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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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邊疆理論在中國的傳播與反思
孫保全
(云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云南昆明,650091)
西方邊疆理論在中國的傳播由來已久,對中國邊疆研究產(chǎn)生了根深蒂固的影響。在這一過程中,學界對于西方理論的反應也頗為復雜,其中不乏誤讀、偏見、盲從抑或濫用。通過重新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西方邊疆理論是基于特定歷史經(jīng)驗產(chǎn)生的,本身也存在著許多缺陷,甚至還蘊含著一些于我不利的話語和邏輯,因此不能完全適用于闡釋中國問題。隨著邊疆問題和邊疆意義愈顯突出,學術自信和學術自覺日益增強,構建中國特色邊疆理論的問題已空前凸顯。在對西方理論進行客觀審視和理性反思的基礎上,應以有效知識供給為導向,以本土知識生產(chǎn)為內(nèi)涵,以概念工具創(chuàng)制為基礎,以融入世界知識體系為前瞻,推動中國邊疆理論的建構、創(chuàng)新和超越。
西學東漸;邊疆;邊疆治理;邊界;邊境
中國是世界上最早建立邊疆制度并實施邊疆治理的國家之一,但邊疆研究長期處于一種自在狀態(tài),沒有形成系統(tǒng)性的概念、知識和理論。近代以后,在西方列強的誘脅之下,中國在開啟現(xiàn)代化進程的同時,也開啟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邊疆研究。中國邊疆研究從此由自在階段進入到自覺階段,并先后掀起了以西北史地學、邊政學和邊疆學為標志的三次高潮。中國邊疆研究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同時也是西方邊疆理論廣泛傳播的過程,由此被打上了深深的西方烙印。近年來,邊疆在國家治理和國家發(fā)展中的意義更顯突出,邊疆研究也越來越受到重視,已然成為社會科學研究的一個熱點。黨的十九大報告對于邊疆問題前所未有的強調(diào),將邊疆在國家治理中的地位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與此同時,隨著文化自信和學術自信的不斷增強,以及最高決策層提出“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要求,構建和創(chuàng)新中國邊疆理論的必要性空前凸顯出來。而建立中國特色、中國氣派、中國風格的邊疆理論體系,并以此實現(xiàn)有效的邊疆知識供給,首先就面臨著如何看待西方理論的問題。畢竟中國的邊疆研究,是在西方因素的外部刺激下開啟的,并在發(fā)展演變中受到了西方理論潛移默化的影響。然而,在當下這樣一個時間節(jié)點上,學界對于西方邊疆理論仍存在著一些誤讀、偏見、盲從抑或濫用現(xiàn)象,由此引發(fā)了一些無謂的爭議,對中國邊疆理論的建構和發(fā)展造成了干擾。面對這個問題,對在中國傳播已久并影響頗深的西方邊疆理論進行重新梳理與審視,就成為一項十分必要和緊迫的工作。
西方的邊疆歷史可以追溯到羅馬帝國時代。在通過戰(zhàn)爭不斷向外擴張國家版圖的過程中,羅馬逐漸形成了帝國的邊疆和邊疆制度,并開始有了描述邊疆的詞匯和話語。然而此時有關邊疆的表達,總體上是零散的,遠沒有構建起一套相對完整的知識體系。隨著歐洲進入中世紀,在基督教普世世界國家的政治形態(tài)下,國家與國家疆域觀念變得模清。作為國家疆域的構成部分,并由國家權力管控和治理的邊疆,也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此后,伴隨現(xiàn)代民族國家構建進程的開啟,邊疆才重新在西方世界受到重視,并得到了理論化和系統(tǒng)化的表達。因此,“現(xiàn)代意義上的西方邊疆理論是在新航路開辟以后,特別是在歐洲近代的民族國家出現(xiàn)并形成相關理論之后才逐步形成、發(fā)展起來的”[1]。民族國家形成以后,便憑借其強大的國家實力和制度優(yōu)勢向全世界擴張,并在這一過程中將基于西方歷史經(jīng)驗而構建起來的知識,帶到了世界的其他地方。西方邊疆理論在中國的傳播和被接受,也是在這樣一個宏觀的歷史背景下展開的。
中國自秦建立以后,便進入了延續(xù)數(shù)千年的王朝國家時代,并且形成了穩(wěn)定的與王朝體制及其治理需要相適應的邊疆制度和邊疆文化。晚清以后,在西方列強的沖擊之下,中國的國家形態(tài)逐漸從王朝國家向民族國家發(fā)生轉型。在學習西方、模仿西方而構建現(xiàn)代國家的過程中,無限的“天下”疆域想象,逐步被有限的國家領土所取代,中國人開始按照西方的規(guī)則和思維來改造自己的邊疆觀念和邊疆話語。隨著主權領土觀念的廣為傳播,歷史上按照“華夷”文化標準來認識邊疆的做法,慢慢地就被以邊界為參照的邊疆界定方式所取代。古老的中國也試圖以這樣的方式來獲得被國際社會承認的國家主權,以融入西方主導的民族國家世界體系。此時,喪失話語權和文化自信的國人,不但按照西方樣板來自覺地改造對于邊疆的傳統(tǒng)認識,而且也主動地接受著關于中國疆域和邊疆的西方式的解讀。來自西方的“中國本部”(China Proper)[2]概念,就是在這一時期流傳于中國的,并對中國疆域和邊疆觀念產(chǎn)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梁啟超、孫中山、鄒容、劉師培等政學兩界人士,不僅廣泛用這一概念來指代漢族聚居的內(nèi)地,而且還相應地普遍使用“疆部”(藩部)一詞來指稱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邊疆地區(qū)。在革命派那里,“中國本部”概念又同“十八行省建中華”的種族主義思潮聯(lián)系起來,從而在國家建構層面對這一時期的邊疆形勢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民國以后,西方邊疆理論進一步在中國傳播,影響力也日漸擴大,這突出表現(xiàn)為三個方面。一是西方邊疆著述的譯介。此時,學界對于西方的邊疆研究成果和研究動向頗為關注,并自覺推介和接受相關的理論觀點。如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nèi)陸邊疆》一經(jīng)出版,旋即被譯成中文。譯者趙敏求在譯本序言中,顯示出了對美國邊疆學派的熟知和深入思考。二是地緣政治理論的影響。美國人馬漢的海權論提出之后,便迅速傳入中國,其影響在民國時期達到了一個頂峰。這個時期,國內(nèi)的《海疆月刊》等雜志就是專門為研究海權、海疆問題而創(chuàng)辦的。時人林子貞的《海上權力論》,成為中國第一本研究海權理論的專著。不僅如此,意大利人杜黑的《制空權》一書出版后,也受到國人的熱捧,并被奉為“杜黑主義”,引發(fā)了國人對于空中疆域的關注。誠如時人所言,由于受到西方海權、空權理論的影響,中國人實際上形成了一種“三度空間觀念”[3]。這也成為認識和研究海洋邊疆、空中邊疆的觀念基礎。三是西方相關學科的啟發(fā)。由于中國邊疆地區(qū)具有突出的民族屬性和文化屬性,西方的民族學、社會學、人類學的相關知識對于這一時期的邊疆研究和邊疆調(diào)查,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啟發(fā)和借鑒作用。
當代中國的邊疆研究曾一度沉寂,20世紀80年代以后逐漸恢復,并在今天成為備受關注的熱點領域。在邊疆研究重建和發(fā)展的過程中,西方的邊疆理論再次受到重視:一批研究成果被翻譯為中文,理論內(nèi)涵被更加完整而深刻地理解,相關概念和觀點廣為引用,影響力日漸彰顯,甚至出現(xiàn)了“言必稱特納”“言必稱拉鐵摩爾”的現(xiàn)象。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在中國傳播范圍最廣的西方邊疆理論大體包括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基于西方歷史經(jīng)驗而形成的經(jīng)典文獻,尤其是以特納為代表的歷史學視角和以拉采爾為代表的地緣政治學視角下的著述,廣為流傳;二是對中國邊疆的理論闡釋,其中拉鐵摩爾、巴菲爾德、狄宇宙、濮德培等人的影響最大;三是有關超主權的新形態(tài)邊疆的論述,尤以美國1980年代提出的“高邊疆”“利益邊疆”“戰(zhàn)略邊疆”的概念和理論最具代表性。
縱觀清末至今的中國邊疆研究,始終伴隨著西方理論的傳播和影響。歸納起來,對中國產(chǎn)生深刻影響的西方邊疆理論可分為兩種類型:專門性的邊疆理論,即直接圍繞邊疆現(xiàn)象開展研究而產(chǎn)生的理論;“涉及性”的邊疆理論,即其他研究領域中與邊疆間接相關的一些理論,如地緣政治學就屬于這一類型的理論。在過去的百余年時間里,中國的邊疆研究被深深地打上了西方范式的烙印。從根本上來看,這種影響的產(chǎn)生,同近代以來西方長期占據(jù)世界舞臺中心的歷史事實直接相關。不論是西方的現(xiàn)代國家體制還是其建構的知識體系,都曾是中國極力效仿和尊崇的對象。反觀中國,包括邊疆領域在內(nèi)的整個社會科學研究,卻存在著明顯的知識生產(chǎn)力不足的問題,因而在面對日漸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和社會問題時,就不得不訴諸西方的理論路徑加以分析和解釋。不過,這樣的趨勢正在發(fā)生扭轉,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學術體系已然成為中國學界的一種理論自覺,西方邊疆理論的傳播及其產(chǎn)生的影響也在這種理論自覺中悄然發(fā)生著改變。
西方邊疆理論在中國的傳播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百余年的歷史,近代以來的三次“邊疆研究高潮”都受到西方因素根深蒂固的影響。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學界對待西方邊疆理論也產(chǎn)生了較為復雜的心理,而西方理論的傳播最終又是通過國人的心理機制發(fā)揮作用的,這是一個由外而內(nèi)和由內(nèi)而外雙向互動的過程。在“拒”與“迎”的標尺上,可將學界對于西方邊疆理論的復雜態(tài)度進行如下的大概分類。
近代以后,西方邊疆理論在傳入中國并推動國人形成主權、領土、邊界、邊防等現(xiàn)代疆域和邊疆觀念的同時,也產(chǎn)生了一些重大的負面效應,由此引起了有識之士的警惕和反思。特別是“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侵占東北邊疆的行為,對學界的觸動非常大。傅斯年就在此時洞察到,“滿洲”一詞背后蘊含著很大的政治風險,是“專圖侵略或瓜分中國而造之名詞,毫無民族的、地理的、政治的、經(jīng)濟的根據(jù)”[4],因而主張用“東北”來取代“滿洲”概念。受這種觀念的影響,他進一步提出要慎用甚至不用“邊疆”一詞,還專門規(guī)勸顧頡剛等人要“少談‘邊疆’、‘民族’等等在此有刺激性之名詞”[5]。如果說當年傅斯年是從國家領土安全角度出發(fā)對陸地邊疆概念提出警示的話,那么時下一些學者對西方邊疆理論的排斥,則主要表現(xiàn)為對“利益邊疆”“戰(zhàn)略邊疆”等新形態(tài)邊疆理論的否定。持這種觀點的學者認為,一方面“利益邊疆”等新形態(tài)邊疆理論帶有霸權主義和帝國主義色彩,本質(zhì)上與國家主權原則相違背,同時也容易授“中國威脅論”以把柄;另一方面,在其看來,這同以陸地空間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為主導的中國傳統(tǒng)邊疆觀念難以兼容,不符合中國的歷史和國情。
民國時期已有人看到,西方的邊疆理論并非普世真理,不僅存在著難以適應中國實踐的問題,還存在著威脅國家統(tǒng)一和邊疆安全的問題。歷史學家陳守實在當時提出,按照西方殖民政策的思路來理解中國的邊疆歷史,是完全錯誤的,應基于中國史料來開展邊疆研究[6]。楊志成認為,“與其讓外國人代庖,不如讓我們來干一干”[7],主張加強邊疆地區(qū)的實地調(diào)查活動。類似于這樣的認識,意在從中國的歷史與現(xiàn)實出發(fā)來開展邊疆研究,而不是照搬西方的理論。而顧頡剛則從國家領土完整的角度,有力地批判了國人不加辨別就接納西方話語的做法。在《“中國本部”一名亟應廢棄》這篇著名的文章中,他提出“中國本部”以及“華北、華中、華南、化西”等舶來詞都暗含著將邊疆排除在中國領土之外的意涵甚至陰謀,因應杜絕使用[8]。當初顧頡剛憂慮的問題,今天依然存在。美國“新清史”學派提出的清史研究“去中國化”的主張,遭到了多數(shù)中國學者基于學術角度和政治立場的強烈批判。在國內(nèi)學者看來,將清與中國相區(qū)別的觀點,同歷史上日本人杜撰的“滿蒙非中國論”存在著內(nèi)在的一致性,這對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權合法性及國家領土的統(tǒng)一完整,都構成了嚴重的潛在挑戰(zhàn)。
吳文藻在《邊政學發(fā)凡》這篇具有標志性意義的論文中,曾明確表示:西方的人類學和社會學研究,大都關注殖民行政、殖民教育、殖民福利和殖民地文化,這在中國的邊政學研究中可被借鑒并轉化為邊疆行政、邊疆教育、邊民福利,以及邊疆文化的內(nèi)容。同時,他還特別強調(diào)了西方政治學特別是德國地緣政治學學科,“對于邊政學可有獨特的貢獻”[9]。歷史上中國邊疆研究的先行者,對于西方邊疆理論的篩選、轉換和吸納的諸多努力,由此可見一斑。當代中國的邊疆史地研究、海疆研究、邊疆經(jīng)濟研究、邊疆民族宗教研究、邊疆社會研究和邊疆治理研究,在構建和發(fā)展過程中都從西方邊疆理論中汲取到了豐富的養(yǎng)分。近年來,一批研究者開始從傳統(tǒng)邊疆領域轉向新型邊疆領域,并將目光投向西方的新形態(tài)邊疆理論。對此,周平就提出:“當前的邊疆研究也應該以理性而積極的態(tài)度來對待新形態(tài)邊疆問題,進而在全面研究的基礎上,運用這些新形態(tài)邊疆的概念和理論來言說和論述中國的海外利益空間、海外利益以及運用國家力量去進行維護的問題,從而在借鑒的基礎上構建起自己的理論。”[10]
對于西方邊疆理論——更多時候是其中的某種理論——不加仔細審視和反思,就直接進行全面的接受和運用,這種學術態(tài)度看似荒誕卻頗為流行。從清末對于“中國本部”概念的廣泛使用,到民國時期運用西方殖民地理論來言說中國邊政,到當下鼓吹“新清史”研究視角的合理性,全盤接受西方邊疆理論的現(xiàn)象一直都存在。直到今日,仍有人將在西方歷史經(jīng)驗基礎上形成的概念和觀點奉為經(jīng)典,并作為普適性的真理來使用。更有甚者,以西方的邊疆理論作為學術標準,來衡量國內(nèi)邊疆研究的優(yōu)劣,由此掀起了許多無謂的爭論。這種邊疆研究取向的產(chǎn)生,一方面由長期以來西方學術話語強勢傳播帶來的思維慣性所導致,另一方面也與缺乏對中國國情和邊疆區(qū)情的準確把握有關。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種對待西方邊疆理論的態(tài)度依然大有市場,并對中國邊疆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的構建形成了不良 干擾。
西方邊疆理論在傳播過程中形成的強大影響力是不言而喻的,而這種影響最終是朝向正面還是負面發(fā)揮作用,則又取決于國內(nèi)學界對于他山之石的反應。近代以來國人對于西方邊疆理論的態(tài)度頗為復雜,其中不乏真知灼見,也不乏以訛傳訛的誤讀和生搬硬套的濫用。為更好地理解西方理論、澄清認識上的誤區(qū)同時發(fā)揮其積極作用,就不得不站在客觀理性的立場上,以揚棄的態(tài)度對西方邊疆理論進行重新梳理和 審視。
西方邊疆理論本身并不完美,甚至存在著明顯的缺陷。1870年代以后西方的邊疆理論進入了相對成熟的發(fā)展階段[11],但自此以降的邊疆研究,呈現(xiàn)出明顯的碎片化特征,既不系統(tǒng)也不統(tǒng)一。其一,核心概念的散亂。在美國,特納在提出邊疆假說之時,就無意于為邊疆下一個“嚴格的定義”[12](3),因此在特納那里,“邊疆”就成為一個“清晰世界中的不清晰概 念”[13]。而當美國學者將研究視野轉向他國時,所界定的邊疆內(nèi)涵基本上是就事論事,各自所指的邊疆往往不是同一事物。在歐洲,地緣政治學和歷史學學者眼中的邊疆,則有著完全不同的涵義。其二,研究領域的分散。西方的很多學科都涉及邊疆研究,但除極少數(shù)的學科外,很難看到專門圍繞邊疆開展的大規(guī)模研究。更多時候,有關邊疆的論述是散落在不同領域之中的,更遑論統(tǒng)領性和整合性的系統(tǒng)研究。其三,一般理論研究的斷裂?,F(xiàn)代意義上的邊疆理論始于西方,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學界曾對邊疆問題進行過深刻的理論闡釋。但從近年來的情況來看,一般性的邊疆理論研究已經(jīng)慢慢地讓位于微觀的實證研究,或收縮為狹義邊疆即邊界和邊境的研究。
西方邊疆理論是基于其特定歷史經(jīng)驗產(chǎn)生的,并不能完全適用于中國。中西方的國家歷史和邊疆歷史,均存在著明顯的不同,這使得建基于西方經(jīng)驗的邊疆理論很難完全適用于中國。以邊疆的基本內(nèi)涵來看,有美國學者提出,“邊疆是兩個相互獨立的社會之間相互滲透的區(qū)域”[14],這種定義實際上反映了許多西方學者對于邊疆的認知。特納就認為,邊疆是“野蠻與文明的交匯點”[12](2)。拉鐵摩爾指出,“就地理、經(jīng)濟、政治等方面而言,它(邊疆)是一個過渡地帶”,是兩種社會形態(tài)之間的“過渡性社會”[15]。普萊斯考特將邊疆分為兩種:政治邊疆,僅存在于古代社會,是兩國之間且不受任何一方控制的區(qū)域范圍;拓居邊疆,指一國內(nèi)有人居住和無人居住區(qū)域的分割地帶[16](25)。將邊疆視為一種獨立性和過渡性的空間范疇,這與中國自古以來形成的將國家疆域邊緣認定為邊疆的觀點,可謂判若天淵。這種根本性的差異,就使得用西方理論來解讀中國邊疆的做法通常難以奏效,甚至是緣木求魚。
運用西方邊疆理論來闡釋中國問題,面臨著知識供給不足的困境。在歷史上的相當長一段時間里,西方的邊疆理論曾遙遙領先于中國。此時,運用相對豐富的西方理論來回答中國問題,雖然在內(nèi)容上也存在著不適應問題,但從形式上和表象上來看是“游刃有余”的。但是目前這樣的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了轉變,即便削足適履地照搬西方理論來闡釋中國邊疆實踐、回應現(xiàn)實需要,也仍顯得捉襟見肘。首先,陸地邊疆研究內(nèi)容的縮減。在西方學者看來,“邊疆是指大小各異的地帶,它們在多個世紀前普遍存在。截至1900年,邊疆已經(jīng)消失殆盡,被邊界取代”[16](3)。他們的陸地邊疆研究總體上呈現(xiàn)出向邊界和邊境收縮的趨勢,這顯然無法適用于中國以行政區(qū)劃為單位來劃定的邊疆范疇,而其歷史上的陸地邊疆理論則由于時過境遷而變得不合時宜。其次,海疆和空疆理論的陳舊。西方地緣政治學中的海權論和空權論,由于直接涉及海洋和空中的空間領域的占有或控制問題,因此常被學界認定為邊疆理論的組成部分。但是,地緣政治學畢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邊疆學說,因此難以完全按其邏輯來解讀中國的海洋邊疆和空中邊疆。最后,新形態(tài)邊疆理論的薄弱。盡管城市邊疆、高邊疆、利益邊疆、戰(zhàn)略邊疆等概念最早是由西方國家提出來的,但其對于這些新型邊疆的理論闡釋并不充分,基本還停留在一個初級階段。即一種以“邊疆”作為開拓新領域的表達方式,而缺乏系統(tǒng)性的論述。因此,對西方邊疆話語的機械復述,并不能滿足新形態(tài)邊疆及其治理對于相關理論知識的強烈期待。
西方邊疆理論中蘊含著一些于我不利的話語和邏輯。誠如歷史上傅斯年、顧頡剛等人洞見到的那樣,西方的邊疆理論中確實暗含著一些對中國構成不利影響的因素。近年來,西方學者在所謂“內(nèi)亞視角”或“邊疆中心視角”下開展的中國邊疆研究,看似新奇且富有啟發(fā),實則普遍帶有“去中國化”的學術取向。特別是研究中使用的“中國本部”“漢人中國”“中華帝國”“殖民”等話語,以及將“清”同“中國”區(qū)分,將邊疆概念同“中國”概念進行剝離的做法,都不宜隨便采用甚或盲目追捧。面對中國學界的質(zhì)疑,有西方學者一再明確表示,其研究只是提供不同的敘事角度而以,并無任何政治意圖。但是主觀上的無意圖,并不能保證客觀上的無侵害。一些帶有潛在風險的觀點和概念一旦被廣泛接受,就很可能在特定條件下令中國因喪失話語權而陷入被動境地。
當然,西方邊疆理論也存在著許多可取之處,應從中汲取精華與獲得啟發(fā)。其一,從國家視角和國家立場出發(fā)開展邊疆研究。特納在這方面做出了示范,不但對美國歷史進行了全新闡釋,而且對于國家開拓新邊疆并從中獲得發(fā)展動力,做出了重大的理論貢獻。在國家治理和國家發(fā)展都對邊疆及其治理提出更高要求的形勢下,中國學者尤其應當強調(diào)邊疆研究的國家立場和國家視角。其二,從歷史和實踐中獲取理論構建的素材。西方的邊疆研究十分重視從中長時段的歷史中去總結規(guī)律,以及在實證調(diào)查中推進理論。這樣的研究路徑,對于構建中國特色邊疆知識體系而言,無疑是不可或缺的。其三,陸地邊疆中邊界與邊境研究日漸成熟。在西方,圍繞邊界和邊境問題形成的“邊界學”已然成為一門顯學,涌現(xiàn)出一批有影響力的學者,形成了多樣化的研究方法,同時也提出了若干有價值的理論[17]。隨著國家外向型發(fā)展戰(zhàn)略的日漸凸顯,邊界與邊境必然會成為未來邊疆研究的重點內(nèi)容,而西方在這方面已經(jīng)有了積極的探索。其四,邊疆范疇的不斷拓展。西方學界總能根據(jù)時代形勢和國家發(fā)展需要,提出新的邊疆話語和邊疆觀念。今天逐漸升溫的各種新形態(tài)邊疆概念,無一不是西方人提出來的。對于深受傳統(tǒng)邊疆觀影響的中國學者來說,尤為需要以更加開放的心態(tài)來開拓新視角、創(chuàng)造新知識。
在邊疆問題和邊疆意義愈顯突出,學術自信和學術自覺日益增強,以及國家決策層提出“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要求的時代背景下,構建和創(chuàng)新中國邊疆理論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已被空前地凸顯出來。而為達成這一目標,首先就要面對如何看待西方邊疆理論的問題:一方面要破除對于西方的迷信,另一方面則需汲取有益成分。在此基礎之上,進一步通過邊疆理論創(chuàng)新來實現(xiàn)對西方的超越,進而建立起一套中國特色的邊疆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
首先,以有效知識供給為導向。作為與國家治理直接相關的一門學問,邊疆研究理應為實踐提供有效的知識供給。這里面有兩層涵義,即解釋歷史實踐和服務當下實踐。當然,解釋歷史也是為現(xiàn)實服務的。由于西方的理論無法有效回應中國的邊疆歷史和現(xiàn)實,因此這項工作只能由中國學者來自主完成。在中國邊疆史地研究方面,最著名和影響最大的西方學者莫過于拉鐵摩爾。但他對中國邊疆的認識同國人自己的認識相比,可謂大相徑庭。中國學者經(jīng)常使用“邊疆中國”概念,但在拉氏那里,“邊疆”和“中國”卻是兩個不同的范疇。如《中國的亞洲內(nèi)陸邊疆》中所謂的邊疆,主要是指“蒙古”“新疆”“西藏”“滿洲”和“中國本部”之間的過渡地帶,而非中國人傳統(tǒng)觀念里的邊疆。因而,當運用拉氏理論來解讀中國的邊疆歷史時,難免就會出現(xiàn)水土不服的問題。對于當前中國的邊疆和邊疆治理,無論是在陸地邊疆、海洋邊疆還是新形態(tài)邊疆問題上,西方的理論都無法提供太多新的啟發(fā),根本不能滿足現(xiàn)實對于理論的渴望。這樣一來,為中國的邊疆實踐提供有效的知識和理論,就成為中國特色邊疆理論構建的出發(fā)點和基本價值導向。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樣一種理論建構取向的選擇,是由西方邊疆理論同中國邊疆實際之間的張力所導致的。
其次,以本土知識生產(chǎn)為內(nèi)涵。如上所述,中國邊疆理論的構建和創(chuàng)新,應當以有效的知識供給為根本導向。而基于西方經(jīng)驗和西方思維形成的理論,顯然是無法擔負起這一理論功能的。因此中國特色的邊疆理論,必須在歸納總結中國邊疆歷史經(jīng)驗的基礎上形成,必須以本土知識生產(chǎn)作為核心內(nèi)容。質(zhì)言之,這是由中國獨特的邊疆歷史、邊疆問題和邊疆治理實踐所決定的。從歷史脈絡來看,中國邊疆研究中的本土知識生產(chǎn),開始于清末的西北史地研究,并在民國時期以邊政學的興起為標志,發(fā)展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20世紀80年代以后,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學科逐步介入這個領域,并產(chǎn)出了大批高質(zhì)量的科研成果。但是,中國邊疆研究中的本土知識生產(chǎn),同實現(xiàn)有效的知識供給這個目標之間,還存在著不小的差距。就中國邊疆研究發(fā)展的現(xiàn)實需要來看,從歷史總結、政策梳理與提煉、邊疆田野調(diào)查等方面入手,是保持和提升本土知識生產(chǎn)能力的必由之路。
再次,以概念工具創(chuàng)制為基礎。在社會科學研究中,概念是構成理論的基本單元,也是進行理論推演的基本工具。因此,離開了學術概念的創(chuàng)制,特別是基礎性概念的建構,就無法有力推進中國邊疆理論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中國擁有悠久的邊疆歷史,卻長期缺少規(guī)范統(tǒng)一的概念體系,因此也就無法形成相關的理論述說系統(tǒng)和闡釋系統(tǒng)。近年來,隨著中國邊疆研究領域的拓展和深化,如“邊疆治理”這樣的基礎性概念被陸續(xù)提出[18],概念短缺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緩解,但總體上仍然無法滿足理論建構的需要。除概念短缺以外,中國的邊疆研究還存在著缺少基本的概念共識的問題。在不同學科、不同立場、不同視角甚至不同情境下,“邊疆”一詞的內(nèi)涵經(jīng)常是變動不居的,甚至是迥然不同的。核心概念共識的缺乏也直接制約著學科之間的交叉融合和集成創(chuàng)新,從而使得關于構建“中國邊疆學”的倡議由來已久,但推進速度卻非常緩慢。在這樣的情況下,一些學者不得不重新回到西方文獻中去尋找概念供給,以及尋找評判概念優(yōu)劣的西方標準[19]。但這并沒有破解中國邊疆研究的概念困境,反而帶來了更多的困惑和干擾。從這樣的一個角度來看,形成有效的概念供給就成為推動中國邊疆理論發(fā)展的當務之急。
最后,以融入世界知識體系為前瞻。中國邊疆理論的建構和創(chuàng)新,不僅要強調(diào)中國特色、中國氣派、中國風格,還要強調(diào)理論的普遍化和世界化,否則就容易陷入“關門主義”的誤區(qū)。毋庸諱言,中國的邊疆研究在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已經(jīng)融入了大量的西方元素。構建中國的邊疆理論,并非要將這些西方元素徹底剔除或完全另起爐灶,這顯然也是不可能和不必要的。在邊疆理論的特殊性和普遍性的辯證關系上,中國的也應當是世界的。事實上,也只有在同一標準和維度上,才能談得上理論的創(chuàng)新和超越,不然就很難將中西兩條軌道上的邊疆理論進行比較,也無法形成國際對話和交流。從更大的時空尺度上來看,越是開放性的國家,以及越是走向世界舞臺中心的國家,其知識、理論和話語的構建就越應該具有從本土主義走向世界主義的信心和魄力?;仡櫄v史,西方的邊疆理論也正是隨著國家影響力的擴散,而逐步從區(qū)域性知識發(fā)展為世界性知識的。在中國以更加主動的姿態(tài)融入世界的時代背景下,邊疆理論也絕不能是一套封閉性的話語,而是要能夠形成中西方之間的學術對話,唯有如此,才能夠?qū)⒅袊闹R融入世界知識體系 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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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semination and introspection of western frontier theory in China
SUN Baoquan
(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Yunnan University, Kunming 650091, China)
The dissemination of western frontier theory in China has a long history and has had a deeply-rooted influence on China's borderland study. In the process of dissemination, the responses of Chinese academia to the western frontier theory are quite complicated, some of which result from misunderstanding, some view it with prejudice, others believe it with blind faith, and still others misuse it. Through literature review, it can be found that the western frontier theory emerged from its peculiar historical experience, hence holding in itself many shortcomings, and even implicating some discourses and logic unfavorable to our country. In this sense, it cannot be fully applied to interpreting issues in China. As borderland issues and borderland significance become more and more striking, and as academic self-confidence and self-consciousness are strengthened daily, it has also become unprecedentedly highlighted to construct a borderland theory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On the basis of an objective investigation and rational introspection on western frontier theory, we should promote the construction and innovation of China's frontier theory as well as its transcendence over the western one, taking the supply of effective knowledge as guidance, the production of native knowledge as essence, the creation of conceptual tools as foundation, and finally the integration into the world knowledge system as prospection.
the dissemination of west learning to the east; frontier; frontier governance; boundary; borderland
2018?03?12;
2018?06?09
2017年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中國民族國家構建過程中的邊疆整合研究”(17CZZ043)
孫保全(1986—),男,河北滄州人,法學博士,云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邊疆治理,聯(lián)系郵箱:yndxsb9@163.com
10.11817/j.issn. 1672-3104. 2018.05.017
D035
A
1672-3104(2018)05?0147?06
[編輯: 譚曉萍,游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