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彥馨
說到陳訓慈,也許大家比較陌生,但是提起其兄陳布雷——蔣介石的文膽,幾乎是家喻戶曉??箲?zhàn)時期陳布雷的胞弟陳訓慈全力保護文瀾閣《四庫全書》的故事鮮為人知,堪稱奇跡。本文根據陳訓慈日記和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教育部檔案還原這段歷史。
陳訓慈(1901—1991),字叔諒,慈溪官橋村人。1924年畢業(yè)于國立東南大學歷史系,歷任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編譯、中央大學史學系講師、浙江大學史地系教授。1932年起任浙江省立圖書館館長,文瀾閣《四庫全書》就藏于浙江省立圖書館孤山分館的紅樓。七七事變后,陳訓慈深感文瀾閣本《四庫全書》留存于世的不易,出于對保護國家文化根脈的強烈責任心,毅然帶著一幫書生,開始了一段匪夷所思的《四庫全書》大遷徙……
一遷富陽魚山石馬村(1937年8月—1937年11月)
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上海到杭州一帶,時有日機轟炸。7月末,陳訓慈“恐閣書被炸,即命總務組趕制木箱,準備遷移”。他動員浙江圖書館的全體員工將文瀾閣《四庫全書》點裝成140箱,接受員工夏定域的建議,于8月4日啟運往杭州附近的富陽魚山石馬村趙坤良家老宅暫存。5日,抵達富陽魚山。
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打響后,日機頻頻空襲杭州城。10月,轟炸更為激烈,轟炸之聲魚山依稀可聞。杭州城市民已四處逃難。陳訓慈考慮到一旦杭州城失守,富陽不能幸免,閣書安全堪憂,決定再次轉移。他親自前往省政府要車,交涉兩日,公路局徐局長雖答應但已無車可派。陳訓慈沒有辦法,只好由浙江圖書館總務主任史美誠出面,向趙坤良和夏定域借了200多塊錢,雇工搬運書箱至江邊,裝船沿富春江溯流而上,運往建德。
二遷建德松陽塢(1937年11月—1938年1月底)
他們越桐廬,到達七里瀧。七里瀧這一段江面,水流湍急,船又重,水手只2人,無法逆流而上。隨船押運的浙江圖書館職員毛春翔只能下船,只身搭乘軍車,前往建德找陳訓慈想辦法。
陳訓慈四處碰壁,最后想到了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竺可楨是陳訓慈在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就讀時的老師,兩人有師生之誼。竺可楨深知《四庫全書》的分量,即令浙大派出大卡車1輛,開往七里瀧,分運3天,閣書終于全部運抵建德,搬入緒塘的方麗齋先生家中。但杭州城戰(zhàn)事日益吃緊,陳訓慈考慮到緒塘離公路太近,又另覓山鄉(xiāng),最終將閣書落腳在了建德北鄉(xiāng)松陽塢。
11月25日,日軍進一步逼近,浙江省政府遷至金華。陳訓慈對《四庫全書》留在建德放心不下,尋思繼續(xù)搬遷。他趕到金華去見省教育廳廳長許紹棣,請示《四庫全書》安置問題,許廳長“未有一定主張”。再三登門,才領到300元。陳訓慈在日記中寫道:“教育廳所存節(jié)余數萬金皆扣不發(fā),今急用搬遷書避難之際,何以墨守官家之不肯負責之辦法,置重要圖書設備之安全不理,真令人感憤極也?!?/p>
12月24日,杭州城淪陷。搬遷之事迫在眉睫。但是陳訓慈苦于沒有經費,只能決定近距離遷到龍泉。陳訓慈除自墊200元外,又向同事借了260元,雇得兩只船準備出發(fā)??墒堑搅酥形?,他們的船卻被軍事機關征用。陳訓慈仰天長嘆,只能另雇船只運到金華,再租汽車轉運龍泉。
三遷龍泉縣中心學校(1938年1月底—1938年3月初)
1938年1月底,歷盡周折,閣書終于運抵龍泉,暫存縣城中心學校。正在此時,在竺可楨的建議下,教育部下達了將閣書遷黔收藏的命令。
3月初,教育部派浙江大學教授李絜非來浙,與陳訓慈、浙江省教育廳廳長許紹棣等商議將閣書運往貴陽事宜。經過商議,認為由龍泉經閩省蒲城至江山通公路,由江山入贛至湘省長沙通火車,由長沙經湘北湘西入黔直達貴陽通公路,閣書入黔,取道此線最為適宜。遂租用卡車6輛,由浙江省立圖書館派總務主任史美誠協助李絜非負責督運,所需運費2000元則由浙江大學墊交李絜非先行支用,后由教育部歸墊。
由浙入黔,地經五省,千里迢迢,艱辛異常。自蒲城至江山峽口,山路崎嶇,在江山峽口鎮(zhèn)附近,運書車隊中有一輛卡車不幸翻車,11箱書滾落路邊水田中。4月14日左右,閣書運到長沙;4月30日,運抵貴陽。5月20日,經史美誠將落水書籍曝曬后封箱,暫存于貴州省立圖書館內。數月后由貴州省教育廳出面,購得貴陽威西門外約一里的張家祠堂,作為閣書的保存之所。
四遷貴陽張家祠(1938年7月—1939年4月)
1938年7月,陳訓慈經過慎重考慮,派浙江圖書館編纂夏定域來貴陽專任閣書管理員,受貴州省教育廳督導,薪金與辦公費則由教育部支給。
夏定域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將在江山峽口鎮(zhèn)落水的11箱書重加曝曬。3000多冊書,15萬頁,每冊每頁揭刷清凈,墊上毛紙,再曝晾,工作要求很高。因天氣時陰時雨,夏定域竭數月之力,才完成此艱巨的工作。
閣書從浙江涉險千里,遷藏于萬山之中的貴陽,原以為可以高枕無憂,不料,1939年2月4日,敵機18架空襲貴陽,自城南至城中心投彈百余枚,炸毀房屋建筑無數,死傷上千人,張家祠堂幸在西郊,躲過一劫。考慮到張家祠堂,地處要沖,離城太近,敵機若再來襲,難保每次幸運。為安全計,按照貴州省立圖書館一勤工的建議,新的藏書地選在貴陽北郊的地母洞。
五遷貴陽地母洞(1939年4月—1944年12月)
1939年4月8日,文瀾閣《四庫全書》移存至地母洞中存放。教育部撥款對地母洞進行防潮改造,批準建屋三楹,招雇工役2人,另請警察局派警員2名駐守洞口,夏定域時住山中指揮工警,時住張家祠堂,便利接洽保管事務。
同年6月,竺可楨親往地母洞開箱查看庫書儲藏狀況,發(fā)現書略受潮,乃決定商請教育部及貴州省教育廳開箱曝書。后經教育部核準,于同年9月11日起進行曝曬,至12月5日完成。此后,每年秋季均曝書一次。
1940年秋,夏定域被浙江大學中國文學系聘為教授,提請辭職。陳訓慈又張羅另覓浙江省立圖書館舊職員柳逸廠來接替夏定域的工作。10月21日,陳訓慈帶著柳逸廠到貴陽與夏定域進行清點交接。柳逸廠到任后,工作勤勉,頗善管理。他改進管理辦法,曝書后,除撒石灰外,還每箱放樟腦丸十多顆,以防蟲蛀;裝箱后寫下清單,防止錯亂,以便檢點。endprint
同年12月25日,陳訓慈以浙江省立圖書館館長的名義上呈教育部部長陳立夫,請求增加辦公費和員役生活費,并動員其兄陳布雷于1941年7月20日寫信給陳立夫請其設法增加管理四庫全書經費。8月23日,陳立夫復函陳布雷:“布雷我兄大鑒:手示敬悉。浙江省立圖書館文瀾閣四庫全書保管費,原定每月三百元,由本部撥給,現以物價高漲,辦公費及員役生活費不敷支給,當屬實情。已由本部準自六月份起,每月增撥三百五十元,連原有預算每月共計六百五十元,分作員役生活補助費及辦公費之用。”
1941年9月,柳逸廠因勞頓致病,辭去管理員之職,陳訓慈乃函召毛春翔繼任,并寄上旅費300元。毛春翔原為浙江省立圖書館孤山分館主任兼編纂,主要職務即為管理文瀾《四庫全書》,在浙館服務四年,忠貞盡職,成績頗佳,他曾一路護書到富陽、建德,親歷江山翻車,對《四庫全書》感情很深。因此,由其繼任,實是最佳人選。
毛春翔到任后在防潮技術上作了大量改進。洞內原僅在地上筑一木臺,頂上建瓦棚,四壁空空。毛春翔乃將地面用板壁間隔,杜絕潮氣,后面陰暗處開三扇窗,朝開夕閉,以通空氣,洞口懸以油布,早掀晚垂,以通陽光,洞底低洼處滴水蓄積成井,潮氣較重,遂用石塊壘隔。并在木臺下面和書箱空隙間均滿置木炭、石灰,吸濕潮氣,洞內潮濕基本被控制。嗣后,毛春翔又將每年曝書一次改為兩次,即除秋季外,春季加曬一次。
毛春翔的工作卓有成效,這也是陳訓慈用人有方。1942年4月蔣介石關心文瀾閣《四庫全書》的安危,專門致電貴州省主席吳鼎昌,指示“恐洞內空氣潮濕,日久霉爛,請移往離筑較遠之干燥安全地點妥為保管”。為此,吳鼎昌特命貴州省教育廳廳長歐元懷前往地母洞視察,經啟數箱書檢視,均無潮濕霉爛之書,又見陽光可自洞口普照全部書籍,歐元懷表示滿意,主不遷移,并請毛春翔詳敘藏書實況,交給省府電復蔣介石,請準免遷。就這樣,文瀾閣《四庫全書》在地母洞中一放就是5年。
六遷重慶青木關(1944年12月—1946年5月)
1944年11月,敵騎入黔,筑市人心惶惶,黔省府已準備向畢節(jié)等地疏散。為免閣書不測,陳訓慈、竺可楨等人紛紛電請教育部,將地母洞藏書“及早擇地遷運,以存國粹”。12月,教育部派督學楊予秀、陳國禮二人到筑,協同毛春翔護運閣書入川。
12月4日夜,毛春翔接到國民黨組織委員會委員張道藩的通知,說已令戰(zhàn)區(qū)司令部派堅固卡車6輛,盡速運書入川。6日,6輛卡車準時赴張家祠堂報到。毛春翔雇工數十人,搬運書箱下山裝車,8日清晨,車隊出發(fā)。23日,《四庫全書》完整抵達重慶青木關,藏于教育部部長公館隔壁的瓦房中,四間大屋子在山麓上,均朝東,地勢高燥,適合藏書。教育部并批準添置16只杉木箱以改善閣書裝具。
1945年2月,教育部為保管四庫全書更期周密起見,特設立文瀾閣《四庫全書》保管委員會,聘徐青甫、張宗祥、余紹宗、竺可楨、賀師俊、顧樹霖、蔣復璁、陳訓慈等8人為委員,并指定顧樹霖、蔣復璁、陳訓慈3人為常務委員。設置秘書和管理員各一人,分別由毛春翔和吳兼仕充任。常務委員陳訓慈等常晤議保存事宜,督導秘書毛春翔在青木關謹慎守護,并于六七月間全部曝曬。
實際上,1942年陳訓慈已不再擔任浙江省立圖書館館長,但仍心牽文瀾閣四庫全書。在寫于1942年的簡報中,陳訓慈自陳心跡:“因庫書及圖書運藏關系,仍勉負義務兼顧之責……戰(zhàn)后仍當竭力盡勞,以謀興復?!?/p>
文瀾閣《四庫全書》完璧歸杭(1946年5月—1946年7月)
1945年8月,日本投降,戰(zhàn)事結束?!端膸烊珪坊睾贾卤惶嵘献h事日程。
當時國民政府意欲將文瀾閣《四庫全書》搬往首都南京。陳訓慈、竺可楨、張宗祥等人多方設法籌運,并得到包括陳布雷在內的國民政府高層浙籍人士襄助,文瀾閣《四庫全書》最終得以運回杭州。
1946年5月15日,《四庫全書》由6輛卡車載運離開青木關,走陸路運回浙江,押運員有教育部徐伯璞科長、浙江省圖書館夏定域等8人,護送警察有12人。途經貴州、湖南、江西,歷時50余日,曾“在衡陽遇匪,……在上饒遇罕有大水,公路橋梁沖毀,停留十余日;在蘭溪過渡,卸書,烈日熏灼一日,皮膚若焦炭……”7月5日,全部閣書安全運抵杭州,仍存于西湖孤山舊藏書樓。
從1937—1945年,在陳訓慈等人的努力下,文瀾閣《四庫全書》輾轉遷徙6省,闊別9年后,又完好無損地回到了杭州。其間,陳訓慈為籌措經費、聯系交通工具殫精竭慮,為選擇合適保管人員費力勞神。1938年1月7日,在輾轉途中,他曾在日記中吐露自己的心境:“最所不安者為文瀾《四庫全書》……今既無余錢,又無交通工具,無米之炊,前已飽受痛苦,今將安所效力。瞻念萬一疏失,將何以對浙人,何以對文化?”同月25日,他又寫下:“客中追懷,百感交集,而播遷靡定,珍籍分隔,舊雨星散,獨守館鈐,尤不禁愴然于懷,與憂國之念交迸而不能自抑也?!?/p>
事實也證明了陳訓慈組織閣書大遷徙是極其明智之舉。杭州淪陷后,日軍“占領地區(qū)圖書文獻接收委員會”曾于1938年2月22日專門派出9人從上海趕到杭州,花了很多時間尋找文瀾閣《四庫全書》,結果撲了空。
陳訓慈精心呵護文瀾閣《四庫全書》,使這一國寶免遭損失的壯舉,功在千秋,百世流芳。文瀾閣《四庫全書》的內遷,是全國多家圖書館在抗戰(zhàn)中艱難而悲壯內遷的一個典型事例。
(責任編輯:劉躍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