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澤香
近年,常有人說“逃離北上廣”,作為一名漂了這么久的北漂人,我從未附和。這座城市與我家鄉(xiāng)的小城比,大到無邊,可就是這樣的“寬廣”,竟然生出一種可藏身一隅的安全感。
十六歲時看三毛的書,羨慕她那充滿自由浪漫主義的流浪生活。彼時我困囿于南方小城,總想離開,想與三毛一樣告別原鄉(xiāng),奔赴向往之地。對于文藝青年來說,北京首都是向往的目的地之一。未曾想,自2006年9月4日來這座春秋短暫冬夏漫長的北方城市,一轉(zhuǎn)眼已十一年。
我在這座城市里流浪了十一個年頭,不長不短,若人生無重大轉(zhuǎn)折,還可能繼續(xù)流浪下去。
今時之我與初時并無多大差別,若以世俗標準評判,是十分失敗的:依舊無房無車。當年像外鄉(xiāng)人登陸一座曠達遼闊的孤島,開始一個人的北漂生活,今時今日依舊是。唯一不同的是,房子租得大了點,經(jīng)濟上不致那么捉襟見肘。至于事業(yè),談不上有成還是無成,仍是拿薪資的普通白領(lǐng)。
曾經(jīng)有人邀我一起做些事情,基于多方考慮,我婉拒了。對方頗為不解,直言利益與前途會比現(xiàn)在好很多,如果不為了賺錢,你來北京為了什么?僅此一句似天問,重重拍進腦海,久久不散。是啊,賺錢的生意不做,我來北京到底為了什么?
最后合作一事擱淺,雙方不再聯(lián)系。不過,我倒是因此好好問了自己這個難題,最后的結(jié)論是:我來這里不是為了發(fā)財,只是為了過自己甘愿的生活,哪怕粗茶淡飯也可。不是我看淡了什么,而是生性散漫又不太積極,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就夠了。所以,這也很好地解答了,為何混了十來年,仍愿安于無房無車的生活。終究,志不在此。
對于認定流浪漂泊命運的人,與人與物的緣分均屬隨遇而安,有則有,無則無。
這份隨遇而安的心念成了我自在流浪的精神法寶。獨自在京生活這些年,細細回想,未覺多苦,不過與尋常滋味無異,五味皆有,無非有的滋味濃一點有的淡一點,都能接受。以租房為例,十一年搬了五次家,不算頻繁,都是與房東簽的合同,合租時期都是女生,沒有過于極品的人,想來算是比較運氣的事。帝都居不易,北三環(huán)薊門橋住了七年,后因樓市漲幅較大,租金亦隨行就市,經(jīng)慎重考量放棄城區(qū)搬至昌平,以市里單間的價格在昌平租了一居室,終于滿足了清靜的心愿。
當然隨之而來的,需要忍受出行時間延長的狀況,好在昌平這幾年交通路線一再優(yōu)化,高速有快速出行車道、昌平地鐵接駁8號線與13號線,總體來說還算方便。最令人欣慰的是居住環(huán)境得到很大改善,曾經(jīng)看三毛描寫剛?cè)ド衬畷r,房子破舊衰敗,經(jīng)她一番布置、她的房子成了沙漠上最美的家。如去垃圾場附近翻可用材料,一對廢舊輪胎兩旁鑿孔,拴上繩子懸空掛住便是秋千;將玻璃瓶子洗凈盛上清水裝入野生草木,便是天然盆景。當時讀至此,不太懂什么波普藝術(shù),只覺打心底熱愛生活,就可擁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妙招?;蚴鞘苋挠绊?,無論過去合租還是獨自租住,都會買些綠植、掛畫裝飾一下,畢竟房子是租的,生活不是。今年發(fā)現(xiàn)當初被遺忘在廚房角落的姜塊與紅薯自己孤單地冒出了綠芽,大為驚喜,立即將它們移入花瓶當水培植物,如今生長極好,蔥郁一片,活成了別有生機的姜樹與薯枝,只是不知是否會于不經(jīng)意間再冒出點點花色。這些偶得的趣味,滋養(yǎng)了我清幽的北漂生活。有時,望著窗外如家鄉(xiāng)一樣的山脈與郊區(qū)燦然的星夜,總有種與家鄉(xiāng)無異的安定。這種感覺奇妙極了,好似母親與家人隨時會來敲門,好似客廳已擺放幾碟可口的家鄉(xiāng)菜,好似我未曾離開家鄉(xiāng),好似這十一年是在家鄉(xiāng)度過。
是的,將異鄉(xiāng)過成了故鄉(xiāng),或者,對于一個流浪的人來說,吾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自然也有沮喪泄氣的時候,比如獨居的安全問題。曾在網(wǎng)上訂了一個木柜,由廠家親自派送并上門安裝,原本預(yù)計下午四點送到,當天遇堵車,兩位師傅到達時已晚上八點,再加上還需叮叮當當安裝。當時網(wǎng)絡(luò)盛傳變態(tài)殺人狂的新聞,待師傅快要進小區(qū)時,我當即坐不住了,去敲了一家平日里家有老人和小孩的鄰居的門,女主人開門問我什么事,我十分懇切地請求:“我一個人在家,一會兒有兩個師傅送柜子來安裝,我不會關(guān)門的,但是您可以幫幫忙在門口帶孩子玩一會兒嗎?”女主人滿口答應(yīng),謝天謝地!我當時懸著的心總算松了下來。
所謂提防與戒備,并非將別人想得那么壞,而是獨自生活的女性實在不得不多加考慮。意外與明天,永遠不知哪個會先來。
不少人曾一再勸我,甚至言帶恐嚇,讓我抓緊時間找對象成家,歲數(shù)不小了,怕是可選的不多了,一個人在外有個伴也是好的。聞此言,開始還會表述所想,后來頂多笑笑不再接話了。在哪里生活都是生活,跟漂與不漂關(guān)系不大,一個人能好好生活,與另個人也能好好相伴。如果一個人生活充滿問題,我想沒有誰會想以救星的角色去長久地幫扶另個人。我不堅持單身,也不排斥婚姻,我想它們都會在某個時刻自然而然地到來,當前只管好好生活即是。
對于我來說,這十一年來,若真要談點痛苦憂愁的事,怕是生病住院了。來京這些年,總共做過兩次手術(shù),一次是2010年,一次是去年。
2010年住院,因甲狀腺結(jié)節(jié)需切除。此前我?guī)缀鯖]去過醫(yī)院,沒做過手術(shù),這樣的消息無異于晴天霹靂。一個人躲起來哭了許久,晚上也是失眠。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咬咬牙拿上在網(wǎng)上查閱的醫(yī)院信息,一大早出門排隊掛號。好在遇到一名好大夫,即時安排我入院,手術(shù)前我母親趕來,心里總算有點依靠。術(shù)后一切順利,那位熱心腸的大夫因此結(jié)緣成了我要好的朋友。
后來又經(jīng)歷了一次住院,在去年。這次是小疾,只需住院兩天。考慮到父母年紀大了,不想讓他們來回奔波,決意一個人前往。這次住院難忘的不是治病,而是手術(shù)完的第二天是我的生日,切開的傷口仍有痛意,無法下床,請護工打飯。雖說平日也沒過生日的習(xí)慣,但是在剛做完手術(shù)那個當口,心情還是尤為復(fù)雜的??粗R床兩位病友被家人悉心照料,兩相對比,甚覺孤獨。這么多年,第一次感到如此深重又凜冽的孤獨。夜里不知是麻醉藥勁過了,還是怎的,額上的汗與眼里的淚流了許久。那真是一個難忘的夜晚。
是的,一晃十一年了,五味雜陳。我的青春也付予了這座城,由青年至中年。流逝難以尋回,獲得與日俱增,如內(nèi)心的強大與安定。
近年,常有人說“逃離北上廣”,作為一名漂了這么久的北漂人,我從未附和。這座城市與我家鄉(xiāng)的小城比起,大到無邊,可就是這樣的“寬廣”,竟然生出一種可藏身一隅的安全感。這座城市的寬厚容得下你任何樣貌,只需與本地人一樣遵守城市律則,共建社會文明即可。至于其他的或隱私或未來,愛誰誰,自己開心就好。一如千年古城遺留下的寬厚城墻,我等蕓蕓眾生不論背景如何,皆是那一?;蛱蜍S或靜的塵埃,微小又自足的。待天明,灰蒙蒙或彩霞映照的清晨,大家又如同忙碌的工蟻背負著各自的故事與心情一一相逢,在地鐵站、菜市場、早餐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