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敏

夕陽西下時，閆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了奶奶的床邊。

房間的四周都是白色的，晃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床鋪、白色的燈光、身著白衣的醫(yī)護人員……炫目的白色，讓閆楓不寒而栗。

躺在床上的奶奶，雙眼緊閉，蒼白的臉頰上，那塊藍色的胎記格外醒目。白色的被子，蓋著她瘦小的身體，她的頭上、手臂上插著很多管子。

閆楓用手抹了一下額頭的汗水，一屁股坐在床旁的椅子上，蔫了。

“奶奶，您又睡了一天啊，您怎么還不醒呢？”閆楓從柔軟的被子里摸索到奶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緊緊攥住。他哽咽著，想哭。他多么希望奶奶盡快清醒，慢慢好起來；他多么希望奶奶沖他微笑，和他說話?？墒牵棠倘耘f靜靜地躺著。

“奶奶，過幾天就是六一兒童節(jié)了，您每年這個時候都會給我買禮物的。您快醒來帶我去買呀！六一的時候，作家們要來我們學校贈送圖書，您最喜歡的作家柯凡也會來的。奶奶，您不是想要柯凡的親筆簽名么？您快醒來啊，和他拍照，要簽名……”

今天輪到閆楓做值日生。他麻利地打掃完自己負責的那排桌椅和地面，背著書包逃似的奔出教室，他怕奶奶著急。奶奶的心里有時鐘、有桿秤。平日里，他放學后晚到家?guī)追昼?，奶奶都會站在家門口張望、等他。

“奶奶，今天老師說，作家們到學校時，我們要給作家獻紅領巾，這個光榮的任務校長給了我們初一年級的學生，讓每個班選一名同學。也不知道誰最終能成為那個幸運兒，能代表我們書堂山，親手給作家戴紅領巾呢？”閆楓的頭低垂下來，用食指輕輕纏繞著自己胸前的紅領巾，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奶奶，如果我好好學習，選上我給您最喜歡的柯凡獻紅領巾，您能答應我，趕快醒來么？”他趴到奶奶耳邊悄悄地問，臉頰不知不覺地布滿了淚水。

奶奶仍舊靜靜地躺著。

護士李阿姨微笑著走進病房，她如往日一樣，給閆楓帶來了晚餐，并叮囑他吃完后寫作業(yè)、復習功課。李阿姨特意給他帶來一盞臺燈，這樣閆楓既能陪伴在奶奶床邊看書學習，不耽誤功課，又不影響奶奶休息。

這個晚上，閆楓學習到深夜。奶奶像睡著了一樣，安詳地、默默地陪著他，支持他。

這幾天，歐陽薇薇發(fā)現(xiàn)同桌閆楓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教室里沒有了他追跑打鬧的叫聲和身影。閆楓突然間喜歡看書、愛學習了，薇薇還真有些不習慣、不適應。難道是大書法家歐陽詢在書堂山勤讀和苦練的精神感染了他？薇薇百思不得其解。

閆楓還有更為奇怪的舉動，每天放學鈴聲響后，他總是第一個起身背起書包，撒丫子就往教室外跑。今天放學的時候，外面下著瓢潑大雨，閆楓卻毫不猶豫地沖進雨中，身影瞬間消失在雨霧里。他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薇薇胡亂猜測著。

“奶奶，我特別想去找班主任王老師，請求她把獻紅領巾的事情交給我。都怪我，平時不聽您的話，調皮搗蛋，在老師心中沒有留下好印象?？墒?，我很想去獻紅領巾，我知道，奶奶喜歡這樣的我?！?/p>

閆楓跑到醫(yī)院時，已經渾身濕透，李阿姨幫他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奶奶，我沒敢去找老師，心里卻一直在想著這件事，奶奶，我該怎么辦？您幫幫我?。　币驗橹?，閆楓的聲音有些嘶啞，胖乎乎的臉部肌肉起伏著、顫抖著。

奶奶仍舊靜靜地躺著。

閆楓和奶奶生活在望城區(qū)斑馬湖畔，這里是雷鋒叔叔的故鄉(xiāng)。在峰巒起伏、山青水綠的書堂山腳下，有閆楓就讀的百年老校書堂中學。書堂山與唐代書法大家歐陽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因此成為底蘊深厚的文化名山。這幾天，初一年級的同學們談論最多的，就是六一兒童節(jié)作家進校園活動了。

中午吃完午餐，歐陽薇薇去學校學生處開會。她是班長、紀律委員，回來時，手捧一條嶄新的紅領巾。

“你新買的？”閆楓這幾天對紅領巾情有獨鐘。

“學校發(fā)的?！鞭鞭惫室舛汩W，不回答他的問題。

“發(fā)給你的？還是發(fā)給班里的？”閆楓緊追不舍地問。

“反正不是發(fā)給你的?！鞭鞭卑鸭t領巾輕輕卷起來，放進了桌斗里。

“那是發(fā)給誰的？是不是獻給作家的？”閆楓瞬間感覺自己的眼圈有些紅了。他迅速低下了頭。

上課鈴聲適時響起，閆楓不再說話，他悄悄把自己的右手放進桌斗里，離薇薇的桌斗近一些，好似觸碰到那條紅領巾一般，手溫暖著，激動著，竟然汗津津的。

“奶奶，您好些么？我今天觸摸到了獻給作家的那條紅領巾。我好希望老師能夠推薦我去??！我最近表現(xiàn)特別好，老師都表揚過我好幾次呢！一會兒，我寫完作業(yè)，我們倆練習一下佩戴紅領巾吧！您要聽話，好好配合我。您代表作家柯凡，我代表獻紅領巾的少先隊員。您喜歡的柯凡戴上紅領巾，肯定是最帥氣最瀟灑的?！遍Z楓和奶奶說話時，胖嘟嘟的小圓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絲笑意。

閆楓不知道，在他和奶奶親密聊天的時候，背后有一雙眼睛一直盯著他——歐陽薇薇站在病房的門口，望著閆楓的后背，聽著閆楓和奶奶說話。

看著閆楓這幾天的怪異表現(xiàn)，薇薇早就想知道答案了。雖然最近幾天她的睡眠極差，可好奇心的力量畢竟強大，讓她決定下午就付諸行動——跟蹤閆楓。

當她看見閆楓快步走進醫(yī)院大門時，曾經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邁步跟了進來。等到她看見閆楓奶奶臉上那塊醒目的胎記，心里頓時一緊，想轉身就跑，可兩腳仿佛被釘在地面上一樣，絲毫動彈不得。閆楓和奶奶說的話深深震撼著她。

過了足足五分鐘，歐陽薇薇的下肢才算恢復正常，她立即躡手躡腳地離開了病房。路過護士站時，薇薇聽到護士們在說著話，這話語，又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了她的心上。

“106病床的老太太，晚上繼續(xù)輸液。哎，要是能早一點把老太太送到醫(yī)院，也不至于昏迷到現(xiàn)在?！鞭鞭眲偛啪驼驹?06病房門口，那屋里就只有一位老太太——閆楓的奶奶。

心情沉重的的薇薇一步一步蹭出了醫(yī)院。她緊緊地咬住了下嘴唇，眉頭在緊鎖與舒展之間來回切換。終于，她從書包中掏出手機，給班主任王老師發(fā)了一條信息，把閆楓奶奶住院的情況做了簡單介紹，并建議讓閆楓取代自己，為作家柯凡獻上紅領巾，以告慰病床上喜愛柯凡的這位老人。按完了發(fā)送鍵之后，薇薇長出了一口氣。

她抬頭看了看天邊的夕陽，一種解脫感油然而生：是啊，要是那天自己不猶豫，不是走出好遠才給120打電話該有多好。曾經獲得的那張閃著金光的“雷鋒式好少年”的獎狀，又浮現(xiàn)在眼前。不過，現(xiàn)在總算有了補償的機會，病床上的奶奶看著那么慈祥，應該會原諒誠心道歉、立志改過的自己吧？那塊頻頻在眼前浮現(xiàn)，讓自己從睡夢中驚醒的藍色胎記，大概不會再出來作怪了吧！

薇薇從書包里掏出那條嶄新的紅領巾，轉身往醫(yī)院走去。

書堂山的紅領巾，在陽光的照射下，燦爛鮮艷、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