(fā)抖,媽,打120吧。

        婆婆鎮(zhèn)定地說,先等一下,讓他吃點藥,躺下看看。

        半晌,鬈毛睜開眼睛,似乎剛才那陣激烈的發(fā)作已經(jīng)過去。公公婆婆連抱帶抬地扶他到床上躺下,也不知道從哪里取了什么藥丸服下。

        媽,他這是怎么了?小滿嚇得滿臉是淚。

        沒事的,沒事的,他大概喝了點酒,先讓他睡一覺再說。婆婆好言安慰著她。

        小滿沒敢睡,也睡不著,心有余悸地守著昏沉沉的男人。她心里一直打鼓,剛才那一幕實在讓她害怕,難不成是酒精過敏?可是酒精過敏哪會這么嚴(yán)重?

        天快亮的時候,鬈毛終于醒了,臉色看著正常了一些。

        昨晚嚇?biāo)牢伊?,你這到底怎么回事???

        晚上喝了一小杯紅酒,然后就頭疼腦漲的。鬈毛顯得很疲倦。

        一小杯紅酒,就成這樣?小滿擔(dān)心地摸摸他的頭,你看,你還發(fā)著熱,不像酒精過敏???

        小滿,對不起,我、我沒告訴你,我其實有毛病。

        什么毛病啊?

        癲癇病……一直沒告訴你,是怕你擔(dān)心。

        癲癇?。啃M頭嗡地一下大了,她知道癲癇病什么意思,不就是羊角瘋嗎?她瞪著眼睛看他,一腦袋亂糟糟的鬈發(fā)。她記得蓮花鎮(zhèn)有個單身漢就是羊角瘋,有一回發(fā)作倒在十字路口,醫(yī)院救護(hù)車來抬的時候,小滿正好放學(xué)路過,車子開走了,她看到路中間一堆嘔吐物。

        她拼命眨眼睛,眼淚還是落了下來。那么,這就是她一直等著落下來的那只鞋了。

        怕我擔(dān)心,還是你們一家子存心想瞞著我啊。小滿哭著說。

        小滿,你……

        你這病什么時候有的?有多嚴(yán)重?。?/p>

        聽我媽說小時候發(fā)高燒,然后就落下了病根。其實一直控制得很好,幾年沒發(fā)了,平時我都在服藥的,你放心,沒那么嚴(yán)重。鬈毛伸出手,摸了摸小滿的手。

        服藥?我怎么沒看到你平日里服的什么藥?小滿很驚訝。endprint

        我自己感覺控制得挺好的,就有一頓沒一頓的,有時候也忘了,特別是最近。他喃喃地說。

        明天,咱們?nèi)メt(yī)院檢查一下,我陪你。

        好吧,如果這就是那個結(jié)果,除了接受,她還能做什么呢?

        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心里緊接著涌上一陣輕松。誰還能沒點???她自己不也是個有隱疾的人?

        8

        有了孩子,時間總是等不及地溜走。2008年的時候,蘇小滿已經(jīng)在絲綢展示中心工作六個年頭了,她從一個一說話就會臉紅的導(dǎo)購員,晉升為部門負(fù)責(zé)人。她的工作服一直都是旗袍,短袖的,長袖的,夾棉的,一年四季都是。很多人說她穿旗袍有張曼玉的氣質(zhì),因為這個,小滿特意找了《花樣年華》的電影來看??戳嗽S多遍,越看越喜歡張曼玉。

        這一年,清水鎮(zhèn)大規(guī)模地搞開發(fā),表姑家那一片要建什么高新產(chǎn)區(qū),說拆真就拆了。賠了表姑三套電梯房,表姑自己住了一套,出租了一套,又賣了一套。那陣子表姑很高興,又辦了退休手續(xù),她跟小滿說,賣那套房子的錢給了你表哥,房子租金攢起來養(yǎng)老,歲數(shù)大了總有個病啊痛的,小滿,這下子我才覺得算是熬出頭來了。

        表姑這話說完沒多久,表姑父醉酒摔了一跤,被路人打110送進(jìn)醫(yī)院。小滿和鬈毛趕到醫(yī)院探病,表姑臉色灰敗地坐在床頭,床上的病人插著各樣管子,床頭的監(jiān)測器在不停地閃爍。

        你表哥表嫂請了幾天假,剛回的上海,家里孩子也要人照顧呢。老頭子反正就這樣,請了上海的專家來會過診了,都說沒有更好的辦法。表姑黯然說。

        小滿不知道說什么好,心情十分復(fù)雜,她陪著表姑掉了會眼淚。她自己知道,那眼淚不是為別人,是為自己。病人挨了一個星期,就走了。

        表姑父去世后,表姑信了佛,跟小滿婆婆走得近乎起來。兩個老太太經(jīng)常結(jié)伴去各處敬香,平日里有空就戴著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地抄經(jīng)文。浩東經(jīng)常揶揄老太太,媽,你比果果做家庭作業(yè)還認(rèn)真。

        婆婆頭也不抬,老花鏡磕到鼻梁上,十分認(rèn)真地端著雙肩,別亂說話,我也是為你們好,為咱們一家為果果求福報呢。

        果果眼看就要上一年級了,小滿和浩東商量,清水鎮(zhèn)畢竟沒有蘇城教育資源好,他們在蘇城買了一處學(xué)區(qū)房。正好這一年,公司為了迎接國際絲綢博覽會,在蘇城搞了一個規(guī)模更大的絲綢展示中心,小滿打了個請調(diào)報告。公司很快批了,最快年底就可以去上班了。

        就在這個時候,盧月聯(lián)系小滿,說她要來清水鎮(zhèn)了。

        她們約在小滿公司邊上的咖啡館見面。一整個下午,小滿都坐立不安,七八年沒見了。這些年,她跟盧月斷斷續(xù)續(xù)有過聯(lián)系,知道盧月結(jié)了婚,但新郎并不是那個當(dāng)兵的,其中原由,盧月不說,小滿自是不便追問。那么這回,盧月是路過還是專程來看她的呢?小滿坐在一樓靠窗的位置,心不在焉地喝著檸檬水,眼睛一直盯著咖啡館門口。外面飄起了雪花,室內(nèi)暖氣很足,玻璃窗上影影綽綽的,起了霧。她看到一個女人穿著駝色大衣,戴著那種一把抓的絨線帽子,遠(yuǎn)遠(yuǎn)走過來,晃著手臂,小滿認(rèn)得那姿勢。盧月走到門口時,停了一下,抬頭看了看天空的方向。大概雪花迷了眼睛,她伸手拂了一下。

        盧月……小滿迎到門口。

        嗨,小滿。盧月笑盈盈地看著她,慢慢解下帽子和圍巾。

        盧月,你瘦了,都瘦成了錐子臉?biāo)哐恕PM上下打量著盧月,喜不自禁地說,當(dāng)然也變漂亮了,還剪了短發(fā)。

        小滿,你一點沒變,噯,你胖了一點,你以前太瘦了,還是這樣好看,有女人味了。

        盧月,你什么時候到的清水鎮(zhèn),怎么不提前告訴我?我中午接到你電話,一下午都沒心思上班,就想坐到這兒來等你。

        我上午剛到,行李放在老鄉(xiāng)那里,就過來找你了。盧月喝了一口水,艱難地說,小滿,我這回來了,就不走了。

        不走了?你家里呢?

        小滿,我、我離婚了。

        離婚了?

        對啊,所以想出來打工,想來想去到底清水鎮(zhèn)熟悉些。

        離婚了?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小滿吃驚地睜大眼睛。

        盧月沉默了一會,慢慢眼圈紅了。小滿,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是走投無路了,連娘家人都怨我躲著我……我們結(jié)婚后,他辦了個模具廠,剛開始也是起早貪黑地吃了不少苦,后來廠子漸漸上了軌道,生意很紅火,也賺了些錢。前兩年,他被朋友帶著迷上了賭博,廠子都被他輸給別人了,還在親戚朋友那里借了許多錢。他不死心,竟然在外面借了高利貸。我們離了婚,女兒歸我,我在老家也待不下去了。你看我這半年,就瘦了十幾斤。

        小滿不知道說什么好。她隔著桌子握著盧月的手,悄聲說,發(fā)生這么多事,你怎么沒告訴我。

        走到這一步,我有什么好說的呢?盧月收了淚,我打算到繅絲廠問問那里還招不招人。

        嗯,我也幫你打聽著。小滿沉吟了一下,鬈毛開了個手機(jī)店,最近正在擴(kuò)大店面,要招些人手幫忙,如果一時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你要不先來店里幫忙,慢慢安頓下來再找?

        小滿回家跟鬈毛說了盧月找工作的事。鬈毛起先有些躊躕,他覺得熟人熟事的會不會不好。小滿說,明年孩子要到蘇城讀書,我也要到蘇城上班,雖說離得近,但你少不得要來回跑的,盧月是知根知底的熟人,你也能放心不是嗎?再說了,人家也是過渡一下。

        9

        小滿調(diào)到蘇城之后,工作忙了許多。新的展銷中心富麗堂皇,規(guī)模很大,又地處鬧市,銷售量每日攀升。小滿被任命為部門負(fù)責(zé)人,手下有十來個員工,主要負(fù)責(zé)銷售和宣傳培訓(xùn)這一塊。每天上班她習(xí)慣把頭發(fā)綰起來,化個淡妝,到單位第一件事就是到更衣室換上旗袍。當(dāng)然,她的日常服飾也以旗袍為主。她喜歡在家里輕輕推開衣櫥,滿足地看著架子上擠擠挨挨的各式旗袍。

        春天的時候,公司為了國際絲綢博覽會的宣傳,特意從上海聘請了一個叫李健的攝影師來制作宣傳畫冊。小滿帶著模特公司的幾個女孩,陪李健在蘇城的大街小巷取景。李健一鉆進(jìn)蘇城那些狹窄的巷弄,就癡迷得不肯出來,他說這些老房子最能夠烘托出旗袍風(fēng)情萬種的獨特韻味。那天,小滿穿了件家常的藍(lán)底素花絲綢旗袍,李健眼睛一亮,拉著小滿在繡春巷拍了許多照片,背景是那些斑駁幽深的巷道,紅漆剝落的老家具,古董一樣的老藤椅,凸凹不平的青石板路面,一樹丁香掩映的黛瓦粉墻……endprint

        晚上回去出了樣片,李健興奮地打電話給她,效果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明天你多帶幾身旗袍,別叫那些姑娘了,你比她們會穿旗袍。于是,最終定稿的宣傳畫冊里,都是小滿。真是好看,特別是繡春巷那幾張,黃昏的光線像蜜糖一樣流淌,照片中的人側(cè)臉,轉(zhuǎn)身,背影,低眸,不動聲色地演繹著柔美婉約的旗袍,身后是繡春巷幽深的弄堂,光線分割著,影影綽綽沐浴著的,像黃昏,也像夜色。

        小滿翻看著畫冊,也覺得不可思議,她好像并不認(rèn)識面前的女人。而她自己,像蠶繭里那粒蛹,以不可思議的方式慢慢掙脫束縛,化蝶飛去。

        果果進(jìn)了一家寄宿學(xué)校,每周五下午回家。周一至周五,鬈毛往返于清水鎮(zhèn)和蘇城之間,四十分鐘車程,他說不過是一杯咖啡的時間,周末大多是一家三口一起過,果果要上游泳班、圍棋班和小提琴班,只有半天時間可以帶孩子逛逛公園、書店和游樂場,所以周末反而是最忙的。

        小滿跟妮子聯(lián)系多起來。妮子生了個女兒,老公那頭重男輕女,對妮子和女兒不理不問冷嘲熱諷。妮子經(jīng)常在電話里跟小滿抱怨,她老公小氣得不行,簡直不像個男人。他最著名的一個故事是,妮子打他手機(jī),他總是摁了不接,然后找座機(jī)回。哪怕座機(jī)不在身邊,他也不接聽手機(jī),妮子急得不行,問他咋回事。他說接個電話不劃算,一把小青菜都丟了。兩人在電話里呵呵笑。

        妮子想跟小青菜離婚,小滿勸她想清楚,畢竟有了孩子,再說過日子節(jié)省不是什么大錯。妮子說,你不知道,他摳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用每分錢都要求我記賬,賬如果對不起來,那就有得鬧了,還喜歡到處哭窮,過年居然跑到我媽那里借錢,你說這是什么人。他就想把我爸媽的錢全套過來,他就安心了。我現(xiàn)在跟朋友喝個茶都要跟他申報,我買衣服女兒買衣服他都要管,還說最討厭虛榮心強(qiáng)愛臭美的女人,呸,比葛朗臺還葛朗臺。小滿,還是你有福氣,嫁得這么好。我媽說小滿你是苦盡甘來了。

        小滿掛了電話,彎了彎嘴角。比起妮子,她大概算是幸運的吧,家里的事情鬈毛都依著她。他還特別喜歡給她買東西,每次出差不是化妝品就是衣服首飾,小滿用的手機(jī)永遠(yuǎn)是最新款的,單位里的小姑娘都羨慕死了。

        但是,小滿沒有想到一切結(jié)束得那么快。她忘了其實還有一只鞋子沒有落下來。

        另外一只鞋子,就是鬈毛的猝死。

        那天很晚了,小滿正坐在床頭看著電視上直播的汶川地震現(xiàn)場報道,抱著紙巾盒哭得一塌糊涂。婆婆在電話里哭著說,浩東發(fā)病了,被救護(hù)車直接送到蘇城搶救了,你趕緊到醫(yī)院來吧。

        小滿掛了電話,胡亂穿了件外衣,拿車鑰匙的手直抖。她沒敢開車,打了個出租車直奔醫(yī)院。公公婆婆正站在手術(shù)室外,六神無主地看著她。

        醫(yī)生很快就出來了,他們還沒來得及手術(shù),人已經(jīng)沒了。醫(yī)生說,是癲癇發(fā)作引發(fā)的腦溢血。小滿太慌張了,她根本沒有注意到,那天晚上盧月一直徘徊在醫(yī)院的走廊上。她后來才知道,鬈毛那天晚上是跟盧月在一起的,那天是盧月的生日。他為了陪她過生日,告訴小滿生意上有應(yīng)酬。他興奮過了頭,大概喝了點紅酒,也是他自己大意了,一直以為病情控制得很好。

        他們好起來已經(jīng)一年多了,清水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只有小滿被蒙在鼓里。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

        小滿不愿意相信那些流言,她想找盧月問個清楚,這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消失了,電話關(guān)機(jī),房子退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10

        小滿病了一場。她休完假去公司上班,整個人已然瘦了一圈。

        她本來就不大愛說話,現(xiàn)在變得更加沉默,眼睛里棲著些烏云的影子,卻仍然笑著,每天勤勉地上下班。

        那天下午,她在茶水間暈倒,碰巧第一個進(jìn)來的是李健。她后來有想過,如果換成趙健錢健孫健周健,會不會有后來的故事呢?小滿不知道。

        事實上,李健還沒走進(jìn)茶水間就看到小滿倒在地上,一只保溫杯滾落一邊。他慌忙去扶她。她醒了過來,他問她怎么了?她說她也不記得了,彎腰接水的時候,忽然一陣頭暈,然后就不知道了。她疲倦地笑笑說,不要緊,我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他堅持開車帶她去了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嚴(yán)重低血糖,醫(yī)院讓她注意加強(qiáng)營養(yǎng)。

        她在醫(yī)院掛水,他一直陪著她。她說,我感覺好多了,李健你回去吧。他說,我回去也是一個人,我還是好人做到底吧。他們從醫(yī)院出來,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他笑著對她說,我都餓了,陪我去吃點東西。小滿不忍拂人好意,知道他是想讓她吃東西。醫(yī)生以為她節(jié)食,其實她只是沒有胃口,吃不下去。他帶她去的是一家藏在彎彎曲曲巷子里的私菜館,大廚做得一手正宗的淮揚菜。他說,看來今天是托你的福,居然能訂到位子,這里天天爆滿的。

        他們點了幾樣清淡小菜,她居然也吃了不少。她笑著問他,你也喜歡淮揚菜?

        他笑笑,嗯,淮揚菜清淡,適合你。

        她慢慢紅了臉。她一向是個愛臉紅的人。

        那以后,李健經(jīng)常不請自到,到她家做飯。他的理由非常冠冕堂皇,他說,我反正要做飯,不如到你家做,兩個人一起吃,你這時候需要營養(yǎng),要不然再暈倒,公司都要解雇你了。

        小滿攔不住他。他是那種好脾氣的上海男人,會做菜。他喜歡做一道瓦罐土雞湯,去市場買來正宗土種雞,加了生姜大蔥紅棗枸杞人參,起鍋的時候,放入事先和好的小麥面疙瘩和些許青菜。第一次端上桌的時候,小滿揭開蓋子,里面的雞湯還在翻滾沸騰,蒸汽氤氳著。小滿丟下碗,揉了揉眼睛。

        他問她,你怎么了?

        她說,熱氣熏的。

        她沖他笑了一下。又哭了,她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聳一聳的。李健放下筷子,不知所措地看著她。他拍拍她的肩膀,她邊哭邊咕噥著,你知道嗎?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跟我老公好上了,我居然一點也不知道。他死了,他連死都是為她死的……

        他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坐到她身邊,把她緊緊抱在懷里。好像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她胖了一些,又穿回了以前那些美麗的旗袍。他帶她去看攝影展,畫展,電影。周末的時候,他們騎著自行車游遍蘇城的大街小巷,看了許多古老的園子,看了那些四五十年代的老房子,拍了許許多多的照片,旗袍的照片。慢慢地,他們就像是談起了戀愛。endprint

        他送她一件純手工旗袍,白地暈染的粉紅牡丹,乍一看極是中規(guī)中矩,領(lǐng)子尤其保守,嚴(yán)絲合縫地裹著修長玉頸,直抵下頜,然而與之呼應(yīng)的是開衩極高的下擺。她穿著這樣一件旗袍站在河邊,背后是一樹開得十分美艷的染井吉野櫻,更遠(yuǎn)處是緩緩流淌的河水,以及渺遠(yuǎn)遼闊的藍(lán)天。就連她的臉上,也映著櫻花的顏色。

        小滿覺得耳朵不舒服,是李健離開蘇城去利比亞兩個月之后。李健接受一個民間攝影機(jī)構(gòu)的邀請,到利比亞進(jìn)行攝影報道。小滿完全不知道利比亞在哪里,又是個什么地方,李健百度了一張世界地圖指給她看,還說自己很快會回來的,大概兩個月,最多三個月,就會回來。對于一個攝影家來說,用鏡頭記錄戰(zhàn)爭,既是使命也是機(jī)遇。小滿含淚點點頭。

        剛開始去的時候,天天可以微信。后來,小滿說話,他總是隔幾天才有回應(yīng),打電話也不通。說是打仗時破壞了通信線路,持續(xù)地沒有信號。小滿天天擔(dān)驚受怕,簡直不敢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報道。然后每晚開始失眠,有天晚上,她聽到樓上響了一夜的鋼琴聲,是支非常折磨人的練習(xí)曲。一連聽了三夜,她實在受不了,跑到樓上敲門,鄰居大約睡著了,她賭氣站在門口,不停地敲。男主人睡眼惺松地開了門,明顯十分惱火。

        她說,你們家天天大半夜彈鋼琴,人家還要不要睡覺了?

        男主人吃驚地說,什么鋼琴,我們家就沒有鋼琴。

        不可能,就是你們家的鋼琴聲,我聽得清清楚楚。她不相信,遲疑地站著。

        好,好,你進(jìn)來看看。

        她看了一圈,每個房間,連陽臺和衛(wèi)生間廚房都看了,確實沒有鋼琴。

        后來,鋼琴沒有了,她天天聽到青蛙在耳邊叫,呱呱呱,像嬰兒的啼哭。她有時候在半夢半醒之間,以為自己回到了蓮花鎮(zhèn),回到了小時候,躺在夏天的池塘邊,聽到青蛙初啼。

        她去看醫(yī)生,醫(yī)生給她做了一系列檢查,證明她聽力沒有任何問題。她一籌莫展地捏著一疊單據(jù)。醫(yī)生定了定說,要不,你去精神科看看?

        小滿瞪大眼睛,搖了搖頭,飛快地走了。

        11

        表姑來看小滿,多半是因為到蘇城的玉音寺進(jìn)香,然后順便來檢查小滿的日常生活。有時候她一個人,有時候和小滿婆婆。表姑吃齋念佛以后,瘦了許多,人反倒精神起來。婆婆卻明顯老了,臉皮皺得像風(fēng)干的核桃。鬈毛沒了之后,公公婆婆拉著她的手,雙雙含淚說,小滿,小滿啊,果果……

        爸,媽,果果是你們孫子,我會帶他來看你們,你們也可以來看他……

        表姑也說,小滿啊,蘇家對你不賴,你要常帶果果去看爺爺奶奶。老兩口沒了兒子,就剩這么一個寶貝孫子了。阿彌陀佛,好人有好報的。

        小滿點點頭。

        時間過得很快。李健走了一個月。

        李健走了兩個月。

        李健走了三個月。

        李健走了三個月的時候,小滿在網(wǎng)上訂了臺單反和一些攝影器材。沒事的時候就到處去拍照片,學(xué)著李健拍那些野花野草,拍幽深細(xì)長的巷弄,拍那些偶然吹過樹梢的風(fēng)和天上散步的流云……好像做著這些事情,她就離那個男人近了一些。

        李健的事情,小滿一直是告訴妮子的。

        她還發(fā)了許多李健拍的照片給妮子看,有一張《穿旗袍的女人》,獲過一個國際大獎,背景是傳芳巷。妮子贊嘆地說,真好看,小滿你像張曼玉。小滿笑笑,很多人都說我像張曼玉,李健也這么說。

        妮子問她,你們是怎么好上的?

        小滿沉吟著說,我也不知道啊,就那么樣吧。

        那是什么時候啊?我是說鬈毛……

        小滿說,妮子你想什么呢?鬈毛死了之后,他就像個朋友似的照顧了我一陣子。我們第一次好,已經(jīng)是大半年之后了,我記得,嗯,那天是他生日,離鬈毛出事已經(jīng)一年多了。那是他第一次抱我,我覺得好像已經(jīng)抱過許多次了。他自己也說,他太熟悉我的身體了,每一處的線條,每一處的起伏……

        小滿你糟糕了,你從來沒有這樣的,看來你是真的喜歡上這個李健了。

        小滿呵呵笑著,妮子,你知道的,他是個攝影師,眼睛毒著呢。妮子,跟他在一起,我才知道男女之間原來是這樣的,原來可以這樣噢。嗯,他真好。我想他很愛我,他就愿意一整天地膩著我,都不讓我穿衣服,睡衣也不穿,吊帶也不穿,不停地要我。你不知道他瘋起來什么樣子,渾身發(fā)燙,簡直是要讓人跟著他從內(nèi)到外一起燃燒。

        妮子臊了,低笑著說,小滿你……

        妮子,他為什么要去什么利比亞呢?我真怕他不能回來。他走之前,我們在一起待了整整三天,誰也沒出門沒下樓,就那么待著,我們甚至也沒怎么做愛。我跟他說,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他就笑笑,摸摸我的臉。過了一會兒,他笑著問我,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我就笑著回他,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然后我們一起大笑。

        妮子問,你們打算結(jié)婚嗎?

        結(jié)呀,他一回來我們就結(jié)婚。最多還有一個多月,李健就回來了。他說我們也不請客也不辦酒,直接去旅游結(jié)婚。他說帶著穿旗袍的小滿,沿著絲綢之路去旅游,那該多有意思。我也覺得挺有意思的。

        妮子說,你的耳朵看過醫(yī)生了嗎?

        小滿說,看過了,看不看也無所謂,我都習(xí)慣了在青蛙的叫聲里入睡了。妮子,你有時間來看我嗎?

        妮子說,我最近忙,單位在搞競爭上崗。小滿你要不請假回蓮花鎮(zhèn)住住吧?我爸媽現(xiàn)在也沒事干了,農(nóng)村搞什么土地流轉(zhuǎn),所有的田全包給大戶種了,每年就收那么點租金。閑人倒多起來,沒事干,就天天打麻將。噢,對了,蓮花鎮(zhèn)在建新塔,就離慈恩寺不遠(yuǎn)。原來說要家家戶戶集資的,后來又不要集資了,許多有錢人爭著捐錢呢。喂,小滿,你在聽嗎?小滿,你找個好醫(yī)生看看啊,大冬天的哪有青蛙叫啊。

        小滿沒有告訴妮子,昨天晚上她接到一個奇怪的陌生電話,電話里是個煙嗓子的男人,他說,你是小滿吧,小滿啊我是你舅舅,我們找到你媽媽了,她一會清醒一會糊涂,清醒的時候總在找你。小滿,你聽到嗎?小滿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對不起,你打錯了。非常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然后,她十分冷靜地掛了電話。那個陌生電話后來又打進(jìn)來兩次,都被小滿笑著摁了。她都沒有媽媽,哪來的舅舅,真好笑。endprint

        12

        李健是夏天走的,秋天過了,冬天到了,他還沒有回來。

        元旦放假的時候,妮子來到了蘇城。

        妮子發(fā)現(xiàn)小滿的失眠更加嚴(yán)重了,她說每天夜里都有許多奇怪的聲音鉆進(jìn)她的耳朵,不是鋼琴聲,就是吵架聲,還有青蛙蜜蜂蝴蝶的叫聲。她睡不著,就拉著妮子說她的李健,兩眼放光地說著他們未來的絲綢之路,從西安出發(fā),甘肅、寧夏、青海、新疆,然后到阿富汗。

        要不然就說她的攝影,她說我也沒想到自己玩著玩著喜歡上了攝影。網(wǎng)上居然有很多人說她很有天賦。天哪,天賦是個什么東西。一個月前,她拍著玩的一張小巷夕陽圖竟真的在省里的攝影報上刊發(fā)了。

        小滿的情緒跌宕起伏,高興的時候就覺得李健明天就要回來了,背著相機(jī)和登山包出現(xiàn)在門口,一句話也不說,使勁把她攬到懷里,不要命地吻她。傷心的時候就覺得這個男人大概永遠(yuǎn)也不會回來了,利比亞每天都是爆炸和槍林彈雨,說不定他已經(jīng)死了。也有可能,小滿抽噎著說,我早就知道,他可能早就平安回國了,但他愛上了另外一個姑娘,男人嘛,不朝三暮四就不是男人了……

        妮子跟小滿到公司去玩,妮子不放心,悄悄問前臺的一個姑娘,你有李健消息么?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嗎?小姑娘瞪大眼睛,什么李健,我只知道有個會唱歌的李健。妮子說,你們公司的攝影師啊,就是給蘇小滿拍旗袍照的。小姑娘說,噢,那是張老師啊,她剛出去。

        妮子順著小姑娘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個穿淡藍(lán)色羊絨大衣的背影,挎著一只黑色手包,正推開玻璃門向外走去,一頭卷發(fā)悉數(shù)跌在肩上,高跟鞋噠噠噠清脆地輕叩地面。妮子哎了一聲,她沒聽見,邁著婀娜多姿的步子,匯入人流不見了……

        這一年春天,氣溫反常高。剛下三月,蘇城郊外的油菜花就開了大半??椿ǖ娜嗣刻旖j(luò)繹不絕。

        小滿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從小最不喜歡油菜花的她,竟然一次次宿命般地走在看花的路上。她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來了,四次,還是五次?她忘了。她現(xiàn)在記性壞得很。她迷戀上了那種漫無邊際的金色,那種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花香,甚至蜜蜂嗡嗡嗡嗡的低語。

        天氣好得不能再好,天空藍(lán)如大海。小滿穿著那件白地繡著緋色牡丹的旗袍,心情美好得有些憂傷。她慢慢走在花海里,忽然之間,好像很多人很多事紛至沓來涌上心頭,她想哭,想笑,想抓住點什么,或者看清點什么,卻又忽然全部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困惑地?fù)u搖頭?;ㄏ阍絹碓綕饬掖己?,厚得簡直像面墻,圍堵著她擠壓著她。

        小滿覺得好累,她想睡一會兒,就一會兒。

        責(zé)任編輯 苗秀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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