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運華
(福州大學 法學院,福建 福州 350116)
債權讓與作為一種處分債權的行為,與物權讓與具有一定的相似之處,[1](P391)均需要讓與雙方達成讓與合意。不過債權讓與和物權讓與也有較大的區(qū)別,就前者而言,一旦讓與雙方之間達成有效的債權讓與合同,債權則從讓與人移轉給受讓人,[2](P304)其沒有讓與層面的外觀,從而往往無法被讓與雙方之外的債務人和其他第三人所知悉;就后者而言,除了讓與雙方達成有效的物權讓與合意外,還具有相應的讓與外觀——即交付和登記,從而能被讓與雙方之外的人所識別。從這種區(qū)別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讓與雙方與債務人很可能就債權讓與事實出現(xiàn)了信息上的不對稱,只要讓與雙方沒有將債權讓與事宜通知債務人,那么債務人在通常情形下難以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實。此時,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的效力如何?受讓人能否直接向債務人主張債權?等等問題。大陸法系國家或地區(qū)對其相關規(guī)定中有兩種代表性的立法例,[3](P724)具體分為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立法例和讓與合同生效主義立法例,文章將結合該兩大立法例和我國《合同法》中的相關規(guī)定對其做出回答。
債權讓與協(xié)議一旦生效,在讓與雙方之間便產生債權移轉之效力。然而債務人并沒有參與到該債權讓與協(xié)議中去,那么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的效力應該如何呢?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立法例認為如果不通知債務人,債權讓與之效力不得對抗債務人。《法國民法典》和《日本民法典》是該立法例的典型代表。其中,《法國民法典》第1690條第l款規(guī)定,受讓人非依對于債務人所為移轉之通知,不得對抗第三人。《日本民法典》第467條第1款規(guī)定,指名債權的讓與,非經讓與人通知或經債務人承諾,不得以之對抗債務人及其他第三人。顯然,只有通知了債務人,債權讓與之效力才可以對抗債務人,故讓與通知在對債務人的效力層面上明顯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就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立法例而言,在讓與雙方沒有通知債務人且債務人亦不知悉債權事宜時,是不是意味著債權讓與對債務人沒有任何對抗效力呢?要想對此做出較為合理的回答,恐怕需要從債權的效力理論中尋找根據。根據債權效力的一般實現(xiàn)理論,受讓人既然獲得了債權,其應具有訴請履行力、強制執(zhí)行力、私立實現(xiàn)力、處分力和保持力。*關于債權實現(xiàn)力的詳細介紹,參見王澤鑒:《債法原理(第一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0-22頁。但是,債權讓與有其特殊性,受讓人對債務人獲得的債權是直接從讓與人處獲得,其并不需要債務人的同意,也不需要通知債務人。所以在通常情形下,受讓人與債務人之間并沒有親自建立債權債務關系,受讓人對債務人享有債權完全是債權讓與制度導致的結果,債務人一般都不知悉受讓人是他的真正的債權人,故其不同于雙方當事人之間直接簽訂合同所發(fā)生的債權債務關系。鑒于此,受讓人對債務人獲得的債權之實現(xiàn)力不同于直接基于債權合同所取得的債權之實現(xiàn)力。就訴請履行力而言,由于在債務人看來,債權讓與處于未完成狀態(tài),受讓人并非其債權人,故受讓人對債務人不具有直接的訴請履行力。當然,如果受讓人在訴請的同時一并提出主張受讓之債權事實時,如果法院足以認定債權確已讓與,為了節(jié)約司法資源和追求司法效率,可以認為對債務人同時產生訴請力。故在無法認定債權確已讓與的情形下,還需要采取重新通知債務人等方式,使得受讓人與債務人之間親自建立明晰的債權債務關系,從而使得受讓人對債務人產生直接的訴請履行力。就強制執(zhí)行力和私立實現(xiàn)力而言,在債權具備訴請履行力的前提下,一般都具備,當然,一些具有人身性質的債權不能強制執(zhí)行,不具有緊迫實現(xiàn)性的債權也不具有私立實現(xiàn)力。就處分力和保持力而言,由于并非像訴請履行力、強制執(zhí)行力和私立實現(xiàn)力一樣直接對債務人為之,故即使債務人不知悉,也當然具備。如讓與人在債務人不知悉的情形下依然可以為債權讓與,受讓人可以將獲得的債權再次讓與,均為債權的處分力之體現(xiàn)。又如受讓人獲得債權之后,即便因為沒有通知債務人,不能向債務人訴請履行債權,但受讓人依然能保有該債權利益,并非構成不當得利,這正是債權保持力的體現(xiàn)。*崔建遠教授亦持此見解。參見崔建遠:《債權讓與續(xù)論》,《中國法學》2008年第3期。由此可見,在債權讓與中,當沒有就債權讓與之事宜通知債務人且債務人也不知悉時,債權讓與之效力并非沒有任何對抗效力。相反,受讓人所獲得之債權依然可以對債務人產生處分力和保持力。*當然,要想使得債權讓與在受讓人和債務人產生完滿的債權實現(xiàn)力,讓與雙方必須通過一定的方式同債務人之間建立明晰的債權債務關系。否則,受讓人所取得的債權之效力不完備。換句話說,該立法例中所謂的非經通知不得對抗債務人的內涵實際上是指不得直接向債務人主張債權、不得對債務人強制執(zhí)行和不得對債務人通過私立救濟的途徑實現(xiàn)債權而已。
然而,對此存在如下疑問:根據債之相對性的原理,債權的本質就是債權人可以向債務人請求給付,在讓與雙方沒有以通知方式同債務人之間建立明晰的債權債務關系時,受讓人不能向債務人請求給付,那受讓人所獲得的債權有何意義?這種缺乏債權本質的債權還是債權嗎?受讓人作為債權人的身份恐怕會因此名存實亡,債權讓與的效力也化為泡影。其實筆者認為這種疑問大可不必,一方面,債權的本質固然是債權人可以向債務人請求給付,但是這里所謂的受讓人不能向債務人請求給付,并不是從根本上否定該訴請履行力,而是由于在債務人單方面看來,因為他并沒有主動參與到債權讓與事宜中,當讓與雙方也沒有以通知方式同其建立明晰的債權債務關系時,債權對債務人而言就像從未被讓與一樣。我們談到債的相對性,無論是契約之債、還是非契約之債,在債權成立時,債之雙方都對債權債務關系心知肚明,而債權讓與之情形則不一樣,在債權讓與中,債務人一方往往不知道其與受讓人具備債權債務關系。所以這里的相對性僅限于受讓人單方面對債務人而言。如果此時允許債權人直接向債務人主張債權,產生訴請履行之效力,則對債務人非常唐突,讓債務人不知所措,陷入不必要的迷茫狀態(tài)。同理,受讓人也不得對債務人就該債權提請強制執(zhí)行或者進行私力救濟。另一方面,受讓人獲得的債權盡管沒有請求力、強制執(zhí)行力和私立救濟力,但是他可以再次處分債權和保有該債權,所以不能說缺乏請求力的債權沒有意義。故當讓與雙方沒有以通知方式同債務人之間建立明晰的債權債務關系時,應認為受讓人的訴請履行力、強制執(zhí)行力和私立救濟力暫時不發(fā)生,并非從根本上不發(fā)生,且處分力和保有力不受影響。所以不通知債務人,并非對債務人不發(fā)生任何效力。
除了上述第一種代表性的立法例之外,作為大陸法系國家或地區(qū)的第二大代表性立法例——讓與合同生效主義立法例認為一旦債權讓與合同有效成立,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產生效力。《德國民法典》是該立法例的典型代表。其第407條第1款規(guī)定,對于債務人在債權讓與后向原債權人履行的給付,以及債權讓與后在債務人和原債權人之間就債權所實施的一切法律行為,新債權人必須承認其效力,但債務人在給付時或法律行為實施時知道債權讓與的除外。顯然,通知并非是債權讓與之效力對抗債務人的要件,其只是作為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的一種途徑而已,故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的效力起著關鍵性作用。
就讓與合同生效主義立法例而言,我國大多學者認為債權讓與對債務人之效力剛好與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立法例相反,改采債務人知悉的主觀標準,不以通知為對抗債務人之要件。一般認為,德國立法例是知悉主義的代表。只要債務人知悉了債權讓與之事實,債權讓與才對其發(fā)生效力,受讓人就可以直接向債務人主張債權,債務人也只能向受讓人進行清償等行為。[4](P125)在債務人不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宜情形下,即其主觀上為善意時,同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立法例一樣,受讓人對債務人固然暫時沒有訴請履行力、強制執(zhí)行力和私力救濟力。但是受讓人依然可以保有債權或者再次轉讓該債權,所以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產生部分效力,并非完全不生效力。然而筆者對此存有疑問,作為讓與合同生效主義立法例代表的《德國民法典》真的采取知悉標準嗎?《德國民法典》第398條規(guī)定,債權人可以通過與他人訂立合同將債權轉讓給該他人。合同訂立時,新債權人代替原債權人。《德國民法典》第407條第1款規(guī)定,對于債務人在債權讓與后向原債權人履行的給付,以及債權讓與后在債務人和原債權人之間就債權所實施的一切法律行為,新債權人必須承認其效力,但債務人在給付時或法律行為實施時知道債權讓與的除外。從該條本身的規(guī)定來看,無疑是說只要債務人不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宜,那么他向讓與人進行清償等行為在法律效果上就猶如是發(fā)生在他和受讓人之間一樣。而并沒有說債務人必須在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宜的情形下,債權讓與才對債務人生效。相反,《德國民法典》的立法意旨應該是債權一經讓與則對債務人當然生效,無論債務人是否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宜,受讓人作為真正的債權人均與債務人直接建立債權債務關系。否則,新債權人代替原債權人的位置有何意義?受讓人為何必須承認債務人在不知悉債權讓與時對讓與人之清償等行為的效力?受讓人代替讓與人的位置,正好說明了從債權的實現(xiàn)力來看,完全與讓與人相同,即德國立法例認為此時不需要通過諸如通知等方式來完善受讓人之債權的效力,而是自動產生債權的完滿實現(xiàn)力。受讓人的承認正好表明了債務人本應該向受讓人為清償等行為,而由于債務人不知悉其為真正債權人,從而對債務人進行的特殊保護。也就是說,被讓與的債權的受讓人自己還沒有得到給付的情況下就消滅了,債務人以向讓與人給付而履行了義務。向作為不當得利受領人的讓與人請求返還所為的給付,現(xiàn)在已經是受讓人的事。[1](P406)否則債務人還需要再次向讓與人清償,實屬對債務人明顯不公平。如果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真的不生效,債務人對受讓人至始至終都不負有清償義務,那受讓人自然就沒有承認的必要。故受讓人之承認的前提正是他對債務人享有履行請求力,否則受讓人之承認將沒有任何法律上的基礎和理論支撐。
所以,德國立法例應該被解釋為債權讓與自讓與合意成立時起對債務人發(fā)生完全的效力,*德國學者Kern也明確指出《德國民法典》第398條規(guī)定的合同屬于物權性的讓與合同,一旦這種合同有效締結,債權讓與便可發(fā)生對抗任何人的效力。參見[德]克利斯托夫·克恩:《普通的債權讓與、債權質權及擔保性債權讓與——比較法角度的若干思考》,張一馳譯,張雙根、田士永、王洪亮主編:《中德私法研究》總第5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24頁。正因為此,我國亦有學者認為德國立法例就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的效力規(guī)定上正好是屬于“自由主義”, 而并非大多數學者所主張的“知悉主義”。即債權讓與一經達成合意,則自動對債務人和第三人皆生效。如果非要給德國立法例套上一種何種主義之帽子的話,筆者亦贊成“自由主義”之說。關于對“自由主義”的詳細分析,參見申建平:《債權讓與制度研究——以讓與通知為中心》,廈門大學2006年博士學位論文。第407條第1款僅僅意味著不知情的債務人向讓與人所為的清償等有效,從而可以向受讓人主張債務已經消滅之抗辯。但如果受讓人向債務人主張債權時,債務人若尚未向讓與人為清償,只要債權讓與事實明確,債務人則沒有任何抗辯,而是必須向受讓人清償。這與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立法例的規(guī)定完全不同,在后者,只要沒有通知,當受讓人直接向債務人主張債權時,債務人無須向受讓人清償,即便債務人已經知悉了債權讓與之事宜,他也可以選擇性地向讓與人或者受讓人清償。故在德國立法例的框架下,債權讓與一經達成合意,即使沒有通知債務人且債務人不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宜,債權讓與也當然對債務人生效。此時債務人相對于受讓人的法律地位如同債權讓與前他相對于讓與人的法律地位一樣,所以他不能以不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實主張債權讓與無效。不過,債務人能以不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宜而已經同讓與人為相關行為來抗辯受讓人。而且為了履行的安全性考慮,債務人當然也能夠以債權讓與事實不明確為由而提出暫不履行的抗辯。由此可見,《德國民法典》的規(guī)定作為讓與合同生效主義立法例的代表,并非像我國大多數學者所認為的知悉主義。另外,對于債務人在不知悉債權讓與的情形下與讓與人就債權進行了訴訟并勝訴時,《德國民法典》第407條第2款亦對債務人提供額外的保護。受讓人必須容忍該判決對自己發(fā)生效力,他不能就同一債權與債務人再次進行訴訟。*《德國民法典》第407條第2款規(guī)定,債權讓與后在債務人和讓與人之間已處于未決狀態(tài)的訴訟,就做出的關于債權有既判力的判決,受讓人必須承認該判決的效力,但債務人在訴訟系屬發(fā)生時知悉債權讓與的除外。該規(guī)定涉及程序法上法律既判力擴張的情形,且僅以訴訟在債權讓與之后發(fā)生法律系屬為要件。
當然,也許有人認為,如果根據以《德國民法典》為代表的讓與合同生效主義立法例,作為真正債權人的受讓人對債務人享有訴請履行力、強制執(zhí)行力、私立實現(xiàn)力、處分力和保持力。受讓人可以隨時向債務人提出履行債務之請求,如果債務人不知悉債權讓與而向讓與人為給付,那么債務人應該向讓與人主張不當得利返還,然后再向受讓人履行。針對該觀點,筆者認為既有合理之處,也有難以成立的地方。從債權的基本原理出發(fā),該種觀點的前段論述不無道理,正如前文所述,因為受讓人作為真正的債權人,當有對債務人主張債權之訴請履行力,也就是說債務人即使不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實,債權讓與依然對其發(fā)生效力。而且這里所謂的對債務人生效,并不是說債務人即便不知悉債權讓與,也必須要對受讓人履行,而是說受讓人可以積極地對債務人主張債權而已。當然,也不是說一旦受讓人向債務人主張債權,債務人就必須向其履行,相反,債務人可以就受讓人是否為真正的債權人提出抗辯而不必立馬履行。然而,從該觀點的后段推論來看,不應盡然。理由有二:一方面,債務人在不知悉債權讓與事宜的情形下,在他的眼里,只能信賴讓與人是債權人;另一方面,債權讓與之發(fā)生乃讓與人和受讓人所為,他們作為債權讓與的發(fā)起者,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即自己責任原則。參見謝懷栻:《外國民商法精要》(增補版),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11-12頁。應負及時讓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事宜之義務,比如通知債務人。我們都知道,債權讓與畢竟不同于受讓人與債務人之間直接簽訂的債權契約,而是由債權讓與制度本身在受讓人和債務人之間所造成的債權債務關系。所以債務人在完全沒有參與債權讓與事宜之情形下,不應該給債務人增加過多的額外義務,相反,應該盡可能地將債務人置于猶如債權沒有讓與的處境中。所以不能要求債務人向讓與人主張不當得利返還,然后再向受讓人進行清償。這與合同不應給合同之外的第三人約定義務,而只能給第三人帶來利益的原理是一脈相承的。
由上可知,在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立法例中,如果讓與通知前債務人不知悉債權讓與,那么受讓人對受讓之債權僅僅享有處分力和保持力,他不得直接向債務人主張債權、不得對債務人強制執(zhí)行和不得對債務人通過私立救濟的途徑實現(xiàn)債權。同時,債務人卻可以并且只可能繼續(xù)同讓與人之間為免責性清償或者抵銷等行為。與之相反,在讓與合同生效主義立法例中,盡管通常情形下債務人在讓與通知前不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宜,但受讓人對受讓之債權依然享有訴請履行力、強制執(zhí)行力、私立實現(xiàn)力、處分力和保持力。不過,當受讓人直接向債務人主張債權時,債務人能以不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宜而已經同讓與人為相關法律行為來抗辯受讓人。而且為了債務履行的安全性考慮,債務人當然也能夠以債權讓與事實不明確為由而提出暫不履行的抗辯。
此外,在讓與通知前,當債務人不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宜且未向讓與人履行債務時,受讓人對債務人提出了履行請求,如果該履行請求可以被認定為與通知具有同一效力,從而足以產生債務人知悉債權已經讓與之事實的,不管是采取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立法例,還是采取讓與合同生效主義立法例,債權讓與當然對債務人發(fā)生完整的債權實現(xiàn)力。至于債務人是否需要立即向受讓人清償,則乃另一情事,比如債務人要求受讓人向其交付讓與證書的行為方可清償,等等。相反,如果該履行請求權不能被認定與通知具有同一效力,也不足以產生債務人知悉債權已經讓與之事實時,若根據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立法例,債權讓與不具有對抗債務人的效力,故受讓人之履行請求沒有任何效力,債務人當然可以一路既往地向讓與人清償債務,而且債務人在不確定知悉債權讓與事實時,也不太可能自擔風險地向受讓人清償。若根據讓與合同生效主義立法例,債務人必須謹慎對待受讓人之履行請求,而不能再肆無忌憚地繼續(xù)向讓與人履行,他應該等待受讓人進一步明確證明債權讓與之事實。在受讓人不能證明債權確已發(fā)生讓與時,債務人才能夠以不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宜為由,繼續(xù)向讓與人清償債務。此時,債務人對于讓與人所為之清償等行為,讓與人對債務人所為之免除等行為均有效。而且債務人與讓與人之間所為的這些行為均對債務人有利。相反,如果是對債務人不利的行為,如催告等中斷訴訟時效的行為,對債務人不應產生效力。由于讓與人畢竟不是真正的債權人,而且他明知自己不是債權人,所以從讓與人的角度出發(fā),對讓與人的所有行為其實都沒有保護的必要。而上述清償或者免除等行為,之所以應該被認定為有效,完全是出于對完全不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宜的債務人給予的特殊保護。一旦出現(xiàn)了對債務人不利的行為,如果將其認定為對債務人有效,一方面與保護不知情之債務人的意旨背道而馳,給毫不知情的債務人帶來不利,明顯不公平;另一方面又縱容了讓與人違背自己責任之原則,當為法所不允。故凡是對債務人不利的相關行為應被認定為無效為宜。[5](P371)
通過對上述兩種立法例的比較可知,筆者認為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立法例較讓與合同生效主義立法例更為可取。理由有二:其一是當債務人不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實時,若根據讓與合同生效主義立法例的規(guī)定,債權讓與依然對債務人生效,然后又承認債務人不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宜時向讓與人給付的效力,從而不需要再向受讓人為給付。從結果上看,此時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的效力并沒有落到實處,僅僅是有效力之殼,沒有效力之實;其二是當債務人在不知悉債權讓與的情形下,受讓人可以徑直向債務人請求履行,債務人需要進一步根據相關情形來判斷債權的真正的歸屬人,這對于完全沒有參與債權讓與之事宜的債務人而言,難免有些苛刻。所以,根據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立法例,在對債務人進行讓與通知前,若債務人不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宜,債權讓與之效力不得對抗債務人,受讓人僅僅享有處分和保有該債權的效力。不過,由于此時債務人對債權讓與一無所知,故他根本不可能對受讓人進行清償,也不可能對受讓人就讓與人的債權或者受讓人自己的債權提出抵銷。此時在債務人看來,他的法律地位同受讓人無關,且不會與受讓人發(fā)生權利義務關系,而是只與讓與人互享權利和互負義務。債務人與讓與人之間從事的所有對債務人有利的相關行為,受讓人皆應承認其有效。當受讓人直接向債務人主張債權時,債務人完全可以不用理會之。
就債權讓與如何對債務人發(fā)生效力的問題,我國《合同法》第80條第1款也對其做出了規(guī)定,即債權人轉讓權利的,應當通知債務人。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我國《民法通則》第91條規(guī)定債權讓與需要經過債務人之同意,否則債權不得讓與?!逗贤ā穼嵤┖?,根據特別法優(yōu)先于普通法或者新法優(yōu)于舊法的原則,在債權讓與問題上自應放棄債務人同意的原則,而采用讓與通知主義。而且我國《合同法》實施前,已經有學者極力主張債務人同意不是債權讓與給新債權人的前提條件。參見王利明、崔建遠:《合同法新論·總則》,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29頁。從該條規(guī)定的內容來看,我國《合同法》明顯采取的是讓與通知生效主義立法例,即非經通知對債務人不生效力。其完全不同于上述讓與合同生效主義立法例,而是與上述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立法例相類似。有疑問的是,我國《合同法》第80條之規(guī)定采取的讓與通知生效主義立法例與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立法例在法律效力層面上到底有沒有區(qū)別?對此,史尚寬先生在分析同采讓與通知生效主義立法例的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之相關規(guī)定時認為,不得對抗債務人是指債務人得否認其效力。然而也有觀點認為,不得對抗債務人即指對債務人不生效力。[3](P727)顯然,就“對債務人不生效力”與“不得對抗債務人”在內涵上是否一致的問題上,學說上有所分歧,而且該分歧會直接關系到讓與通知生效主義和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的內涵是否相同。從史尚寬先生的觀點來看,債務人既然可以否認其效力,即可以抗辯受讓人的債權請求權。那他當然也可以肯定其效力,即在他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宜后,無需讓與雙方之通知而直接向受讓人進行清償等行為。從另外一種觀點來看,不得對抗債務人就是對債務人不生效力,是硬性的規(guī)定,當債務人知悉債權讓與之事宜后,沒有選擇對其有效的可能性,即使他對受讓人進行清償等行為也不產生債權消滅之效力。相比較而言,筆者贊同史尚寬先生的觀點,認為“對債務人不生效力”與“不得對抗債務人”在內涵上并非一致,從而讓與通知對抗主義和讓與通知生效主義的內涵并不完全等同。在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立法例中,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的效力更具有彈性,在讓與通知前,即便債務人不知悉債權讓與事宜,債權讓與對債務人也并非不具有任何效力,只是說受讓人未經通知不得直接向債務人主張債權、不得對債務人強制執(zhí)行和不得對債務人通過私立救濟的途徑實現(xiàn)債權而已,但是受讓人對所受讓之債權依然享有處分力和保持力。而我國《合同法》第80條采取讓與通知生效主義的立法例,則缺乏彈性,是指無論債務人是否知悉,只要沒有通知債務人,那么債權讓與對債務人不發(fā)生任何約束力,即受讓人所受讓的債權對債務人沒有訴請履行力、強制執(zhí)行力、私立實現(xiàn)力、處分力和保持力。由此可見,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立法例規(guī)定的“不得對抗債務人”相比較我國《合同法》第80條規(guī)定的“對債務人不生效力”更為可取。
綜上所述,在讓與通知前,當債務人不知悉債權讓與時,對債務人的保護是理所應當的。因為在通常情形下,對于該債權人之變更,債務人難以知情。在債務人不知悉債權讓與事實的情形下,其當然只可能向讓與人履行債務。在這里,無論是法律規(guī)定,還是一般的生活經驗,都不可能苛求債務人向其根本不知悉的受讓人清償。所以,作為真正債權人的受讓人,也不可能要求債務人對其承擔不履行債務之責任。至于受讓人的債權無法實現(xiàn)之損害,實與債務人無關,而僅僅與讓與人相關。不過,對債務人的保護也應該建立在債權效力的一般理論基礎之上,對其保護力度應做到適中化。就上述三種立法例而言,不同的規(guī)定對債務人的保護力度不一樣。如果采取讓與通知生效主義,則或多或少與債權效力的一般理論存有沖突,受讓人的利益完全得不到保護,如果采取讓與合同生效主義,盡管與債權效力理論完全一脈相承,但是對不知悉債權讓與的債務人之利益難免有所不利,顯然,我國《合同法》的規(guī)定和以《德國民法典》為代表的讓與合同生效主義立法例都不能較好地平衡受讓人和債務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相比較而言,以《法國民法典》和《日本民法典》為代表的讓與通知對抗主義立法例更為合理,其既能較好地兼顧受讓人和債務人之間的利益保護,又能符合債權效力的一般理論。鑒于此,筆者認為我國《合同法》第80條規(guī)定的“非經通知對債務人不生效力”應被修正為“非經通知不得對抗債務人”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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