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韜
劉斯奮的文藝創(chuàng)作生涯有很鮮明的階段性,少年主要是他的“詩詞時期”,盛年主要是他的“小說時期”;漸近老年,主要以書畫創(chuàng)作為主,是為“書畫時期”。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過:“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边@幾句話,正驗于劉斯奮一身。當其青蔥歲月,性情天真,才氣橫溢,少年作賦,不亦宜乎。到閱歷漸增,人情練達,世事洞明,則以小說作寄托。人到老年,以翰墨為健藥,書畫傳情,揮霍余生。當然,三大類藝術形式在他的每一個時代都是參差并進的,但之所以能作這樣的劃分,是這三個時期都各有偏至,是該藝術門類取得最好業(yè)績的時期。這個劃分是大體不誤的。
《蝠堂詩詞鈔》收入劉斯奮詩詞作品近百首,其中至佳者,多作于三十歲以前,可謂率真任性,才氣縱橫。讀他的詩,感到舊體詩仍然深具“詩之朝氣”,仍然是少年人發(fā)舒抱負,抒情言志之具。這“少年作賦”的現(xiàn)象,對于劉斯奮個人而言,或只是他個人藝術天賦的自然流露,但現(xiàn)在回觀他的少年詩詞,對于研究當代舊體詩詞生態(tài),則可謂極具意義;對于研究嶺南文學史,也自有其史學意義。
劉斯奮詩詞創(chuàng)作比較集中在從1960年起,到“文革”結束這十五六年之間。從1960年到1976年,是中國一段非常特殊的時代,此時尚有國初氣象而不免迷惘,和平年代而不免流離,國家一統(tǒng)而不免烽煙。正是在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之下,劉斯奮等嶺南新一代詩人,留下一大批具有特殊時代特色的作品,成為中國詩史上不可忽視的文學現(xiàn)象。
二
劉斯奮的詩詞,多有英奇之氣,而其中各有分別者,或在真率中見其新,或在豪宕中見其摯,或在郁勃中見其深。
真率中見其新者,我們先看《蝠堂詩詞鈔》的開篇詩《觀沼氣發(fā)電有感》:
江湖浪跡任消磨,一旦逢春意氣多。愿化明珠三萬斛,直教流影亂星河。
十六歲的少年筆下營造這樣的意境,想象沼氣發(fā)電所形成的萬家燈火,與燦爛星河相融互照,以“亂”字形容繁密與閃爍,境界全出,這是何等遼遠而輝煌!自然渾成,意象高華。而最難得的是,其背后透露了詩人貫串一生的樂觀基調(diào)和自我期許。
錢鍾書曾經(jīng)批評過黃公度的詩“有新事物,而無新理致”,劉斯奮寫“沼氣發(fā)電”,是有新事物而有新意象,更全然沒有所謂舊形式與新事物之間的隔膜。
舊體詩就是舊形式?其實,當一首詩之意象是新的,則此詩之聲調(diào)情韻,與其意象一體而俱新,其形式又何舊之有?而真正的詩人,倒是無意于求新的,他是脫略新舊之町畦,一本于真,則其新自在其中。就像他寫初戀時與女友在課間匆匆一會,就生動而微妙:
陌上游絲吹不斷,花近高樓,樓外巢新燕。名字每從心里喚,呼來忽覺紅雙臉。 叵耐個郎情靦腆,欲語無言,滴滴時針轉。隔院課鈴催二遍,倚門一瞥驚鴻遠。
這首《蝶戀花》寫大學生初戀情景,筆調(diào)清麗,細致入微。如念著女友名字時的心態(tài)變化;相見時緊張得一時無語,只聽得時針滴滴的聲音;課堂鐘聲催促之下,女友匆匆遠去的身影。此等描述,都頗得電影蒙太奇手法之妙,都是艷詞史上所無的清新之品。
寫“文革”中的學生大串聯(lián),這是一段空前絕后的“學生運動”,又豈可無詩以紀此奇遇?茲選其中三首:
大路奔騰出,群山莽蕩回。三呼鼓角動,一誓幟旗開。不駐增城荔,仍懷響水梅。奇情因健隼,萬里下蒿萊。
絕頂曾誰駐?遺蹤試追尋。從來窮苦地,不替虎龍心。贛水紅都出,中原白日沉。登臨感世換,草木郁蕭森。
五嶺南征意,矯然一嶂收。澗分珠水碧,樹入贛邊秋。惘惘盤霄鶻,閑閑下日牛。尋幽興不盡,隨處失同游。
這是記錄詩人當年從廣州步行經(jīng)增城、博羅響水,訪江西瑞金而回的過程。一個久居城市的大學生,走出課堂,走向萬山叢中,遠訪相隔四十來年的“現(xiàn)代梁山”,追尋造反成功了的“宋江”“林沖”們的遺跡,發(fā)出“從來窮苦地,不替虎龍心”的感慨。這幾首五律,以大開大合的氣勢,作千古未有的行吟,發(fā)目擊道存的感悟。將青春的騷動、改造世界的自許與群山莽蕩的氣派,諸者渾然一體,構成一組“新山水詩”。
而作于1976年的《城居雜詠》(選三),則呈另一種風調(diào):
日暖晾衫天,小巷麗如繡。云暗雨忽來,窗窗出素手。
高樓若崇巒,苔深崩一角。夏雨浸天棚,飛街旋成瀑。
暮扇不生涼,移榻欲逃暑。夢覺騎樓風,脈脈不成雨。
舊體詩詞有田園詩,向來沒有市井詩。有市井詩,從當年劉斯奮與陳永正、劉峻等相約詠廣州街市小景開始。他們既有開拓舊體詩新題材的意識,更有發(fā)現(xiàn)市井詩意美的敏感。劉斯奮的這組五言仄韻詩,選景明麗,輕靈生動,富有濃郁的嶺南特色,其中“云暗雨忽來,窗窗出素手”,最為同儕推許。這些原本的紀實作品,如今讀來,已不勝舊時月色的味道。久而彌旨,這正是市井詩的真正魅力。
三
若果說,以上是“在真率中見其新”的話,劉斯奮有許些作品能“于豪宕中見其摯”。
劉斯奮的詩得力于定庵、仲則,詞得力于東坡、稼軒,俱能意氣飛揚而免于浮囂之弊,以其得一“摯”字為骨,故能“狂而不妄”(佟紹弼評價劉斯奮語)。
1967年,于舉國若狂的時候,這位少年詩人,卻在七分熱血之中,每帶三分冷眼;奇詞大句之中蘊含深摯。先讀《賀新涼》二首:
夢也何須說?倚秋風、連營馬動,荒雞凄烈。壯士翻騰潮水去,苦戰(zhàn)人間未歇。待與子、醉眠明月。淬劍光寒青發(fā)豎,忍一腔冷落男兒血?暫起舞,從容別。 朱弦休拚悲歌絕。羨少年、風情湖海,膽肝如雪。笑指千年奇劫后,鷹擊蒼溟空闊。直須把、風爭云奪。一角詞場重料理,向樽前、傾盡南北杰。君不見,玉壺缺。
休道狂依舊。記當初、花街問卜,名壚賭酒。夢入神山探巨筆,呼起精靈相糾。漫贏得、露盈雙袖。睨目詞場三萬里,叫南東,誰是搴旗手?看破牖、霜鋒吼。 青青發(fā)共垂垂柳。驚去也,西風容易,消磨什九。擊碎珊瑚成百感,誰解柔腸千縷?喜君等、肝膽能剖。競擲豪情鞭大句,倚芳樽、醉盡南北畝。他日約,問屠狗。endprint
本來,在武斗之初,詩人曾經(jīng)編過東風派的《戰(zhàn)報》,揮斥詞場,激揚文字,得意之中寫下“一紙忽傳江國滿,天南誰認此書生”的雄放之句。但他不久就稍稍冷靜下來,以疑古之道疑今——盡管豪情未減,但已有“醉眠明月”的意態(tài),到激情燃過,他所能寄托的,唯剩一二知己,勉強能解“千縷柔情”。很明顯,與“一紙忽傳江國滿”時的那位書生已大不同了。所以陳永正評道:“壯士如潮,惟君欲醉眠明月,熱腸而具冷眼,是真史家者”。
劉斯奮寫詞,使才任氣,用韻每每溢出韻轍。此詞的“縷”以廣州話讀,與“舊、酒、糾、袖”雖同韻母,但按正規(guī)韻書即屬出韻。本來“有宥”韻屬寬韻,可選字很多,作者居然就出韻了。就像歐陽修說韓愈,“得韻寬,則波瀾橫溢,泛入傍韻,乍去乍還,殆不可拘以常格。得韻窄,則不復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中略)如善馭良馬者,通衢廣陌,縱橫馳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螘封,疾徐中節(jié),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边@是才人意態(tài)吧!
我們再看他的一首《水調(diào)歌頭》:
君按采桑子,吾翻水調(diào)歌。登高休說,重九臨水亦無何。未必華嵩還望,不見煙波南岸,風笛小亭過。座上沽屠客,胸次正嵯峨。 已無酒,姑啖餅,議山河。夕陽容易,暗染鴉翅入庭柯。一笑明朝歸去,各認前途風雨,回首指青螺。珍重男兒諾,莫拭淚痕多。
此時作者與諸友在重陽日聚會于南岸水邊,放言高論。重九不登高而臨水,但氣概自有嵯峨之勢,其襟懷益見不俗?!拔幢厝A嵩還望”三句,被劉斯翰評為“筆力如神”?!耙褵o酒,姑啖餅,議山河”三句純是寫實,但自有一種胸包天下的襟度。這時他們已預感到個人前景與國家命運的艱難。盡管詩人生性曠達,但辭語間亦殷憂難掩?!耙恍γ鞒瘹w去,各認前途風雨”二句,出于一個二十三歲的少年口中,真是洞明世事之語,難怪這兩句后來深獲諸友的佩嘆。
四
一九七0年,劉斯奮在“文革”的高潮過后,經(jīng)過一段短暫的兵團生活,然后被分配到海南島工作。而此時父母尚在粵北干校勞動,弟妹星散。生活環(huán)境大變,心境一變,而詩風也為之一變。少陵入蜀,東坡遷瓊,境遇大變,詩格大進。劉斯奮的“海南詩”,蒼茫頓挫,每于郁勃中見其深。
下面這首《永遇樂-赴海南島就業(yè),寄陳永正》,頗能見出這種心境和詞風的轉變:
望斷歸程,忽成獨往,天其何意!匝地炎風,吼云黑浪,萬樹碧椰子。人言舊是,坡仙游處,野水夕陽無際。悵重簾、佳人一病,關河柳色誰主? 蒼茫此夜,思君千里,莫問瘴江菰米。見說人間,而今草草,多少臨歧淚!年來尊酒,秋風肝肺,過盡旗亭藥市。憑誰問,烏啼月落,曲欄獨倚。
三年前作《水調(diào)歌頭》,有“一笑明朝歸去,各認前途風雨”的句子,這在當時還只是一種模糊的預感,但今日“忽成獨往”,孤身走上這風雨之程,詩人還是有些出乎意料的。如今真真確確地身處于當年蘇東坡貶謫的“蠻荒之島”,面對匝地炎風、吼云黑浪。這其中有多少的無奈和孤獨。陳永正對此詞有細致評析:上闋翻騰轉捩,一韻一意,步步進逼,不容喘息?!瓣P河柳色誰主”,以淡語作呼天之問,此是坡翁詞法。換頭數(shù)語,莽莽蒼蒼,自胸中生發(fā),見器度,見深情?!安莶荨倍?,寫盡人生無奈。“年來”三句,稍作緩沖,以留余地,一結方見遠致。這真是知音之評。
下面再讀他的五律《瓊居雜詩》(選二):
八月炎天曉,卷簾山氣蒼。小星先去月,微露不成霜。且引壺清白,仍憐菊淡黃。飄流應日遠,秋事付長安。
鳴蛩靜虛壁,復起于小窗??蛪粢虺疃蹋鍨┓旁麻L。自粘風絮入,不動野云涼。落葉何騷屑,蕭蕭未滿廊。
“慷慨變微言”,正是遷瓊后詩詞風格的重要轉變點。所謂微言,別有深意也。此時“九大”已經(jīng)開過,“文革”的高潮回落,熱血也已冷卻。遠處荒服南海之南,蕭條一身,卷簾望山,曉星寥落,微露依稀,一茶對菊,“吾意倦矣”。長安棋局,或恐多事,也只能付之悠悠了。
第二首用白描手法把山居的寂寞寫得真切入骨。起二句,以蛩鳴秋,此聲甫歇,彼聲又起。為客窮荒,夢魂易醒,月色無聊,風靜云涼,落葉半廊。此等詩境,與在穗時期的作品相比,最大的特點,是一個深字。情深思深,這是歲月錘煉,也是環(huán)境錘煉的結果。這一組五律,洗煉而蒼涼,這是劉斯奮一生詩詞創(chuàng)作最有深度的時期。
五
劉斯奮最好的作品,幾乎都是與陳永正、劉峻、劉斯翰、周錫韋復相贈答的詩章,其時此五子都正當年少,才力相敵,真是桴鼓相應,慷慨多氣。
清乾隆年間,洪亮吉曾回憶少年時與黃仲則、孫星衍、呂星垣等“毗陵七子”相交情形:“是時年少氣盛,讀書多,不甚知世事,各負其兀傲之志,視古今無不可及之人,天下無不可為之事,以為他日當各有所建樹,不負知己”,這幾句話可直接移評于“嶺南五子”。
才不孤生,詩才總是在相互激蕩中產(chǎn)生的。我們讀劉斯奮的《讀嚴霜雜文歌》,就可清晰地感受當時幾位才人之間相互激蕩的火花。劉峻(嚴霜)詩詞驚才絕艷,同時是一位富有激情的雜文家。他的雜文,我們已不得見,也只能通過劉斯奮的詩,去領略其風調(diào):
劉郎卓犖文章手,春日相逢宜飲酒。高談頗似聆清潺,惠我雄文光戶牖。燈前獨坐展卷時,風雷雜沓萬星馳,劉郎卻在云衢上,拍手呼我來何遲。駕言始向春江曲,花柳山山如繡束。觚陵高日照古原,不盡新秧回云綠。促車卻走巉巖道,怪石崩騰多雨露。蝮蛇盤樹狐貍鳴,白骨如林山鬼舞。紅旗踴躍大江頭,將軍晝獵沙場秋,方期白羽連潮涌,轉看困獸亡所投。此時身手尤奇絕,匕首投槍飛似雪。什九獸斃在須臾,血射錦袍翻百裂!我方見此長嗟起,恍惝忽出黃塵里。明燈爛爛素卷橫,耳畔猶聞嗚咽水。尋常肝膽郁輪囷。去年結交潘周陳。高懷亦可啟吾意,接屣常思兄弟親。既讀君文嘆良久,沉吟恍若坐良友。胸中掌故能縱橫,筆下古人解趨走。白云山前云去留,珠水橋下水正流。何當抉目浮云上,商略中流散扁舟。
這真是一種文章知己的相酬。詩開始描述與劉峻傾蓋高談的意興,然后歸讀其雜文的感受,詩的主體描述了劉峻雜文征腐惡、起頑懦的豐富內(nèi)容,以及詞鋒凌厲、意興淋漓的文章風格,層層引喻,機鍵雜發(fā)。這里所烘托的,確實是雜文才有的文境。雜文是檄文與移文之外的新文種,它盡管與舊式檄移一樣具有戰(zhàn)斗性,所謂“摧壓鯨鯢,抵落蜂蠆,移寶易俗,草偃風邁”(劉勰評檄移語),但此詩以將軍一人晝獵于群獸蝮蛇之林的意象,更具“一個人的進攻”的悲壯色彩,這確是魯迅式雜文的新意境。文章后段回憶作者與劉峻、周錫韋復、陳永正等人相交以來的友朋之益。真是情懷相感,詩興相激。昔謝靈運夢見謝惠連才有“池塘生春草”等好句,說“每有篇章,對惠連輒得佳語”。這種知己之間精神聚變所產(chǎn)生的創(chuàng)作能量,正相仿佛。
上節(jié)曾列舉的《永遇樂-寄陳永正》、以及集中《滿江紅-自瓊歸省逢周錫韋復》《水調(diào)歌頭-夏夜獨酌兼懷斯翰》以及“文革”前寫的五古《有贈》等詩,都是與諸友相寄贈的佳什。
再讀一首他贈劉峻的《賀新涼》,此時是詩人從臺山農(nóng)場實習歸穗,與劉峻相逢而寄贈的:
合是詩人未?似當年、劍門道上,雨斜風細。撿點青衫塵兼酒,總是遠游情味。便驀地、相逢故侶。世上風濤安足問?正高吟萬里生奇氣。深巷月,尚如水。 少年杜牧傷春淚,待憑欄、從頭拭盡,共君一醉。聞道江流千尺下,時見精靈來去。今古事,由他千慮。行路讀書閑插菊,望遙山、對起青如髻。長相憶,為君誓。
此詞被評為“一集之冠”。合東坡之曠達、稼軒之豪健與放翁之雄放于一體,而成此英奇之氣。把風塵歸來,故友相逢,意氣相期那一種襟抱表達出來。這種英奇之氣,一直貫串于劉斯奮的大部分詩詞之中,也幾乎是“嶺南五子”的作品共性。雄則易浮,雅則易弱,唯有英奇之氣,足以化解舊體詩詞與現(xiàn)實生活的沖突,汰腐生新。所以自龔定庵、黃仲則以來,沒有不以英奇之氣以一振頹風的。
“嶺南五子”的創(chuàng)作,以新事物、新理致,真情感、真思考,去掉舊體詩詞容易產(chǎn)生的陳腐氣,顯示出舊體詩詞的表現(xiàn)力和生命力。與老一代嶺南詩家相比,“嶺南五子”無疑更具膽氣,更顯真情;既以詩遣懷,更以詩言志。他們上與清初嶺南詩壇的雄直之氣相接,蔚為嶺南詩史的新高峰,也是那個時代最獨特的風雅之聲。時代如桑,詩人如蠶,歌詩如絲。那一個年代是復雜的,有時甚至是荒謬的,然而,桑葉盡管苦澀,但作為一條真誠之蠶,他們吐出的絲,允為人間珍奇,永遠值得歷史珍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