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毓強
2017年恰逢1937年“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整整80周年,而10月下旬至11月初,又是“八百壯士”頑強抵抗日軍80周年。我又一次來到四行倉庫,重溫當年鏖戰(zhàn)的歷史,并深情地回憶起自己在2005年、2006年間報道、追蹤過的最后的“八百壯士”周福其老人。要是他今天還活著,那該多好,能親眼看到四行倉庫在2015年被上海市政府正式開辟為紀念館,能感受到國家層面對于抗日老兵的關懷,遺憾的是歲月不饒人。有一句名言叫做“老兵永遠不死,只是慢慢凋零”,但要做到老兵不死,唯有后人牢記才行。
“壯士”重訪四行倉庫
2005年8月上旬,上海淞滬抗戰(zhàn)紀念館負責人潘法銓接到湖北通城縣胡仁武來電,說他已故祖父胡夢生也是“八百壯士”,而鄰村還有一位健在的“八百壯士”周福其,90高齡。潘法銓即與《新民晚報》徐軼汝一起趕去采訪。8月12日,《新民晚報》特邀周老蒞滬(胡夢生孫子、胡仁武之弟胡志全陪同),由特別報道組長沈月明等接待。
8月13日即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68周年紀念日,上午8時,《新民晚報》安排周福其老人重返曾浴血奮戰(zhàn)過的四行倉庫,這是令人激動的時刻,也是建國后罕見的紀念事件。我當時是《新民晚報》的陪同記者之一。周老鼻正口方、精神矍鑠,他一走進四行倉庫陳列室,就“撲通”一聲跪倒在謝晉元銅像前,老淚縱橫:“團長啊,我來看你了……”其激情噴涌,只有在現(xiàn)場的人才能有所感悟。
隨后,他認真地參觀了所有展品,不斷地給大家講解。他表示:在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之際,再次來到四行倉庫,算是了卻了一生的心愿。希望上海好好保護四行倉庫,讓年輕一代不忘歷史,珍惜和平。后來,我們又開車將周老送到上海淞滬抗戰(zhàn)紀念館參觀,他還跑到“姚子青營抗日犧牲處”的紀念巨石去瞻仰。
挽留“壯士”上海養(yǎng)老
1937年“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周老隨通城保安團200多人,急行軍5天5夜趕到上海。當時上海的國軍已苦戰(zhàn)了2個多月,約30萬將士陣亡。已補充了4次兵力的88師524團第1營只剩200多士兵,于是通城200多人第5 次補充進去,1營合計450多人。謝晉元團長面對媒體采訪,故意夸大說有八百人,以便迷惑日軍,后被譽為“八百壯士”。
周老當年是上官志標率領、堅守四行倉庫一樓的1連戰(zhàn)士,作戰(zhàn)極為艱苦,因為如果一樓失守,那么整幢大樓就難保了?!鞍税賶咽俊迸c日軍血戰(zhàn)四晝夜,殲敵200多人,自己僅傷亡30余人,堪稱奇跡。但到了10月31日,工部局怕戰(zhàn)火殃及鬧市,經(jīng)多方協(xié)調(diào),“八百壯士”被迫撤往租界內(nèi)膠州公園(后稱為“孤軍營”)。
周老也隨之被羈留了4年,直至1941年12月8日日軍偷襲珍珠港,并進占上海租界,全體孤軍被日軍押送各地做苦力,其中包括太平洋島國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周老先后在上海寶山、南京等地做苦力。最后到安徽煤礦時,他冒死與另一位同鄉(xiāng)戰(zhàn)友盧鴻信,奮力殺死2個日軍,奪了機槍,率100多位戰(zhàn)友成功逃脫。1949年新中國一成立,他就趕回家鄉(xiāng),但他這才知道雙親早已被日軍殺害了……
我了解到,周老的妻子十多年前已去世,夫妻倆沒有親生孩子(但我后來聽說他曾有一個失散的女兒,“文革”期間曾到通城來找過父母,但他不敢相認,可能是怕自己的“國軍”身份牽累到女兒吧)。他居住在通城縣最偏遠的山溝里,平時生活全靠他自己料理,經(jīng)濟來源則是依賴他自己上山采藥草,賣給農(nóng)民,十分清苦。
我看到了,便不能轉(zhuǎn)身而去。我就對周老說:“您在湖北老家一個人生活,很不方便。上海是您年輕時與日寇打仗、流血的地方,今后就到上海養(yǎng)老吧。至于費用,我個人承擔得起,您不要擔心的!”他想了想說:“這是好事,但還是以后再做正式?jīng)Q定吧,這次我還是要先回家的。”全程陪同他在上?;顒拥暮救珜ξ艺f:“我看得出來,周爺爺聽你這樣表態(tài),他的內(nèi)心感到極其溫暖!”于是,我就跟周老和小胡約定,明年春節(jié)我再去湖北通城,商定來滬養(yǎng)老的事。
我在挽留周老留在上海養(yǎng)老之前,已詢問過了,上海的養(yǎng)老院費用每月一兩千元,視條件好壞而有差別。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這只是我個人的決定,并非報社或政府所做出的決策。我覺得自己收入尚可,我想周老活到百歲——每年無非2萬多元、10年無非20多萬元而已,但上海就對得起用生命保衛(wèi)過她的“壯士”了。我也曾向父母雙親提及,他們都表示同意和支持,尤其是家父,他建國前參加第二野戰(zhàn)軍,也是一位老兵,我小時候常跟他去軍人俱樂部。
當時周老說耳朵背,想在上海買助聽器。但他8月14日上午就要離滬,根本沒時間買。我就跟他和小胡說,這次時間太短了,反正以后我總會把周老接到上海養(yǎng)老,到那時再慢慢挑選質(zhì)量好的助聽器吧。8月14日晨9時,我送周老、小胡到虹橋機場,一路上又做了深入交流。他們先飛武漢,再乘車返回通城。
“壯士”故鄉(xiāng)行
2006年1月26日,在春節(jié)即將到來的前3天,我從上海趕到湖北通城縣四莊鄉(xiāng)長青村,不料竟意外地聽到噩耗:周老已在10天前去世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因為5個月前他在上海,身體硬朗,頭腦清晰,怎么會……?后來我獲悉,他從上?;氐嚼霞?,遭遇一些不公,令他十分生氣、一病不起……但我實在想不通啊,我早已感到年華的易逝、歲月的沉重,但現(xiàn)實是——生命比我預測的還要脆弱,時間比我想象的還要殘酷!虹橋機場送別成了永訣!我開始深深地后悔起來:當時自己沒有不顧一切地堅持把周老直接留在上?!覉?zhí)意走進了周老的家,那是一間搭建出來的偏屋,約六七平方米,家徒四壁。想到他人生最后的歲月,令人心碎……我當時唯一能做的是懷著滿腔悲痛,在胡志全的陪同下,到周老的新冢祭拜,按照當?shù)氐娘L俗燃放了鞭炮。
離開長青村,我去港背村拜訪了小胡79歲的祖母尚鳳英。她說:50多年來從來沒人向她談起“八百壯士”的事,今天看到上海記者來了,高興極了!她像接待親戚一樣地忙活開了,并滔滔不絕地講起過去的歲月,不時抹起淚水來。我看到她思路敏捷,便決定在她家住一夜,用DV做一個口述歷史。尚奶奶4個子孫剛造了一幢4層樓的農(nóng)舍,每人一層,共同分擔建筑費20多萬元,其中一半賒欠,因而農(nóng)舍還是一個半成品,有些窗戶還沒裝,冷風直吹,但她安排我睡得舒服。
尚奶奶的丈夫胡夢生是當?shù)厝?,當年與周福其等一起赴滬參戰(zhàn)。1941年12月胡夢生被日軍押到南京后,有一天逃到了一戶百姓家,主人尚耀祿只是一介平民,但大義凜然,馬上把18歲的大女兒尚鳳英,嫁給28歲的胡夢生,使他得以領到“良民證”,逃過了搜捕。
抗戰(zhàn)勝利后,胡、尚夫婦回通城老家務農(nóng)。1974年,被監(jiān)督勞動的胡夢生在挖河工地上勞累致死,當時就用草席一卷埋了。近年來,她看到形勢寬松了些,就在老伴墳前豎了水泥碑,最上面寫著“八百孤軍 抗日志士”一行字。我在尚奶奶及家人的陪同下,去胡夢生的墓前燒了一炷香。
尚奶奶還喜歡給我唱《歌八百壯士》。她說:抗戰(zhàn)勝利后幸存的“八百壯士”經(jīng)常聚會、唱歌,她耳聞目染、自然而然就學會了。她一講到這些隱藏了五六十年的美好記憶,就燦爛地笑了起來,十分陶醉。她的子孫要我多住幾天,說他們幾十年來難得看到她如此開心……
“八百壯士”中的一半均來自通城縣,我訪問了縣委宣傳部長楊亞新,他說對我去尋找“八百壯士”的資料很感動,感謝《新民晚報》還記得通城。他給我提供了諸多方便,我得以查到了60多位“壯士”的名字,這是抗戰(zhàn)勝利后他們回通城老家定居,當時的國民黨縣政府登記的。其余100多位被日軍迫害致死的、因各種原因沒回老家的,就永遠無法知道他們的下落乃至姓名了,真正成了“無名英雄”,令人唏噓。
夜訪丁教授
我在通城打聽到,1990年代,咸寧學院丁一教授曾帶學生到通城,對當時健在的幾位“八百壯士”記錄過口述。1月27日,我連夜趕到100多公里外的咸寧學院,找到72歲退休在家的丁教授。看到我這個“不速之客”,他既意外又興奮,從書柜里取出所有文件資料。我如饑似渴地仔細翻閱,發(fā)現(xiàn)了鮮為人知的歷史:葛先靈、張金輝、鄭龍風在四行倉庫戰(zhàn)斗中犧牲;吳祖德1938年8月在“孤軍營”為保護國旗而被殺;萬連卿從日軍魔爪中逃脫后,參加赴緬甸遠征軍;還有吳志益,在進入四行倉庫前駐守復旦大學圖書館陣地,把手榴彈綁在腰間,徑直向日軍坦克肚子里滾進去……我就讀過復旦,內(nèi)心尤其震撼!
丁教授看我如此“癡迷”,當場要把所有文件全都贈予我。我知道這是他對我的極度信任,我深知這份贈品的分量,但我不能掠人之美,說:“這是極其珍貴的歷史資料,現(xiàn)在沒人關心,并不是說明它沒有價值。我相信今后五年、十年乃至更長年份,中國總會關注起來‘八百壯士的。到那時,他們一定會找得到您——這是您高瞻遠矚、親力親為的,但卻不一定會找得到我啊——那對于國家不是一種嚴重損失嗎?”丁教授被我說服了。
2009年,時任搜狐網(wǎng)副總編梁春元曾飛往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找到被日軍迫害致死的、但已荒廢的數(shù)百抗日老兵的墓地,其中就有10多位“八百壯士”。我告訴他,丁教授握有大量資料,他曾專程去咸寧拜訪過。
壯士已全“走”了
2015年8月13日,上海四行倉庫抗戰(zhàn)紀念館正式開館,可惜“八百壯士”已全都“走”了,而我10年前報道過的尚鳳英、丁一等應邀專程趕來出席儀式?!缎旅裢韴蟆奉^版做了報道,新聞照片就有坐著輪椅的尚鳳英。82歲的丁教授見到我,一再提起9年前冬夜我的登門拜訪及我的“先見之明”,這令他終生難忘。他說:紀念館在籌備期間,到咸寧找到了他,他就將本來準備贈送給我的所有文件全部捐贈出來。我看到館內(nèi)為此專門辟出展板予以介紹;不過,89歲的尚奶奶衰老多了,她甚至記不起我這個人了。陪同她來滬的胡志全說:奶奶耳朵聾了,也有老年癡呆癥。后來我提議大家一起唱《歌八百壯士》,她根本無法領唱了,只是等到我們齊聲高唱時,她才突有所悟地跟唱幾句。
我不禁黯然:一個人的記憶經(jīng)不起歲月的消磨。我感到有必要把這些往事寫出來,以饗讀者。
我當時還寫過一副對聯(lián)《聞四行倉庫正式建館》相祝,茲錄于此,作為本文的結(jié)束吧:
當年八百壯士堅守一隅,開槍扔彈,威震天下;
今日四行倉庫維修五月,建館辟墻,教諭世人。
四行倉庫紀念館在修建時,特意按當年戰(zhàn)場的原樣,復建了彈痕累累的西墻,令人震撼,確實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