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吉榮
(遼寧師范大學,大連116029)
本文以認知語言學為基礎,論述“語內翻譯”與“語際翻譯”在默認值、認知參照點和隱喻方式等方面的差異以及體驗共性與翻譯共性。本文研究對象是清朝末年海派小說《海上花列傳》(簡稱《海上花》)的英譯本。該書的原作者是清朝的韓邦慶,譯者是我國現代女作家張愛玲(孔慧怡等修訂最后的英譯文)。
默認值是框架理論(Minsky 1975;Fillmore 1982,2003; Lakoff 1987; Taylor 1995)的一個子范疇。Lakoff認為,認知框架有無數槽孔,框架就是由這些槽孔組成,激活某個框架,這些槽孔就會被明示或隱含的信息所填充(Lakoff 1987:116)。“槽孔值本身是開放的,需要在意義結構網絡中給予填充。默認值就是在沒有提供明確語篇信息情況下的槽孔值,是框架中未特別指明的方面,是隱匿于符號之下不言而喻的語義值?!保ㄍ袅s2006:211)在文本的翻譯過程中,譯者可在原文符號的引領下發(fā)掘語言事實背后的隱含意圖,并通過默認值填充來獲得語篇的連貫性與語言的整體意義。
在語內和語際翻譯的過程中,譯者處理默認值的方式是不同的?!逗I匣ā肥枪诺湫≌f,敘事用文言,人物對白使用蘇白,原著有64回,回目采用對仗的方式,還含有一定量的詩詞、曲賦和酒令,體現古文語法特點。其語法默認值指與現代語言相比古文的詞法、句法以及修辭所蘊含的屬于語言結構內部的默認值,這些可以在單句的意義結構網絡中進行意義填充,具有一定的結構意義。如《海上花》回目中名詞、代詞、冠詞省略的情況比較多,這是由古漢語的語言特點決定的,而漢語讀者可以根據上下文推測出名詞、代詞等的所指。這些默認值是漢語讀者生活世界中能自覺填充的一部分,但對英語讀者來說,就須要將其顯化才能構成英語讀者頭腦中完整的意義網格。
筆者詳細比較了原著前21回的回目翻譯,從語法的角度來看,語內翻譯沒有做任何語法方面的改動,因為中文讀者多少有些古文的閱讀素養(yǎng)?;啬康念}目都是與每一回的中心事件有關,沒有生澀的文化典故,敘事簡單、明確、自然,且符合一般古典章回小說的敘事結構。這種“什么人做了什么事”的敘事回目在大眾文學里非常流行,如古典小說、講唱文學、彈詞、寶卷等。這些對漢語讀者來說都是文學傳統(tǒng)積累下來的默認值,儲存在中文讀者的認知框架里,形成一定的認知模型。所謂“認知模型就是人們在認識事體、理解世界過程中所形成的一種相對定型的心智結構,是組織和表征知識的模式,由概念及其間的相對固定的聯(lián)系構成”(王寅2006:204)。理想化的認知模型就是建立在許多這樣的認知模型之上、并能對某領域中的經驗和知識做出的抽象的、統(tǒng)一的、理想化的理解。就《海上花》回目的語內翻譯而言,漢語讀者的認知模型涉及到關于回目的概念、特性及概念間的關系,具有判斷性的特點,是客觀外界在心智中的事實性映射,不須要運用任何想象性手段?;谶@種認知默認值的特點,回目的語內翻譯基本沒有形式上的改動。
回目的語際翻譯情況有明顯差異,語法顯化的特征非常明顯。漢語中在很多情況下會省略主語,但在英語語法中除祈使句以外,很少有省略主語的情況,所以在漢譯英的過程中,譯者需要把省略的主語,也就是省略的語法默認值,進行顯化以達到交際意義。此外,還有很多其他類型的默認值翻譯顯化,下表是關于回目英譯明顯增加的語法標記的統(tǒng)計。
表1 《海上花》回目英譯語法增添形式表
從明顯的語法增添標記來看,各類語法標記增加的量有差異,按照從高到低依次排序為:不定冠詞〉第三人稱謂語動詞〉介詞〉物主代詞和定冠詞〉系動詞。(1)不定冠詞增添的量占首位,說明在英語的默認值中涉及到指稱的泛指情況非常突出,特別是對中國古典小說這種高度簡約且對仗的回目形式,英語自然會使用默認的語法比較來填充意義空白,而英語中的泛指是其中最為普遍的認知默認值。(2)排在第二位的是第三人稱謂語動詞+S,因為《海上花》每一回都是在描述一個中心事件,所以在英譯回目的過程中要突出事件的時間性,第三人稱動詞加上S的情況也很突出,這也反映出英文讀者對語法視點體的默認值。“所謂視點體就是說話者運用語法手段對情狀內部時間結構的不同觀察角度的描述。”(瞿云華2008:5)從中文回目來看,由于講究對仗和工整,沒有出現能夠描述準確內部時間結構的詞語,如“小伙子裝煙空一笑清倌人吃酒枉相譏”,即沒有表示“正在”狀態(tài)的“在”或者“著”,也沒有表示完成的“了”,但從古典章回小說起源于講唱文學的傳統(tǒng)來看,為了使故事的敘述生動形象,采用一般現在時比較貼切,也符合中文朗讀時的節(jié)奏習慣,這也符合英語讀者對事件內部結構的認知默認值。(3)排在第三位的是介詞。英文中介詞的添加既符合英語語法,也反映了英文讀者的認知默認值。具體來看,回目英譯所增添的介詞分別為on 5個,in 5個,by 5個,at 7個。這些都是英語讀者的動覺意象在描述“始源—路徑—目的地圖示”時的默認值。(4)排在第四位的是并列兩項,一是定冠詞,一是物主代詞。具體來看,譯文增加了3個his,10個her,13個定冠詞the.這反映了英語讀者對語篇連貫默認值的認知狀況。不論是定冠詞還是物主代詞都是特指,特指的信息是在前文描述過的,所以對英語讀者而言,定冠詞和物主代詞都是一種指示意義上的默認值。(5)排在最后一位的是系動詞is,除一處是固定短語搭配外,其余都是形成被動語態(tài)的用法。被動語態(tài)表示主語是動作的承受者,表明主語和賓語是分離的、具體的實體。中文回目只圍繞中心人物描述中心事件,有時會省略主語,這是英語譯文添加被動標記的原因。由于回目中所描述的事件是短暫的,盡管動作的時間可能會延長,但事件的內部結構以及事件的中間狀態(tài)并不是焦點,所以此類語法標記的添加在所有形式中所占比例最小。
總結回目的語內和語際翻譯可見,語內翻譯更多體現一種語言的歷史傳承性,在默認值方面體現出連續(xù)性和繼承性的特點,而且有內部激活、內部消化的特點,這種語言深層和表層結構在默認值方面雙重的一致性使得語內翻譯的語言表層結構沒有太大改變。而語際翻譯更多體現出語言的現實性,在默認值方面體現出說話者運用認知手段對事件內部結構的不同觀察角度的描述。這種基于認知默認值的描述以泛指意義最為突出,也體現事件結構的內部節(jié)奏,并反映動覺意象的心理圖示,這些認知默認值方面的差異帶來翻譯語言形式上的差異特征。
蘭格克認為,認知參照點原則是人類一種基本的認知能力,普遍存在于我們每時每刻的生活經驗之中?!笆澜缈杀幌胂蟪捎袩o數各種不同特征的事物,這些事物對于特定的觀察者來說,其突顯度有很大差異,就像夜晚天空中的星星,有些對于觀察者來說是十分明顯的,而其他只有經過特別努力地尋找才能發(fā)現。突顯事物可作為尋找目的物的參照物。”(Langacker 1991:136)
在語內翻譯過程中,譯者的認知參照點與原文的起語是在一個界面內,圍繞這個一致的起語形成敘述,構成目標語。由于認知參照點的起始位置與起語的起始位置相同,具備了內在的連貫性,因此在語言形式上呈現出趨同性。在語際翻譯過程中,譯者的認知參照點與原文的起語也是在一個界面上,起語的深層結構與譯者的認知相一致,但是在圍繞起語形成敘述的過程中,語言現實發(fā)生變化,顯現在目標語上也出現差異。由于認知參照點在語言現實層面與起語發(fā)生變化,翻譯語言表層結構出現剪刀叉意象,因此語言上呈現出認知象似性和形式差異性。
原著:潘三沒奈何,只掙出一句道:“倪要板面孔個!”張壽隨口答道:“覅說啥面孔哉,耐就板起屁股來,倪……”(韓邦慶1996:26)語內翻譯:潘三沒奈何,只掙出一句道:“我要板面孔的!”張壽隨口答道:“不要說什么面孔了!你就板起屁股來,我們……”(張愛玲 2003:43-44)
語際翻譯:Stumped for a better reply,she could only come up with, “Watch it, or I'll lose my temper!” “Lose your temper? Even if you're to lose your trousers, I...”(Chang, Huang 2005:35)
語內翻譯的認知參照點與原文的起語一致,所以在翻譯過程中充分實現格賴斯提倡的語言合作原則:也就是說,每一個交談參與者在整個交談過程中所說的話要符合交談的公認目的或方向??梢哉f,這一實例中的語際翻譯最大限度地實現格賴斯的語言合作原則。從量的準則來看,譯者把“倪”譯成“我”或“我們”,“耐”譯成“你”,“覅”譯成“不要”。譯文做到包含當前交談目的所需要的信息,沒有多于需要的信息。從質的原則來看,譯文幾處將吳語方言中的常用詞語,如人稱代詞譯成現代漢語的做法,在吳語大字典中均可找出出處,而“覅”譯成“不要”,也是原作者韓邦慶在本書例言中有所引證,這樣的翻譯有足夠的理據。另外,從關聯(lián)原則和方式原則來看,語內翻譯也充分實現合作原則的要求,這是語內翻譯的認知參照點內置于原文世界的邏輯性結果。
就語際翻譯來看,翻譯的認知參照點是語言的形式邏輯。在漢語中“板起面孔”和“板起屁股”有關聯(lián)性,但在英文中“板起面孔”的翻譯要保留其比喻的作用而不是保留其語言形式,將其翻譯成lose your temper以后與后面的“板起屁股”更加無法構成關聯(lián)。考慮到“板起屁股”的比喻作用再考慮lose your temper與其的關聯(lián)性,譯者采用lose your trousers.這種抓住比喻意義并考慮命題作用和圖示作用的語際翻譯,其認知參照點是翻譯活動所依據的認知邏輯。
隱喻是人類認知世界的一種重要方式,它基于象似性,是理想化認知模型的擴展。亞里士多德最早定義隱喻為把屬于別的事物的詞給予另一事物。換言之,隱喻是用一個表示某物的詞借喻它物(王寅2006:403)。萊考夫和特納認為:“隱喻不是一種語言表達式,而是從一個概念域到另一個概念域的映射。它有3個結構:兩個端點(始源域和目標域)和一個連接兩個端點的喻底(細節(jié)映射),這些結構受極大的限制”(Lakoff,Turner 1989:203)。從隱喻的分類來看,可以包括種屬分類、活躍隱喻與非活躍隱喻、不同詞性的隱喻、不同形式的隱喻等。其中最能體現認知特點的隱喻是萊考夫和約翰遜的分類,他們將隱喻分成3部分:(1)結構性隱喻:指隱喻中始源概念域的結構可系統(tǒng)地轉移到目標概念域中去,使得后者可按照前者的結構來系統(tǒng)地加以理解;(2)方位性隱喻:運用諸如上下、內外、前后、遠近、深淺、中心—邊緣等表達空間的概念來組織另一概念系統(tǒng);(3)本體性隱喻:用關于物體的概念或概念結構來認識和理解我們的經驗。
結合上面關于隱喻的定義、分類,再根據中西方隱喻認知的差異,會發(fā)現在語內翻譯和語際翻譯過程中,隱喻的表達方式也不同?!逗I匣ā啡珪婕暗诫[喻翻譯的實例共有26處,其隱喻翻譯的方式差異見表2。
表2
由上表可見,在隱喻的翻譯過程中,語際翻譯與語內翻譯的方式存在差異,差異各項排序為:顯化〉一致〉簡化〉增加〉超句層。語際翻譯比語內翻譯更為顯化,占總數的53.8%。這是因為在同一語言系統(tǒng)內,兩個概念域之間的界標和射體更具趨同性,而不同語言系統(tǒng)之間的概念域的張力增大。對于隱喻這種具有認知相似性的心智活動來說,語內翻譯更為突顯體驗的相似性和無意識性,而語際翻譯則在深層的語言結構中具有體驗相似性,在表層的語言結構中突出不同的文化差異性,這種文化差異性體現在翻譯的語言上就形成一種顯化的表達方式。排在第二位的是“一致”,占總數的19.2%。這5例隱喻中,第1例、第2例和第3例是描述人的感官體驗,如觸覺“耳邊風”,聽覺“爆豆”,視覺“落珠”,第4例和第5例是用生活中通常可見的事物來描摹形容詞,如“寬闊”(豬耳朵)、“堅硬”(龜殼板)。 這些共同的生命體驗和生活體驗使得語內翻譯和語際翻譯出現了一致性的特征。排在第三位的是“簡化”,涉及到中國文化典故,這些文化典故并不構成核心的概念域,譯者在語內翻譯中保留了原型,在語際翻譯中將其省略,這一部分占總數的15.4%。另外,在隱喻翻譯的過程中,語際翻譯比語內翻譯多了兩項,一是在原文沒有隱喻的地方增加隱喻,一是做了一處超句層隱喻,這些既體現了譯者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也體現了隱喻的開放性。
任何一種語言都是人類認識世界的產物?!罢J知語言學是基于我們對世界的經驗以及我們對世界的感知和概念化的方法來研究語言的。”(Ungerer,Schmid 1996:X)在認知語言學的“現實—認知—語言”這一路徑中,人對現實世界的認知(或稱體驗)是最為關鍵的一環(huán)。翻譯語言也是譯者對翻譯現實世界的一種認知體驗。語言具有同構性,這是翻譯可以進行的基礎。語言又可以通過設定不同的參數,激活不同的默認值來進行轉換,這是出現不同翻譯形式的基礎。從認知語言學的視角來看,語內翻譯和語際翻譯存在共性,筆者將其分成體驗共性和翻譯共性兩部分。
首先,語內翻譯和語際翻譯對生命的體驗是相同的,無論在哪一種語言里,人類對世界的最初體驗也是最深層的體驗都與其身體(或生命)體驗相關,而人類對周圍世界的最初感官認知具有象似性。例如,手碰到火會感覺灼痛,身體浸入冷水會感覺冷。這些最基本的生命體驗既反映語言的體驗性,也反映語言的人本性。這些共性反映在語內翻譯和語際翻譯的概念結構上,說明兩種翻譯方式背后的認知方式是相似的。
《海上花》中最為突顯的感官體驗是聽覺體驗,具體包括跺腳聲、擂鼓聲、閑言碎語聲、酒令聲、管弦聲等。這些是人對自然界聲音(或者來自人類本身的聲音)各種聽覺感官的體驗,這些體驗在中文讀者和英文讀者那里都具有聽覺認知象似性。所以,不論是語內還是語際翻譯,其語言背后的認知機制是相同的,體現在語言形式上也差別不大。《海上花》中第二類感官體驗是觸覺體驗,例如,心癢的感覺、冷水澆頭的感覺、烈焰炙心的感覺、疾風撲面的感覺。這些都是描述人的各類敏感的觸覺,也是人類在自然界中形成的共同體驗。《海上花》中第三類是生活體驗。如上當、泛酸、幫忙說話、廝打、溫鍋等,這些不論是在語內還是語際翻譯中也都表現出人際意義和邏輯關系上的共性?!逗I匣ā分械谒念愺w驗是心理和情感體驗。如吃醋、遇鬼、打情罵趣、拌嘴、躊躇不安、痛哭流涕、心理感應,這些不論是在語內還是語際翻譯中也都表現出共性。
我國學者吳昂和黃立波在2006年曾發(fā)表過論文《關于翻譯共性的研究》,對西方學者的翻譯共性研究做出詳細介紹和評價。2011年,胡顯耀和曾佳又發(fā)表《基于語料庫的翻譯共性研究新趨勢》,進一步評述翻譯共性研究?!胺g共性,亦稱翻譯普遍性或翻譯普遍特征。Baker將其定義為‘翻譯文本而不是原話語中出現的典型語言特征,并且這些特征不是特定語言系統(tǒng)干擾的結果’,即指翻譯語言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語言變體,相對于目標語原創(chuàng)語言,在整體上表現出來的一些規(guī)律特征。這一定義有兩重含義:第一,翻譯共性是特定語言模式的概率性分布特征,主要在歸納的基礎上獲得;第二,翻譯共性由翻譯過程本身造成,與兩種語言系統(tǒng)之間的差異無關。隨后,在此基礎上的翻譯共性研究不斷深入、細化,逐步形成了一整套方法論?!保▍前?黃立波2006:296)吳昂等在肯定現有研究的基礎上,也指出翻譯共性研究的局限,認為對翻譯共性的研究不應僅僅局限于翻譯過程本身,還應當從具體語言、翻譯方向、譯者因素、文體類型等多個視角進行探討。胡顯耀等區(qū)分第一代翻譯共性研究和第二代翻譯共性研究,指出各自的特點,并分析目前對翻譯共性中顯化、簡化、傳統(tǒng)化的研究,指出新的研究趨勢,如譯入語的獨特性降低、原語干擾、異常搭配等(胡顯耀2011:56)。
“Explicitation,即顯化的概念由Vinay和Darbelnet提出,指對原語中暗含的、但可以從上下文中推導出的信息在譯語中加以明示。20世紀80年代,Blum-Kulka提出著名的顯化假設,即顯化可能是翻譯文本和二語習得等語言中介活動中具普遍性的策略?!保ㄍ希?7) Séguinot對 Blum-Kulka的顯化定義提出質疑,認為Blum-Kulka的解釋混淆解決語言問題的某些策略,并提出自己的顯化定義:“顯化在翻譯中的語境應為:在兩種語言中有一個譯文,不能用結構差異、文體差異或修辭差異來解釋。換言之,應有一個不夠顯性、不夠精密、待修改并可以精確修改的文本,而這種準確性的選擇是由翻譯過程的本質而引起的”(Séguinot 1988:108)。 Baumgarten 指出,在研究翻譯顯化時應研究“顯性”(explicitness)和“顯化”(explicitation)兩個詞,因為語言學導向的翻譯研究通常使用“顯性”一詞,而翻譯理論和翻譯實踐導向的研究傾向于使用“顯化”一詞。他認為這兩方面研究都很重要:“一方面,顯性研究可探討語言結構表面的詞匯與語法;另一方面,語言顯化中使用的術語可衡量兩種表達可比變量的不同”(Baumgarten 2008:179)。
綜上所述,翻譯顯化表現在語言形式方面可以理解為,譯文語言比使用此種譯入語作為自然語言寫作更加突顯語法、詞法、句法和篇章等層面的準確性和科學性,或者闡釋性,更注重讀者的閱讀期待。在《海上花》的語內翻譯和語際翻譯中,都有比原文更加顯化的方面。從最為明顯的語法特征來看,《海上花》原文中不論男女第三人稱一律用“他”,以前五回為例,共有66個“他”,其中有27個實際上指的是女性人物。考慮到現代語法的準確性,譯者在語內翻譯中將上述各例的“他”都翻譯成了“她”,并且在語際翻譯中都使用了she.這是語內翻譯和語際翻譯中明顯的翻譯顯化,而且是共性的翻譯顯化。
黃立波曾將翻譯顯化分成語內顯化和語際顯化兩大類:“一類顯化是指在譯文中添加或明示原文中隱含語言成分的過程,目的在于更清楚地傳達原文中的語法和非語法信息;相反的過程則被稱為隱化,即根據譯語語言規(guī)范隱去原文中語言成分的過程。另一類顯化是指翻譯文本相對于譯語中非翻譯文本所表現出的顯性程度提高”(黃立波2008:455)。黃立波所說的語際顯化和語內顯化不是根據到底是語內翻譯中的顯化還是語際翻譯中的顯化來進行分類的,而是根據比較的類型來分類,其本質差異在于語際顯化與譯文和原文的比較有關,語內顯化與譯文和該語言的自然語言創(chuàng)作文本的比較有關。胡顯耀曾指出:與同一語言的非翻譯文本相比,漢語翻譯小說傾向于使用更少的詞匯,重復使用一定數量的常用詞,實詞減少等。這些特征反映了當代漢語小說翻譯的“簡化”和“常規(guī)”操作規(guī)范(胡顯耀2007:214)。張愛玲在《海上花》的語內翻譯中也采用了“簡化”的策略,目的可能也是為了符合漢語讀者對譯文語法的傳統(tǒng)化期待。
此外,從數量相似性和順序相似性的角度來看,《海上花》的語內翻譯和語際翻譯也體現出共性特征。如第二十二回有討論吳雪香買蓮蓬首飾的內容,從數量相似性的角度來看,原文、語內翻譯和語際翻譯這3段文字的字數分別是136字,137字和89字。語內翻譯和原文的字數很接近,只差一個字。語際翻譯表面看和原文相差47字,但是考慮到中英文的拼寫差異,一般情況下中文及其英譯的字數差異保持在80個字以內都屬正常,所以這里的47個字已經非常接近了。從順序相似性的角度來看,這一段是圍繞吳雪香買了假蓮蓬,眾人對此事的不同評價而寫的。作為雪香的相好,葛仲英直言不諱說她買了假貨上當了,而黃翠鳳心機頗深,雖然認出假貨但不點破,羅子富畢竟是男人,直接要過來看看,黃翠鳳怕他說真話,趕緊阻止,暗示他別說,羅子富終于心領神會。本段寫了三處“不識貨”,第一處是雪香虛榮,不承認自己上當。第二處是翠鳳重復雪香的話,一方面給雪香面子,另一方面阻止子富說出真相。第三處是子富明白翠鳳所思,終于沒說破,既給了雪香臺階,也給了翠鳳面子。這3處語內翻譯的“不識貨”在英文中都用be no expert短語來表達,不論是語內翻譯還是語際翻譯都具有認知順序象似性。
作為典籍翻譯的兩個重要環(huán)節(jié),語內翻譯和語際翻譯是并生互動的。做好典籍的古文今譯是進行典籍外譯的基礎,因此,在時間順序上,語內翻譯一般早于語際翻譯。但是要實現典籍作品在世界文學領域里的文化資本價值,語際翻譯是其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帕斯卡爾·卡薩諾瓦的研究表明,文學資本的不均等分布是與語言文學的不均等分布相匹配的。他特別指出,漢語雖然被廣泛地傳播,有燦爛的文學傳統(tǒng)和相當數量的言說者,但是在世界文學市場上卻很少得到認可,這種結構的不平等意味著翻譯必須經歷地位的競爭(Baker 2010:304)。漢語典籍翻譯仍然任重道遠,從認知的角度進一步研究語內翻譯和語際翻譯的差異與共性將對其發(fā)展做出重要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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