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漢 基
《春秋》的獨特性不是以“空言”闡述偉大的價值,而是有各種意味深長的“實事”供人反復思考和討論*“空言”與“實事”的區(qū)別,參見[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10冊,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4003頁。。聵輒爭國就是一例。衛(wèi)靈公死后,其孫輒繼位,是為衛(wèi)出公。其父蒯聵多番圖謀奪國,爭斗不止,因為經(jīng)傳的敘述,引起許多人思考其中的是非得失。究竟出公輒應該繼續(xù)在位,還是退讓予父?父命與王父命之間,該如何選擇?這是一個政治倫理的問題。撇開文本和行為情境,徑自申述一些空洞的理念,是不可能得到滿意的研究結(jié)論的*柯小剛僅從《論語》引申發(fā)揮,大談“通三統(tǒng)而大一統(tǒng)的‘《春秋》道統(tǒng)’”,把問題歸結(jié)為“舊世界(周)已經(jīng)沒落,新世界(漢)還沒有升起”,沒有考察《春秋》經(jīng)傳及聵輒爭國的細節(jié)。參閱柯小剛:《〈論語〉“夫子不為衛(wèi)君”章的政治哲學解讀》,《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第70—75頁。。歷代有關聵輒爭國的評述,由崇輒而抑輒,這樣反差性的發(fā)展是相當異常的。對這段思想史做出全盤剖析,可以窺見父子綱常的堅持如何凝固為不容侵犯的思想禁忌*蕭無陂僅是觀察程朱與王陽明的見解,但沒有比較這些意見與其他觀點的思想對比,欠缺全盤的思想史說明。參閱蕭無陂:《情理與義理——論王陽明與程朱理學解讀孔子正名觀念的差異》,《倫理學研究》2012年第5期,第35—41頁。。
鑒于《左傳》列入官學受到儒林關注晚于《公羊傳》和《穀梁傳》,為了對比起見,以下暫且擱置《左傳》不談,先摘錄《春秋》三則記載聵輒爭國的經(jīng)文,簡介二傳的解經(jīng)意見:
(1)定十四年經(jīng):“衛(wèi)世子蒯聵出奔宋?!倍鳠o文。《春秋》出奔47例,奔者善惡不一。賢如曹覊,惡如慶父,皆以“出奔”言之。僅憑“出奔”一語,無法判斷其人出奔的良窳。
(2)哀二年經(jīng):“晉趙鞅帥師納衛(wèi)世子蒯聵于戚?!薄斗Y梁》解釋說:“納者,內(nèi)弗受也。帥師而后納者,有伐也,何用弗受也?以輒不受也。以輒不受父之命,受之王父也。信父而辭王父,則是不尊王父也。其弗受,以尊王父也?!壁w鞅帶兵強行護送蒯聵回國,衛(wèi)國內(nèi)部并不愿意接受。傳文指出,衛(wèi)輒受命于祖父而非父親。如果順從父親,就是不尊祖父,衛(wèi)輒不接受父親回國,都是尊重祖父的緣故。
《公羊》同樣支持衛(wèi)輒一方,認為蒯聵沒有回國爭位的資格。哀二年傳:“戚者何?衛(wèi)之邑也。曷為不言入于衛(wèi)?父有子,子不得有父也?!?[唐]徐彥疏、李學勤主編:《春秋公羊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591—592,593—594頁。由于靈公把君位傳給孫子而非兒子,蒯聵沒有資格奪取衛(wèi)輒的君位,這個意見跟《穀梁》如出一轍。
(3)哀三年經(jīng):“春,齊國夏、衛(wèi)石曼姑帥師圍戚?!必崧樆貒鵂幬?,本屬衛(wèi)事,經(jīng)文首書國夏,跟第二則經(jīng)文首書趙鞅一樣,顯示聵、輒雙方各有外力支持。晉助聵,齊助輒,都是對衛(wèi)國進行干涉?!豆颉钒陚鳎?/p>
齊國夏曷為與衛(wèi)石曼姑帥師圍戚?伯討也。此其為伯討奈何?曼姑受命乎靈公而立輒。以曼姑之義,為固可以距之也。輒者曷為者也?蒯聵之子也。然則曷為不立蒯聵而立輒?蒯聵為無道,靈公逐蒯聵而立輒,然則輒之義可以立乎?曰可。其可奈何?不以父命辭王父命,以王父命辭父命,是父之行乎子也。不以家事辭王事,以王事辭家事,是上之行乎下也。*[唐]徐彥疏、李學勤主編:《春秋公羊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591—592,593—594頁。
這里“王父命”與“父命”之辨,乃至強調(diào)“王事”高于“家事”,是強調(diào)衛(wèi)輒登位拒父之正確。
《穀梁》哀三年傳:“此衛(wèi)事也。其先國夏何也?子不圍父也。不系戚于衛(wèi)者,子不有父也。”*[唐]楊士勛疏、李學勤主編:《春秋穀梁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39頁。一方面強調(diào)衛(wèi)輒不受父命做得正確,另一方面指出“圍父”與“有父”的問題,兩者貌似相反,其實義各有當,不能相互化約。不管如何,《穀梁》與《公羊》一樣,始終沒有讓親情的考慮挑戰(zhàn)(甚至壓倒)政治的考慮。
二傳的觀點,得到西漢許多儒者的認可。漢初分封諸王,導致尾大不掉,而支持地方王國生存的理據(jù)往往離不開親情的考慮,許多儒者對之痛心疾首*逯耀東:《抑郁與超越:司馬遷與漢武帝時代》,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98—105頁。。在這種政治氣氛下,崇輒抑聵的主張得到格外的青睞,因為這意味著王族內(nèi)的親情必須控制在君主至尊的權(quán)威之下,不能無節(jié)制地放任藉私恩而擴權(quán)的地方王國。
董仲舒就是從這樣的思路來掌握聵輒事件?!斗甭丁ぞA》說“辭父之命,而不為不承親”*[清]蘇輿著、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87,270,80—81頁。,就是為衛(wèi)輒開脫不孝的指控?!队^德》說:“王父父所絕,子孫不得屬,魯莊公之不得念母,衛(wèi)輒之辭父命是也?!?[清]蘇輿著、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87,270,80—81頁。把衛(wèi)輒與魯莊公相提并論,是強調(diào)親情有條件的可棄性,因為二人的父母都是政治罪人。不只衛(wèi)輒做得正確,奉行其想法的臣子也同樣無錯?!队裼ⅰ氛f:“公子目夷復其君,終不與國,祭仲已與,后改之,晉荀息死而不聽,衛(wèi)曼姑拒而弗內(nèi),此四臣事異而同心,其義一也?!?[清]蘇輿著、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87,270,80—81頁。董仲舒贊同曼姑“拒而弗內(nèi)”的做法,認為他與死君難的荀息皆是重視先君之命的忠臣,有資格與讓國的公子目夷和行權(quán)的祭仲并列。
崇輒抑聵的想法,不僅限于經(jīng)師的學術討論,也反映在時事的是非判斷上。漢武帝晚年掀起“巫蠱之禍”,臨死前雖頒布輪臺詔改變擴張政策,但對戾太子一案仍堅持己非,不予平反*辛德勇:《制造漢武帝:由漢武帝晚年政治形象的塑造看〈資治通鑒〉的歷史構(gòu)建》,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9—33頁。。昭帝始元五年,有人自稱戾太子來到宮門,大小官員不知該如何應對。京兆尹雋不疑下令收縛,有人勸他慎重從事,雋不疑辯解說:“諸君何患于衛(wèi)太子!昔蒯聵違命出奔,輒距而不納,《春秋》是之。衛(wèi)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來自詣,此罪人也。”*[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10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037頁。這是援引《公羊》抵制蒯聵回國的意見,當時也沒有人反駁這個典故的引用。
到了戾太子嫡孫漢宣帝繼位,翦滅霍氏一族,全面掌權(quán),因戾太子生前關注《穀梁》傳義*辛德勇:《制造漢武帝:由漢武帝晚年政治形象的塑造看〈資治通鑒〉的歷史構(gòu)建》,北京:三聯(lián)書店,第55—90頁。,使得《穀梁》水漲船高成功突圍,打破了《公羊》的壟斷,獲得欽定教科書的地位。不過,《公羊》崇輒抑聵的主張,卻未因此受到影響。理由很簡單,二傳的立場大同小異,同樣認為衛(wèi)輒不受父命是正確的。從現(xiàn)存史料來看,根本找不到證據(jù)顯示二傳學者在這個問題上有過任何矛盾*吳濤斷言:“在某種程度上《春秋公羊傳》成了漢宣帝為戾太子平反的一個障礙?!?參閱吳濤:《“術”、“學”紛爭下的西漢〈春秋〉學:以〈穀梁傳〉與〈公羊傳〉的升降為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142頁)此論有待商榷:漢宣帝支持《穀梁》,或許真有為戾太子平反的考慮,但跟《公羊》抑聵的意見無關,因為《穀梁》明確主張不受父命。。
二傳崇輒抑聵的主張,大體上扎根于蒯聵叛父和靈公廢立的敘述;但隨著新故事的出現(xiàn)和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這套敘述的認受性呈現(xiàn)下滑的走勢。試看《左傳》以下兩段的敘述:
(1)定十四年傳:“衛(wèi)侯為夫人南子召宋朝。會于洮,大子蒯聵獻盂于齊,過宋野。野人歌之曰:‘既定爾婁豬,盍歸吾艾豭?’大子羞之,謂戲陽速曰:‘從我而朝少君,少君見我,我顧,乃殺之?!僭唬骸Z?!顺蛉?。夫人見大子,大子三顧,速不進。夫人見其色,啼而走,曰:‘蒯聵將殺余?!珗?zhí)其手以登臺。大子奔宋,盡逐其黨。故公孟彄出奔鄭,自鄭奔齊。大子告人曰:‘戲陽速禍余?!瘧蜿査俑嫒嗽唬骸笞觿t禍余。大子無道,使余殺其母。余不許,將戕于余;若殺夫人,將以余說。余是故許而弗為,以紓余死。諺曰:“民保于信”,吾以信義也?!?/p>
(2)哀二年傳:“初,衛(wèi)侯游于郊,子南仆。公曰:‘余無子,將立女?!粚ΑK?,又謂之。對曰:‘郢不足以辱社稷,君其改圖。君夫人在堂,三揖在下,君命只辱?!模l(wèi)靈公卒。夫人曰:‘命公子郢為大子,君命也。’對曰:‘郢異于他子,且君沒于吾手,若有之,郢必聞之。且亡人之子輒在。’乃立輒?!?[唐]孔穎達疏、李學勤主編:《春秋左傳正義》下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603—1604、1617頁。
以上兩段傳文,前一段敘述衛(wèi)靈公為了夫人南子召見宋朝,蒯聵聽聞宋國野人唱歌譏諷南子,感到羞恥,指示戲陽速暗殺南子。戲陽速表面答應,沒想到臨陣退縮;而南子知悉后逃走,表示蒯聵要殺她。蒯聵事敗后逃亡,戲陽速卻批評蒯聵“無道”,認為自己假裝答應而臨場反悔,是有道理的。因為若他不答應,蒯聵就會殺了他;若他殺了南子,蒯聵就會把罪推在他身上以解脫自己。所以戲陽速不覺得這樣做有何錯誤。后一段傳文交代蒯聵回國前的背景:衛(wèi)靈公放逐蒯聵后,有一次郊游向公子郢表示立他為儲君的意思,公子郢不回答。過些時候又對他如此說,公子郢明確拒絕。衛(wèi)靈公死后,南子想按照靈公之命擁立公子郢,再次遭到拒絕,于是立輒為君。
《左傳》上述兩則傳文,一則交代南子與蒯聵的沖突,另一則記載立儲的經(jīng)過。必須強調(diào),兩者皆沒有改變蒯聵不孝得罪父母的事實,其中記述戲陽速的自辯,更是明確指出蒯聵“無道”的罪狀。況且,這兩則傳文對《春秋》三則有關聵、輒的經(jīng)文皆無解讀,也沒有援引“君子曰”之類的評語。因此,閱讀《左傳》有可能據(jù)此挑戰(zhàn)崇輒抑聵的主張,也有可能覺得《左傳》沒有從根本上顛覆二傳的見解。
劉向是較早拿《左傳》為蒯聵翻案的人。他的《列女傳》取材顯然參照《左傳》的內(nèi)容,書中有關南子與蒯聵的故事跟上述《左傳》兩段引文如出一轍,惟一的差別是劉向添加了自己的評點意見:“南子惑淫,宋朝是親,譖彼蒯聵,使之出奔?!?[清]王照圓注、虞思征點校:《列女傳補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17頁。這或多或少是過度詮釋,因為《左傳》從無明言南子進譖,而《列女傳》卻無直接證據(jù)支持這一點*因為這樣,對劉向推崇有加的章太炎也不信從其說,認為蒯聵“先時謀弒亦非誣矣”,“子政為櫱嬖作傳,深惡南子,故以讒言之耳”。參閱[清]章太炎著、姜義華點校:《春秋左傳讀》,《章太炎全集》第2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760頁。。值得注意,同樣是劉向的編著,《說苑》另有完全不同的意見?!侗嫖锲氛f:“辭蒯聵之命,不為不聽其父?!?[西漢]劉向著、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51頁。這里辯護衛(wèi)輒的見解,與《穀梁》和《公羊》完全吻合。然則,假如有人相信劉向判斷的權(quán)威性,要在他的作品中尋找輒聵問題的答案,那么該相信《列女傳》還是《說苑》呢?
劉向為何有這樣矛盾的見解,難以深究,但無論如何,這已反映了一個重要現(xiàn)象:《左傳》開始為聵輒故事帶來了新的詮釋方向,但二傳的觀點不見得就此乏人問津。孝凌駕忠的傾向日益明顯,衛(wèi)輒拒父的合法性確實招來一些懷疑的聲音。《禮》疏引《異義》說:“衛(wèi)輒拒父,《公羊》以為孝子不以父命辭王父之命,許拒其父?!蹲笫稀芬詾樽佣芨?,悖德逆?zhèn)?,大惡也?!?[唐]孔穎達疏、李學勤主編:《禮記正義》上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18,318頁。假如說《穀梁》承認“圍父”和“有父”的問題之余,尚且能夠堅持“尊王父”的必要性,那么東漢學者就是更進一步,拿《左傳》作為批判衛(wèi)輒的憑據(jù),以此抗衡《公羊》擁輒的主張。就是因為《左傳》學者抨擊衛(wèi)輒“逆?zhèn)悺鼻泻蠒r代風氣的緣故,所以何休為《公羊》辯護時,盡管強調(diào)“王事公法”有別于和高于“家私事”,但也不得不承認“是王法行于諸侯,雖得正,非義之高者也”*[唐]徐彥疏、李學勤主編:《春秋公羊傳注疏》,第594頁。。
然而,從西漢以來便蔚為主流的崇輒抑聵論,仍有強大的生命力。賈逵治古文經(jīng)卻不否定衛(wèi)輒得位的合法性,在解讀《左傳》公子郢拒絕繼位的傳文時,僅說:“郢自謂己無德,不足以污辱社稷?!?[清]洪亮吉疏、李解民點校:《春秋左傳詁》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847頁。這跟日后宋儒斷定公子郢比衛(wèi)輒更有繼位的資格,兩者不可同日而語。相比于賈逵,鄭玄更明確地強調(diào)崇輒抑聵的意義,《駁異義》說:“以父子私恩言之,則傷仁恩?!?[唐]孔穎達疏、李學勤主編:《禮記正義》上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18,318頁。按照鄭玄的想法,私恩再大也不該凌駕公義。所以他參考《左傳》的記載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蒯聵欲殺母,靈公廢之是也?!?[唐]楊士勛疏、李學勤主編:《春秋穀梁傳注疏》,第338,339,9—10頁。此外,杜預雖不贊同石曼姑“為子圍父”的做法,但鑒于這是《穀梁》學者提出的思路,所以不代表杜預必是認定蒯聵含冤合該回國。他在注解“衛(wèi)公孟彄出奔鄭”的經(jīng)文時,說:“彄書名,與蒯聵黨,罪之。”*[唐]孔穎達疏、李學勤主編:《春秋左傳正義》下冊,第1601、1624頁。黨從蒯聵的大夫亦被問罪,蒯聵出奔是貶文,也就不問可知;顯然,杜預沒有像劉向那般把蒯聵出奔歸咎于南子,反而更接近鄭玄廢聵有理的立場。由此可知,有新材料不等于必須推翻舊說,關鍵是詮釋者的思想立場。讀了《左傳》,仍有可能繼續(xù)肯定衛(wèi)輒執(zhí)政的合法性和批判蒯聵的不孝。
永嘉之亂,進一步加劇把孝親放在忠君之上的趨向:國家分崩,士人在亂世中所能依托和信靠的,不再是專制王權(quán)的等級秩序,而是在危難中不離不棄的家族。以君主為至尊的儒家政治思想,雖不致遭到唾棄,但孝親在思想領域中的相對地位,不知不覺間已攀升至不可冒犯的地步。這些趨向也反映在東晉以降的解經(jīng)意見之上。江熙治《穀梁傳》,就不接受王父命高于父命的主張,猛烈抨擊石曼姑圍戚的做法逾越人倫底線,說:“子圍父者,謂人倫之道絕,故以齊首之。”*[唐]楊士勛疏、李學勤主編:《春秋穀梁傳注疏》,第338,339,9—10頁。范寧不僅把江氏觀點收為己見,《集解》序言更明確表示自己反對《穀梁》“以衛(wèi)輒拒父為尊祖”的主張,說是“以拒父為尊祖,是為子可得而叛也”,“若此之類,傷教害義,不可強通者也”*[唐]楊士勛疏、李學勤主編:《春秋穀梁傳注疏》,第338,339,9—10頁。?!斗Y梁》傳義復雜,既肯定拒父的必要性,又批評“圍父”和“有父”的問題,但范寧卻無視于此,反過來怪責《穀梁》傷害名教,顯然背離傳義。
隋唐帝國雖然結(jié)束了政治分裂的局面,但推崇孝親的首要性已深入整個國家的政治文化之中,所以家法與國法混溶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崇輒抑聵論早成了明日黃花。唐初官修《春秋》三傳,徐彥疏算是比較正面地堅持《公羊》崇輒抑聵的傳義,卻讓步說:“輒之立也,雖得公義,失于父子之恩矣。”*[唐]徐彥疏、李學勤主編:《春秋公羊傳注疏》,第595頁。楊士勛順著江熙開拓的思路,在疏中大量引錄《左傳》的記錄,最終的結(jié)論是:“如熙之意,則蒯聵合立,而輒拒父非是也?!?[唐]楊士勛疏、李學勤主編:《春秋穀梁傳注疏》,第338頁。
相比于《公》《穀》二疏還得遷就傳義的局促,孔疏據(jù)《左傳》對衛(wèi)輒大施斤斧,認定他的拒父毫無理據(jù),純是貪心所致:“以周禮,無適子,則立適孫。緣是以得立耳,非有靈公之命使立之也。為輒之義,自可讓而不受。以己是適孫,緣有可立之勢,貪國以距父耳,非有靈公之命、天子之敕,使之距蒯聵也。”*[唐]孔穎達疏、李學勤主編:《春秋左傳正義》下冊,第1624頁。這是認為衛(wèi)輒不具有繼位的正統(tǒng)資格,立場迥異于杜注。有趣的是,官方學說以外竟然也有異端的和應?!妒吠āど曜蟆氛f:“父子爭國,梟獍為曹,禮法不容,名教同嫉。而《公羊》釋義,反以衛(wèi)輒為賢,是違夫子之教,失圣人之旨,獎進惡徒,疑誤后學?!?[清]浦起龍著、王煦華整理:《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92頁。劉知幾曾發(fā)出“疑古”“惑經(jīng)”的批判聲音,但在聵輒事件上竟與《正義》同調(diào),背后的文化信息非常值得玩味。
由唐而宋元,中國思想史經(jīng)歷各種巨變?!洞呵铩啡齻髋f說屢受質(zhì)疑,釋經(jīng)的內(nèi)容和手法也有了許多新變化,但這沒有動搖東晉以來貶抑衛(wèi)輒的定論。其中一個理由是儒者對孝道的極端重視。凡屬違反父子綱常的思想行為,幾乎絕無例外地被視為逆人倫、悖天理的禁忌。因為這樣,早已冠上不孝罪名的衛(wèi)輒,自然難以指望再獲好評。
北宋研究《春秋》名世的二劉,堪稱反輒的急先鋒。劉敞在某種程度上重復了劉向《列女傳》的說法,其《春秋傳》有選擇性地摘錄《左傳》的敘述:“蒯聵之為正,奈何衛(wèi)靈公之夫人南子通乎宋朝,蒯聵患之,入而謂夫人。夫人啼而走趨公曰:‘蒯聵將殺予?!?[北宋]劉敞:《劉氏春秋傳》卷15,《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478頁。劉敞不肯采信《左傳》有關蒯聵欲弒南子的情節(jié),反而斷定一切都是錯在南子進讒。劉絢同樣覺得女人禍水,深信南子討厭蒯聵,挑撥離間他與靈公的感情:“其欲去世子之意亦已明矣,如哀姜亂魯,驪姬亂晉,若此比者,不云鮮矣!而靈公聽南子之譖,謂蒯聵欲弒其母,不能為辨之,以致其出奔,豈非靈公之罪乎?”*劉絢《春秋傳》已佚,正文部分引自[南宋]呂本中:《春秋集解》卷28,《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0冊,第539頁。把南子比擬于哀姜和驪姬,就是把問題定性為女禍的性質(zhì),而非蒯聵忤逆父親。
《左傳》明明記載了蒯聵指使戲陽速弒殺南子的經(jīng)過,像二劉那樣視而不見、嘵嘵焉復為之辨,顯然不是公允的立言態(tài)度。在這方面,胡安國倒是比較謹慎,他認為靈公和蒯聵各有過錯:“以寵南子,故不能保世子而使之去國;以欲殺南子,故不能安其身,而至于出奔,是輕宗廟社稷之所付托而恣行矣。”*[南宋]胡安國著、錢偉強點校:《春秋胡氏傳》,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75頁。不過,南子的形象太過不堪,更多的人寧愿相信蒯聵無罪受冤,堅決否定《左傳》弒母的敘述。李廉這樣反駁胡傳的說法:“君親無將,將而必誅,使蒯聵果有殺母之事,則罪在必誅,天地所不容,不論靈公有命無命,決無得國之理,亦何必曲折如此,故不如二劉氏之論明白洞達而無疑也。”*[元]李廉:《春秋會通》卷24,《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2冊,第577頁。李廉篤信二劉,認為蒯聵得國方是正選,但他似乎沒有想到,按照“君親無將”的原則,蒯聵既有弒母之心,本該誅絕,根本沒有回國爭位的資格。
支持二劉意見的論調(diào),自宋元以來幾乎占有壓倒性的地位。張洽就覺得二劉所言絕對正確,強調(diào)“蒯聵必無欲弒其母之事”:“自古讒婦之誣其子多矣,故考二劉之言,足以知左氏所記,乃南子之讒言,而非當時之實錄也?!?[南宋]張洽:《春秋集注》卷10,《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6冊,第166頁。這是強調(diào)《左傳》的敘述,都是出于南子進讒,歷史事實并非如此。趙汸同樣覺得《左傳》“記此事殊不近人情”,說:“如蒯聵有無君之心,則所謀必不止于此。既蒯聵無今將之惡,則又安敢謀害南子哉?戲陽速之言,蓋迎合夫人之意以免禍,非事實也?!?[元]趙汸:《春秋左氏傳補注》卷10,《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409頁。這是讀《左傳》而不信《左傳》,以自己豐富的想像力補足自己所相信的歷史故事。
既然弒母一事被認定是子虛烏有,那么,蒯聵就變成讒婦南子的受害者,衛(wèi)輒拒父回國也變成大錯特錯的不孝行為。再者,《左傳》哀二年傳提及衛(wèi)靈公曾有傳位于公子郢的想法,所以儒者普遍質(zhì)疑衛(wèi)輒登位并非衛(wèi)靈公所立,不能算是受命于王父。因為這個緣故,忠于衛(wèi)輒的臣子普遍被視為助子不孝的大蠹。其中,歷史留名成為箭靶的計有二人:
一個是石曼姑。如上所述,《春秋》哀三年經(jīng)以國夏、曼姑為主辭,按照《穀梁》的解釋,這是隱諱衛(wèi)輒圍父的筆法。因此,石曼姑本非負面的形象。隨著衛(wèi)輒因不孝而被剝奪統(tǒng)治的合法性,對于石曼姑為什么被經(jīng)文記載的緣故,也就有了新的解讀。張大亨斷定這是孔子意在暴露石曼姑的罪行:“衛(wèi)輒據(jù)父之國以拒父,悖于道矣。父居其邑而已圍之,憯于弒矣。曼姑既不能止,而又從之,曾具臣之不若。夫不知而作,其罪?。恢洳豢啥鵀橹?,其罪大。曼姑使齊首兵,非不知也,故《春秋》暴其惡而誅焉。”*[南宋]張大亨:《春秋通訓》卷6,《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8冊,第630頁。葉夢得也有類似的意見,參閱[南宋]葉夢得:《葉氏春秋傳》卷20、《春秋公羊傳讞》卷6,《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9冊,第237、738頁。然而,張氏似乎沒有想過,石曼姑縱使有罪該誅,但畢竟是從犯而非主犯,為何孔子誅惡時放棄了主犯而針對從犯呢?這豈非賞罰失衡么?顯然,這個解釋根本無法駁倒《穀梁》。無論如何,因為石曼姑已變成負面的形象,西漢雋不疑裁斷偽太子一事也被重新翻案。黃仲炎誤以為武帝輪臺詔后已經(jīng)悔悟改過,故此認為偽太子一案“斥之以詐足矣”,“雖不必謬陳經(jīng)義可也”*[南宋]黃仲炎:《春秋通說》卷13,《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6冊,第451頁。。這個說法當然是由于厭惡父子相戕之禍,因而否定雋不疑援引《公羊》典故定案的做法。
另一個遭到貶抑的人是子路。出公輒后來被蒯聵奪位,子路因拯救孔悝而被蒯聵部下格殺。這個忠勇赴難的故事,原是千古美談。因為衛(wèi)輒朝廷已被劃為不孝者的政權(quán),也連累子路遭受疵議。以下是《朱子語類》的一段答問:“仲由之死,也有些沒緊要。然誤處不在致死之時,乃在于委質(zhì)之始。但不知夫子既教之以正名,而不深切言其不可仕于衛(wèi),何歟?若冉有、子貢則能問夫子為衛(wèi)君與否,蓋不若子路之粗率?!?[南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014頁。根據(jù)朱熹的思路,子路死難不值得肯定,不懂正名之說,仕從衛(wèi)輒之黨孔悝,從一開始便大錯特錯。這樣苛責子路死難,殊非公允之言。陳少明指出宋儒“喜歡求全責備,有一種精神上的潔癖”,說“如此輕議子路之死,有點落井下石的意味”*陳少明:《孔門三杰的思想史形象——顏淵、子貢和子路》,李明輝、陳瑋芬主編:《理解、詮釋與儒家傳統(tǒng):個案篇》,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8年,第65頁。,可謂真知灼見。
聵輒問題之所以值得大談特談,不僅僅在于諸儒把不孝的衛(wèi)輒當成箭垛。對于許多認真思考的儒者來說,罵倒了衛(wèi)輒只是起點,更重要的是衛(wèi)國政治出路的安排??鬃诱f如何落實為化解矛盾的可行辦法?假如說衛(wèi)輒的合法性已被剝奪無遺,那么誰來統(tǒng)治衛(wèi)國?這是兩宋以降許多儒者嚴肅對待的問題。大體上說,有兩個不同的思考進路:一是支持蒯聵繼位的合法性;另一是承認蒯聵不比衛(wèi)輒更有登位的資格,另謀其他出路。
先看支持蒯聵繼位的理解。如上所述,由于蒯聵已被視為女禍的受害者,那么撥亂反正的做法,似乎該是讓蒯聵回國執(zhí)政,猶如鄭世子忽復位的情況。問題在于《左傳》載有蒯聵策劃暗殺南子的不利敘述,光憑傳文實不足以辯護蒯聵回國爭位的合法性。正因為這個內(nèi)在的困難,所以不能僅拿《左傳》作為舉證的支柱,一些儒者企圖在經(jīng)文中找到圣人肯定蒯聵的證據(jù)。在本文第二節(jié)引述的三則《春秋》經(jīng)文中,定十四年“衛(wèi)世子蒯聵出奔宋”和哀二年“晉趙鞅帥師納衛(wèi)世子蒯聵于戚”兩則經(jīng)文皆以“衛(wèi)世子”稱呼蒯聵。在許多試圖恢復蒯聵合法性的人眼中,遂認定這是孔子相信蒯聵出奔無罪的證據(jù)。
事實上,漢儒都不覺得世子的稱呼能說明什么問題。鄭玄說:“若君薨,有反國之道,當稱子某,如齊子糾也。今稱世子如君存,是《春秋》不與蒯聵得反立明矣?!?② [唐]楊士勛疏、李學勤主編:《春秋穀梁傳注疏》卷20,第338,338頁。在鄭玄眼中,“世子”的稱呼正是蒯聵不能繼立的證據(jù)。
到了東晉,江熙提出相反的主張。他說:“齊景公廢世子,世子還國書篡。若靈公廢蒯聵立輒,則蒯聵不得復稱曩日世子也。稱蒯聵為世子,則靈公不命輒審矣?!雹谝馑际钦f,蒯聵既有世子之名,自然具有繼位的合法性,因此不能說衛(wèi)輒得衛(wèi)靈公之命?!蹲髠髡x》的意見大體上贊同江熙之說:“世子者,父在之名。蒯聵父既死矣,而稱世子者,晉人納之,以世子告,言是正世子,以示宜為君也?!洞呵铩芬云浔臼鞘雷樱吹眯l(wèi)國,無可褒貶,故因而書世子耳?!?[唐]孔穎達疏、李學勤主編:《春秋左傳正義》下冊,第1616頁。雖說“無可褒貶”,但《正義》實際上已承認蒯聵回國爭位的合法性。
以“世子”之名為蒯聵開脫,與南子進讒謀害世子的惡毒形象,兩者似乎若合符節(jié)。宋元以降,大部分《春秋》學者都是沿襲江熙和孔疏的故智,不愿采信鄭玄的意見。孫復說:“靈公既卒,輒又已立,猶稱曩日之世子……蒯聵出入皆正其世子之名,書之所以篤君臣父子之大經(jīng)也?!?[北宋]孫復:《春秋尊王發(fā)微》卷12,《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7冊,第120—121頁。這是相信《春秋》兩書“世子”是蒯聵儲位未絕的證明,從而反映衛(wèi)輒貪國拒父欠缺政治合法性。此外,呂大奎更大膽地推斷“世子”的稱呼是反駁蒯聵謀弒南子的有力證據(jù):“出奔不復,乃理之宜。及其納于戚,圣人不應以衛(wèi)世子書之。圣人書之以為衛(wèi)世子,則是蒯聵世子之位未絕也。蒯聵世子之位未絕,則知其必無欲殺母之事明矣?!?[北宋]呂大奎:《春秋或問》卷20,《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7冊,第661頁。按照這個思路,“世子”二字不僅成為證明蒯聵合法性的充足條件,而且也是解讀《左傳》傳文是否可信的絕對判準;合乎這一判準便當作是史實(即蒯聵因南子告發(fā)而流亡),不合便屬于虛構(gòu)的情節(jié)(即蒯聵暗殺南子的計劃)。然而,“世子”真的透露孔子擁護蒯聵的心意嗎?
確切地說,僅憑《春秋》現(xiàn)有的文本,讀者不知道“世子”的書法是策書舊文,抑或寓有圣人的深意。朱熹便不相信“稱世子者”代表蒯聵“當立”的說法,反駁說:“若不如此書,當如何書之?說《春秋》者多穿鑿,往往類此?!?[南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3冊,第1102頁。朱熹不是能夠超越批判拒父罵聲的人,但他認為不應在“世子”稱呼的問題上過度詮釋,反映他對詮釋經(jīng)傳保持難得的謹慎態(tài)度。
退一步說,即使承認《春秋》的每一個字皆有寓意,但“世子”也不一定帶有褒揚之意。文元年“楚世子商臣弒其君髡”、襄三十年“蔡世子般弒其君固”、昭十九年“許世子止弒其君買”三則經(jīng)文,雖然情節(jié)輕重不一,但都在控訴這三名世子為子之道有所缺失。固然,“世子”在經(jīng)文敘述中可以是受害者的意思,但一般都會明確記載加害者的名字,如僖五年“晉侯殺其世子申生”,襄二十六年“宋公殺其世子痤”,就是控訴晉獻公和宋平公殘虐枉殺其子。比較起來,定十四年“衛(wèi)世子蒯聵出奔宋”卻是沒有加害者的書法??论繌胝驹凇斗Y梁》立場上發(fā)言,反對擁有世子之名,便是擁有繼嗣的充足條件,說:“凡內(nèi)外大夫書出奔,皆有罪。世子出奔,其有罪可知?!?[清]柯劭忞:《春秋穀梁傳注》卷14,北京:國立北京大學研究院文史部,1927年,第15頁。言之鏗鏘。這是回歸到鄭玄的經(jīng)義,認為“世子”的出奔是有罪而非應該繼嗣的證據(jù)。
此外,《春秋》凡出奔者無罪的書法,通常都是記載加害者的名字,如襄二十年“陳侯之弟光出奔楚”和昭元年“秦伯之弟鍼出奔晉”兩則經(jīng)文,就把陳哀公和秦景公的名字指出來*[唐]徐彥疏、李學勤主編:《春秋公羊傳注疏》,第448、475頁。。定十四年經(jīng)不書“衛(wèi)侯之子蒯聵”,而書“衛(wèi)世子蒯聵”,似已暗示他是戴罪之身;假如宋明儒者所言屬實,蒯聵是由于南子誣陷而被迫出奔,那么《春秋》為何隱諱衛(wèi)靈公或南子之名呢?
出奔的世子回國不乏合法性的事例。例如鄭世子忽就是在祭仲的安排下回國登位,但這跟蒯聵沒有太大的可比性。因為兩者的經(jīng)文書法并不相同:桓公十五年“鄭世子忽復歸于鄭”和哀二年“晉趙鞅帥師納衛(wèi)世子蒯聵于戚”,一書“復歸”,一書“納”?!凹{”字是入內(nèi)之意,在《春秋》經(jīng)中基本上是使入其國,借外力使流亡在外者復入國篡權(quán)之辭。莊九年“公伐齊,納糾”及文十四年“晉人納接菑于邾婁,弗克納”,公子糾和接菑都是不當納的人*[唐]徐彥疏、李學勤主編:《春秋公羊傳注疏》,第105、137、306頁;[唐]楊士勛疏、李學勤主編:《春秋穀梁傳注疏》,第73、179頁。??偠灾?,單憑“世子”一詞,完全無法說明問題。在這個問題上,《公》《穀》二傳沒有強求確解,反而是比許多宋儒更謹慎的做法。經(jīng)文究竟是褒是貶,要看文本的語脈和其他措辭的含義,沒有理由因為蒯聵有了“世子”的稱呼就斷定圣人借此暗示他出奔后還具備繼位的資格。
不僅在經(jīng)傳文本中難以找到支持蒯聵的確證,太多的歷史證據(jù)可以說明《公》《穀》對蒯聵的指責并不過分。人們固然可以責備衛(wèi)靈公糊涂沒能理順父子關系,但蒯聵畢竟有弒母之罪,在父喪期間援引外力回國奪位,更是標準的伐喪行為,不孝之罪十分顯然。據(jù)《左傳》和《史記》敘述,他在哀公十五年劫持孔悝成功奪位后,竟然因為衛(wèi)國大夫不迎立他,便想“盡誅大臣”,幾乎導致群臣作亂。結(jié)果,執(zhí)政不過三年就被推翻,君位兩番易手,再次落在衛(wèi)輒手中*[唐]孔穎達疏、李學勤主編:《春秋左傳正義》下冊,第1697—1699、1701頁;[西漢]司馬遷:《史記》第5冊,第1937—1938頁。。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蒯聵也不具備明君的資質(zhì)。假如說兒子衛(wèi)輒不孝,沒有統(tǒng)治衛(wèi)國的資格,那么五十步笑百步,蒯聵自己的德性也大有問題。他不僅是衛(wèi)靈公眼中的不孝子,更不是受到國人擁立的好君主。于是,問題不僅在于子不子,更在于父不父。
因為這樣,一些比較謹慎而又強調(diào)父子之倫不容毀棄的儒者,在譴責衛(wèi)輒不孝之余,也會批判蒯聵沒有奪國的資格。當然,《穀梁》對聵輒父子皆有批評,算是比較符合孔子要求理順父子君臣政治關系的正名主張。因為傳文強調(diào)衛(wèi)輒不受父命的合法性,所以即使承認蒯聵可惡的儒者,也不會考慮擁護《穀梁》而另謀他路。那么,該如何解決衛(wèi)國的困局呢?大略說有四個不同的主張:
(1)懸空論。大概是受到《孟子·離婁》論瞽瞍殺人的意見影響,程頤主張說:“蒯聵得罪于父,不得復立;輒亦不得背其父而不與其國,委于所可立,使不失先君之社稷,而身從父,則義矣。”*[北宋]程顥、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02頁。這是建議衛(wèi)輒應該像舜一樣放棄王位,帶著有罪的父親抽身而去。雖然解決了父子的對立紛爭,但對于衛(wèi)國日后君位的安排,程頤基本上沒有主張。
(2)公決論。胡安國順著程頤主張衛(wèi)輒辭國的思路,建議說:“然則為輒者奈何?宜辭于國曰:若以父為有罪,將從王父之命,則有社稷之鎮(zhèn)公子在,我焉得為君?以為無罪,則國乃世子之所有也,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而使我立乎其位?如此則言順而事成矣。是故輒辭其位以避父,則衛(wèi)之臣子拒蒯聵而輔之,可也;輒利其位以拒父,則衛(wèi)之臣子舍爵祿而去之,可也?!?[南宋]胡安國著、錢偉強點校:《春秋胡氏傳》卷29,第485頁。把問題付諸公決,以期達致一個大家都可以接受的方案。這個構(gòu)思有一個明顯的優(yōu)點,就是預見蒯聵權(quán)欲熏心不甘罷休而導致的沖突,所以胡安國也不排除衛(wèi)臣拒聵的合法性。
因為沖突的潛在可能性,許多儒者表示不能接受。熊過批判胡傳說:“夫胡子之言,是教之偽之道也。夫既已辭其位矣,乃聽其臣之輔己而拒父也,是謂之乎?姑為之而欺其人者乎?彼其意乃假手于人而已辭名焉者。夫假手于人而已辭名焉者,譬諸小人穿窬之盜也,父子之間容施偽乎?”*[明]熊過:《春秋明志錄》卷12,《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8冊,第310頁。這是一個頗有說服力的批判:胡安國的建議有可能導致衛(wèi)輒故作政治表演,假托臣子加害蒯聵的危險,放在歷代王朝的政治史上看,似乎也不是杞人憂天的意見。
(3)另立論。針對胡安國構(gòu)想的弱點,他的兒子胡宏另有新的構(gòu)想。據(jù)胡宏的意見,孔子若有在衛(wèi)國執(zhí)政的機會,應該按照封建等級程序改立衛(wèi)靈公本來有意傳位的公子郢:“蒯聵無父,輒亦無父,天下豈有無父之人尚可以事宗廟社稷為人上者哉?故孔子為政于衛(wèi),則必具靈公父子祖孫本末,上告于天王,下告于方伯,乞立公子郢,然后人倫明,天理順,無父之人不得立,名正而國家定矣。”*[南宋]胡宏著、吳仁華點校:《胡宏集》,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12頁。朱熹雖然懷疑公子郢接位“必有紛爭”,但也贊同胡宏通告天子和諸侯的建議,說是“斯為得正”*[南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3冊,第1102頁。。問題是如《左傳》記載的公子郢堅拒繼位,那又如何?這是胡宏和朱熹皆未認真考慮的問題。
(4)調(diào)解論。王陽明以心學飲譽于世,但較少人注意他對《春秋》經(jīng)義的詮釋。在他看來,找公子郢繼位也不是真正的解決辦法,最好的途徑是設法讓聵輒父子和解。王陽明說:“蒯聵既還,輒乃致國請戮。聵已見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誠調(diào)和其間,當亦決不肯受,仍以命輒。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輒為君。輒乃自暴其罪惡,請于天子,告于方伯諸侯,而必欲致國于父。聵與群臣百姓亦皆表輒悔悟仁孝之美,請于天子,告于方伯諸侯,必欲得輒而為之君。于是集命于輒,使之復君衛(wèi)國。輒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聵為太公,備物致養(yǎng),而始退復其仁焉?!?[明]王陽明著,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8頁。在王陽明看來,朱熹的見解有誤。他相信孔子若有機會執(zhí)政,必能感化衛(wèi)輒,使之往迎蒯聵。于是,父子二人真正認罪,相互推讓,公諸群臣百姓和天子諸侯。王陽明估計,假如能夠這樣,群臣百姓將會擁戴衛(wèi)輒為君,蒯聵為太上皇,父子各復其位,皆大歡喜。
王陽明的主張似乎過分相信道德情感的感化作用,可行性不高。陸隴其就覺得相當可笑,質(zhì)疑說:“當時南子尚在,蒯聵歸國,不知何面目以見南子,能保其不相殘乎?況以蒯聵之暴戾,使其歸國,肯袖手讓其子乎?萬一蒯聵不讓,國人不服,衛(wèi)國之亂未有艾也?!?[清]陸隴其:《三魚堂文集》卷3《衛(wèi)輒論》,《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25冊,第30頁。陸隴其是清初尊朱的代表人物。在他看來,單以蒯聵、南子誓不兩立的關系而言,王陽明的大團圓結(jié)局已是脫離政治現(xiàn)實,毫無實踐意義可言。
可以看見,不論是懸空、公決、另立抑或調(diào)解,都有各種各樣的困難,而且都是紙面上的空談,不見得比《公》《穀》乃至其他人繼續(xù)支持衛(wèi)輒在位的意見更加高明。
由拒父有理變成叛父不孝,由遵從王父命變成不該推辭父命,由王父命高于父命變成王父命不成為思考的前提,這些思想變化都是隨著漢儒師說權(quán)威下墜而出現(xiàn)。吊詭的是,迄至清代漢學復盛,三傳的舊說得到更多的欣賞和研究,但拒父回國仍是許多儒者不敢正面支持的禁忌。以下以三位《春秋》學者為例:
(1)鐘文烝是標準的《穀梁》信徒,雖然不愿公然駁斥傳義,但因為強調(diào)父子之倫,也希望聵輒爭國之事并不存在,所以他很欣賞惠士奇的辯駁,說是“駁二千年相傳拒父之說”。不管如何,圍戚之事,無可接受,所以他努力思考《孟子》大舜棄國的建議:“輒可以為舜,而衛(wèi)之諸臣不得為皋陶,輒而能逃,義之盡也。衛(wèi)之諸臣而擅以甲兵伐蒯聵,則大罪也?!?[清]鐘文烝注,駢宇騫、郝淑慧點校:《春秋穀梁經(jīng)傳補注》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721—722頁。這是回歸程頤的懸空論。從他拿這個極理想的做法來譴責衛(wèi)輒的不是,其實他的思想跟《穀梁》存在一定距離。因為傳文指出“圍父”和“有父”的問題之余,但也強調(diào)父命與王父命不能兼容,因此閱讀《穀梁》可以得出衛(wèi)輒執(zhí)政合法的結(jié)論。
(2)沈欽韓注《左傳》努力恢復傳義原貌,反杜注的偏頗是其首務。有趣的是,因為杜預沒有傳文中得出南子謀害蒯聵的結(jié)論,沈欽韓對之甚感不滿,說道:“學者不察,因謂《左氏》之誣。當蒯聵出奔,南子援戲陽速以為證,靈公播其惡于鄰國?!蹲笫稀匪?,據(jù)彼國之辭爾。先著南子之惡,靈公之無恥,則其事不待辨而可知矣?!?[清]沈欽韓注,郭曉東、郝兆寬、陳峴點校:《春秋左氏傳補注》,《春秋左傳補疏 春秋左氏傳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71頁。沈氏像二劉那樣,認為一切都是南子設計,而蒯聵像西晉愍懷太子司馬遹和隋文帝太子楊勇一樣,皆是無罪被廢。因此,他其實是以宋明以后的流行說法來理解《左傳》,不見得完全符合傳義。
(3)陳立雖回護“王父命”高于“父命”的《公羊》傳義,但認為衛(wèi)輒應該這樣做:“得國之后,即宜遣迎,尊崇不改,如《禮經(jīng)》所謂‘廢疾不立’者,庶為仁至義盡?!?[清]陳立疏、劉尚慈點校:《公羊義疏》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2796頁。他認為衛(wèi)輒應該調(diào)和父子關系,這頗為類似王陽明的想法。
沈、陳、鐘各是三傳的專家,盡管學術立場不同,但在聵輒爭國的問題上,都不敢明確支持衛(wèi)輒拒父的做法。這實際上反映出清儒對父子綱常的堅持已凝固為牢不可破的意識形態(tài),迄至新文化運動掀動全面反傳統(tǒng)的浪潮前,也沒有真正發(fā)生改變。
聵輒爭國,充分暴露了政治判斷的復雜性,不是簡單地拿某一概念或價值原則直接套用便能得到圓滿的解釋。光是知道正名之旨并不足夠,有必要深入到這次爭國事件的具體語境之中。《公》《穀》二傳的論證線索是崇輒抑聵,但隨著《左傳》敘事的新詮釋以及孝道思想的抬頭,衛(wèi)輒變成諸儒眾口同聲批判的對象,而王父命高于拒父命的主張早成明日黃花,即使?jié)h學蔚為時風,有助于恢復舊有的傳義,但衛(wèi)輒拒父仍是許多儒者覺得不可接受的極惡罪行。這方面的思想動向也許可以再次提醒我們:儒家政治倫理充滿各種歷史發(fā)展的變異性,不是靜止、沒有時間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