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華

盼卿從上小學(xué)起，就夢想著有一個書包。

可他小學(xué)已經(jīng)畢業(yè)，再開學(xué)就要到外村上初中了，仍然沒有一個像樣的書包。而其他同學(xué)的書包則不止一個，紅的黃的粉的經(jīng)常調(diào)換著背。那時，對盼卿來說，擁有一個書包，比他身上的衣服和腳下的鞋子來說，還要奢侈得多。盼卿曾這樣想：如果三天不吃飯能換來一個書包，他也心甘情愿。

盼卿想要的是一個綠書包，左肩右斜挎在肩上，看上去特別精神。

可夏天即將過去，綠書包仍然沒有著落。

盼卿讀小學(xué)的時候在本村，書又少，好湊合，上學(xué)時腋下夾著、懷里揣著都行?？缮狭顺踔芯筒煌?，發(fā)的書多不說，還要到十里之遙的外村上學(xué)，沒有書包顯然不行。

再看看其他同學(xué)，他們剛上學(xué)就有書包了，特別是村支書家的大牛，是最先有的綠書包，那上邊還繡著“為人民服務(wù)”五個大紅字，看上去特別精神。大牛背書包的舉動也很夸張，他總是把書包掛在胸前，倒背著手，一副耀武揚(yáng)威的樣子。其他同學(xué)的書包雖然不能和大牛的書包相比，可人家的爹媽都給買了。

盼卿生下來不久，父母離異，后又分別組成新的家庭。從此，他便與爺爺相依為命。

盼卿想過了，即使家里再窮，也要讓爺爺買個書包，不能讓外村的同學(xué)看笑話。

爺爺從小沒上過學(xué)，當(dāng)然不懂得盼卿要書包的迫切心情?？吹綘敔斊鹞甯?、睡半夜地勞作，管自己吃喝、供自己讀書，盼卿又實在不忍心跟爺爺張口。

就要上初中了，盼卿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盼卿總在想，以前出來進(jìn)去的，和鄉(xiāng)親們低頭不見抬頭見，但那時人家都拿自己當(dāng)個孩子。可上了初中就不一樣了，人家看自己的目光就會和以前有所不同，究竟有什么不同，盼卿也說不清。反正初中生就該有個初中生的樣子，連個書包都沒有還像什么初中生呢！

盼卿鼓足勇氣就跟爺爺說了：“爺爺，我想要個綠書包！”這是盼卿第一次向爺爺要東西。爺爺說：“我也知道你該上初中了，很想給你買個書包，可一個書包就得幾塊錢，爺爺實在是掏不出?！?/p>

盼卿滿臉沮喪。

其實，盼卿不知道，就在幾天前爺爺拉下老臉，曾到村長家為盼卿借過書包。爺爺了解到，村長家的兒子初中剛畢業(yè)就到縣城上班了，以后要書包也沒多大用處。村長的兒子有個綠書包，和大牛的書包一樣，上面繡著大紅字，背帶長長的，無論怎樣攜帶，都很神氣?？蔂敔斎r，書包已經(jīng)被村長家親戚借走了。

盼卿很難過，把未能當(dāng)上班干部的原因都?xì)w結(jié)到始終沒有一個綠書包上。想想看，一個少年如果挎上綠書包，就會顯得英武一些，老師、同學(xué)看了也順眼。盼卿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不說，連個綠書包都沒有，憑什么讓他當(dāng)班干部呢？

爺爺看盼卿真生氣了，便跟他商量：“要不你去刨花生，你刨回來的放在一邊，爺爺不要你的，等積攢到一布袋，爺爺?shù)郊腺u了，再給你買書包?！?/p>

盼卿不解地說：“咱家不是有些花生，賣了后買書包不就行了嗎？”

爺爺說：“咱家是有些花生，但不能賣，要換了油等過年吃。咱家還有些糧食，也不能賣；要不，到不了開春就得斷頓兒了?！?/p>

盼卿依了爺爺，當(dāng)天下午，盼卿就挎著籃子，拿著小鎬、鏟子，到地里刨花生去了。盼卿知道，地里的花生已經(jīng)刨了好幾遍，想刨到也是很難的。要說，每年種的花生是不少，但都交了公糧，不給社員分。因為交一斤花生抵一斤半小麥、二斤玉米、三斤高粱，隊里覺得這樣合算。

花生地已經(jīng)像過篩子似的過了幾遍，地里真不會留下什么了。收花生時，不是用手拔，而是由男社員先用四齒鎬刨一下，女社員再把花生秧子上的土抖干凈，集到一起裝上馬車，拉到生產(chǎn)隊的場上，曬干后，用手抓住秧子往腳上一摔，花生就脫秧而落。這是第一遍刨花生。第二遍刨花生，也是生產(chǎn)隊派人操作，就是用小鎬或鏟子把每個花生坑再刨一遍，等于把花生地翻個底朝天。這一遍收的花生也不少，每撿滿一柳條筐，就倒在地頭的馬車槽里，等收工時一并運(yùn)到生產(chǎn)隊場上。刨這兩遍花生之前，生產(chǎn)隊都是派人整天整夜地在地里看著，無關(guān)的人不能進(jìn)花生地。到了第三遍，生產(chǎn)隊才按每戶人口分壟，社員們按照分給自家的壟，重復(fù)第二遍的操作方法，刨出花生歸己有。這一遍刨到的花生很少，爺爺積攢的那點花生就由此而來。這樣如此三番，地里的花生也就干凈了。地里既然沒有花生了，生產(chǎn)隊也就放了松，只要不怕費(fèi)功夫，誰想刨誰刨。

盼卿就是這時候到地里刨花生的。

盼卿向地里望去，已有三三兩兩的人在刨花生。他往遠(yuǎn)處走走，選了一個人少的地方停下，看看到處都是細(xì)碎松軟的土，可見滿地都被人刨過了，盼卿只能把別人刨過的地方再刨一遍。結(jié)果連個花生皮也沒刨著，盼卿怏怏地回家。

盼卿聽說，村里有一個人特別讓人佩服，據(jù)說他的眼睛能透視，別人刨不到花生，他總能刨到。盼卿信以為真，便去問爺爺。爺爺可不相信這種說法，爺爺說：“誰的眼睛也不能看地下三尺，關(guān)鍵要心定，不惜力。”

盼卿又挎著籃子，拿著小鎬、鏟子進(jìn)了花生地，他這次似乎有了些經(jīng)驗：不能光刨別人刨過的土，應(yīng)該用鏟子把熟土層翻過去，在生土層里尋找花生。雖然只有少數(shù)花生才有可能鉆得那么深，但沒辦法，盼卿必須這樣做。他用鎬將生土層一鎬鎬鑿開，然后把粘在一起的濕土塊一一搗碎，不敢放過任何一塊，萬一哪塊破碎的泥土里藏著花生呢！盼卿以為，每塊泥土里似乎都孕育著希望；然而一個希望破碎以后，又一個希望破碎了，盼卿一直沒有放棄。

刨著刨著，盼卿刨出一個老鼠倉，足足有半籃子花生。盼卿知道，每到秋天老鼠們都會儲備下較多的食物，供過冬時享用。盼卿默念：我說怎么刨不到花生，敢情都被老鼠叼去了。盼卿準(zhǔn)備從中挑出一些完整的花生?？墒怯忠幌耄翰恍?！他記得爺爺說過，鼠倉里的東西，人是不能食用的。聽說鄰村有一家吃了鼠倉里的食物，都生了病，五口之家死了兩口，這種害人的事可不能做。于是，盼卿把鼠倉填平，又換了一個地方刨起來。

盼卿累了，汗水把他的頭發(fā)都浸濕了，臉也有些發(fā)漲。盼卿把衣服脫了，又把鞋子脫下來，繼續(xù)刨。

突然，盼卿發(fā)現(xiàn)了一個花生須子，心中不由得一喜，因為有須子就有花生，他差點叫出聲來。他不再用鎬和鏟，生怕把花生搗爛，而是撲下身子用手摳起來，指甲縫里塞滿了泥土，又漲又疼，也全然不顧，直到把花生捧出?？膳吻鋮s失望了，因為這根本不算花生，它通體透明，外殼十分鮮嫩。嚴(yán)格地說，是個花生芽子。人是不能食用的，更賣不了錢。但盼卿沒舍得扔，費(fèi)了那么大勁，雖然是芽子，但芽子也是花生啊，盼卿細(xì)心地把它放到籃子里。

天漸漸黑下來了，鳥們鳴叫著入林，下地的人也都回家了，盼卿卻不想回，因為他刨的花生還沒蓋住籃子底兒?？纯创遄拥姆较?，不少人家已升起炊煙，再看看籃子里那幾粒花生，盼卿就有些心酸：刨這點兒花生，連一頓飯也吃不起，照這樣下去，到開學(xué)也刨不夠一布袋，刨不夠花生，就別想買綠書包，要個書包怎么這么難呢？花生啊花生，求求你行行好，我沒有別的念想，就想買個書包，你就成全我吧！

不知花生們聽到了沒有，反正月牙都出來了，花生也沒有出來多少。

這天晚上，村里那個特別會刨花生的人聽說了盼卿的情況，就來找他。那人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在咱們村里這些花生地里刨花生，神仙也沒辦法。你要不嫌累，趕明兒我領(lǐng)你到三十里以外的花生地里去刨，管保你刨得多。因為那些村子生活比咱們這里好，生產(chǎn)隊把第一遍花生刨完后，第二遍就分給社員，社員們刨完，第三遍就可以自己刨了?！?/p>

從第二天起，盼卿便跟著這人到外村去刨花生了。還別說，用同樣的工具、同樣的操作手法，就是比在本村的花生地里刨得多?？删褪锹吠咎h(yuǎn)，有兩次，盼卿回到家連飯都沒吃，躺倒就睡著了。盼卿正是覺多的年紀(jì)，累是累了些，但看到刨來的花生越來越多，綠書包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時候，盼卿在夢中都笑出了聲。

這天晚上，盼卿刨花生回來，爺爺已經(jīng)把他刨的花生裝了滿滿一布袋。

盼卿有些奇怪，覺得自己沒有刨這么多花生，頂多有布袋里的一半。按照以往的進(jìn)度，還要刨十天左右才能裝滿。是不是爺爺覺得快開學(xué)了，書包還沒有著落，怕自己著急，就把準(zhǔn)備換油的花生添上了？那過年時爺爺還用什么換油呢？盼卿真后悔不該向爺爺要書包。

第二天逢集，爺爺一大早就起來了，對還躺在炕上的盼卿說：“這袋花生賣了以后，買個書包富富有余，還能再買兩個作業(yè)本和一支圓珠筆，往后就別去刨花生了。”爺爺說完，就扛著那袋子花生出了門。

按說，刨的花生夠買一個書包了，盼卿就不用再去刨了?？蔂敔斱s集走了以后，盼卿又挎著籃子，拿著小鎬和鏟子，走進(jìn)了花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