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永
王抱柱跟曹耳福打了一架。
早些時候,王抱柱跟曹耳福坐在路邊曬太陽。他們的前面是一片苞谷地。這時季,莊稼早就收掉了,地里是成排的苞谷樁。曹耳福說,這幾年,苞谷不好賣。王抱柱說,家家都種這東西。曹耳福說,應(yīng)該想法掙錢。王抱柱皺眉說,就是。曹耳福說,再這樣下去,連鹽都買不起。
王抱柱是個酒鬼,他抱著酒壺,望著遠處說,城里人喜歡吃苞谷飯。曹耳福說,縣城有九十多公里,賣的糧食還不夠運費。王抱柱說,外邊路好,幾十公里,轉(zhuǎn)眼就到。曹耳福說,你不出遠門了?王抱柱說,這兩年不好找事做。曹耳福說,你媳婦都出去了。王抱柱有點煩悶,說在外面,女人稍微好些。
地里有很多狗尾巴草。風(fēng)吹時,那些狗尾巴草晃來晃去。它們被太陽曬出一種淡淡的味道。曹耳福說,我想過種板栗。王抱柱說,這地方只能種苞谷洋芋,頂多再種點蕎麥。曹耳福說,我姑媽家在老鷹嘴,那邊出板栗。王抱柱說,老鷹嘴水土好,跟這里不一樣。曹耳福說,山上有毛栗,我就想,既然能出毛栗,肯定就能出板栗。王抱柱說,你盡胡想。
他們聽到幾聲牛叫,不曉得是從什么地方傳來的。他們抬頭朝曹二娃家看,院墻外邊蹲著幾個人,看不清楚模樣,只能看到那些人像幾泡牛屎似的蹲在那里。曹耳福摸出煙桿,慢條斯理地卷煙。在這地方,大家都喜歡抽自己種的土煙。
曹耳福把煙葉掐得有半截手指那么長,他仔細卷好,然后塞進煙斗。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王抱柱看著自己,就說,你想抽幾口?王抱柱搖頭說,我抽不來這種東西。曹耳福說,這種煙抽起來過癮。王抱柱說,我抽過,嗆得要命。曹耳福說,我剛抽的時候也嗆。王抱柱把酒壺搖得嘩嘩響,他說,我適應(yīng)這個。
曹耳福說,沒啥奇怪的,有人喜歡吃青菜,有人喜歡吃蘿卜,各有各的口味。
王抱柱看著埡口說,現(xiàn)在還沒動靜哩。曹耳福劃火柴把煙點著,像個沒牙齒的老太太,癟著嘴抽了幾口煙,說估計快了。王抱柱說,沒找過醫(yī)生?曹耳福說,找過,醫(yī)生救不過來了。王抱柱說,你聽哪個說的?
曹耳福說,報喪人說的。王抱柱說,人還沒死,就報喪了?曹耳福說,橫豎沒救了,早點報喪省得麻煩。他端著煙桿,叭嗒叭嗒地抽。王抱柱被煙嗆著了,他打了個噴嚏。他捏著酒糟鼻,把一串鼻涕甩出去。然后蠕動幾下鼻子,說沒查出奸夫?
曹耳福把煙桿含在嘴角,歪斜著腦殼,他很有經(jīng)驗,這樣抽煙熏不著眼睛。他說,依我看,怕是查不出來了。王抱柱擰開酒壺,抿了一口,順嘴說,噢。曹耳福說,他狗日的,太不劃算了。王抱柱感到烈酒在咬噬自己的舌頭,他說,這種鬼事。曹耳福說,曹二娃真不該出門。王抱柱說,看你說的,他是石匠哩,他不出門難道還整天窩在家里?
曹耳福說,他不該出遠門嘛,要是在附近找活干,就不會出這種事了。王抱柱嘆氣說,想要多掙點錢,就得跑遠路。曹耳福說,曹二娃出去快一年了吧?王抱柱說,聽說一年半了。曹耳福說,他早該料到要出這種事情。王抱柱說,他又不是神仙,怎么料得到?
曹耳福盤腿坐在地上,脖子伸得長長的,他說,這種事傳出去不好聽。王抱柱說,確實不好聽。曹耳福說,都怨那個臭婆娘。王抱柱說,估計是熬不住了。曹耳福說,照我說,男人結(jié)掉婚,就該守著婆娘。王抱柱說,瞧你說的。曹耳福說,我確實這樣想。
風(fēng)吹在鼻尖上,讓他們感到鼻子癢癢的。王抱柱伸手捏捏鼻尖說,曹二娃沒審問?曹耳福說,當然問過,她死活不開口,曹二娃就狠狠揍她。王抱柱追問說,然后呢?曹耳福說,她就喝耗子藥嘛,眼看就一尸兩命。
王抱柱說,聽說肚里的娃娃已經(jīng)有幾個月了。曹耳福搖頭說,造孽!王抱柱說,大家就沒看出動靜?曹耳福說,她很少出門,衣裳又穿得寬敝,鬼才注意。王抱柱說,真沒想到。曹耳福把煙灰倒出來,磕著煙斗說,所以我說,男人就該守著自己的婆娘。王抱柱說,你說話有點怪。
曹耳福把煙斗別在褲帶上,緩緩說,我要是你,就跟媳婦一起出門。王抱柱胸口像堵著什么東西,皺眉說,都給你講過了,現(xiàn)在不好找事做。曹耳福說,那就把她叫回來。王抱柱說,你也曉得我家的情況,她要掙錢。曹耳福說,猴年馬月才能湊出這么多錢。王抱柱說,我簡直想賣血。
曹耳福說,你應(yīng)該想別的辦法。王抱柱煩躁地說,我真不想跟你說話。曹耳福說,一個女人,獨自在外邊不好。王抱柱突然朝曹耳福的臉上擂了一拳。曹耳福捂著臉,吃驚地說,好端端的,你打我?王抱柱沉著臉,又把拳頭掄起來了。曹耳福憤怒地說,你再這樣,我就不管了!王抱柱把拳頭掄個半圓,呼地砸過去。然后,他們就打起來了。
他們就像兩根麻繩,擰打在一起。他們打得很兇。他們一會兒滾到這邊,一會兒滾到哪邊。王抱柱伸手想扯曹耳福頭發(fā),卻揪著對方的耳朵。曹耳福咧著嘴,臉上扭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曹耳福伸手在地上亂摸,總算摸到一塊石頭。他抓起來,用力朝王抱柱的腦袋上砸。
王抱柱聽到咚地一聲鈍響,繃緊的身體陡然松開,接著像稀泥似的癱下去了。他趴在地上,老半天沒見動靜。后來,他身體動彈幾下,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慢慢站起來,像兩條腿似的帶著那只手四處搜索。終于,在一團草叢里找到他的酒壺。
王抱柱抓住酒壺,驀然攥緊,手上的筋絡(luò)也隨之鼓起來。他把另一只手騰過來,擰開壺瓶蓋,接著艱難地扳過滿是傷痕的身體,貪婪地往嘴里灌酒。苞谷酒像一條火蛇似的,靈活地鉆進喉嚨,順著食道,躥到他的胃部。隨即,他感到胃里火辣辣的,仿佛燃燒起來了。
由于喝得太急,有些酒順著他的臉頰,淌過脖頸,浸濕一片衣領(lǐng)。先前,只要稍微動彈,劇痛就像一群野狗圍著他亂咬。這時候,王抱柱身上癢癢的。苞谷酒像止痛藥,不僅減緩身上的疼痛,似乎連力氣也在慢慢恢復(fù)。
灌下幾口苞谷酒后,王抱柱撐著地,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周圍靜悄悄的,曹耳福早就跑得不見蹤影。王抱柱提著酒壺,朝埡口那邊張望,他看到石匠曹二娃家院落空蕩蕩的。早先蹲在墻邊那幾個人不見了,院門口的樹上搭著一根竹竿。
想到有個女人喝了耗子藥,遲遲沒咽氣,王抱柱心里就亂糟糟的。他仰臉朝天上看,太陽黃澄澄的。他邁著兩條腿,艱難地朝趙如海家自留地走去。每走一步,王抱柱都會把嘴裂成個窟窿,從里面弄出咝咝的聲音。王抱柱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自己搬到趙如海家的地梗邊。
王抱柱專門從山上搬來一塊石板,放在趙如海家地梗上。他像皇帝坐龍椅,幾乎每天都坐在那塊石板上。現(xiàn)在,王抱柱就彎著腰,慢騰騰地把屁股放在石板上。剛從外邊回來那段時間,王抱柱很講究,他嫌臟,坐板凳也要先抹幾下,后來他就變邋遢了。
這里地勢陡峭,遠遠近近,到處擠滿山崖??雌饋恚切┥窖戮拖褚苍谝黄?。這會兒,王抱柱就有這種感覺。溝底是一條路,彎來扭去。早些年,王抱柱每天都背著書包從那里經(jīng)過。學(xué)校離得遠,有二十多里。冬天亮得晚,爹怕他看不清路,會摔跟頭,就找個破盆,打孔穿線,給他做火盆。每天清早,王抱柱都像拎燈籠似的,提著火盆去學(xué)校。
站在山頂上看那條路,像根掛在那里的雞腸子。走在上面,就有點造孽。鼓出路面的石頭,讓王抱柱腳都走掉幾層皮。路不好走,王抱柱經(jīng)常遲到。他的班主任很嚴厲,總是守在校門口,看到遲到的學(xué)生,就揮起竹片抽手心。王抱柱痛得淌淚花,但他不怨老師,只怨那條路。
聽說王抱柱他爹早年在內(nèi)蒙古當過兵,那邊沒多少山,到處是遼闊的原野。王抱柱沒見過原野,但據(jù)他猜想,肯定非常平坦,想坐就坐,想躺就躺,要是高興,還可以甩開膀子愜意奔跑。根本不像這個鬼地方,要是躺下身去,腦袋得搭在地埂上。
王抱柱向往原野,他就埋怨爹,當年要是留在內(nèi)蒙古,那該多好啊。那樣的話,自己就不會苦命地生活在這深山里面。這些荒涼的山上,沒有多少泥土,差不多全是石頭。好像全世界的石頭,統(tǒng)統(tǒng)擠到這里來了。這讓王抱柱感到無比寒心。
王抱柱天天抱著書本,想從里面讀出個名堂,以后能夠離開這個鬼地方。這里的教學(xué)質(zhì)量不行,學(xué)生娃娃讀完初中,就扔掉書本回家扛鋤頭。王抱柱跟他們一樣,沒考出好成績。王抱柱很不甘心,央求再讀一年。結(jié)果,第二年分數(shù)更低。王抱柱躲起來痛哭一場。最后,他只能娶媳婦生娃娃。
媳婦長得瘦,但生娃娃不含糊,每年給他生一個,連續(xù)給他生兩個。王抱柱不想一輩子從石縫里面刨吃的,于是帶著媳婦出門打工。他們跑過很多地方,先在浙江,接著在天津,甚至還到過內(nèi)蒙古。后來,他們跑到廣東。外邊確實很平坦,抬眼望去,頂多有幾座丘陵。要是什么地方有座山,簡直像寶貝。那些人把它開發(fā)出來做景點,圈起來收費。竟然也有人從上百里遠的地方,開車去看。
王抱柱覺得滑稽,給人說,這種山在我們那邊,屁都不是!沒幾個人接嘴,他們覺得王抱柱說廢話。打工仔差不多都是從山里出來的。好像是,全世界的窮人,統(tǒng)統(tǒng)住在山里面。王抱柱曉得,自己不能一輩子呆在平原,但他害怕深山旮旯。他想不管多苦,都要呆在城里,直到干不動為止。
事情變得快。早幾年,滿世界都在找工人。近兩年,許多工廠突然倒閉了。找不到事做,王抱柱只能帶著媳婦回來?;氐郊液?,王抱柱憋得難受,總想發(fā)火罵人。王抱柱罵得最多的,是兩個娃娃。兩個兒子,像他當年一樣,順著那條山路跑去讀書。
每天下午,別的學(xué)生娃早就回來了。但他的兩個娃娃,總要多花幾個小時,差不多擦黑才能回家。王抱柱罵過,也打過。大兒子委屈地說,弟弟走不動嘛,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推。王抱柱看到小兒子笑嘻嘻的,有點冒火,揚起巴掌就打。
開始,王抱柱以為小兒子只是懶惰,后來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勁了。走平路沒啥異常,但碰到爬坡,這龜兒子就走不動了。他總是側(cè)著身,先搬上去一條腿,然后再搬第二條腿。王抱柱把娃娃喊過來,問他疼不疼?小兒子說,不疼,就是爬不動。
王抱柱把小兒子帶到醫(yī)院檢查,說是股骨頸變形,需要做矯正手術(shù)。王抱柱緊張地說,要多少錢?醫(yī)生說,兩條腿分開做,一條腿恐怕也要十多萬。王抱柱嚇得差點斷氣,這幾年打工,四處東奔西跑,沒掙到多少錢,農(nóng)村有醫(yī)保,可以報銷一些醫(yī)藥費,但要自己先把錢湊出來。
從醫(yī)院回來后,王抱柱就怪怪的,天天盯著娃娃看。爬坡下坎,小兒子總是側(cè)著身,艱難地搬弄自己的兩條腿。有時候,他會突然摔在地上。以前,王抱柱經(jīng)常打娃娃,他沒覺得有啥不好?,F(xiàn)在看到小兒子跌倒,他慌張得不得了。
王抱柱把小兒子抱起來,難受得跟什么似的。他想借錢給娃娃治腿,但根本沒門路。在這深山旮旯,大家都在石縫里刨吃的。石縫里面能夠刨出糧食,但刨不出鈔票。王抱柱曉得,自己就算砸鍋賣鐵,也甭想湊出這么多錢。
王抱柱眼眶大,兩條眉毛像用什么劃上去的??吹较眿D抹眼淚,他的兩條眉毛就擰成個疙瘩。王抱柱心里潑煩,就喝悶酒。王抱柱找來個酒壺,隨時帶在身上,想喝就摸出來灌幾口。
后來,媳婦試探說想出去掙錢。王抱柱說,這年頭,工作不好找。媳婦說,女人總要好些。王抱柱嘆氣說,沒想到碰上這種鬼事。媳婦說,我去看看,實在找不到事做,我就回來。王抱柱看到媳婦收衣裳,他想阻攔,但終究沒有。他蹲在門口,眼睜睜看著媳婦背著行李,順著那條路朝溝底去了。
這會兒,王抱柱就遠遠看著那條路,他不時抱起酒壺抿一口。往年,趙如海在這塊地種白菜,但今年沒種。地里滿是野草。那些草長得很茂盛,比山羊還高。王抱柱坐在那里,只露出半截身體,看起來就像插在那里的草人。
王抱柱每天坐在那里等娃娃放學(xué)。他噴著酒氣,鼻尖紅得像個新鮮的紅薯。其實,他不怎么喜歡喝酒。苞谷酒勁道足,灌到嘴里像吞火苗,舌頭燒得生疼,只要多喝幾口,腦袋就昏昏沉沉。王抱柱不喜歡喝酒,但他憋得難受,只有把自己弄得昏昏沉沉的,才不會想亂七八糟的事情。
那條路仍然像雞腸似的掛在山腰,沒人從上面經(jīng)過。突然,王抱柱聽到一陣鞭炮響,他嚇了一跳。他回過頭,看到幾個人把一束白紙掛在竹竿上,然后插在曹二娃家門口。他曉得,曹二娃的媳婦肯定咽氣了。
太陽已經(jīng)落坡。冷風(fēng)呼呼吹著,王抱柱的兩只耳朵像擱在冰里。先前打架,他的臉上重重挨了一拳。風(fēng)吹的時候,那地方就火辣辣地疼。王抱柱想起曹耳福那種陰陽怪氣的語調(diào)了,他覺得胸口好像憋著什么東西。
王抱柱站起來,煩躁地走來走去。王抱柱想,自己半天沒動彈,曹耳??隙ㄒ詾榕鋈嗣恕_@個時候,也許曹耳福就躲在附近的山崖上。他四處張望,沒發(fā)現(xiàn)曹耳福的蹤影,他跳著腳說,你狗日的胡說哩!
周圍的山上,到處裸露著石頭。那些灰撲撲的石頭,像什么似的硬往眼里鉆。王抱柱感到非常難受,他喊著曹耳福名字,恨恨地說,你狗雜種胡說八道,我早晚把你的舌頭扯出來,用石頭砸得稀爛 ……
責(zé)任編輯 包倬