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霖

成長在單親家庭的少年阿淘擁有一個秘密——他偷竊文具店的筆，卻并不使用它們。撫摸著這些五顏六色的“寶貝”，阿淘便會在貧寒日子里獲得一份隱秘的滿足，直到這場偷竊事件被告發(fā)......

冬天還沒過去，又起風(fēng)了。窗外的石板路上濕漉漉的。天是剛?cè)胍沟你U灰色，多云。似乎下過一陣雨，但又沒下起來。風(fēng)一來，吹得屋子里冷颼颼的。窗戶還在“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一陣接著一陣。

阿淘坐在書桌前，任隨巷子里的風(fēng)吹在臉上。吹了一會兒，實在覺得冷了，才把窗戶關(guān)上。窗戶仍舊在響，只是變成沉悶的“空嗵空嗵”聲。臺燈下柔和的光線照著他，小小的臥室在擁著他。

阿淘的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輕輕地打開藍(lán)色抽屜——每次打開這個抽屜，他心里都非常興奮——抽屜里藏了很多筆：圓珠筆、鋼筆、水筆，蝴蝶帽的、喇叭帽的，紅色的、紫色的、綠色的。筆的身子有粗有細(xì)，上面全都繪著彩色圖案。阿淘看著這些筆的眼神，就仿佛在欣賞了不起的成就。它們還在不停地增加著，隔不幾天，阿淘便會放進(jìn)去一支更加別致漂亮的筆。那時，他就像從外面逮到一只頑皮的兔子，把它放進(jìn)籠子里，整個心都蕩漾了。

他正在舒心地數(shù)著那些筆，媽媽進(jìn)來了。阿淘趕緊把抽屜合上，繼續(xù)趴在桌子上學(xué)習(xí)。阿淘的一條褲子蹭破了，媽媽拿來針和線，進(jìn)來給他縫褲子。那條褲子都穿兩年了，也到該破的時候了。阿淘幾次都想扔掉它再買新的，可媽媽不同意。

這會兒，阿淘感覺到媽媽在身后的床上坐著，正一針一線地縫褲子。臥室里的燈壞了，只有書桌上的臺燈投去一點光芒。她眼睛看得有些吃力。她總是這樣，要在阿淘學(xué)習(xí)的時候守著他，害怕阿淘不認(rèn)真讀書，害怕他長大沒有出息。阿淘不喜歡媽媽這樣。她一直在要求他：要求他用功，要求他節(jié)儉。但她卻很少滿足他。過年后，同學(xué)們都買了新書包，一個個高高興興地去上學(xué)。他們的新書包、新文具，朝課桌上一亮，就感覺特別得意，特別自豪。坐在阿淘前面的是個打扮新潮的男同學(xué)，因為頭發(fā)稀少，大家都叫他“小光頭”。小光頭總是轉(zhuǎn)過頭，指著手里的東西說，“這是我爸爸買的”“這是我叔叔買的”“這是我姐姐剛從日本帶回來的”。阿淘從沒亮過自己的東西，他的東西，沒有一樣是跟得上潮流的。他總是不露聲色地坐在位置上，默默地收斂著自己。

媽媽還不知道阿淘的抽屜里有那么多筆。阿淘不能讓媽媽看到，她要是看到了，肯定該問是從哪里來的。媽媽從沒有給阿淘買過那么多筆，他欺瞞不了媽媽。晚上睡覺前，阿淘把這些筆仔細(xì)地捆了捆，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

學(xué)校旁邊有一家生意很好的文具店，名叫“貍貓”，賣的都是時興的學(xué)生用品。班里的同學(xué)常常在那兒聚集。老板娘是個大臉龐的中年婦女，脾氣暴躁，嗓門很大。平時只有她一個人在店里忙活，放學(xué)的時候人多了，她兒子才會來幫忙。

阿淘自從上次進(jìn)去過之后，一直沒再露面。最近上學(xué)放學(xué)從附近經(jīng)過，也都盡量遠(yuǎn)遠(yuǎn)避開；有時候同學(xué)們爭搶著去店里挑選新東西，阿淘也毫不動心。

“聽說樓下那家店里新出了一種熒光筆，用橡皮就能涂掉，”阿淘的同桌阿龍說，“我們晚上去看看吧，阿淘？”

阿淘搖搖頭，只說家里有事，要趕緊回去。

其實阿龍說的那種筆，阿淘已經(jīng)有了。晚上做功課做得厭煩時，他就得意地拿出那根熒光筆，沙沙地在稿紙上涂幾個圖案，然后再用橡皮一一擦掉，心里既覺得神奇，又覺得慶賀。他趴在桌子上，想起那家文具店里各式各樣的筆——老板娘的兒子做了很多漂亮的筆筒，裝著那些五彩斑斕的筆，整個店里都充滿著誘人的光輝。阿淘得意地笑了，因為他能把這些光輝據(jù)為己有。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很佩服自己。

好多天過去了，學(xué)生們整天在“貍貓”文具店里進(jìn)進(jìn)出出，一切仍如往常那樣和諧平靜?；蛟S阿淘的面孔已經(jīng)被人淡忘了。他是一個謹(jǐn)慎的孩子，能把許多事情做得不留痕跡。

一天傍晚放學(xué)后，阿淘終于再次走進(jìn)“貍貓”文具店。

他去文具店只挑兩種時間：人特別多的時候和沒有人的時候。那天人就特別多，男孩、女孩擁擠在一起，在狹窄的走廊上嘰嘰喳喳，熱鬧非凡。生意仍舊是那樣好。如果沒人注意到阿淘，他真會替老板娘感到高興。

阿淘在人群中吃力地挪動著——事實上他熱衷于那種艱難行走的感覺——被一只只高舉的手臂和此起彼伏的喊聲所淹沒，裝作一個稀松平常的學(xué)生，帶著做作的煩悶心情將自己融化進(jìn)嘈雜的聲浪中。

對于隱藏的技巧阿淘已經(jīng)頗有領(lǐng)會，只要同那些整齊劃一的動作保持一致，在攢動的人頭以及揮舞的手臂中再增添一個復(fù)制品，既不要在慌亂中刻意閃避，也不要在嘈雜中反向突出，就像水滴落進(jìn)水池，瞬間偽裝自己，幻化于無形。

然而，過于小心的阿淘有時又不能堅信自己。他擔(dān)心在這雜亂的人群里，還是會有一雙眼睛在悄悄地注視著他。他想：千萬不能東張西望。從想象到實現(xiàn)之間阻隔著何種困難，阿淘是非常清楚的。雖然寶貝被握在手里的那一刻，會讓人顫抖、心醉，但要拿到它們卻并非易事。不過他應(yīng)該有信心，因為以前就成功過，而且不止一次?，F(xiàn)在無非是駕輕就熟之中又一個慣常的環(huán)節(jié)罷了。他需要放松、平穩(wěn)，在該出手時伸出致命的一擊，一切緊張和焦慮便都會了結(jié)。

阿淘把目光越過人流，投向一直夢寐以求的寶貝。

他已經(jīng)找到合適的目標(biāo)——一支閃著紫色碎光的水筆——在柜臺盡頭的邊角上，手一伸便能取到。

他悄悄地等待著，等待著老板娘轉(zhuǎn)身的時機(jī)。其實老板娘已經(jīng)轉(zhuǎn)身很多次了，有幾次時間還很長。阿淘為那錯過的機(jī)會感到痛心，恨自己沒有果斷一點。不過，失去的機(jī)會同樣在引誘著他：說明成功的希望是存在的。如果時間能倒轉(zhuǎn)一節(jié)，或許阿淘就已經(jīng)得到那支筆了。再等等吧，等老板娘下一次轉(zhuǎn)身——希望那是一段長久的時間——幸運的光環(huán)便由此降臨。

阿淘終于鼓足勇氣大膽行動起來。可是不好！老板娘這次轉(zhuǎn)身的時間極其短暫——阿淘捏住筆正準(zhǔn)備抽離的動作定格在老板娘的視線里。阿淘緊張壞了——慶幸的是手臂仍然停留在半空中。他真是個機(jī)警的孩子，立刻換作一副考量的模樣，一本正經(jīng)地研究起那支筆。老板娘則一直盯著他，面餅似的臉龐由于忙碌而漲紅，寬寬的眉骨散發(fā)出一種威嚴(yán)。阿淘裝作沒有看到她，拿著那支筆欣賞頗久，然后才近乎自然地望著對方：“這個多少錢？”老板娘認(rèn)真地看著他，低沉道：“三塊！”阿淘“哦”了一聲，才放回那支筆。老板娘繼續(xù)盯視他一會兒，直到阿淘退出柜臺，她才轉(zhuǎn)移視線。這時她兒子也回來幫忙了。阿淘心想，今天是搞砸了。

他拖著極其疲憊的雙腿擠出文具店，在門口的臺階上深吸一口氣，匆匆朝家趕去。

路上他一直在想：老板娘看到了自己的樣子，或許她還知道店里經(jīng)常丟一些東西，因此她的眼睛變得尖銳了。她那憨直而勤勞的面孔下，是一副被怒火燃燒的模樣。她一定極其憎恨那些竊取她利益的人吧。但不管怎樣，阿淘并沒有露出真正的把柄。然而這次落空，還是讓阿淘覺得害怕。除了源于沒有滿足的心理，他還從老板娘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一個具有卑劣行為的自己。他以前從未意識到這一點。一直以來由著內(nèi)心渴望所做出的行為，如今突然變得艱難起來。

媽媽已經(jīng)把阿淘的褲子縫好，只不過在褲子里面墊了一塊舊紅布。由于不是依著原有的褲縫破的，縫合起來的樣子顯得格外刺眼。阿淘覺得太丟人了。

這天晚上，他坐在床沿上，低頭看著褲子上縫補過的痕跡，想起媽媽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邊監(jiān)督著他學(xué)習(xí)，一邊為他縫褲子的情景。當(dāng)他再抬頭看看臺燈底下的一堆作業(yè)本時，學(xué)校里的景象也隨之涌現(xiàn)在腦海。他突然覺得這是多么令人厭惡的生活！需要面對的事情太多了，但他卻要忍受種種不快去學(xué)習(xí)，去上課。他眼里的不快沒人會當(dāng)回事，媽媽更不會理睬他。

但這一次，他絕不會穿上這條褲子去學(xué)校的。平日里，他已經(jīng)盡量學(xué)著不去攀比計較，然而現(xiàn)在卻要讓他毫無遮掩地出丑。還是那樣丟人的一條褲子！

阿淘索性把褲子脫掉。一狠心，竟下樓把褲子扔進(jìn)垃圾堆。他再也不要被它糾纏了。

媽媽問他匆匆跑下去干什么。

“什么也沒干！”阿淘生氣地說。

第二天，阿淘心里特別煩亂。像是有件始終得不到解決卻又讓人心有不甘的事情在纏繞著他。

晚上放學(xué)的路上，同阿龍分開以后，阿淘不知不覺地拐進(jìn)一個批發(fā)市場。

那里面也有幾家文具店。阿淘在一排店鋪前晃悠了一會兒，看見有一家比較清冷，就走了進(jìn)去。

售貨的是個上年紀(jì)的老頭，穿著一件舊式的灰大褂，戴著黑邊玳瑁眼鏡，兩顆眼珠咕嚕咕嚕轉(zhuǎn)。阿淘進(jìn)去時，老頭機(jī)敏地低下頭，把眼睛翻在鏡框外面，帶著一種詢問的意思。

阿淘只看了他一眼，便故作悠閑地觀賞起屋子里的文具。時間不早了，店里沒有其他顧客。

老頭的目光始終追隨著阿淘，隨時準(zhǔn)備捕捉阿淘的意向。這讓阿淘有些慌張。他知道這是在為顧客提供幫助，但還是感到忐忑不安。

這里不像“貍貓”文具店那樣熱鬧。需要運用另外一種智慧?，F(xiàn)在阿淘不必在人流中隱藏自己，反而要同眼前的老頭面對面地對決。但最終目的只有一個：讓老頭轉(zhuǎn)過身。他要找到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既不能讓對方起疑，又要成功脫險。不過老頭看上去是個精明的家伙，也許他是個很有經(jīng)驗的店主。可是，難道他不會因為顧客的一個要求而轉(zhuǎn)身嗎？難道在轉(zhuǎn)身的時候還能夠用另一只眼睛窺察顧客嗎？

阿淘的心又加速跳動起來。不管在哪個文具店，一定要讓自己像個真正的顧客。想到這里，他覺得自己做得并不出色。他的語氣和眼神，他躊躇的腳步，似乎總讓人覺得古怪。或許他太多心了，別人并沒有那么聰明。他們有著自己的生活，每天面對的都是平平凡凡的人，誰會刻意地針對一個上學(xué)的孩子呢？不能再磨蹭了，阿淘已經(jīng)物色好對象，現(xiàn)在要進(jìn)入角色了。

他指著一筒圓珠筆問：“這個什么顏色的？”

老頭笑了笑，一只手敏捷地推了下眼鏡，說：“什么顏色都有，你想要什么顏色？”

阿淘用上嘴唇裹著下嘴唇，“藍(lán)色的吧?！甭曇粑⑿?。

“一般來說，都是藍(lán)色的?！?/p>

“呃，那這個呢？綠桿兒的?！卑⑻允钟窒蛏现钢?/p>

“這個？”老頭只是微微地側(cè)過身，“這個怎么了？”

阿淘意識到自己沒表達(dá)清楚，“是，也是圓珠筆？”

“嗯，也是圓珠筆。你想要什么筆呢？”

阿淘的嗓子嘟囔一聲，算是回絕了老頭的問話。他繼續(xù)在柜臺前晃悠著，查看著那五顏六色的筆，一會兒扣扣這個，一會兒摸摸那個。

阿淘突然覺得很累。他很想讓老頭轉(zhuǎn)過身去，然后把筆拿走，快快樂樂地趕回家。或者說，他希望老頭知道他是來做什么的，但還是轉(zhuǎn)過身，故意讓他把筆拿走，快快樂樂趕回家。阿淘真想讓一切都變得簡單可行，不用作假，也不必驚慌。他感到厭倦。這前前后后的走動始終沒有一個正當(dāng)?shù)睦碛?，他在一種虛假的氛圍里做著虛假的動作，卻要時刻花費心思蒙上真實的影子。然而他只是一個幼小的身軀，繃緊的神經(jīng)給全身帶來沉重的疲勞感。

但又不能懈怠。真正驚心動魄的時刻還沒有到來。不能再這么耗下去了，應(yīng)該當(dāng)機(jī)立斷，不被各種憂慮所擾亂，由著一股感覺——假戲真做的感覺——就像從自己家里拿出筆一樣自然，就像從爺爺跟前走過一樣自然。他可以的，他以前就成功過，而且不止一次。阿淘有了信心和勇氣。他突然裝作很驚訝地把目光停留在老頭的身后，然后指著高高的柜臺說：“那支筆，我想看看那支黑色的筆。”

老頭轉(zhuǎn)過身，向阿淘確定著筆的位置。阿淘點了點頭。

而在阿淘的面前，那支真正要據(jù)為己有的筆——藍(lán)色外殼帶著老虎帽的圓珠筆——正安靜地立在筆筒里，宛如翹首等待的街頭女子。

老頭這次必須轉(zhuǎn)過身，才能把貨架上高高佇立的樣品取下來。快來了，就快來了。阿淘心里默喊著。

所有動作都在悄無聲息中完成。老頭顯然沒有他看上去那樣精明。他的聰明只是代表著他的善意。等到老頭把身后的黑色水筆取下來時，阿淘的緊張情緒已經(jīng)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聲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笑。阿淘在心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好像剛從過山車上下來，一臉的愉悅和安然。

對于老頭來說，生意要來了；而對于阿淘來說，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把那支黑筆拿在手里玩弄一番，在紙上畫了畫，又把筆帽反復(fù)地合上、打開，然后才裝作不甚滿意的樣子還給老頭。老頭用一種驚訝的略顯不滿的神情望著阿淘?？墒前⑻詻]工夫解釋那么多，稍微遲疑了一會兒，便干脆地告別了老頭。

又增加了一位新成員！睡覺時，阿淘忍不住地把所有的筆都放在床上，側(cè)身躺著欣賞它們。他像是媽媽哄寶寶一樣撫摸著它們。他一支一支地挑揀著，那斑斕的色彩，各式各樣的形狀，每一根筆都是一種深深的滿足。漸漸地，他的心就被填滿了。他回想著自己如何一次次地得到它們，想著那驚心的時刻，想著那從虛無再到現(xiàn)實的真切，他感到整個生活都被這些成就所充斥。似乎除了這些筆以外再也沒有需要在意的事。他甚至忘記了那條扔掉的褲子，還有內(nèi)心的不快。

但媽媽還是發(fā)現(xiàn)了那條被扔掉的褲子。一天放學(xué)回來后，阿淘看見那條褲子就放在沙發(fā)上，上面還沾著點點污水。阿淘心里慌張起來。媽媽沒有在家，屋子里暗暗的，阿淘也沒心思開燈，心神不寧地坐在沙發(fā)上。他知道媽媽回來后會發(fā)生什么，他感覺得到。

不出所料，媽媽一回到家，便開始指著那條褲子罵他。她罵他沒把心思放在學(xué)習(xí)上，總想著要去和人攀比。媽媽說，人和人是沒法比的，要比就和人家那學(xué)習(xí)好的比，不要比吃比穿。阿淘心里非常郁悶，卻不知道該怎樣反駁。

最后媽媽還是要他穿上那條褲子去上學(xué)，阿淘這才像是被刺痛一般，突然生氣地喊道：“我不穿，我死活都不穿！”

“你不穿，你不穿就光著腿去上學(xué)，我是沒錢給你買?！眿寢屢凰κ謱⒀澴尤釉诘厣希芍⑻哉f：“沒見過你這樣的小孩兒，不就是破了個小洞，根本不礙事，非要把它扔了！”

沒錢，又是沒錢。阿淘從來不把這個問題當(dāng)成問題，他覺得媽媽就是苦害他，不對他好。 “反正我是死活都不會穿，”阿淘激動地叫起來，“大不了我不去上學(xué)了！”

媽媽的眼睛一緊，“你不去上。那好，誰愛管你誰管你，你以后就是去大街上要飯也沒人管你！”

媽媽嘴上那么說，心里其實并不好受。

阿淘也難過，他知道自己不會不去上學(xué)的，可是一想起往后的生活，又覺得滿心的厭煩。他站在地板上，激動得快要哭了。骯臟的褲子在地上顯得那樣刺眼，同媽媽的爭吵又是那樣難挨。但他實在軟弱得一點辦法都沒有。

阿淘進(jìn)文具店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藏寶貝的地方也越來越充實。他不知道自己開始產(chǎn)生了癮。那五顏六色的畫面在強烈地吸引著他，他想把每一種自己沒見到過的顏色都拿到手。

但有一點讓阿淘不滿足——他從未將這些筆拿給同學(xué)們看過。有時候他在家里看著那些筆，覺得它們太沉寂了，心想要是能有同學(xué)在旁邊看著他一一展現(xiàn)，那該多讓人歡喜。他們的渴望，也一定會從眼神中流露出來。不過阿淘也很害怕，畢竟不是用錢買來的，一個學(xué)生又怎么會用那么多筆呢？而且，最重要的是每一支都隱藏著他的行蹤。他要把它們拿給別人看，不就是暴露了自己的行蹤嗎？可是那么多筆，放在家里讓它們睡大覺又實在是太可惜了。至少拿出一兩支來用不行嗎？別人問起就說是自己掏錢買的。在哪兒買的？他當(dāng)然知道是在哪兒買的。能確定嗎？可是誰還會跟你一塊兒去驗證這事兒？太沒根據(jù)了。

阿淘帶走了其中的兩支，一支是乳白色貼著“鎧甲勇士”的圓珠筆，一支是流質(zhì)形狀火紅的水筆。而阿淘一直掛念的還是在“貍貓”文具店錯過的那支筆——閃著紫色碎光的水筆。他期待著自己有一天還能再去光顧。

上課時，阿龍看見阿淘帶來的兩支筆，眼睛一亮，拿起那根“鎧甲勇士”說：“不是在貍貓文具店買的，那兒沒有這種筆。阿淘。”

阿淘鎮(zhèn)定地說：“在學(xué)校西邊的拐角，那兒也有家文具店?！?/p>

“我就知道是在那兒！”阿龍興奮地說，“只有那兒有這種筆，我上次就發(fā)現(xiàn)了，沒想到你竟然買了一支。太炫了，用著也很舒服?！卑堈f著在作業(yè)本上嚓嚓地畫起來，畫完后用手不停地按著彈簧帽，眼睛中流露出饑渴的神情。

阿淘趕緊伸手把筆奪回來，放在胳膊一側(cè)。他不能讓人看得太久，說不定就會暴露了線索。

阿龍撇撇嘴，沒好趣地轉(zhuǎn)過頭。

過了一會兒，阿淘看見阿龍垂下腦袋，伸手在桌斗里摸索著什么。摸了半天才躡手躡腳地伸出來。他撞了撞阿淘的胳膊，悄悄地把手掌展開：“看，我的?！敝灰姲埵掷镆裁俺隽艘恢ЧP，竟然正是阿淘一直夢寐以求的那支“紫色碎光”。阿龍轉(zhuǎn)過身朝四周看了看，唯恐有人注意到他們。

阿淘忍不住地小聲問：“你在哪兒弄的？”

阿龍像是被噎住了，眼珠慌亂地閃了閃，說：“我買的啊。”似乎怕阿淘不相信，又說：“我爸爸給我的錢，要我買的?！闭f完就看著阿淘的臉，仿佛在搜尋著什么。

阿淘“哦”了一聲。“真好看這筆，閃著光特漂亮?！彼麖陌埵掷锝舆^那支筆，阿龍則用身子圍著阿淘。阿淘捏在手里玩著玩著，突然想起上次在“貍貓”文具店的情景，于是又趕緊把筆還給阿龍。

“怎么了？”阿龍壓低嗓子問。

“沒什么，就是有點太亮了。耀眼睛。”阿淘說著哧哧笑了兩聲。

阿龍也跟著哧哧笑了兩聲。

緊接著下課鈴便響了，他們都把各自的筆收了起來。

自從媽媽那次罵了阿淘之后，阿淘便有意躲著她，能不說話盡量不說話，能自己做的事情盡量自己做。媽媽心里明白阿淘是在慪氣，好幾天都沒去看他寫作業(yè)。阿淘吃完飯就回自己屋子，進(jìn)了屋就把門關(guān)上。那關(guān)門的聲音幾次讓媽媽欲言又止。阿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陶醉在別人察覺不到的快樂中。但在媽媽眼里，卻是乖巧而自尊的表現(xiàn)，是在無聲地責(zé)怪她。

一天，阿淘放學(xué)回來以前，媽媽已經(jīng)到家。她吃過飯后就進(jìn)了臥室，房門緊閉著。給阿淘留的飯菜放在蒸鍋里保溫。阿淘放下書包就去吃飯，媽媽做了幾道可口的菜。他一邊納悶，一邊有滋有味地吃。吃完了洗洗刷刷，也不聲不響地回到自己房間。

正準(zhǔn)備把書包朝床上一扔，卻看見床上多了一條褲子：還是一條嶄新的深藍(lán)色牛仔褲，款式和大小都正適合阿淘。阿淘心里奇怪地嘀咕起來。

這天晚上阿淘用心地做功課，直到夜里睡下，都沒聽見媽媽的動靜。而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確定褲子是媽媽給他買的了。

第二天早上，阿淘坐在椅子上吃飯，媽媽問他：“怎么沒把那條新褲子穿上？”

阿淘卻說：“不舍得穿?！睅滋靵?，他第一次用輕松的語氣面對媽媽。

媽媽把褲子拿出來，讓阿淘穿上試試，說不合適可以去換。

阿淘說：“合適?！?/p>

頭天晚上他已經(jīng)試過了，還興奮地照了照鏡子。那褲袋上鑲著一塊足球形的金屬牌兒，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

往后幾天阿淘沒去文具店。

班里的小光頭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吸引了一大群人。他的多功能背包里塞得滿滿的，各種各樣的玩具、文具、貼畫還有拼圖。阿龍也在人堆里湊熱鬧。只有阿淘一如既往地坐在自己位子里。實際上他也受到吸引，但他知道那和自己無關(guān)，如果自己不能擁有，覬覦別人又有何用？

倒是阿龍，擠不進(jìn)去還要踮著腳尖朝里望，嘴里喊著“我看看，我看看”！完全被那些新鮮玩意兒迷住了。被迷住了但又控制不住自己，也不怕別人笑話。阿淘真想把阿龍叫回來，讓他少在那兒丟人。

阿淘和阿龍同桌很久了，他們一直很要好。也許是家境相似，阿淘把他看作一個同自己貼近的人。阿龍的爸爸在火車站做清潔工，每天穿一件藍(lán)色的長衫，胸口上貼著白色標(biāo)牌。阿淘在那兒玩過幾次。他爸爸是個身材瘦小的人，腰彎得厲害，沿著火車站臺慢慢移動過去，從不見直起過身子。有時候?qū)嵲诶哿?，才會略直起腰，弓著脊背仰天吸一口氣。在阿淘印象中，爸爸都?yīng)該是高大威武、盛氣凌人的?？傻谝淮我姲埌职謺r，阿淘覺得他是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人。他渺小的身影在車站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亦步亦趨，顯得格外卑微。不過就是這樣一個人，發(fā)起怒來卻一反常態(tài)。有一次阿淘見他像揪只母雞一樣揪起阿龍，瘦小的身軀突然散發(fā)出狂熱來。阿龍在他的手下凄厲地大叫著，整個車站都能聽到。那情景阿淘不敢回想，一想起來就渾身顫抖。不過阿龍似乎也習(xí)慣了，就像他爸爸的駝背一樣，直起來還是彎的，阿龍也是好不容易才回到原來的樣子。

幾個人鬧著鬧著像是發(fā)生了爭執(zhí)，阿龍迅速從一個同學(xué)手里奪下一只“魯班球”。動作異常利索，來不及被人感覺便已經(jīng)消失了蹤影。被搶的同學(xué)隨后才追過去。阿龍退后兩步站立不動，背起手護(hù)著自己。他們爭吵起來。被搶的同學(xué)幾次想要奪回都沒有成功，然后就去找小光頭。他們顯然是一伙的。小光頭在左右同黨的擁護(hù)下?lián)荛_人群。

“把魯班球還給我?！?/p>

阿龍一看是小光頭的，討好似的說：“讓我看看，一會兒就還你?！?/p>

人群平靜了下來，大家都在看著小光頭。

“趕快還給我！”小光頭又說。

“我看看怎么了？”

阿龍忽然瞪大了眼睛。

“不行，快點拿過來。”

有小光頭在身邊作勢，其他同學(xué)得意忘形地看阿龍出丑。

阿龍朝四周瞥了一眼。只見阿淘正用勸慰的眼神盯著他，希望他不要再僵持。

阿龍的臉頓時漲成紫紅色。他自覺理虧，但又放不下架子，要是就這樣把“魯班球”還給小光頭，肯定顏面掃地。但又不能不還。其實他一開始就不該去搶！阿淘替阿龍感到為難，心里覺得害臊。

“我今天還就不還你了，怎么著吧！”只見阿龍把手臂朝下一杵，一副欺行霸市的模樣。他個子不高，但骨骼寬大，顯得很結(jié)實，比同齡人多幾分威猛。

小光頭細(xì)眉一挑，怒火就升了起來。阿淘看情形不好，立刻站起來擋住兩人，嘴里小聲對阿龍嘟噥著：“給他，給人家。”

阿龍一把將阿淘推開，扔掉“魯班球”，迎著小光頭的怒氣就沖了上去。阿淘沒料到阿龍有那么大力氣，一下被他甩到位子上。接著幾個人開始廝打起來。

雙方打了一陣，等到彼此都感到疲累又不甘罷休的時候，班主任何老師進(jìn)來了。何老師身穿一套灰色西裝走到講臺上，看到底下騷亂的跡象，眼神頓時嚴(yán)厲起來。阿龍悻悻地走回座位；小光頭摸著被阿龍揪掉的幾根頭發(fā)，低聲咒罵著。何老師的目光如針刺一般跟隨著他們，等到他們?nèi)甲卦?，哄亂的氣氛漸漸平靜下來，他才收回目光。接著，他把幾本書朝講臺上一撂，一言不發(fā)地環(huán)視著全班。很長時間過去以后，他才開始講話：

“最近學(xué)校的風(fēng)氣很差！連校外的小商店都反映到了學(xué)校里，竟然說學(xué)校里有小偷！我們學(xué)校向來注重榮譽，說這話要有根據(jù)，”何老師威嚴(yán)的聲調(diào)在教室回蕩著，“但無風(fēng)不起浪！人家既然幾次來反映，說明確有其事。有些人，趁著魚龍混雜，搞些小偷小摸的行為。丟了學(xué)校的人，也丟自己的人。說明白了就是‘偷‘扒手，別怕難聽！小偷的臉上刻著字，走到哪兒都有人認(rèn)出來！這種行為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里，真是一種極大諷刺，不僅敗壞了學(xué)校的榮譽，而且還敗壞了老師的榮譽……

阿淘的心快跳到嗓子眼兒。唯恐被何老師發(fā)覺，他一口一口地咽著唾沫，試圖把跳動的心給咽下去。他不敢看何老師的眼睛，仿佛自己的臉上刻著字。他默默地低頭聆聽。那聲音也令人驚恐，每一個字、每一段話都像是在審判，要把那渾水摸魚的人給揪出來，當(dāng)眾批斗他、懲罰他。

放了學(xué)走在路上，阿淘心里六神無主。他擔(dān)心自己的行蹤已經(jīng)暴露，線索已被人找到。當(dāng)他從那些文具店的門前走過時，更不敢去觀看，他怕看了就說明自己有問題；但又擔(dān)心一不注意就會有人跳出來攔住他。一路上他都惶惶不安的，直到走回安靜的院子，才漸漸放下心來。

晚上他沒有去翻弄那些筆，匆匆吃過飯就趴在書桌上。他開始回想何老師的話。這時他才意識到，何老師并沒有指名道姓。如果真是確有其人的話，何老師不會在班里那樣大肆宣揚，他會在上完課或是放學(xué)的時候悄悄把那人留下，然后帶到教務(wù)處——或許商店里的老板娘已經(jīng)等在那兒指認(rèn)了。可是她并不知道阿淘的名字，是的，她見過他的面孔，但那次她并沒有抓到什么。同時阿淘也想起了媽媽，媽媽若是知道這件事，該有什么反應(yīng)呢？他摩挲著雙腿，俯視著被大腿暖熱的嶄新牛仔褲，心里頓時充滿擔(dān)憂和羞愧。媽媽要是也出現(xiàn)在教務(wù)處，該怎樣去見她呢？

由于阿龍和小光頭的矛盾，何老師有意把他們調(diào)開了。把阿龍調(diào)到了較遠(yuǎn)的位子，卻把小光頭調(diào)到阿龍原來的位子。現(xiàn)在阿淘和小光頭成同桌了。

小光頭一坐在阿淘旁邊，就散發(fā)出一身的貴氣來。以前阿淘還感覺不到，可現(xiàn)在緊挨著小光頭，一切都?xì)v歷在目。什么手鏈、墜飾、玩具、貼畫，五花八門的東西，甚至連他的作業(yè)本都比其他人特別：別人的都是純色封皮，他的卻印著彩色暗紋，聞上去還有淡淡的檀香。小光頭的桌面上總是擺得滿滿的，阿淘卻只有光禿禿的課本和筆；小光頭像只金色的鳳凰，渾身鑲滿金色的鱗片，稍微抖動一下都顯得奢侈豪華。

阿淘和他一比，就顯得特別寒酸。以前同阿龍坐在一起，阿淘心里很平和，他們沒什么差距，自然地感到親近?，F(xiàn)在換成小光頭，阿淘卻很少和他說話，他覺得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又加上次他和阿龍之間的矛盾，阿淘更不想同他接近。

然而小光頭卻不介意，總是請阿淘欣賞他的新東西。

“阿淘，這個給你玩，可以折疊的?！毙」忸^在桌子底下掏出一張層層疊疊的智慧拼圖。阿淘看看，搖搖頭。

小光頭又熱情地說：“阿淘，戴上這個，看你能不能解開。”

“玩過電子賽車嗎？隔一百米距離也能跑的那種。”

“福豬嚕比呢？可惜不能帶到學(xué)校來，改天給你看?！?/p>

小光頭習(xí)慣通過好玩的東西來博得別人的追捧和友好，但放在阿淘身上卻適得其反。小光頭越是在他面前炫耀，阿淘心里越是冷漠。有一次小光頭說：“阿淘，是因為阿龍嗎？和阿龍玩，就不和我玩了？還挺夠義氣?！毙」忸^又小聲說：“我知道阿龍的秘密。他最好別惹我，要是再敢和我對著干，讓他小心著點吧！”

小光頭的華貴無形中制造著同阿淘的距離。阿淘不像別的孩子那般圓和，他的內(nèi)心時時刻刻在小光頭燦爛的光環(huán)下激斗著。小光頭的一言一行都像一根根刺，刺到阿淘的眼睛里，讓他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局限。他常常會在這種差別中泛起疑問，為什么自己不能夠擁有那樣一份簡單的快樂？在小光頭頭上閃耀的光芒，為什么不能夠籠罩在他身上？而這種疑問又常常會在不知不覺中指向媽媽，他覺得只有媽媽才有義務(wù)去解決這種問題?？墒菋寢寧筒涣怂?，他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擁有的東西，媽媽無能為力。

阿淘有些日子沒去逛文具店了，他一直在努力地克制著。如果不是上次何老師在班里說過那樣一番話，他一定會按捺不住自己的；如果現(xiàn)在一如既往地游逛在文具店，他很可能已經(jīng)成為眾所周知的犯罪者了。阿淘一想到這兒就感到不寒而栗。那時他會完全垮掉的，媽媽的責(zé)罵和尊嚴(yán)的泯滅也會讓他窒息。

然而從前的阿淘并不是這樣。他乖巧善良，學(xué)習(xí)認(rèn)真。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染上的這種惡習(xí)。一次次的行動讓他得到快樂和滿足，他從未對一件事心生如此巨大的渴望……

可是，都是因為媽媽！這一切卑劣的伎倆都是因為媽媽！阿淘不止一次這么認(rèn)為。他知道這是罪惡，但他把這罪惡歸咎于媽媽。有時候他倒很想同媽媽談?wù)?，希望媽媽可以換種口氣，換種口氣來安慰他。如果內(nèi)心可以得到疏通，誰會愿意去做那種卑鄙的事呢？但他又不知道如何讓媽媽來了解他，媽媽永遠(yuǎn)只有一種方式——直截了當(dāng)?shù)孛詈头穸?。?dāng)然，他也知道媽媽的難處，可她從來不會顯示出自己的軟弱。媽媽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如果心里的苦悶不能夠被媽媽所化解，那還有誰能化解它？這沉重而令人擔(dān)憂的罪惡感壓得他喘不過氣，阿淘真希望當(dāng)自己說出這罪惡的時候，媽媽可以用智慧來溫暖他。他希望媽媽能改一改，讓他知道她也是一個需要理解的人。他渴望表達(dá)，渴望媽媽在心靈上對他的庇護(hù)。

阿淘尋找著機(jī)會，想把事情講出來。那才是他真正想要達(dá)到的美好狀態(tài)。

這一天，阿淘一到家便等著媽媽回來。他在屋子里逡巡著，臉上時不時浮現(xiàn)出躊躇滿志的神采，像是準(zhǔn)備了一件幸福的禮物，要同媽媽分享。

媽媽回來時拎著一大捆菠菜。她換掉鞋子，把大衣脫去放在椅子上。真等媽媽出現(xiàn)在眼前，阿淘卻發(fā)覺自己難以企齒。他開始在她身后走走停停，都沒有留意到媽媽疲憊的神色。媽媽先進(jìn)臥室整理東西，阿淘站在客廳里巴望著。媽媽出來后看到阿淘還在外面晃悠，就問他：“作業(yè)不多嗎？”

“不怎么多?！卑⑻哉f。

媽媽沒理他，拾起菠菜走進(jìn)廚房。菠菜上的泥土掉在地上，媽媽看了一眼，想撿起來又放棄了。她實在是有些累了，回到家還得做飯，整理屋子。阿淘卻在外面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他不小心把腳踩到泥巴上，走過哪兒都帶著骯臟的痕跡。

廚房傳來“嘩嘩”的洗菜聲。窗戶生銹了，媽媽拉了幾下才打開，只是用力太大，一下子窗戶全開了，寒冷的氣流頓時涌進(jìn)來。媽媽揉了揉受涼的鼻子，繼續(xù)洗菜。水流聲很大，盆子里水花四濺，她忍著冰涼刺骨的水，快速地翻洗著。洗完菜她朝外面望了望。阿淘走過的地方，像是一道道黃色浮雕貼在地板上。媽媽依然沒理他。她覺得涼氣太重了，又折回去關(guān)窗戶，關(guān)了兩下絆著了，窗戶吱扭著。這讓她感到心煩意亂。最后費了好大工夫才把窗戶合上，留了道小縫。

終于，媽媽把洗凈的菠菜甩在案板上，不耐煩地走了出來?！澳氵@會兒是閑著沒事干了？知不知道該期末考試了！”

阿淘一聽媽媽的語氣，突然覺得不對勁。他正琢磨著該怎樣同媽媽溝通，內(nèi)心充滿了通達(dá)和理解?，F(xiàn)在隨著媽媽一聲強烈的責(zé)問，阿淘的心倏地就堵起來。往常的尖刻似乎又復(fù)原在腦海中，剛剛?cè)计鸬南Ｍ惭杆傩傅∠氯?。他該怎樣才能讓眼前的這個女人變得柔和呢？那簡直是無法實現(xiàn)的事。

“你能不能別在我想說話的時候，在我正琢磨著該怎樣好好和你談?wù)劦臅r候，突然用這種口氣說話？”阿淘緊皺著眉頭，一字一句認(rèn)真地說。

媽媽“唏”的一聲：

“我還有工夫跟你談呢？累了一天了，有心思給你談嗎？你看看你那腳，不說讓你給我做點什么了，凈是在這兒搞破壞！你要是學(xué)習(xí)上進(jìn)還好，可你行嗎？你用功了嗎？一進(jìn)屋就在那兒瞎轉(zhuǎn)悠，哪點心思放在學(xué)習(xí)上了？看見你那副不上心的樣兒，飯都懶得給你做！”

阿淘被說得啞口無言，心里頓時怒火燃燒。但他先忍著不發(fā)火，壓著氣息說道：“學(xué)校旁邊有家文具店，前一段一直丟東西，但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是誰?！?

他的話讓媽媽感到莫名其妙。她輕蔑地朝阿淘擺著手，一副完全不予理會的樣子。阿淘接著說：“要是他們根本不稀罕那些東西，也就不會去偷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要是他們從來都不缺那些東西，他們還會去偷嗎？”

媽媽的眼睛立刻凝聚起來。

“誰都會缺東西！要你這么說，想要什么就得給他什么？想要的東西多了，商場上、大街上漂亮的東西多了，哪一個喜歡哪一個都得給他嗎？我說你在這兒瞎晃悠什么，原來是又有鬼點子了。”媽媽用懶得再看的眼神回應(yīng)著阿淘。

阿淘突然“啊啊——”地喊叫一通。他氣壞了，媽媽怎么能這么說他呢？他根本就不是這個意思。

“給了你一樣，你還想要下一樣。前幾天嚷嚷著要買褲子，給你買了吧，你滿意了嗎？我還不知道你，就是再有能耐的人也滿足不了你?！眿寢屨f著說著就開始數(shù)落起來。

阿淘一氣之下什么都不顧了，大喊道：“那是兩碼事，那是，那是不一樣的——”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表達(dá)自己。面對媽媽的生硬還有自己的笨拙，他什么都說不清。

媽媽繼續(xù)數(shù)落著，她像往常的任何一次爭吵一樣，又把陳年舊事翻找出來，一一地討伐著阿淘。

阿淘聽得耳根子發(fā)軟，渾身顫抖。“你從來都沒有關(guān)心過我——你從來不知道該怎么滿足我。你給我的，都是我不需要的。我不需要那些！我要的是什么，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

“沒人能滿足你，我早就看透你了！”媽媽固執(zhí)地駁斥道。

“夠了你！夠了——只要你這樣，他們都非去偷不可。他們只有去偷，他們不偷都對不起你！”

滿屋子都充斥著他們的爭吵聲。阿淘的眼珠紅彤彤的，頸上的血管鼓成一團(tuán)。

“你去偷啊，你去做賊吧。我沒你這個兒子，我也不是你媽！”

媽媽在一旁喘著粗氣，裹著毛衣的胸脯一起一伏。

“我就去偷。我一定會去偷，你等著吧！”

媽媽的眼睛顫動著，由于觸動感情而閃爍著光澤。她不再說話，像是在看一只怪物一樣看著阿淘。

怒火燃燒到高峰以后，他們都感到非常疲累。

阿淘始終不讓自己顯示出良心的溫和，即便媽媽已經(jīng)流著淚跑進(jìn)臥室，他依然梗著脖子站在客廳里。冰涼的風(fēng)從廚房里漏進(jìn)來，稀溜溜像蛇一樣纏繞在他的脖子和臉上。他把頭靠著墻壁，一副冷傲和殘酷的樣子。

這天晚上沒有人吃飯。阿淘坐在書桌前，守著臺燈下的一小片燈光。窗外的天是灰藍(lán)色的，樓的影子像是巨人的背影。石板路上時不時有車輪駛過。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開始聽見隔壁傳來陣陣的啜泣聲，是那么柔弱而傷心。阿淘再也忍不住了，渾身酸軟地趴倒在床上。他把滾熱的臉龐埋在柔軟的被褥里，數(shù)著沉悶的心跳，體會著時間游走的節(jié)奏，一滴、一滴，滑落在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空間里。

阿淘真的決定去偷了，他想這次就去大膽地偷，讓自己暴露出小偷的身份，讓人們都知道他為什么要去偷——他不肯原諒媽媽。媽媽的哭泣沒能感悟他，他恨媽媽超過對媽媽的憐憫。

他在學(xué)校的一整天都郁郁不樂，上課的時候無法集中注意力，下課了也不出去，一直坐在位子上胡思亂想。小光頭問他怎么回事，阿淘一概不予理睬?，F(xiàn)在他和小光頭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彼此，小光頭不再給阿淘看那些新奇的東西，而阿淘依然保持著自己的冷漠。有時候他甚至厭惡起小光頭的家人，他們從不會讓小光頭受這樣的委屈。遺憾的是阿淘沒有生在那樣的家庭里，他們的寵愛是他永遠(yuǎn)都觸碰不到的。

他想起了阿龍，阿龍要是還在身邊就好了，那樣阿淘就不會覺得這樣苦悶。阿龍還不知道他和媽媽吵架的事。知道又怎樣呢？他也幫不了阿淘。阿龍有時候還自身難保呢，他那副樣子，他爸爸不會讓他好過。不過想到這，阿淘心里覺得寬慰了一些。

阿龍似乎也看出阿淘有些不對勁，下午最后一節(jié)英語課時，他給阿淘傳過來一張小紙條：“阿淘怎么了？下課時給你擺手也沒搭理?！卑⑻园鸭垪l收起來后朝遠(yuǎn)處張望，阿龍正頭枕在胳膊上，無精打采地靠著窗戶。這家伙從來不會好好聽課，期末考試一考砸，他爸爸肯定又該教訓(xùn)他了。

過了一會兒阿龍又傳過來一張紙條：“阿淘，放學(xué)一塊兒回家吧。晚上和我一塊兒去車站，有事要告訴你?！卑⑻詻]回復(fù)他，把兩張紙條都撕碎團(tuán)在手里。小光頭看見了：“誰??？”阿淘眼睛朝講臺上瞄著，意思是認(rèn)真聽講。小光頭說：“是阿龍吧？你還跟他黏在一起？我告訴你，他就快完蛋了，你不要被他連累進(jìn)去?！毙」忸^陰沉沉地瞇著眼睛。由于上次和阿龍打架，他額頭上的頭發(fā)被揪掉后露出一塊嫩白的頭皮。小光頭每次照鏡子時，眼睛里都充滿怒火。

走出校園，阿淘才告訴阿龍他和媽媽吵架的事。阿龍不停地安慰著他，后來還捋起袖子，讓阿淘看自己的胳膊。原來阿龍的手腕和胳膊上布滿了青淤和紅印子。阿淘不忍心地看著。

“身上其他地方還有?！卑堈f。

“疼嗎？”

“怎么能不疼，不過疼都一樣?！?/p>

阿淘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像是不敢碰他的樣子。阿龍卻很隨意地把袖子放下來。他們順著人行道向火車站走去。路過“貍貓”文具店時，阿淘似乎看見小光頭的身影。后來他回想起教室里的情景，小光頭警告他不要和阿龍黏在一起?？墒前⑻詤s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想要同阿龍親近。阿龍比自己受到的苦要多得多，他那點悲哀算什么呢，同阿龍的爸爸比起來，媽媽算是非常慈愛了。

來到火車站，他們抄暗門鉆進(jìn)站臺。阿龍爸爸正蹲在墻角抽煙。他的衣服已經(jīng)換了，一頭泛白的頭發(fā)臟兮兮的。他看見了阿龍，阿龍也看見了他，但他們誰也沒說話。阿龍把書包放在他爸爸的工作間里，忽然從書包里掏出一架嶄新的電子直升機(jī)。阿淘驚訝地張著嘴。阿龍跑到外面，開始用遙控指揮，小型直升機(jī)像只灰色的蜻蜓一樣在天上盤旋著。他把遙控遞給阿淘。阿淘生疏地摸著直升機(jī)的翅翼，看著它在自己的操控下冉冉升起，心里十分驚喜。

他們在寂靜的小院里呼喊，忘情地奔跑著。那小蜻蜓在天上一圈一圈地飛，一會兒升高了，一會兒落下了。阿龍爸爸抽完一支煙又抽一支，靠在石柱上一動不動，也像是變成了石柱。小蜻蜓飛到他頭頂上時，他看也不看。阿淘害怕地說：“咱們離你爸爸遠(yuǎn)一點吧！”

他們跑到小院的外面。這會兒沒有列車行駛，站臺上有兩個身穿藍(lán)色制服的列車員正在神色平靜地行走；一個推車的小販，背靠扶手若有所思地望著漸漸暗淡的天。他們玩累以后，就靠在墻邊坐下來。

黃昏里的靜謐籠罩著站臺。

這時候，阿龍突然告訴阿淘一件事：他不想上學(xué)了。

阿淘吃驚地望著阿龍。

“不想上學(xué)了，去流浪去，”阿龍接著說，“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就像現(xiàn)在一樣，累了就歇會兒，然后再繼續(xù)走。”

阿淘似乎覺得自己也有過這種渴望?！叭ツ膬耗?？”

阿龍想了想：“去哪兒都行。沿著這火車的軌道，帶點干糧和水，慢慢地走。要是能遇見慢吞吞的貨車，就順著爬上去，在煤堆里等著天亮。說不定天一亮就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p>

阿龍說得仔細(xì)，那樣子就像真的有這種打算。

然而這時的阿淘又想起阿龍身上的瘀斑。他爸爸就在不遠(yuǎn)處，離阿龍那么近，那嘶喊和怒罵的情景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在這短短的距離內(nèi)。阿淘覺得他和阿龍其實并不十分相同，至少他沒有一個像阿龍一樣的爸爸。雖然他知道阿龍的媽媽也不在這個世上了，但他覺得他們還是有區(qū)別：阿淘的媽媽不會那么兇狠。她也沒有阿龍爸爸那樣的駝背，那駝背的樣子先是惹人憐憫，后來卻令人戰(zhàn)栗。阿淘從來沒有說過要徹底地放棄自己，真要做出決絕的事情，他似乎沒有那種勇氣。

一個星期之后，也就是阿龍離開學(xué)校的當(dāng)天，已經(jīng)臨近期末考試。直到這時阿淘才意識到自己的疏忽——出于本能的厭惡，小光頭竟沒有引起他的足夠重視。但事情發(fā)生得實在太突然，等到想要挽救，已經(jīng)于事無補。況且阿淘真的想不到那么多，他想不到阿龍一直會隱藏得那么深……

星期五的下午，阿龍神色慌張地從外面趕進(jìn)教室。剛在位子上坐不久，“貍貓”文具店的老板娘就追了過來。

老板娘鼓著一身力氣站在講臺上，刻薄的樣子使她看上去難以接近，仿佛一只隨時準(zhǔn)備扇起翅膀的大公雞，頂著火紅的怒冠。她四下里搜索，想要緊緊地鎖住自己牢記的面孔。緊接著，她又喊道：“剛才進(jìn)來的那個同學(xué)呢？”

得不到回應(yīng)她就自己走了下來，眼睛警覺地查找著每一個路過的座位。很快，她看到在桌子上趴著的阿龍，頓時就沖了過去，一把將阿龍?zhí)崞饋??！拔叶⒛銕滋炝耍裉炜偹阕屛医o逮到了！你出來！”

阿龍也被激怒了，手臂一甩，滿臉羞憤的樣子。

他們撕扯起來。老板娘壯實的身軀毫不示弱，一會兒掰開阿龍的胳膊，一會兒拼命地抱住他的身體。阿龍一次次地甩開她，頭發(fā)蓬亂不已，額頭上冒著熱氣。那會兒班里的人都在看，數(shù)小光頭看得最有滋味，而且歪著脖子洋洋自得地笑。

“拿出來，把剛才偷走的東西拿出來，就在你身上，那根白色的圓珠筆，快點給我拿出來！說吧，說你以前還偷過多少，都一并給我拿出來，這回我倒要來個人贓俱獲……拿不拿？不拿是不是？好，不拿好，我去找你們班主任，你少不了你的！”

老板娘說著就沖了出去。

她走以后，阿龍也開始收拾書包。他把整個桌斗里的東西都掏了出來，然后拎起書包，踢開板凳，徑直朝教室外面走去。走到門口時，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朝教室里喊道：“我走了，阿淘！”

阿淘覺得阿龍并沒有看見自己。教室里有很多學(xué)生，阿龍只是把視線放在一個寬泛的范圍內(nèi)。然而即便是這樣模糊的目光，也讓阿淘看到了無限的慌張和迷惘。

老板娘把何老師找來。何老師看著已經(jīng)空缺的位子，意識到阿龍已經(jīng)離開。他先讓老板娘回去，然后站在講臺上開始沉思。班里一如既往地安靜、有序。他思索一會兒，然后認(rèn)真地說道：“我不知道阮義龍去哪兒了。但我想，他一定是因為感到自己行為的卑劣才離開的。這對于他來說大概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他已經(jīng)不是三兩次了，肯定知道自己會有這么一天……現(xiàn)在這種事情還只是發(fā)生在學(xué)校，他行竊的地方也只是一家文具店?？烧l能知道今后會怎樣？他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都將對他將來的命運產(chǎn)生巨大影響。而作為你們，在發(fā)現(xiàn)阿龍的這種行為，看到他毫不回頭地走出教室，你們……”

阿淘深深地低下頭。阿龍一直在瞞著他，可他何嘗不是在瞞著阿龍呢？他想起那根紫色碎光的水筆，在太陽光下熒熒地閃著光，晃了人的眼睛。而且，阿龍的爸爸是不可能給他買那么多玩具的，怎么可能呢？那灰色的蜻蜓在天上飛，他爸爸連看都不看一眼——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當(dāng)阿龍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他是他的爸爸，怎么能對阿龍不抱一點希望呢？他們都失望了，無論是阿龍還是阿龍的爸爸，他們從彼此的身上看不到一點希望的影子。

阿龍走了，真的就像他說的那樣去流浪了嗎？晚上躺在床上時，阿淘仿佛看見火車行駛的影子，看見在太陽底下熠熠生輝的金屬軌道，那閃亮而冰冷的金屬輝映著阿龍的身影。他背著旅行包，帶著干糧和水，沿著軌道慢慢地走……火車來了，阿龍奔跑著追上去，跳進(jìn)貨廂的煤堆里。藍(lán)天在頭頂上緩緩移動……他會到哪兒呢？他真的把那旅行當(dāng)成是自己的快樂嗎？

阿淘不知道。他不知道的太多。或許他也應(yīng)該像阿龍一樣去流浪，或許不是。誰知道呢？沒有了阿龍，阿淘一個人在生活中前進(jìn)。

再過兩天就要期末考試了。媽媽不知不覺又走進(jìn)阿淘的房間。她坐在昏暗的光線里，看阿淘學(xué)習(xí)的背影；她聽著作業(yè)本上發(fā)出的“沙沙”聲，聽著書籍翻動時發(fā)出的“噗噗”聲，這似乎讓她覺得生活又有了希望——仿佛看到苦難盡頭——若隱若現(xiàn)的曙光。

責(zé)任編輯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